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江浙的養蠶人家,大部分是產銷合一的。繭子固然亦可賣給領有「部帖」的繭行,但繭行估價不高,而且同行公議,價格劃一,不賣繭則已,賣繭子一定受剝削;再則收繭有一定的日子,或者人等不及,急於要錢用;或者繭子等不及,時間一長蠶蛾會咬破繭子,所以除非萬不得已,或者別有盤算,總是自家養蠶、自家做絲,這就要養活許多人了,因為做絲從煮繭開始,手續繁多,繅絲以後「捻絲」、「拍絲」,進煉染煉染,緯絲捻成經絲,還有「掉經」、「牽經」等等名目,最後是「接頭」,到此方可上機織綢。
一旦出現了機器繅絲廠,繭子由機器這頭進去,絲由那頭出來,什麼「拍絲」、「牽經」都用不著了,這一行的工人,亦都敲破飯碗了。更為嚴重的是,江浙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繅絲的紡車,婦女無分老幼,大都恃此為副業;孤寒寡婦的「棺材本」,小家碧玉的「嫁時裝」,出在一部紡車上的,比比皆是,如果這部紡車一旦成為廢物,那就真要出現「一路哭」的場面了。
因此,早就不斷有人向胡雪岩陳情,要求他出面控制機器繅絲廠;就因為他的力量太大,手頭經常握有價值三百萬兩銀子的一萬包絲在手裡,可以壟斷市場,所以恰和洋行竟搬動了「二品大員」的赫德來談條件。
條件是很好。所謂「市價以外,另送傭金」,便是兩筆收入,因為「市價」中照例每包有二兩五錢的傭金,由介紹洋行買絲的中間人與紅縱棧對分;如果「另送傭金」,每包至少亦有一兩,坐享厚利,在他人求之不得,而胡雪岩卻只好放棄。麻煩的是,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顧;至少要想個雖拒絕而不傷赫德面子,讓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說法。轉了轉念頭,決定採取拖延的手段。
「鷺翁,」他從從容容地答道:「中國人有句話,叫做『在商言商』,怡和這樣好的條件,在我求之不得。不過,鷺翁總也曉得廣東的情形,繅絲的機器都打壞了;如果我同怡和訂了合同,起了風潮,不是我一個人的損失,地方上亦要受害。鷺翁,請你想一想,外到我們浙江巡撫,內到軍機處、總理衙站,豈不都要怪我?『都老爺』的厲害,鷺翁在京多年,總也曉得,他們會饒得了我?」看看是水都潑不進去了,不道胡雪岩突然一轉,「不過,」他的語聲很重,「鷺翁,你不是替怡和做說客,你是為了我們中國富強,這件事情,一定要弄它成功,等我同各方面籌劃出一個妥當辦法出來,只要不起風潮,不弄壞市面原來靠養蠶繅絲的人家,有條生路,我一定遵鷺翁的吩咐,只跟怡和一家訂約。至於額外的傭金,是鷺翁的面子,決不敢領。」
這番話說得很漂亮,但赫德有名的老奸巨猾,對中國的人情世故,摸得透熟;心想不起風潮,不壞市面,還要養蠶人家有生路,要避免這三點的「妥當辦法」,花十年的工夫也未見得能籌劃得出來。然則什麼「只跟怡和一家訂約」,額外傭金「不敢領」,無非是有名無實的「口惠」而已。話雖如此,但仍能體諒胡雪岩的苦心,明明是辦不到;或者說他不肯抹煞良心,不顧利害去做的事,有他則才前半段的話,也就夠了,而還有后斗段「不過」以下的補充,是一種很尊重客人的表現,其意還是可感的。
因此,他深深點頭,「雪翁真是明理的人,比京中那幾位大老,高明得太多了。」他說:「我總算也是不虛此行。」「哪裡,哪裡!」胡雪岩答說:「都象鷺翁這麼樣體諒,什麼都好談。」
侍者上菜,暫時隔斷了談話。這道菜是古應春發明的,名為「炸蝦餅」,外表看來象炸板魚,上口才知味道大不相同,是用蝦仁搗爛,和上雞胸肉切碎的雞絨,用豆腐衣包成長方塊,沾了麵包粉油炸,做法彷彿杭州菜中的「炸響鈴」,只是材料講究得太多了。
赫德的牙齒不太好,所以特別讚賞這道菜。這就有了個閑談的話題,赫德很坦率地說,他捨不得離開中國,口腹之慾是很大的一個原因。
「董大人常常請我吃飯。」他不勝神往地說:「他家的廚子,在我看全世界第一!」
「董大人?是指戶部尚書董恂,在總理衙門「當家」;他是揚州人,善於應酬,用了兩個出身於揚州「八大鹽商」家的廚子,都有能做「全羊席」、「全鱔席」的本事。董恂應酬洋人,還有一套揚州鹽商附庸風雅的花樣,經常來個「投壺」、「射虎」的雅集。有時拿荷馬、拜倫的詩,譯成「古內」或「近體」。醉心中國文化的赫德,跟他特別投緣。「白樂天在貴外杭州做的詩:『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為此湖。』我倒想改一改,『未能拋得中華去,一半勾留是此……』」赫德有點抓瞎,搔著花白頭髮「此」了好一會,突然雙眉一掀,「餚!一半勾留是此餚。」
