第五章(3)
羅四姐讓她說動心了,「好啊!」她問:「哪一天去?」「吳鐵口的生意鬧猛得不得了!算命看流年,都要預先挂號的。等我叫人去挂號,看排定在啥辰光,我來通知你。」七姑奶奶回到家,立刻就找她丈夫問道:「二馬路的吳鐵口,是不是跟你很熟?」
「吃花酒的朋友。」古應春問道:「你問他是為啥?」「我有個八字——」
「算了,算了!」古應春兜頭澆了她一盆冷水,「完全是江湖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相信他就自討苦吃了。」「我就是要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有個八字在這裡,請他先看一看,到時候要他照我的說法。」
「照你的說法?」古應春問道:「是什麼人的八字?」「羅四姐的。她屬蛇,六月望生日。甲子日、甲子時。」古應春有些會意了,「好吧!」他說,「你要他怎麼說?」「你先不要問我,我要問你兩件事:第一,他肯不肯照我的話;第二,說得圓不圓?」
「好,那麼我告訴:第一,一定肯照你的話說,不過潤金要多付。」
「這是小事,就怕他說的不圓,甚至於露馬腳,那就誤我的大事了。」
「此人鬼聰明,決不會露馬腳,至於說得圓不圓,要看對方是不是行家。」
「這是啥道理呢?」
「行家會挑他的毛病,捉他的漏洞。他們這一行有句話說,叫做『若要盤駁,性命交脫』。」
「你叫他放心,他的性命一定保得住。」
第三天下午,七姑奶奶陪了羅四姐去請教吳鐵口。他住的二馬路,英文名字叫RopeWalkroad,翻譯出來是「纖道路」,當初洋涇濱還可以通船,不過水淺要拉縴;這條纖路改成馬路,就叫纖道路,本地人叫不來英文路名,就拿首先開闢的GardenLane叫做大馬路;往南第二條便叫二馬路;以下三馬路、四馬路、五馬路,一直到洋涇濱,都是東西向。前兩年大馬路改名南京路,二馬路改名杭州路;有人跟洋人說,南京到杭州的水路是兩條,一條長江、一條運河,南京是長江下游,要挑個長江上游的大碼頭當路名,跟南京路才連得起來,因而改為九江路;三馬路也就是「海關路」,自然成為漢口路。不過上海人叫慣了,仍舊稱作大馬路、二馬路。
二馬路開闢得早,市面早就繁華了。吳鐵口「候教」之處在二馬路富厚里進弄堂右首第一家就是,兩座古庫房子打通,客堂很大,上面掛滿了達官鉅賈名流送的匾額;胡雪岩也送了一塊,題的是「子平絕詣」四字,掛在北面板壁上,板壁旁邊有一道門,裡面就是吳鐵口設硯之處。
那吳鐵口生得方面大耳,兩撇八字鬍子,年紀只有三十齣頭,不過戴了一副大墨晶鏡,看上去比較老氣;身上穿的是棗紅緞子夾袍;外套玄色團花馬褂;頭上青緞小帽,帽檐上鑲一塊極大的玭霞;手上留著極長的指甲,左手大拇指上套一個漢玉扳指;右手無名指上還有一枚方鑽白金戒指;馬褂上又是黃澄澄橫過胸前的一條金錶鏈,打扮得象個花花公子。
「古太太,」吳鐵口起身迎接,馬褂下面垂著四個大小荷包,他摘下眼鏡笑道:「你的氣色真好。」
「交比劫運了,怎麼不好。」七姑奶奶指著羅四姐說:「這位是我的要好姐妹,姓羅。吳先生,你叫她羅四姐好了。」「是,是!羅四姐。兩位請坐。」
紅木書桌旁邊,有兩張凳子,一張在對面,一張在左首;七姑奶奶自己坐了對面,示意羅四姐坐在胡鐵口身旁,以便交談。
吳鐵口重新戴上墨晶眼鏡,在那張紅木太師椅上落坐,挽起衣袖,提筆在手,問明羅四姐的年月日時,在水牌上將她的「四柱」排了出來:「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後批批點點,擱筆凝神細看。
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鐘;羅四姐從側面望去,只見他墨晶鏡片後面的眼珠,眨得很厲害,心裡不由得有些發毛。
「吳先生,」她終於忍不住了,「我的命不好?」吳鐵口摘下眼鏡,看著羅四姐說;「可惜了!接著望望對面的七姑奶奶,加重語氣說:「真可惜!」
「怎麼?」七姑奶奶說:「吳先生,請你實說。君子問禍不問福;羅四姐很開通的,你用不著有啥忌諱。」吳鐵口重重點一點頭,將眼鏡放在一邊,拿筆指點著說:「羅四姐,你是木命,『日元』應下一個『正印』;時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時兩柱,就是個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的『上造』。」
