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於是擺設杯盤,請楊蓮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
話題當然也要她開頭,「老楊!」她說,「雷老爺我是初識;應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請你幫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曉得。」楊蓮坡答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你就不說,我也要盡心儘力,交個朋友。」
「多謝、多謝!」古應春敬了一杯酒,細談此行的來意,以及跟趙寶祿見面的經過。
楊蓮坡喝著酒,靜靜聽完全,開口問道:「應翁現在打算怎麼辦?」
「這要問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無非要有個著落。」
「所謂著落有兩種,一是將來要他依約行事,一是現在就有個了斷。不知道應翁要哪一樣?」
「這個人很難弄,將來一定會有麻煩,不如現在就來個了斷。」古應春說,「此刻要他退錢,不知道辦得到,辦不到?」「不怕討債的凶,只怕欠債的窮。如果他錢已經用掉了,想退也沒法子。」
這是實話,不過古應春亦並不是要趙寶祿即時退錢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將與趙寶祿所訂的契約轉過來,胡雪岩已承諾先如數退款,但將來要有保障,趙寶祿有絲交絲,無絲退還定洋。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最麻煩的是,他手裡有好些做絲人家寫給他的收據,一個說付過錢了,一個說沒有收到,打起官司來,似乎對趙寶祿有利。」
「不然。」楊師爺說:「打官司一個對一個,當然重在證據,就是上了當,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趙寶祿成了眾矢之的,眾口一詞說他騙人,那時候情形就不同了。不過上當的人,官司要早打,現在就要遞狀子進來。」
「你也是。」悟心插嘴說道:「這是啥辰光,家家戶戶都在服侍蠶寶寶!哪裡來的工夫打官司?」
楊師爺沉吟了一回說道:「辦法是有,不過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趙寶祿有沒有『牙帖』?」交易的介紹人,古稱「駔儈」,後漢與四夷通商,在邊境設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擴大,且由邊境延伸到長安,特設「互市監」,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駔儈」,互市之物,孰貴孰賤,孰重孰輕,只憑他一句話,因而得以操縱其間,是個很容易發財的行業,不過第一、須通番語;第二、要跟互市監拉得上關係。所以胡人當互郎的很多,如安祿山就是。不過胡人寫漢字,筆劃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寫成「牙」字,以論傳論,稱為「牙郎」;後世簡稱為「牙」,一個字叫起來不便,就加一個字,名之為「牙行」。「牙行」是沒本錢生意,黑道中人手裡握一桿秤,在他的地盤上強買強賣,兩面抽佣,甚至於右手買進、左手賣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諺語:「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車案、船老大、店小二、腳案,無非欺侮過往的陌生旅客;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
當然也有適應需要,為買賣雙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額傭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戶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門所發的執照,稱為「牙帖」,方能從事這個行當。趙寶祿不過憑藉教會勢力,私下在做牙行,古應春推測他是不可能領有牙帖的。
「我想他大概也不會有。」楊師爺說:「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寫個稟帖來。縣衙門把趙寶祿傳來,問他有沒有這回事?他說『有』;好,叫他象牙帖出來看看。沒有牙帖,先就罰他。」
「罰過以後呢?」
「要他具結,將來照約行事。」楊師爺說:「這是怡和跟他的事,將來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贏。」
「贏是贏了,就是留下剛才所說的,不怕討債的的凶,只怕欠債的窮,他如果既交不出絲,又還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
「雖不能封他的教堂,可以要他交保。那時如果受騙上當的人,進狀子告他,就可以辦他個『詐偽取財』的罪名。」楊師爺又說:「總而言之,辦法有的是。不過『凡事豫則立』;刑名上有所謂『搶原告』,就是要搶先一步,防患未然。你老兄照我的話去做,先叫怡和洋行寫稟帖來,這是最要緊的一著。」「是,是!多承指點,以後還要請多幫忙。」
正事談得告一段落,酒也差不多了。楊師爺知道悟心還要趕回庵去,所以不耽誤她的工夫,吃完飯立即告辭;古應春包了個大紅包犒賞他的僕從,看著楊師爺上了轎,吩咐解纜回南潯。
歸寢已是三更時分,雷桂卿頭一著枕,突然猛吸鼻子,發出「嗤,嗤」的響聲,古應春不由得詫異。
「怎麼?」他問:「有什麼不對?