胡雪岩暗中慚愧,不知道他說的什麼。古應春倒聽懂了一半,便即問道:「聽說赫大人常跟董大人一起做詩唱和,真是了不起!」
「唱和還談不到,不過常在一起談詩、談詞。」赫德又說:「小犬是從小讀漢文,老師也是董大人薦來的;現在已經開手做八股了,將來想在科場裡面討個出身,董大人答應替我代奏,不知道能准不能准?」
這番話,胡雪岩是聽明白了。「洋娃娃」讀漢文、做八股」已經是奇事;居然還想赴考,真是聞所未聞了。「一定會准。」古應春在回答。「難得賢喬梓這樣子仰慕中華,皇上一定恩出格外。」
「但原能准。」赫德忽然說道:「我想起一件,趁現在談,免得回頭忘記。雪翁,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怡和洋行派人到湖州去買絲,定洋已經付出去了;現在有個消息,說到新絲上市,不打算交貨了。將來真的這樣子,恐怕彼此要破臉了。」
胡雪岩隱約聽說過這回事,其中還牽涉到一個姓趙的「教民」,但不知其詳,更不知誰是誰?不過赫德話中的分量,卻是心裡已經掂到了。
「鷺翁,」他問:「你要我怎麼幫怡和的忙,請你先說明了,我來想想辦法。」
「雪翁一言九鼎。既然怡和付了定洋,想請雪翁交代一聲,能夠如期交貨。」
胡雪岩心想赫德奸滑無比,他說這話,可能是個陷井,如果一口應承,他回到京里說一句,養蠶做絲的人家,都只憑胡某人一句許,他們的絲,說能賣就賣;說不能賣,誰也不敢賣。那一來總理衙門就可能責成他為了敦睦邦交,一定要讓怡和在鄉下能直接買絲,這不是很大的難題。於是胡雪岩答說:「一言九鼎這句話,萬萬不敢當。絲賣不賣,是人家的事,我姓胡的,不能干預;干預了他們亦未必肯聽。不過交易總要講公道,收了定洋不交貨,說不過去;再有困難,至少要還定洋。鷺翁特為交代的事,我不能不盡心力去辦。這樣,」他沉吟了一下說:「聽說其中牽涉到一個姓趙的,在教堂做事;我請應春兄下去,專門為鷺翁料理這件事。」
「承情之至。」赫德拱拱手道謝。
「請問赫大人,」古應春開口問道:「能不能讓怡和派個人跟我來接頭。」
「怡和的東主艾力克就在杭州。」赫德用英語問道:「你們不是很熟嗎?」
「是的,很熟。而且聽說他也到杭州來了,不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找得到他。」
「你到我這裡來好了。」梅藤更插進來說。
「好。」古應春答說:「我明天上午到廣濟醫院去。「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跟古應春還有話要談。酒闌人散,加以胡家的內眷,都在靈隱陪侍老太太,少了二、三十個丫頭,那份清靜簡直就有點寂寞了。
「難得,難得!今天倒真是我們弟兄挖挖心裡的話的辰光。應春!今天很暖和,我們在外面坐。」
「外面」指的鏡檻閣的前廊,因為要反映閣外的景緻,造得格外寬大,不過憑欄設座,卻在西面一角,三月十一的月亮也很大了,清光斜照,兩人臉上都是幽幽地一種肅散的神色。
「應春,」胡雪岩說:「我這幾天有個很怪的念頭,俗語說『人在福中不知福』,這句話不曉得對不對?」
古應春無從回答,因為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有這樣一個「很怪的念頭」。
「我們老太太常說要惜福,福是怎麼個惜法?」「這——」古應春一面想,一面說:「無非不要太過分的意思福不要享盡。」
「對,不過那一來就根本談不到享福了。你只要有這樣子一個念頭在心裡,喝口茶、吃口飯都要想一想,是不是太過分?做人做到這個地步,還有啥味道?」
古應春覺得他多少是詭辯,但駁不倒他,只好發問:「那末,小爺叔,你說應該怎麼樣呢?」
「照我想,反倒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才真是在享福。」「小爺叔,你的意思是一個人不必惜福?」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享福歸享福,發財歸發財,兩樁事情不要混在一起,想發財要動腦,要享福就不必去管怎麼樣發財。」
「小爺叔」,古應春笑道:「你老人家的話,我愈聽愈不懂。」
胡雪岩付之一笑,「不但你愈聽愈不懂,我也愈想愈不懂。」他急轉直下地說:「我們來想個發財的法子——不對,想個又能發財,又要享福的法子。」古應春想了一會,笑了,「小爺叔,」他說,「法子倒有一個,只怕做不到;不過,就算能夠做到了,恐怕小爺叔,你我也決不肯去做。」「說來聽聽,啥法子?」
「『嫖能倒貼,天下營生無雙』。那就是又發財又享福的法子。」
「這也不見得!」胡雪岩欲語不語,「好了,我們還是實實惠惠談生意。今天我冒冒失失答應赫德了,你總要把我這個面子綳起來。」