羅四姐不懂什麼叫「上造」,但聽得出命是好命,當即說道:「吳先生,請你再說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已火之年,這株樹本來很難活,好在有子水滋潤,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樹。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備,『財』『官』『印』『食』四字全,又是正官正印,這個八字,如果是男命,就同蘇州的潘文榮公一樣,狀元宰相,壽高八十,兒孫滿堂,榮華富貴享不盡。可惜是女命!」羅四姐尚未開口,七姑奶奶抗聲說道:「女命又怎麼樣?狀元宰相還不是女人生的?」
「古太太,你不要光火!」吳鐵口從從容容答道:「我說可惜,不是說羅四姐的命不好。這樣的八字如果再說不好,天理難容了。」
聽這一說,七姑奶奶才回嗔作喜,「那末,可惜在哪裡呢?吳先生,」她說:「千萬請你實說。」
「我本來要就命論命,實話直說的,現在倒不敢說了。」「為啥呢?」
「古太太火氣這麼大,萬一我說了不中聽的話,古太太一個耳光劈上來,我這個台坍不起。」
「對不住,對不住!」七姑奶奶笑著道歉,「吳先生,請你放心。話說明白了,我自然不會光火。」
說完,吳鐵口叫小跟班拿水煙袋來吸水煙,又叫小跟班裝果盤招待堂客。七姑奶奶一面連聲:「不客氣,不客氣。」一面卻又喚小大姐取來她的銀水煙袋,點上紙媒,好整以暇地也「呼嚕呼嚕」地吸將起來。
她跟吳鐵口取得極深的默契而扮演的這出雙簧,已將羅四姐迷惑住了,渴望想聽「可惜」些什麼?見此光景,心裡焦急,而且有些怪七姑奶奶不體諒她的心事,卻又不便實說,只好假裝咳嗽,表示為水煙的煙子的嗆著了,藉以暗示七姑奶奶可以歇手了。
「把窗戶開開。」吳鐵口將水煙袋放下,重新提筆,先看七姑奶奶,將她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方始開口說道:「女命跟男命的看法不同。女命以『克我』為『夫星』,所以男命的『正官』、『偏官』,在女命中都當丈夫來看。這是一句『總經』,要懂這個道理,才曉得羅四姐的八字,為啥可惜?」七姑奶奶略通命理,聽得懂他的話,羅四姐不十分了了,但為急於聽下文,也微微頷首,表示會意。
「金克木,月上的這個『辛金』,就是『甲木』的夫星,壞不壞在時辰上也有個甲,這有個名堂,叫做『二女爭夫』。」
七姑奶奶與羅四姐不約而同地互看一眼,羅四姐有所示意;七姑奶奶也領會,便代她發言。
「吳先生,你是說另外有個女人,跟羅四姐爭?」「不錯。」
「那末爭得過爭不過呢?」
「爭得過就不可惜了。」吳鐵口說:「二女爭夫,強者為勝。照表面看,你是甲子,我也是甲子,子水生甲木,好比小孩打架,這面大人出面幫兒子,那面也有大人出來說話,旗鼓相當扯個直。」
「嗯,嗯。」羅四姐這下心領神會,連連說道:「我懂了,我懂了。」
「羅四姐,照規矩說,時上的甲子本來爭不過你的,為啥呢,你的夫星緊靠在你,近水樓台先得月,應該你佔上風。可惜『庚子望未』,辰戌丑未『四季土』,土生金,對方就是『財星官』,對夫星倒是大吉大利,對你大壞;壞在『財損印』!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面有父母,一方面父母不在了,是個孤兒。你想,打得過人家,打不過人家?」
這番解說,聽得懂的七姑奶覺得妙不可言:「吳先生,我看看。」
吳鐵口將水牌倒了過來,微側著向羅四姐這面,讓她們都能得見;七姑奶奶細看一會,指點著向羅四姐說:「你看,庚下這個未,是土;緊靠著我的那個子,是水,水克土。水是財,土是印,所以叫做財損印。沒有辦法,你命中注定,爭不過人家。」
「爭不過人家,怎麼樣呢?」羅四姐問。
這話當然要吳鐵口來回答:「做小!」兩字斬釘截鐵。
羅四姐聽他語聲冷酷無情,大起反感,提高了聲音說:「不願意做小呢!」
「克夫。」
「克過了。」
「還是要做小!」
「偏要做大!