「我枕頭上有氣味。」
「氣味?」古應春更覺不解,「什麼氣味?」
「是香氣。」雷桂卿說,「好象悟心頭髮上的香氣。你沒有聞見?」
「我的鼻子沒有你靈。」
古應春心想,這件事實在奇怪,悟心並沒有用他的枕頭,何以會沾染香味?這樣想著,不免側臉去看,一看看出蹊蹺來了。雷桂卿的枕頭上,有一根長長的青絲,可以斷定是悟心的頭髮,然則她真的用過雷桂卿的枕頭?
「不對!」雷桂卿突然又喊:「這不是我的枕頭,是你的。」他仰起身子說:「我記得很清楚,這對鴛鴦枕,你繡的花樣的鴛,我的是鴦,現在換過了。」
古應春恍然大悟,點點頭說:「不錯,換過了。你知道不知道,是哪個換的?」
「莫非是悟心?」
「不錯,一定是她。她有打中覺的習慣;原來睡的是我的枕頭,現在換到你那裡了。」
「這——」雷桂卿驚喜交集地,「這,這是啥意思?」說著將臉伏下去,細嗅枕上的香氣。
古應春本來不想「殺風景」,見此光景不能不掃他的興了,「『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桂卿,」他說:「你要想一想,兩樣資格,你有一樣沒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古應春的意思是說,除非雷桂卿覺得在年輕英俊,或者博學多才這兩個條件佔有一個,就難望獲得悟心的青睞。而悟心一向好惡作劇,他去請楊師爺所吃的苦頭,就是悟心對他的輕佻所予的懲罰。如今將留有香澤的枕頭換給他,是一個陷阱,也是一種考驗;雷桂卿倘或再動綺念,後面就還有苦頭吃。
雷桂卿倒抽一口冷氣,對悟心的感覺當然受過了;不過那只是片刻之間的事,古應春所說的話,到底不及他腦中「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印象來得深刻,所以仍為枕上那種非蘭非麝、似有似無的香味,攪得大半夜六神不安。
第二天醒來,已是陽光耀眼,看錶上是九點鐘,比平時起身,起碼晚了兩個鐘頭;出艙一看,古應春靜靜地在看書喝茶。
「昨晚上失眠了?」他問。
雷桂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顧而言他地問:「我們怎麼辦?」
「你先洗臉。」古應春說:「悟心一早派人來請我們去吃點心,我在等你。」
雷桂卿有點遲疑,很想不去,但似乎顯得心存芥蒂,氣量太小;如果去了,又怕自己沉不住氣,臉上現出悻悻之色,因而不置可否,慢慢地漱洗完了,只見小玉又來催請了。那就容不得他再多作考慮,相將上岸,到了蓮池精舍,仍舊在悟心禪房中的東間坐落,那隻小哈叭狗只往雷桂卿身上撲,他把它抱了起來,居然不吠不動,乖乖地躺在他懷裡。「它倒跟你投緣。」
雷桂卿抬頭一看,悟心含笑站在門口;哈叭狗看見主人,從雷桂卿身上跳了下來。轉入悟心懷中,用舌頭去舐主人的臉。
「不要鬧!」悟心將狗放了下來,「到外面去玩。」狗通人性,響著頸下的小金鈴,搖搖擺擺地往外走去,雷桂卿笑道:「這隻狗真好玩。」
「你歡喜,送了給你好不好?」
雷桂卿大感意外,不知道她這話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她說這話的用意;由於存著戒心之故,就算她是真話,他亦不敢領受這份好意。
「謝謝,謝謝!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我是真的要送你。」
「真的我也不敢領。」雷桂卿說,「而且狗也對你有感情了。」