「那還要說!小爺叔說出去了,我當然要做到,好在過了今天就沒有我的事;明天上半天去看艾力克,下半天來開銷我帶來的那班人,後天就可以動身。」
「要帶什麼人?」
古應春沉吟一會說:「帶一個絲行里的夥計就夠了。要人,好在湖州錢莊典當、絲行里都可以調動,倒是有一樣東西不可不帶。」
「是啥?」
「藩司衙門的公事——」
「為啥?」胡雪岩迫不及待地追問。
「這道公事給湖州府,要這樣說:風聞湖州教民趙某某仗勢欺人,所作所為都是王法所不容,特派古某某下去密查,湖州府應該格外予以方便。」
「古某某」是古應春自稱。他捐了個候補通判的職銜,又在吏部花了錢,分發到浙江。實際上他不想做官,又不想當差,只是有了這樣一個頭銜,有許多方便;甚至於還可以檢便宜,這時候就是用得到的時候了。
「我有了這個奉憲命查案的身分,就可以跟趙某人講斤頭了,斤頭談不攏,我再到湖州府去報文,也還不遲。」「這個法子不壞!」胡雪岩說:「明天上午我們一起去見德曉峰。」
「上午我約好要去看艾力克,是不是下午看德藩台?」「只怕公事當天趕不及。」胡雪岩緊接著,「晚一天動身也不要緊。」
「好,那就準定後天動身。」
「應春,」胡雪岩換了個話題,「你明天見了艾力克,要問他要帳,他到底放出去多少定洋,放給什麼人,數目多少,一定要他開個花名冊。」
「這——」古應春遲疑著,「只怕他開不出來,帳都在他洋行里。」
「不要緊,等他回上海再開。你告訴他,只要花名冊開來,查過沒有花帳,一定如數照付,叫他放心好了。」
「小爺叔,」古應春鄭重警告:「這樣做法很危險。」「你是說風險?」胡雪岩問:「我們不背風險,叫哪個來背?」古應春想了一說:「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先把款子付了給他,也買個漂亮。」
「我正是這個意思,也不光是買個漂亮,我是要叫他知難而退;而且這一來,他的那班客戶都轉到我手裡來了。」「還是小爺叔厲害。」古應春笑道:「我是一點都沒有想到。」
談到這裡,只見瑞香翩然而至,問宵夜的心開在何處?胡雪岩交代:「就開到這裡來!」古應春根本就吃不下宵夜,而且也有些疲累,很想早點歸寢,但彷彿這一下會辜負瑞香的一番殷勤之意,怕她會覺得掃興,所以仍舊留了下來。
不過一開了來,他倒又有食慾了,因為宵夜的只是極薄的香粳米粥,六樣粥菜,除了醉蟹以外,其他都是涼拌筍尖之類的素餚。連日飽沃肥甘,正思清淡食物,所以停滯的胃口又開了。盛粥之先,瑞香問道:「古老爺要不要來杯酒?」
「好啊!」古應春欣然答說:「我要杯白蘭地。」「有我們太太用人蔘泡的白蘭地,我去拿。」說著,先盛了兩碗粥,然後去取來浸泡在水晶瓶里的藥酒,取來的水晶杯也不錯,是巨腹矮腳,用來喝白蘭地的酒杯。
這就使得古應春想到上個月在家請客,請的法國的一個家有酒窯的鉅賈,飯前酒、飯後酒,什麼菜配紅酒,什麼菜配白酒,都有講究。古應春原有全套的酒杯,但女僕不懂這套規矩,預備得不周全;七姑奶奶不知道怎麼知道了,在床空著急。如果有瑞香在,她便可以不必操心了。這樣想著,不自覺抬頭去看瑞香,臉上自然是含著笑意:瑞香正在斟酒,不曾發覺,胡雪岩冷眼旁觀,卻看得很清楚。「湘陰四月里要出巡,上海的製造局是一定要去看的,那時候我當然要去等他。應春,我想等老太太的生日一過,讓羅四姐先去看七姐;到時候我再跟他換班,那就兩頭都顧到了。你看好不好?」
「怎麼不好?」古應春答說:「這回羅四姐去,就住在我那裡好了。」
「當然,當然,非住你那裡不可的,不然就不方便了。」
古應春覺得他話中有話,卻無從猜測;不過由左宗棠出巡到上海,卻想到了好些事。
「湘陰到上海,我們該怎麼預備?」
「喔,這件事我早想到了,因為老太太生日,沒有工夫談。」胡雪岩答說:「湘陰兩樣毛病,你曉得的,一樣是好虛面子,一樣是總想打倒李二先生。所以我在想,先打聽打聽李二先生當年以兩江總督的身分到上海,是啥場面?這一回湘陰去了,場面蓋過李二先生,他就高興了。」
「我記得李二先生是同治四年放江督的,十幾年的工夫,情形不大同了。當年的『常勝軍』,算是他的部下,當然要請他去看操;現在各國有兵艦派在上海,是人家自己的事,不見得會請他上船去看。」
「提起這一層,我倒想到了。兵艦上可以放禮炮;等他坐船到高昌廟的時候,黃浦江里十幾條外國兵艦一齊放禮炮,遠到崑山、松江都聽得到,湘陰這個面子就足了。」「這倒可以辦得到,外國人這種空頭人情是肯做的。不過,俄國兵艦,恐怕不肯。」
這是顧慮到伊犁事件中,左宗棠對俄國採取敵對態度之故。但胡雪岩以為事過境遷,俄國兵艦的指揮官,不見得還會記著這段舊怨。
「應春,這件事你要早點去辦,都要講好,俄國人那裡,可以轉託人去疏通;俄國同德國不是蠻接近的嗎?」「好。我會去找路子。」
「我想,來得及的話,羅四姐跟你一起去,倒也蠻好。
胡雪岩說了這一句,眼尖瞥見瑞香留心在聽,便招招手將她喚了過來,有話問她。