「做大還要克,嫁一個克一個。」
羅四姐臉都氣白了,「我倒不相信——」
一個鐵口,一個硬碰,看看要吵架了,七姑奶奶趕緊拉一拉羅四姐的衣服說:「寧可同爺強;不可同命強,你先聽吳先生說,說得沒有道理再駁也不遲。」
「我如果說得沒有道理,古太太,羅四姐請我吃耳光不還手。」吳鐵口指著水牌說:「羅四姐克過了,八字上也看得出來的,『印』是蔭覆,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印是個靠山,丈夫去世,不就是靠山倒了?」說著,抬眼去看。羅四姐臉色比較緩和了,七姑奶奶便說:「為啥還是要做小呢?」
「因為未土克了第一個子水,過去就克第二個子水了,逃不掉的。真的不肯做小,也沒有辦法,所謂『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不過,這一來,前面的『財』、『官』、『食』就不必再看了。」
「為啥不必再看?」
「人都不在了,看它何用?」
羅四姐大吃一驚,「吳先生,」她問,「你說不肯做小,命就沒有了?」
「當然,未土連克子水;甲木不避,要跟它硬上,好,木克土,甲木有幫手,力量很強,不過你們倒看看未土,年上那個己土是幫手,這還在其次:最厲害是巴火,火生土,源源不絕,請問哪方面強?五行生剋,向來克不到就要被克。這塊未土硬得象塊石頭一樣,草木不生,甲木要斗它,就好比拿木頭去開山,木頭敲斷,山還是山。」
聽得這番解說,羅四姐象斗敗了的公雞似的,剛才那種「偏要做大」的倔強之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心裡卻仍不甘做小。
於是七姑奶奶便要從正面來談了,「那末,做了小就不要緊了。」她問。
「不是不要緊。是要做了小,就是說肯拿辛金當夫星,然後才能談得到前面那四個字的好處。」
「你是說,年上月上那四個字?」
「是啊!土生金好比母子,木既嫁了金,就是一家眷屬,沒有再克的道理——」
「吳先生,」七姑奶奶打斷他的話說:「我是問那四個字的好處。」
「好處說不盡。這個八字頂好的是已火那個『食神』;八字不管男女,有食神一定聰明漂亮。食神足我所生;食神生己、未兩土之財,財生辛官,這就是幫夫運。換句話說,夫星顯耀,全靠我生的這個食神。」
「高明,高明。」七姑奶奶轉臉說道:「四姐,你還有什麼話要請教吳先生。」
羅四姐遲疑了一下,使個眼色;七姑奶奶知道她要說悄悄話,隨即起身走向一邊,羅四姐低聲說道:「七姐,你倒問他,哪種命的人最好?」
「我曉得」。七姑奶奶回到座位上問道:「吳先生,如果要嫁,哪種命的人最好?」
「自然是金命。」
「土命呢?」說著,七姑奶奶微示眼色。
吳鐵口機變極快,應聲而答:「土生金更好。」「喔。」七姑奶奶無所措意似的應聲,然後轉臉問道:「四姐,還有啥要問?」
「一時也想不起。」
說這話就表示她已經相信吳鐵口是「鐵口」,而且要問的心事還多。七姑奶覺得到此為止,自己的設計,至少已有七、八分把握,應該適可而止,便招招手叫小大姐將拜金遞上來,預備取銀票付潤金。
「吳先生,今天真謝謝你,不過還要請你費心,細批一個終身。」
「這——」吳鐵口面有難色,「這怕一時沒有工夫。」「你少吃兩頓花酒,工夫就有了。」
吳鐵口笑了,「這也是我命里註定的。」他半開玩笑地說:「『滿路桃花』的命,不吃花酒,就要赴閻羅王的席,划不來。」「哼!」七姑奶奶撇撇嘴,作個不屑的神情,接著說道:「我也知道你忙,慢一點倒不要緊,批一定要批得仔細。」