這時點心已經端出來,有甜有咸,頗為豐盛;一直未曾開口的古應春便說:「悟心,我想趕回去辦事,中午的素齋,下次來叨擾。好在吃這頓點心,中飯也可以不必吃了。」
「喔,」悟心問道:「你總還要回來,哪一天?」
這就問到古應春為難之處了。原來他在來到湖州之前就籌劃好了的,在湖州的交涉辦得有了眉目,未了事宜由雷桂卿接下來辦,以便他能脫身趕到上海,安排迎接左宗棠出巡。如今照原定計劃,應該由雷桂卿在怡和洋行與楊師爺之間任聯絡之責;可是這一來少不得還是要托悟心居間,他怕雷桂卿綺念未斷,與悟心之間發生糾紛,因而不知如何回答。「咦!」悟心問道:「你怎麼不開口?」
「我在想。」
「怎麼到這時候你才來想?」
這樣咄咄逼人的姿態,使得古應春有些發窘,只好再想話來搪塞。
「這件事很麻煩,我要跟桂卿回去以後,跟怡和商量以後再說。」
「以我說也不必這麼費事。」
「你有什麼好辦法?」
「依我說,你回去辦怡和洋行的稟帖,雷老爺不妨留下來,『蠶禁』馬上要過了,做絲雖忙,說幾句話的工夫總有,哪個收了趙寶祿多少定洋,大家算算清楚,說說明白,如果要進狀子告趙寶祿,裡面有楊師爺,外面有雷老爺,事情就好辦了。」悟心又說:「這是昨天晚上我跟小玉商量出來的辦法。她有好幾家親戚,我也有幾個熟人都跟趙寶祿有糾葛;難得你們替怡和來出面,大家是一條線上的。」
這個意外的變化,不但古應春想不到,雷桂卿更感意外,心裡有好些話要說,但照理應該由古應春先表示意見,所以默然等待。
古應春是完全贊成悟心的辦法,但先要說好一個條件,「不錯,內有楊師爺,外有雷老爺。」他說:「不過,你也不要忘記,中有悟心師太,都要靠你聯絡。」
「那當然。」
「你怎麼聯絡法?」古應春說:「雷老爺在這裡人生地不熟,再遇到那麼一條嚇壞人的狗,不是生意經。」
「不會了。」悟心答說,「我保險不會再遇到。」說罷嫣然一笑。
這一笑又讓雷桂卿神魂飄蕩了;不過這一回古應春卻不再擔心,他擔心的是悟心會出花樣,既然她如此保證,而且要靠雷桂卿辦事,也不敢再惡作劇。至於雷桂卿這面,已經對他下過警告,倘或執迷不悟,那是他自己的事。轉念到此,便向雷桂卿笑道:「這一來我也放心了。你雖不是曹植、韓壽,不過做了魯仲連,反而更吃香了。」
悟心不知道他為雷桂卿講過「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這兩句詩的典故,便叩問說:「你在打什麼啞謎。」「不錯,是個啞謎;你要想知道,等我不在的時候,你問他好了。」
悟心這下大致可以猜到了,這個啞謎與她有關。此時當然不必再問,一笑置之。
「我們談談正事。」古應春說,「悟心,我準定你的辦法,今天吃過中飯,我就回杭州,桂卿一半幫你們的忙,照應他的責任,都在你身上。」
「那當然。我庵里不便住,我另外替雷老爺找個好地方借住,一定稱心如意。」
剛談到這裡,小玉來報,說船老大帶了個陌生人來覓古應春。此刻人在大殿上,請去相見。
出去一看,才知道是胡雪岩特遣的急足來投信。信上說:左宗棠已自江寧起程,一路視察防務、水利,在鎮江、常州、蘇州都將逗留,大概十天以後,可到上海,在杭州所談之事,希望古應春即速辦理,可由湖州徑赴上海,省事得多。
這一來,計劃就要重新安排了,古應春吩咐來人回船待命:隨即拿著信報找悟心與雷桂卿去商量。
「左大人出巡到上海,胡大先生要替他擺擺威風,這件事我要趕緊到上海托洋人去辦。桂卿,我看,你要先回一趟杭州,把情形跟胡先生說清楚了再回來。」
「怡和的稟帖呢?」雷桂卿問:「你在上海辦妥了,不如直接寄湖州,似乎比寄到杭州多一個周折來得妥當。」「好!湖州寄到哪裡,是——」
古應春的話猶未完,悟心搶著說道:「寄給楊師爺,請他代呈好了。」