「瑞香,」他說:「太太要到上海去看七姑奶奶,你要跟了去。」
「是。」
「我再問你一句話,太太有這個意思,想叫你留在上海,幫七姑奶奶管家,你願意不願意。」
「要說管家,我不敢當。七姑奶奶原有管家的。」「那末,照應七姑奶奶的病呢?」
「這,當然是應該的。」瑞香答說:「只要老爺、太太交代,我當然伺候。」
「伺候不敢當。」古應春插進來說;「不過她病在床上,沒有個人跟她談得來的,心裡難免悶氣,病也不容易好了。我先謝謝你。」說著,站了起來。
「不敢當,不敢當。」瑞香想按他的肩,不讓他起立,手伸了出去,才想到要避嫌疑,頓時臉一紅往後退了兩步,把頭低著。
「好!這就算說定規了。」胡雪岩一語雙關地說:「應春,你放心到湖州去吧!」
胡家自己有十二條船,最好的兩條官船,一大一小;古應春一行只得四個人,坐了小的那一條,由小火輪拖帶,當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潯。
這個位於太湖南岸的市鎮,為東南財賦之區的精華所聚,名氣不大,而富庶過於有名的江西景德鎮、廣東佛山鎮,就因為這裡出全中國最好的「七里絲」。古應春對南潯並不陌生,隨同胡雪岩來過一回,自己來過兩回,這一次是一年之中,再度重臨,不過去年是紅葉烏桕的深秋,今年是草長鶯飛的暮春。
船是停在西市梢,踏上石埠頭,一條青石板鋪的「纖路」,卻有一條很寬的死巷子,去到盡頭才看到左首有兩扇黑油銅環,很氣派的大門,門楣上嵌著一方水磨磚嵌字的匾額,篆書四字:「蓮池精舍」。
「這裡就是了。」古應春向跟著身後的同伴雷桂卿說:「如果我一個人來,每回都住在這裡。」
說著,找到門上有個扣環,拉了兩下,只聽門內琅琅鈴響,不久門開;應門的是二十來歲的女子,穿著淡青竹布僧袍,卻留著一頭披到肩下的長發。
雷桂卿在船上就聽古應春談過「蓮池精舍」這座家庭,與眾不同;他處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年紀有比「少爺」、「少奶奶」還輕的,老主人下世,既不能下堂求去,又嫌在家拘束,往往由小主人斥資造一座家庵,置百十畝良田,供她長齋禮佛,帶髮修行。惟獨這座蓮池精舍的「住持」,原是蘇州自立門戶的一個名妓,只為先後結過兩個已論嫁娶的恩客,一個病故,一個橫死,勘透情關,造了這座蓮池精舍,奉蓮池大師的「凈土宗」,懺悔宿業。
這法名悟心的住持,在家時,便以豪爽善應酬馳名於十里山塘;出了家,本性難改,有談得來的男客,一樣接待在庵里住,但不能動綺念。倘不知趣,她有王熙鳳收拾賈瑞的手段,叫人吃了啞巴虧而無可奈何。
古應春是當她在風塵中時,便曾有一面之緣,第一回到南潯來,聽人談起,特地來訪。古應春文雅而風趣,肚子里的「雜貨」很多,談什麼都能談出個名堂來,加以善於體貼,在花叢中是到處受歡迎的客人;到了「方外」,亦復如是,悟心跟他很投緣,第一次作客蓮池以後,堅約以後到南潯來,一定要以她這裡為居停,不過這一回卻有負悟心的好意了。「小玉,」古應春嚮應門的女子說:「這位是雷三爺。」「雷三爺請。」小玉一面關門,一面問道:「古老爺,怎麼不先寫封信來?」
「臨時有事才決定到湖州來一趟。」古應春問道:「你師父呢?那隻哈叭狗怎麼不見?」
悟心有條善解人意的哈叭狗,每回聽到古應春的聲音——哪怕是腳步聲,都會搖著項下的金鈴,蹣蹣跚跚地跑來向他搖尾巴大吠;此時聲息全無,所以他詫異地問。「師父讓黃太太請了去了。」小玉答說:「大概也快回來了,請到師父的禪房裡坐。」
悟心的禪房是一座五開間的敞軒,正中鋪著佛堂,東首是兩間打通的客座,收拾得纖塵不染。小玉肅客落座,隨即便有一個十二三歲與小玉般打扮的小姑娘,走來奉茶。
「是你的師弟?」古應春說,「去年沒有見過。」「今年正月里來的。」接著便叫:「阿文,這位古老爺,這位雷三爺。」
阿文靦靦腆腆地叫了人,向小玉說道:「三師兄,老佛婆說師父今天在黃家,總要吃了齋才回來,她也要回家看孫子去了。」
古應春知道這裡的情形,所以懂她的意思,老佛婆燒得一手好素菜;這天不在庵里,回頭款客的素齋,便無著落,特意提醒小玉。
因此,古應春不等小玉開口,先搶著說道:「我們不在這裡吃飯。船菜還多得很,天氣熱了,不吃壞掉也可惜。喔,還有,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們這裡,我同雷三爺回船去睡。」「古老爺,」小玉微笑道:「都等我師父回來了再說。」
古應春點頭,問些庵中近況。不一會阿文來上點心;家庵中的小吃,一向講究質地,不重形式,端出來的棗泥方糕,不甚起眼,但上口才知道香甜無比,本以初次作客,打算淺嘗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連吃了三塊。