「只要不限辰光,『慢工出細貨』,一定的道理。」「那好。」七姑奶奶一面撿銀票;一面問道:「吳先生該酬謝你多少?」
「古太太,你知道我這裡的規矩的。全靠托貴人的福,命不好,多送我也不算;命好,我又好意思多要,隨古太太打發好了,總歸不會讓我白送的。」
「白送變成『送命』了。」七姑奶奶取了一張五十兩銀票,放在桌上說道:「吳先生,你不要嫌少。」
「少是少了一點。不過,我決不嫌。」
「我也曉得依羅四姐的八字,送這點錢是不夠的。好在總還有來請教你的時候,將來補報。」
告辭出門,七姑奶奶邀羅四姐去吃大菜、看東洋戲法。羅四姐託辭頭疼,一定要回家。七姑奶奶心裡明白。吳鐵口的那番斬釘截鐵的論斷,已勾起了她無窮的心事,要回去好好細想,因而並不堅邀,一起坐上她家的馬車,到家以後,關照車案送羅四姐回去。
到了晚上十點多鐘,古應春與胡雪岩相偕從寶善街妓家應酬而回。胡雪岩知道七姑奶奶這天陪羅四姐去算命,是特為來聽消息的。
「這個吳鐵口,實在有點本事。說得連我都相信了。」
要說羅四姐非「做小」不可,原是七姑奶奶對吳鐵口的要求;自己編造的假話,出於他人之口,居然信其為真,這吳鐵口的一套說法,必是其妙無比。這就不但胡雪岩,連古應春亦要聞為快了。
「想起來都要好笑。吳鐵口的話很不客氣,開口克夫,閉口做小,羅四姐動真氣了;哪知到頭來,你們曉得怎麼樣?」
「你不要問了。」古應春說:「只管你講就是。」「到頭來,她私底下要我問吳鐵口,應該配什麼命好?吳鐵口說,自然是金命。我說土命呢?」七姑奶奶說:「這種地方就真要佩服吳鐵口,他懂我的意思倒不稀奇;厲害的是脫口而出,說土生金,更加好。」
「小爺叔,」古應春笑道:「看起來要好事成雙了。」「都靠七姐成全。」胡雪岩笑嘻嘻地答說。
「你聽見了?」古應春對他妻子說:「一切都要看你的了。」「事情包在我身上!不過急不得。羅四姐的心思,比哪個都靈,如果拔出苗頭來;當我們在騙她,那一來,她什麼話都聽不進去了。所以,這件事我要等她來跟我談;不能我跟她去談,不然,只怕會露馬腳。」
「說得不錯。」胡雪岩深深點頭,「我不急。」「既然不急,小爺叔索性先回杭州,甩她一甩,事情反倒會快。」
胡雪岩略想一想答說:「我回杭州,過了節再來。」「對!」七姑奶奶又說:「小爺步,你不妨先預備起來,先稟告老太太。」
「老太太也曉得羅四姐的,一定會答應。」
「嬸娘呢?」
「她原說過的,要尋一個幫手。」
「小爺叔,你一定要說好。」七姑奶奶鄭重叮囑,「如果嬸娘不贊成,這件事我不會做的。多年的交情,為此生意見,我划不來。」
七姑奶奶能跟胡家上下都處得極好,而且深受尊敬,就因為在這些有出入的事情上,極有分寸。胡雪岩並不嫌她的話率直,保證嬸娘說實話,決不會害她將來為難。「那末,我等你的信。」
「好的。我大概過三、四天就要走了。」胡雪岩說:「我看,我要不要再跟她見一次面?」
「怎麼不要?不要說一次,你天天去看她也不要緊。不過千萬不要提算命的話。」
一直不大開口的古應春提醒他妻子說:「『滿飯好吃,滿話難說』。你也不要自以為有十足把握。如果羅四姐對她的終身,真的有什麼打算,一定也急於想跟你商量;不過,她不好意思移樽就教,應該你去看她,這才是體諒朋友的道理。」
七姑奶奶欣然接受了丈夫的建議,第二天上午坐車去看羅四姐;到得那裡,已經十點多鐘,只見客堂中還坐著好些繡戶,卻只有老馬一個人在應付。