「可是信里說些什麼,桂卿不知道啊!」
「楊師爺知道,莫非不能問他?你如果再不放心,抄個底子寄到我這裡轉,也可以。不過,光寄封信,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吧?」
「你說,你說,你要啥,我給你寄了來。」
「敲你一個小竹杠,到洋房裡買一包洋糖給我寄來。」「還有呢?」
「就這一樣。」
「好了,我知道了。」古應春對雷桂卿說:「你坐一會,我回船去寫了信再來。」
「何必回船上去寫?我這裡莫非連紙墨硯筆都沒有?」說著,悟心抬一抬手,將古應春帶到后軒,是她抄經做功課的所在。
「到上海往東走,回杭州往南走,船你坐了回去。」古應春向悟心說道;』能不能請你派人打聽一下,往上海的船是啥辰光有?」
「每天都有。幾點鐘開,我就不曉得了。我去問。」等悟心一走,古應春向雷桂卿笑道:「這是意外的機緣。悟心似乎有還俗的意思,你斷弦也有兩年了,好自為之。」雷桂卿笑笑不作聲;不過看得出來,心裡非常高興。「我只勸你一句,要順其自然,千萬不可心急,更不可強求。」
「我明白,你放心好了。」
胡雪岩替老母做過了生日,第二天就趕往上海,那是在古應春回家的第六天。
一到當然先去看七姑奶奶,絮絮不斷地談了好久,直到吃晚飯時,才能談正事,「左大人已經到蘇州了,預定後天到上海,小爺叔來得正是時候。」
「他來了當然住天后宮。轉運局是一定要來的,你看應該怎麼接待?」
「左大人算是自己人,來看轉運局是視察屬下,我看不必弄得太客氣,倒好象疏遠了。」
「太客氣雖不必,讓他高興高興是一定要的。」胡雪岩說:「我想挑個日子,請他吃飯陪客除了我們自己官面上的人以外,能不能把洋人的總領事、司令官都請來。」「這要先說好。照道理,請他們沒有不來的道理。」古應春又說:「放禮炮的事,已經談妥當了,不過,日子不曉得哪一天?」
「何不到道台衙門去問一問?」
古應春不作聲,胡雪岩看出其中別有蹊蹺,便即追問是怎麼回事?
「『排單』是早已來了,哪天到,哪天看哪個地方,哪天什麼人請客,都規定好了,就是我們轉運局去要排單,推說沒有。」
胡雪岩不由得生氣,「他們是什麼意思呢?」他問:「我們轉動局一問也很敬重他們的。明天我倒要去看看邵小村,怎麼跟我說的。」
古應春始而默然,繼而低聲說道:「小爺叔,你不要動意氣。我聽到一個說法,不曉得是真是假?據說李合肥已經派人通知邵小村,關照他跟盛杏蓀聯絡,不許左湘陰的勢力伸到上海。有人在邵小面前獻計,說左湘陰容易對付,就是胡某人不大好惹,要防左,先要防胡。」
胡雪岩聽完,不大在意這話,「他們防我也不止今天一天了。」他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你不必把這件事看得太認真。」
看他這種掉以輕心的態度,古應春不免興起一種隱憂,但此時不便再多說什麼,自己私下打了一個主意,要為胡雪岩作耳目,多方注意李鴻章與左宗棠在兩江明爭暗頭,倘或有牽涉及於胡雪岩的可能時,更要預先防備,弭禍於無形。由於古應春的極力活動,同時也由於左宗棠本身的威望,上海英、法兩租界的工部局,以及各國駐滬海軍,都以很隆重的禮節致敬;經過租界,派出巡捕站崗、儀隊前導,尤其是出吳淞口閱兵時,黃浦江上的各國兵艦,都升起大清朝的黃龍旗,嗚放十三響禮炮,聲徹雲霄,震動了整個上海,都知道左宗棠到上海來了。
行館設在天后宮,上海道邵友濂率領松江知府及所屬各縣「庭參」,接著是江海關稅務司及工部局的董事拜會,在上海的文武官員謁見,然後是邵友濂聯合在上海有差使的道員,包括胡雪岩、盛宣懷在內,「恭宴爵相」,散席時,已經起更了。