吃得一飽,正待告辭,悟心翩然而歸,一見便有驚喜之色;等古應春引見了雷桂卿,少不得有一番客套。雷桂卿看她三十五、六年紀,丰神淡雅,但偶爾秋波一轉,光如閃電,別有一股攝人的魔力,雷桂卿不由得心旌搖搖。
及至悟心與古應春說話時,開出口來,讓雷桂卿大感驚異,悟心竟是直呼其名:「應春!」她問,「你不說二月里會來嗎?何以遲到現在?」
「原來是想給胡老太太拜壽以前,先來看看你,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脫不了身。」
「這話離奇。」悟心說道:「胡老太太做生日,前後七天,我早就聽說了。今天還在七天當中,你怎麼倒脫身了呢?」「那是因為有點要緊事要辦。」古應春問道:「有個人,不知道聽說過沒有?趙寶祿。」
「你跟我來打聽他,不是問道於盲嗎?」
「聽你這麼說,我大概是打聽對了。」古應春笑道:「你們雖然道不同,不過都是名人,不應該不知道。」「我算什麼『名人』?應春,你不要瞎說!讓雷先生誤會我這蓮池精舍六根不凈。」
「不,不!」雷桂卿急忙分辯:「哪裡會誤會。」「我是說笑話的,誤會我也不怕。雷先生,你不必介意。」
悟心轉臉問道:「應春,你打聽趙寶祿為點啥?」「我也受人之託。為生意上的事。」古應春說:「這話說來很長,你如果對此人熟悉,跟我談談他的為人。」「談到他的為人,最好不要問我。」接著便向外喊道:「小玉,小玉!」等把小玉喚了來,她說:「你倒講講,你家嬸娘信教的故事。」
小玉一時楞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古應春便提了一個頭:「我是想打聽打聽趙寶祿。」
「喔,這個吃教的!』小玉鄙夷不屑地說:「開口耶穌,閉口耶穌,騙殺人,不償命。」
「騙過你嬸娘?」
「是啊。說起來丟醜——」
看小玉有不願細談的模樣,古應春很知趣地說:「醜事不必說了。小玉,我想問你,他是不是放定洋,買了好些絲?」「定洋是有,沒有放下來。」
「這話是怎麼個說法?」
「他說,上海洋行里托他買絲,價錢也不錯,先付三成定洋,叫人家先打收條,第二天去收款子。」小玉憤憤地說:「到第二天去了,他說要修教堂,勸人家奉獻;軟的硬的磨了半天,老實的認了;厲害的說:沒有定洋沒有絲,到時候打官司好了。話是這麼說,筆據在他手裡,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那應該早跟他辦交涉啊!夜長夢多,將來都是他的理了。」
「古老爺,要伺候『蠶寶寶』啊。」
其實,不必她說,古應春便已發覺,話問錯了,環繞太湖的農家,三、四月間稱為「蠶月」,家家紅紙粘門,不相往來,而且有許多禁忌。因為養蠶是件極辛苦的事,一個照料不到,生了「蠶瘟」或者其他疾病,一年衣食就要落空了。所以明知該早辦交涉,也只好暫且拋開。
「應春,」悟心問道:「你問這件事,總有緣故吧?」「當然,我就是為此而來的,他受上海怡和洋行之託,在這裡收絲;放出風聲去,說到時候怕不能交絲,說不定有場官司好打,鬧成『教案』。人家規規矩矩做生意的外國人,不喜歡鬧教案,想把定洋收回,利息也不必算了。我就是代怡和來辦這件事的。」
「難!人家預備鬧教案了,存心耍賴,恐怕你弄他不過。」「他不能不講道理吧?」
悟心沉吟了一回說道:「你先去試試看,談不攏再說。」看這情形,悟心似乎可以幫得上忙,古應春心便寬了:向雷桂卿說:「我們明天一早進城;談得好最好,如果他不上路,我們回來再商量。」
「好!」悟心介面:「今天老佛婆不在庵里,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幾樣素菜,請雷先生。」
話雖如此,由小玉下廚整治的一頓素齋,亦頗精緻入味;加以有自釀的百果酒,色香俱佳,雷桂卿陶然引杯,興緻極好。古應春怕他酒後失態,不讓他多喝;匆匆吃完,告辭回船。
到了第二天清晨,正待解纜進城時,只見兩乘小轎,在跳板前面停住,轎中出來兩個白面書生,仔細看時,才知是悟心跟小玉。
由於她們是易裝來的,自以不公然招呼為宜,古應春只擔心她們穿了內里塞滿棉花的靴子,步履維艱,通過晃蕩起伏的跳板會出事,所以親自幫著船案,把住伸到岸上作為扶手之用的竹篙,同時不斷警告:「慢慢走,慢慢走,把穩了!」
等她們師徒戰戰兢兢地上了船,迎入艙中,古應春方始問道:「你們也要進城?」
「對!」悟心流波四轉,「這隻船真漂亮,坐一回也是福氣。小玉,你把紗窗帘拉起來。」
船窗有兩層窗帘,一層是白色帶花紋的外國紗,一層是紫紅絲絨,拉起紗簾,艙中仍很明亮,但岸上及別的船卻看不清艙中的情形了。
於是悟心將那頂帽後綴著一條假辮子的青緞瓜皮帽摘了下來,頭晃了兩下,原來藏在帽中的長發便都披散下來;然後坐了下來,脫去靴子,輕輕捏著腳趾。