「你們東家呢?」
「說身子不舒服,沒有下樓。」老馬苦笑著說:「我一個人在抓瞎。」
「我來幫忙。」
七姑奶奶在羅四姐平日所坐的位子上坐了下來;來過幾次,也曾參與其事,發料發線、驗收貨色,還不算外行。有疑難之處,喚小大姐上樓問清楚了再發落。不過半個鐘頭,便已畢事。
「我上樓去看看。」七姑奶奶問小大姐:「哪裡不舒服?」「不是身子不舒服。」小大姐悄悄說道:「我們奶奶昨天哭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腫了。」
七姑奶奶大吃一驚,急急問道:「是啥緣故?」「不曉得,我也不敢問。」
七姑奶奶也就不再多說,撩起裙幅上樓,只見羅四姐卧室中一片漆黑;心知她是眼睛紅腫畏光,便站住了腳,這時帳子中有聲音了。
「是不是七姐?」
「是啊!」
「七姐,你不要動。等我起來扶你。」
「不要,不要!我已經有點看得清楚了。」七姑奶奶扶著門框,慢慢舉步。
「當心,當心!」羅四姐已經起來,拉開窗帘一角,讓光線透入,自己卻背過身去,「七姐,多虧你來,不然老馬一個人真正弄不過來。」
「你怕光。」七姑奶奶說,「仍舊回到帳子里去吧!」
羅四姐原是如此打算,不獨畏光,也不願讓七姑奶奶看到她哭腫了眼睛,於是答應一聲,仍舊上床;指揮接續而至的小大姐倒茶、預備午飯。
「你不必操心。我來了也象回到家裡一樣,要吃啥會交代她們的。」七姑奶奶在床前一張春凳上坐了下來,悄聲說道:「到底為啥羅?」
「心裡難過。」
「有啥放不開的心事?」
羅四姐不作聲,七姑奶奶也就不必再往下問,探手入帳去,摸她的臉,發覺她一雙眼睛腫得有杏子般大,而且淚痕猶在。
「你不能再哭了!」七姑奶奶用責備的語氣說:「女人家就靠一雙眼睛,身子要自己愛惜,哭瞎了怎麼得了?」「哪裡就會哭瞎了?」羅四姐顧而言他地問:「七姐,你從哪裡來?」
「從家裡來。」七姑奶奶喊小大姐:「你去倒盆熱水,拿條新手巾來,最好是新的絨布。」
這裡為了替羅四姐熱敷消腫。七姑奶奶一面動手,一面說話,說胡雪岩要回杭州去過節,就在這兩三天要為他餞行,約羅四姐一起來吃飯。
「哪一天?」
「總要等你眼睛消了腫,能夠出門的時候。」
「這也不過一兩天事。」
「那末,就定在大後天好了。」七姑奶奶又說:「你早點來!早點吃完了,我請你去看戲。」
「我曉得了。」剛說得這一句,自鳴鐘響了,羅四姐默數著是十二下,「我的鐘慢,中午已經過了。」接著便叫小大姐,:「你到館子里去催一催,菜應該送來了。」
「已經送來了。」
「那你怎麼不開口。菜冷了,還好吃?」
羅四姐接著便罵小大姐。七姑奶奶在一旁解勸,說生了氣虛火上升,對眼睛不好。羅四姐方始住口。
「你把飯開到樓上來。」七姑奶奶關照。「我陪你們奶奶一起吃。」
等把飯開了上來,羅四姐也起來了,不過仍舊背光而坐,始終不讓七姑奶奶看到她的那雙眼睛。
「你到底是為啥傷心?」七姑奶奶說:「我看你也是蠻爽快的人,想不到也會樣想不開。」
「不是想不開,是怨自己命苦。」
「你這樣的八字,還說命苦?」
「怎麼不苦。七姐,你倒想,不是守寡,就要做小。,我越想越不服氣!我倒偏要跟命強一強。」
「你的氣好象還沒有消,算了,算了。後天我請你看戲消消氣。」
「戲我倒不想看,不過,我一定會早去。」
「只要你早來就好。看不看戲到時候再說。」七姑奶奶問道:「小爺叔回杭州,你要不要帶信帶東西?」「方便不方便?」