胡雪岩與古應春當然留在最後,「大人今天很累了。」胡雪岩說:「請早早安置,明天再來請安。」
「不、不!」左宗棠搖著手說:「我明天看了製造局,後天就回江寧了。有好些事情跟你談談,不忙走。」
胡雪岩原是門面話,既然左宗堂精神很好,願意留他相談,自是求之不得,答應一聲,坐了下來。
「陸防、海防爭了半天,臨到頭來,還是由我來辦,真是造化弄人。」說罷,左宗棠仰空大笑,聲震屋瓦。
這一笑只有胡雪岩明白,是笑李鴻章。原來同治十一年五月,俄國見新疆回亂,有機可乘,出兵伊犁;十三年三月,日本借口琉球難民事件,派軍入侵台灣,一時陸防、海防相繼告警,因而出現了陸防與海防孰重的爭論;相爭兩方的主角,正就是左宗棠與李鴻章。
左宗棠經營西北,李鴻章指揮北洋,各有所司,亦各有所持,朝遷認為茲事體大,命各省督撫,各抒所見。其時湖南巡撫王文韶,正好回杭州掃墓,胡雪岩便問他:「贊成陸防,還是海防?」
王文韶反問一句:「你看呢?」
「你當湖南巡撫,自然應該幫湖南人講話。」
「不錯。為政不得罪巨室。」王文韶說:「我為這件事,一直躊躇不決,現在聽老兄一句話,算是定了主意。李大先生的交情,暫時要擱一擱了。」
原來王文韶跟李鴻章的關係很深,為了在湖南做官順利,王文韶決定贊成陸防,復奏說道:「江海兩防,亟宜籌備,然海疆之患,不能無因而至,其關鍵則在西陲軍務,俄人據我伊犁,強有久假不歸之勢,我師遲一日,則俄人進一日,事機之急,莫此為甚。」
就因為這個奏摺,使得陸防論佔了上風。不久同治駕崩,爭端暫息。光緒元年,爭議復起,慈禧太后命親郡王、大學士、六部九卿,會議海防事宜。李鴻章上折請罷西征;左宗棠當然反對,最後是由於文祥的支持,派左宗棠以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顯然的,海防論又落了下風。
不過陸防之議,實際上是由伊犁事件而來,及至曾紀澤使俄,解決了中俄糾紛,陸防論就不再有人提起。到得左宗常西徵收功,內召入軍機;不久又外放兩江,李鴻章舊事重提,這回大獲全勝,海防的計劃,朝廷完全同意,首先要辦的是三件事:一是在營口設營,編練新工海軍;二是籌款續造「鋼面鐵甲」兵輪,招商局原應歸還的官款暫緩歸還,撥作購鐵甲船之用;三是南北洋各緊要海口修船塢、修炮台,同時並舉。
哪知正在幹得如火如茶之時,李太夫人病歿漢口,李鴻章丁憂回籍,調兩廣總督張樹聲署理直督,籌設海防一事,便暫時攔下來了。
「海防,北洋可管,南洋又何嘗不可管;而且經費大部分出在兩江,南洋來管,更覺名正言順。我現在想先從船塢、炮台這兩件事著手。已經派人去邀彭宮保了;我要趕回江寧,就因為他從長江上游巡閱下來,日內可到江寧,客臨主不在,未免失禮。」左宗棠一口氣說到這裡,突然叫一聲:「雪岩!」「大人有什麼吩咐?」
「福克在不在上海?「「在。」胡雪岩答說:「他本來要回國了,因為聽說大人巡視上海,特為遲一班輪船走。明天一定會來見大人。」「喔,他回德國以後,還來不來?」
「來,來。」
「那好。正好趁他回國之便,我們再商量商量,看有什麼新出的利器,托他採辦。」
胡雪岩正待回答,只見一名戈什哈掀簾而入,手裡持著一個卷夾,走到左宗棠面前,一言不發,只將卷夾打了開來,裡面張紙;左宗棠拿起來看完,隨手便遞了給胡雪岩。
接過來一看,是一份密電的譯文:「申局探呈左爵相,(享密)沅帥督粵,即明發。」署名是一個「雲」字,胡雪岩知道,是徐用儀發來的密電。
這「沅帥」當然是指號沅甫的曾國荃,胡雪岩笑道:「兩廣是好地方。曾九帥這回不會象去年那樣,陝甘總督當不到半年,就因為太苦而一定要求去了。」