這樣的行徑,不免予人以風流放誕的感覺。古應春不以為奇,而雷桂卿卻是初見,心中不免興起若干綺想。「你知道我進城去做什麼?」悟心問說。
「我也正要問你這話。」古應春答說:「看你要到哪裡,我叫船老大先送你。」
「我哪裡也不去,等下,我在船上等你們。」悟心答說:「你們跟趙寶祿談妥當了最好,不然,我替你們找個朋友。」原來是特為來幫忙的,雷桂卿愈發覺得悟心不同凡俗,不由得說道:「悟心師太,你一個出家人,這樣子熱心,真是難得。」
「我也不算出家人,就算出了家,人情世故總還是一樣的。」
「是、是。」雷桂卿合十說道:「我佛慈悲!」那樣子有點滑稽,大家都笑了。
說笑過了,古應春問道;「你要替我找個怎麼樣的朋友?」「還不一定,看哪個朋友對你們有用,我就去找哪個。」
此言一出,不但雷桂卿,連古應春亦不免驚奇,看來悟心交遊廣闊,而且神通廣大,但這份關係是如何來的呢?
雷桂卿心裡也存著同樣的疑問,只是不便出口;悟心卻很大方,從他們臉上,看到他們心裡,笑笑說道:「你們一定在奇怪,我又不是湖州人,何以會認識各式各樣的人?說穿了,不足為奇,我認識好些太太,都跟我很談得來,連帶也就認識她們的老爺了。」
「喔,我倒想起來了。古應春問:「昨天你就是到黃太太那裡去了?」
「是啊。」悟心答說:「這黃老爺或許就能幫你的忙。這黃老爺是——」
這黃老爺單然一個毅字,是個候補知縣,派了在湖州收竹木稅的差使。同治初年曾國藩派遣幼童赴美時,他是隨行照料的庶務,在美國住過半年,亦算深通洋務,所以湖州府遇到有跟洋人打交道的事,不管知府還是知縣都要找他;在湖州城裡亦算是響噹噹的一個人物。
「那太好了。」古應春很高興地說:「既然替湖州府幫忙辦洋務,教會裡的情形一定熟悉,趙寶祿不能不買他的帳。悟心,你這個忙幫得大了。」
到了湖州城裡,問清楚趙寶祿的教堂在何處,就在附近挑個清靜之處泊舟。古應春與雷桂卿帶著一個跟班上岸;悟心在船上等,她帶來一個食盒,現成的素菜,在船上熱一下便可食用,正整治好了尚未動箸,不道古應春一行已經回船了。
「怎麼這麼快?」
「事情很順利。不過太順利了。」
「這是怎麼說?」悟心又說:「我總當你們辦完事下館子,我管我自己吃飯了,現在看樣子,你們也還沒有吃,要不要先將就將就?」
「我們也還有點船菜,不必再上岸了。我要把經過情形告訴你,看有什麼法子,不讓趙寶祿耍花樣。」
原來古應春到得教堂,見到趙寶祿,道明來意,原以為他必有一番支吾,哪知他絕口否認有任何耍賴的企圖。「做人要講信用,對洋人尤其重要,我吃了多年的教,當然很明白這層道理。兩位請放心,我收了怡和洋行的定洋,絲也定好了,到時候大家照約行家,決無差錯。」「可是,」古應春探詢似地說:「聽說趙先生跟教友之間,有些瓜葛?」
「什麼瓜葛?」趙寶祿不待古應春回答,自己又說:「無非說我逼教友捐獻。那要自願,他不肯我不好搶他的;總而言之,到時候如果出了差錯,兩位再來問我,現在時候還早。」
明知道他是敷衍,也明知他將來會耍賴,但卻什麼勁都用不上,真叫無可奈何。古應春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所以神色之間,頗為沮喪。
「你不要煩惱!」悟心勸慰著說:「一定有辦法,你先吃完了飯再說。」
古應春胃口不開,但經不住悟心殷殷相勸,便拿茶泡了飯,就著悟心帶來的麻辣油燜筍,匆匆吞了一碗;雷桂卿吃得也不多,兩個都擱下筷子,看悟心捏著三鑲烏木筷,慢慢在飯中揀稗子,揀好半天才吃一口。
「這米不好,是船老大在這裡買的。」古應春歉意地說:「早知道,自己帶米來了」。
悟心也省悟了,「對不起,對不起。」她說:「我吃得慢,兩位不必陪我,請寬坐用茶。」
雷桂卿卻捨不得走,尤其是悟心垂著眼皮注視碗中時,是個恣意貪看的好機會,所以介面說道:「不要緊,不要緊,你儘管慢用。」
悟心嫣然一笑,對她的飯不再多挑剔,吃得就快了。
等小玉來收拾了桌子,水也開了。沏上一壺茶來,撲鼻一股杏子香,雷桂卿少不得又要動問了。
「那沒有什麼訣竅。」悟心答說:「挑沒有熟的杏子,摘下來拿皮紙包好,放在茶葉罐里,隔兩天便有香味了。不但杏子,別的果子,也可以如法炮製。」
「悟心師太,」雷桂卿笑道:「你真會享清福。」悟心笑笑不作聲,轉臉問古應春:「你的心事想得怎麼樣了?」
古應春確是在想心事,他帶著藩司衙門的公文,可以去看湖州知府,請求協助;但如傳了趙寶祿到案,他仍舊是這套說法,那就不但於事無補,而且還落一個仗勢欺人的名聲,太划不來了。
等他說了心事,悟心把臉又轉了過去:「雷先生,要托你辦件事。」
「是、是。」雷桂卿一疊連聲地答應,「你說,你說。」「我寫個地址,請你去找一位楊師爺;見了面,說我請他來一趟,有事求他。」悟心又加一句:「他是烏程縣的刑名師爺。」