「當然方便。他又有人,又有船。」七姑奶奶答說:「船是他們局子里的差船;用小火輪拖的,又快,又穩當。」
羅四姐點點頭,不提她是否帶信帶物,卻問到胡雪岩的「局子」。七姑奶奶便為她細談「西征」的「上海轉運局」。「克複你們杭州的左大人,你總曉得羅?」
「曉得。」
「左大人現在陝西、甘肅當總督,帶了好幾萬軍隊在那裡打仗。那裡地方苦得很,都靠後路糧台接濟;小爺叔管了頂要緊的一個,就是『上海轉運局』。」
「運點啥呢?」
「啥都運。頂要緊的是槍炮,左大人打勝仗,全靠小爺叔替他在上海買西洋的槍炮。」
「還有呢?」
「多哩!」七姑奶奶屈著手指說:「軍裝、糧食、葯—」「葯也要運了去?」羅四姐打岔問說。
「怎麼不要?尤其是夏天,藿香正氣丸、辟瘟丹,一運就是幾百上千箱。」
「怪不得。」羅四姐恍然有悟。
「怎麼?」
「那天他同我談,說要開藥店。原來『肥水不落外人田』。」
「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生意還多。不過,他也不敢放手去做。」
「為啥?」羅四姐問。
「要幫手。沒有幫手怎麼做?」
「七姐夫不是一等一的幫手?」
「那是外頭的。內里還要個好幫手。」七姑奶奶舉例以明,「譬如說,端午節到了,光是送節禮,就要花多少心思,上到京里的王公大老倌,下到窮親戚,這一張單子開出來嚇壞人。漏了一個得罪人,送得輕了也得罪。」
「送得重了也要得罪人。」羅四姐說,「而且得罪的怕還不止一個。」
「一點不錯。」七姑奶奶沒有再說下去。
到了為胡雪岩餞行的那一天,七姑奶奶剛吃過午飯,羅四姐就到了。一到便問:「七姐,你有沒有工夫?」「啥事情?」
「有工夫,我想請七姐陪我去買帶到杭州的東西。還有,我想請人替我寫封家信。」
七姑奶奶心想,現成有老馬在,家信為什麼要另外請人來寫?顯見得其中另有道理;當時便不提購物,只談寫信。「你要尋怎樣的人替你寫信?」
「頂好是—羅四姐說:「象七姐你這樣的人。」「我肚子里這點墨水,不見得比你多,你寫不來信,我也寫不來。」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說:「這樣,買東西就不必你親自去了,要買啥你說了我叫人去辦。寫信,應春要回來了,我來抓他的差。」
「這樣也好。」
於是,七姑奶奶把她的管家阿福叫了來,由羅四姐關照;吃的、用的,凡是上海的洋廣雜貨,在內地都算難得的珍貴之物,以至於阿富不能不找紙筆來開單子。
「多謝管家。」羅四姐取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剛要遞過去,便讓七姑奶奶攔住了。
「不必。我有摺子。」
阿福不肯接,要看主婦的意思。七姑奶奶已猜到她所說的那個取貨的摺子,必是胡雪岩所送。既然她不肯用,又不願要別人送,那就不必勉強了。
「好了,隨你」
有她這句話,阿福才接了銀票去採辦。
恰好古應春亦已回家,稍微休息一下,便讓七姑奶奶「抓差」,為羅四姐寫家信。
「這樁差使不大好辦。」古應春笑道:「是象測字先生替人寫家信,你說一句我寫一句呢?還是你把大意告訴我,我寫好了給你看,不對再改。」
「哪種方便?」
「當然是說一句寫一句來得方便。」
「那末,我們照方便的做。」
「好!你請過來。」