左宗棠點點頭,沉吟了一會,抬起頭來,徐徐說道:「叫曾老九到兩廣,可見張振仙是不會回任,要真除直督了。雪岩,我要乘此機會,大加整頓,南洋的歸南洋,北洋的歸北洋,把李少荃那隻看不見的『三隻手』消除出去。」「是。」胡雪岩心想李鴻章在南洋的勢力,已有根深柢固之勢,要清除不容易;但真的辦到了,將來另有一番局面,這件事值得出一番大氣力。
「明天我去看製造局,你最好跟我一起去,看看有什麼可以改良的地方。」
「是。我明天一早來伺候。」
辭出行轅,不過九點多鐘,十里洋場正是熱鬧的時候;上車時,古應春的車案悄悄說道:「老爺,七小姐那裡的約會是今天。」
「你倒比我記得還清楚。」古應春說道:「是不是七小姐特為關照,要你到時候提醒我。」
那車案笑嘻嘻地不作聲,只揚鞭驅車,往南而去。「七小姐是哪個?」胡雪岩問。
「愛月樓老七。」古應春答說,「剛從蘇州來的。」「人長得怎麼樣?」
「不過大方而已。應酬工夫可是一等。」
「看樣子不止於應酬工夫。」胡雪岩笑道:「扎客人的工夫也是一等。」
「小爺叔看了就知道了。」
轉眼之間,馬車在寶善街兆榮里停了下來,愛月樓老七家就在進弄堂右首第二家,相幫高喊一聲:「后廂房。」即時便有一名娘姨迎了出來。
古胡二人便站在天進中等,只見那名娘姨插了滿頭紅花,擦一臉白粉,丑而且怪,真是所謂鳩盤荼,但開出口來,那一口嬌滴滴的吳儂軟語,恰如十七八女郎,這就是蘇州人所說的「隔壁西施」!
「喔唷,古老爺,耐那哼故歇才來介?七小姐等是等得來。」及至發現胡雪岩,愈發大驚小怪,「喔唷唷唷,難末事體大格哉!啥叫財神老爺還清得來哉介?
她這一喊不打緊,樓上紛紛開窗,探出好幾張俊俏面龐,住天井中探望;其中有一個大聲喊道:「胡老爺,胡老爺,耐阿記得我介?奴是湘雲老四,晏歇到倪搭來坐。」胡雪岩涉歷花叢,閱人甚多,記不得有么一個湘雲老四,只連聲答應:「好!好!」
當下隨著娘姨上樓,只見后廂房門口,有個花信年華的女子,打起門帘,含笑等待;等一進門,古應春說道:「老七,你大概沒有見過胡老爺?」
「啥叫見過歇?奴見過格。」說著斂衽見禮,口中說道:「胡老爺,耐發福哉。」
「喔,」胡雪岩問道:「七小姐,我們在哪裡見過?」「山塘畹?是大前年年腳邊浪格事體哉。格日子是勒撫台格大少爺請客。胡老爺還轉過奴一個局,耐末貴人多忘事,奴是一直記好勤心裡浪向。」說著,便上前來替胡雪岩解鈕扣,卸馬褂。
胡雪岩聞到她頭髮上的香味,記起有這麼一回事,那年年底路過蘇州,江蘇巡撫勒方琦的長子,在上海便是稔友;特地在虎丘一家局書寓中請客,彷彿是在席間轉過局,面貌依稀,但名字卻記不起,但決不是三個字。
「那時候你不叫愛月樓吧?」
「伊個辰光叫惜芳。」
「怪不得了。」胡雪碉笑笑寒喧:「這幾年還好吧?」「為仔好嘞,混到上海灘來格。」愛月樓老七向古應春瞟了一眼,「自從古老爺來捧仔場,慢慢叫好起來格哉。」
「今朝日腳,勿殼張財神菩薩駕到,格末加二要好格哉畹!」
插嘴的是那鳩盤荼,胡雪岩與古應春是聽慣了這種奉承話,不以為意;倒是愛月樓老七聽得刺耳,當即說道:「耐閑話那哼介多介?」說著,又使個眼色,讓她退了出去。這時果盤已經擺上來了,等胡雪岩與古應春坐了下來,愛月樓老七一面敬瓜子、敬茶,一面寒喧。
「胡老爺是落里一日到格介?」
「來是來了兩三天了。」古應春代為回答:「不過今天頭一回出來吃花酒。」
「啊唷!頭一轉就到奴搭,格是看得起奴畹!多謝、多謝。」「早知道你們是老相好,我昨天就請我們小爺叔來了。」「那哼叫小爺叔?古老爺,耐姓半個胡畹,啥叫是叔侄輩子?」