做州縣官,至少要請兩個幕友,一個管刑名、一個管錢穀,權柄極大。請烏程縣的刑名師爺來料理此案,不怕趙寶祿不就範。雷桂卿很高興地說:「悟心師太,你真有辦法!把這位楊師爺請了來對付趙寶祿,比什麼都管用。」「也不見得,等請來了再商量。」
於是悟心口述地址,請古應春寫了下來,船老大上岸雇來一頂轎子,將欣欣然的雷桂卿抬走了。
「你要不要去睡個午覺?」悟心說道:「雷先生要好半天才會回來。」
「怎麼?那楊師爺住得很遠,是不是?」
「不但住得遠,而且要去兩個地方。」
「為什麼?」
悟心詭秘地一笑說道:「這位雷先生,心思有點歪,我要他吃點小苦頭。」
「什麼苦頭?」古應春有點不安,「是我的朋友,弄得他慘兮兮,他會罵我。」
「他根本不會曉得,是我故意罰他。」
原來這楊師爺住在縣衙門,但另外租了一處房子,作為私下接頭訟事之用,為了避人耳目,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又因為荒僻之故,養了一條很兇的狗。雷桂卿找上門去,一定會撲空,而且會受驚。
「怎麼會撲空呢?悟心解釋:「除非楊師爺自己關照,約在哪裡見面,不然他就是在那裡,下人也會說不在,有事到衙門去接頭。」
「怎麼會倒在其次,讓狗咬了怎麼辦?」
「不會!那條狗是教好了的,來勢洶洶把人嚇走了就好了,從不咬人。」
聽這一說,古應春才放下心來;他知道悟心有午睡的習慣,便即說道:「我倒不困,你去打個中覺。」「好!」悟心問說:「哪張是你的鋪?」
「跟我來。」
后艙一張大鋪,中間用紅木隔成兩個鋪位,上鋪洋式床墊,軟硬適度,悟心用手撳一撳床墊,又看一看周圍的陳設,不由得讚歎:「財神家的東西,到底不同。」
「這面是我的鋪。」古應春指著左面說:「你睡吧,我在外面。有事拉這根繩子。」
悟羽將一根紅弦繩一拉,前艙的銀鈴琅琅作響;小玉恰好進前艙,聞聲尋來,一看亦有驚異之色。
「真講究!」小玉撫摸著紅木~*子說:「是可以移動的。」「索性把它推了過去。」古應春說:「一人個睡也寬敞些。」小玉便依言將紅木~*子推到一邊。古應春也退了出去,在中艙喝茶閑眺,心裡在盤算,楊師爺來了,如果談得順利,還來得及回庵;倘或需要從長計議,是回庵去談呢?還是一直談下去,夜深了上岸覓客棧投宿,讓悟心師徒住在船上。轉念未定,聽得簾掛鉤響動,是小玉出來了,「古老爺,」她說,「你請進去吧,我師父有事情商量。」
到得后艙,只見悟心在他的鋪位上和衣側卧,身上半蓋著一條繡花絲被,長發紛披,遮蓋了大半個枕頭;一手支頤,袖子褪落到肘彎,奇南香手串的香味,俞發馥郁了。「你有事?」古應春在這一面鋪前的一張紅木骨牌凳上坐了下來。
「楊師爺很晚才回來。」悟心說道:「恐怕要留他吃飯,似乎要預備預備。」
「菜倒是有。」古應春說,「船家一早就上岸去買了菜,只以為中午是在城裡吃了,你又帶了素菜來,所以沒有弄出來。你聞!」
悟心聞到了,是火腿燉雞的香味,「你引我動凡心了。」她笑著又說:「酒呢?」
「那更是現成,一壇花雕是上船以後才開的。我還有白葡萄酒,你也可以喝。」古應春又說:「倒是有件事得早早預備,今晚上你跟小玉睡在船上,我跟雷桂卿住客棧,得早一點去定妥當了它。」
「不!」悟心說道:「睡在船上不妥當了,我還是回庵;不過船家多吃一趟辛苦。」
「那沒有什麼。好了,說妥當了,你睡吧!」
「我還不困,陪我談談。」說著,悟心拍拍空鋪位,示意他睡下來。
古應春有些躊躇,但終於決定考驗自己的定力,在雷桂卿的鋪位橫倒,臉對臉不到一尺的距離。
「古太太的病怎麼樣?好點了沒有?」
「還是那樣子。總歸是帶病延年了。」
「那末,你呢?」悟心幽幽地說:「沒有一個人在身邊,也不方便。」
古應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訴她,轉念一想,這一來悟心一定尋根究底,追問不休,不如不提為妙。
「也沒有什麼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麼事都好省,這件事省不得,除非——」悟心忽然笑了起來。
這一笑實在詭秘,古應春忍不住問:「話說半句,無緣無故發笑,是什麼花樣?除非什麼?」
「除非你也看破紅塵,出家當了和尚,那件事才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
「這話也沒有啥好笑啊!」
「我笑是笑我自己。」
「在談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應春口滑,想不說的話。還是說了:「總與我有關吧?」
「不錯,與你有關。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曉得是怎麼個樣子?想想就好笑了。」
「我要出家,也做頭陀,同你一樣。」
「啥叫頭陀?」