到得收房裡,古應春鋪紙吮筆,先寫下一句:「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然後抬眼看著坐在書桌對面的羅四姐。「七姐夫,請你告訴我娘,我在上海身子很好,請她不要記掛。她的肝氣病好一點沒有?葯不可以斷。我寄五十兩銀子給她,吃藥的錢不可以省。」
「嗯,嗯。」古應春寫完了問:「還有。」
「還有,託人帶去洋廣雜物一網籃,親戚家要分送的,請老人家斟酌。糖食等等,千萬不可讓阿巧多吃—」「阿巧是什麼人?」古應春問。
「是我女兒。」
「托什麼人帶去要不要寫?」
「不要。」
「好。還有呢?」
「還有。」羅四姐想了一下說,「八月節,我回杭州去看她。」「還有?」
「接到信馬上給我回信。」羅四姐又說:「這封信要請烏先生寫。」
「古月胡,還是口天吳?」
「不是。是烏鴉的烏。」
「喔。還有呢?」
「沒有了。」
古應春寫完念了一遍,羅四姐表示滿意,接下來開信封,他問:「怎麼寫法?」
「請問七姐夫,照規矩應該怎麼寫?」
「照規矩,應該寫『敬煩某人吉便帶交某某人』下面是『某某人拜託』。」
「光寫『敬煩吉便』可以不可以?」
當然可以。古應春是因為她說不必寫明托何人帶交,特意再問一遍,以便印證。現在可以斷定,她是特意不提胡雪岩的名字。何以如此,就頗耐人尋味了。
羅四姐一直到臨走時,才說:「胡大先生,我有一封信,一隻網籃,費你的心帶到杭州,派人送到我家裡。」她將信遞了過去。
「好!東西呢?」
「在我這裡。」七姑奶奶代為答說。
「胡大先生哪天走?」
「後天。」
「那就不送你了。」羅四姐說。
「不客氣,不客氣。」胡雪岩問:要帶啥回來?」「一時也想不起。」
「想起來寫信給我。或者告訴七姐。」
等送羅四姐上了車,七姑奶奶一走進來,迫不及待地問她丈夫:「羅四姐信上寫點啥?」
「原來是應春的大筆!」胡雪岩略顯驚異地說:「怪不得看起來字很熟。」
「我做了一回測字先生。」古應春說:「不過,我也很奇怪,這樣一封信,平淡無奇,她為什麼要托我來寫。平常替她寫家信的人到哪裡去了?」
「當然有道理在內。」七姑奶奶追問著,「你快把信里的話告訴我。」
那封信,古應春能背得出來,背完了說:「有一點,倒是值得推敲的,她不願意明說,信和網籃是托小爺叔帶去的。」「她有沒有說,為啥指明回信要托烏先生寫?」「沒有。」
胡雪岩要問的話,另是一種,「她還有個女兒?」他說:「她沒有告訴過我。」
「今天就是告訴你了。不過是借應春的嘴。」
「啊,啊!」古應春省悟了,「這就是她故意要托我來寫信的道理。」
「道理還多呢!」七故奶奶介面,「第一,要看小爺叔念不念舊?她娘,小爺叔從前總見過的;如果念舊,就會去看她。」「當然!」胡雪岩說:「我早就想好子,信跟東西親自送去。過節了,總還要送份禮。」
「這樣做就對了。」七姑奶奶又說:「小爺叔,她還要試試你,見了她女兒怎麼樣?」
「嗯!」胡雪岩點點頭,不置可否。
「還有呢?」古應春這天將這三個字說慣,不自覺地滑了出來。
「指明信要托烏先生寫,是怕測字先生說不清楚,寫不出來,馬馬虎虎漏掉了,只有烏先生靠得住。」
胡雪岩覺得她的推斷,非常正確,體味了好一會,感嘆地說:「這羅四姐的心思真深。」
「不光是心思深,還有靈。我說送禮送得輕了得罪人,她說送得重了,也要得罪,而且得罪的不止一個。」七姑奶奶接下來說:「小爺叔,你要不要這個幫手;成功不成功,就看烏先生寫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