「虧你還算出家,連頭陀都不懂。」古應春答說:「出家而沒有剃髮,帶髮修行的叫做頭陀;豈不是跟你一樣。」「喔,我懂了,就是滿頭亂七八糟的頭髮,弄個銅環,把它箍住,象武松的那種打扮?」
「就是。」
「那叫『行者』!不叫頭陀,我那裡有本《釋氏要賢》說得清清楚楚。」
原來她是懂的,有意相謔,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應春苦笑著嘆了口氣,無話可說。
「應春,我們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為什麼?」
「那一來,你不是一個人了嗎?」
古應春心一跳,故意問說:「一個人又怎麼樣了呢?」「你不懂?」
「我真不懂。」
「不跟你說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對古應春。
古應春心想,這就是考驗自己定力的時候了,心猿意馬地幾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卻始終遲疑不定。終於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聽得撲通一聲,是重物落水的聲音,古應春一驚縮手,隨即聽見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裡去了!」
悟心也嚇得坐了起來,推著古應春說:「你去看看。」
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一個半大孩子,已經被救了起來。是一場虛驚。
回到后艙,略說經過,只見悟心眼神湛然,臉色恬靜,從容說道:「剛才『撲通』那一聲,好比當頭棒喝。」
綺念全消的古應春,亦有這樣的感覺,不過當悟心「面壁」而卧時,居然亦跟他一樣意馬心猿,卻使他感到意外。「我在想一個人能不做壞事,也要看看運氣。」悟心一翻身拉開絲絨窗帘,指著透過紗窗,影綽綽看得到的一座貞節牌坊說:「我不相信守寡守了幾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終,冰清玉潔,沒有動過不正經的念頭,不過沒有機會,或者臨時有什麼意外,打斷了『好事』而已。如果因為這樣子,自己就以為怎樣了不起,依我說,是問心有愧的。」這番話說得古應春自慚不如,笑笑說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參禪』了。」
雷桂卿直到黃錯日落,方始回船,樣子顯得有些狼狽,一雙靴子濺了許多爛泥。古應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現於形色,只是慰勞地說:「辛苦,辛苦。」「還好,還好!」雷桂卿舉起腳說:「路好難走,下了轎,過一頂獨木橋,又是一段爛泥路,好不容易找到那裡,說楊師爺在縣衙門。」
「那麼,你又到縣衙門?」
「當然。」雷桂卿說,「還好,這一回沒有撲空。人倒很客氣,問我悟心是不是有什麼事找他?我說:請你來了就知道了。他說還有件公事,料理完了就來。大概也快到了。」
正在談著,悟心翩然出現,臉上剛睡醒的紅暈猶在,星眼微餳,別具一種媚態。雷桂卿一看,神情又不同了。「交差,交差。他很起勁地,但卻有些埋怨地:「悟心師太,你應該早告訴我,楊家有條大狗——」
「怎麼?」悟心裝得吃驚是,「你讓狗咬了?」「咬倒沒有咬,不過性命嚇掉半條。」雷桂卿面有餘悸,指手劃腳地說:「我正在叫門,忽然發現後面好象有兩隻手搭在我肩膀上,回頭一看,乖乖,好大一條狗,拖長了舌頭,朝我喘氣。這一嚇,真正魂靈要出竅了。」
「唷,唷,對不起,對不起!」悟心滿臉歉意,「我是曉得他家有條狗,不曉得這麼厲害。後來呢?」
「後來趕出來一個人,不住口跟我道歉,問我嚇到了沒有?我只好裝『大好佬』,我說:沒有什麼,我從前養過一條狗,比你們的狗還大。」
「好!」古應春大笑,「這牛吹得好。」
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抬不起頭來;雷桂卿頗為得意,覺得受一場虛驚,能替他們帶來一場歡樂,也還值得。「你看!」他指著遠遠而來的一頂轎子,「大概楊師爺來了。」
果然,轎子停了下來,一個跟班正在打聽時,雷桂卿出艙走到船頭上去答話。
「是不是楊師爺?」
於是楊師爺下轎,古應春亦到船頭上去迎接,進入艙內,由悟心正式引見。那師爺是紹興人,年紀不大,只有三十四、五歲,不過紹興師爺一向古貌古心,顯得很老成的樣子,所以驟看竟似半百老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