「妙!」胡雪岩笑道:「應春,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你姓半個胡。」
古應春也笑了,回顧一班小大姐說:「你們以後就叫我半胡老爺好了。」
「格就嘸趣哉!」愛月樓老七介面說道:「吃酒末吃半壺,碰麻雀末一和還勿和。阿要作孽?」
胡雪岩看她心思靈活、口齒便給,頗有好感;古應春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說道:「小爺叔,今天這個客,你來請了吧?」
胡雪岩跟他走馬章台,已歷多年,間或也有這種「讓賢」之舉;正在考慮是否接受此番美意時,愛月樓老七卻開口了。
「勿作興格!古老爺,耐今朝格台酒那哼好賴?停吃得有興末,翻台到前廂房,胡老爺耐看阿好?」
「前廂房?」胡雪岩問,「是湘雲老四那裡。」
既然人家都已畫好道了,逢場作戲慣了的胡雪岩毫無異議,只問古應春:「請哪些人?」
「小爺叔想看哪些人。」
於是胡雪岩隨口報了四、五個名字,都是青樓中善會湊趣的人物;古應春下筆如飛,寫好了請柬,點一點主客一共七人,便即說道:「我們來個八仙過海。」說著,又寫一張請柬:「飛請三馬路長發棧,沙大爺印一心,惠臨一敘。」贅上名字以後,另外又用小字注了一行:「有貴客介見,千請勿卻。」
巧得很,偏偏就是這個特邀的客人,因病未能赴約。不過今雨不來舊雨來,有個胡雪岩與古應春都認識的兵部司官林茂先,外放福建的知府,路過上海也住在那家客棧,得知古應春請吃花酒;這是照例可以闖席的,逆旅無聊,便作了不速之客。
「好極,好極!」古應春頗為歡迎,因為這林茂先也是很有趣的人,談鋒極健,肚子里掌故很多,聲色場中宴飲,必得要有這樣一個人,席面上才不會冷落。
檯面鋪設好了,名為「雙台」,其實仍是一張圓桌;愛月樓老七拿一方簇新的白洋布,裹著一把鑲銀象牙筷,走到古應春面前問道:「客人可曾齊?」
「還差一位。不過開席吧!」
這時胡雪岩便發話了,因為勾欄雖非官場,但席次也講身分地位;胡雪岩名正言順是首座,他不等人家來請,搶著前面遜謝。
「今天這個首座,林茂翁推都推不掉的——」
「雪翁,雪翁!」
「足下聽我說完,如果不在道理上,你再駁我。」胡雪岩揮手攔住他說:「第一,你是遠客;第二,你有喜事;第三,除我跟應春以外,其餘跟足下都是初會,理當客氣。」話一完,大家都說道理很通,林茂先便拱拱手說道:「有僭、有僭。」等愛月樓老七安了席,首先落座。
次席當然胡雪岩,其餘都是稔友,不分上下,只留了主位給古應春,等他一坐下,小大姐立即捧上一個黑木盤,內中筆硯以外,便是一疊局票。
「茂翁,你叫哪位?」
「這裡我是外行,而且昨天剛到,今天是第一回來觀光,請你舉賢吧!」
「叫湘雲老四好了。」胡雪岩說,「我記得她那張嘴很能說,跟茂翁的談鋒倒相配。」
古應春略想一想,寫了下來,便又問道:「小爺叔你自己呢?」
胡雪岩的相識可是太多了,笑笑說道:「你替我作主好了。」
古應春點點頭說:「我替小爺叔叫兩個,一個是好媛老九。一個是——」
「不、不!我想起來。」胡雪岩說:「另外一個叫嬌鳳老五。」「何必叫她呢?」古應春皺著眉說。
「你不要管,我找她有事。」
於是一一寫好局票,發了出去;首先來的是近在前廂房的湘雲老四,小足伶仃,扶著十三四歲的一個小大姐的肩膀,進門問道:「落里一位是林老爺?」
「喏、喏!」胡雪指著說道:「就是這位京里來的林老爺,現任的知府大人。老四,我特為給你做這個媒」
湘雲老四因為胡雪岩沒有叫她,心裡老大不悅;現在才知道是有意把她推給別人,愈發生氣:「謝謝耐!」她說得極快,同時將一雙杏兒眼往旁邊一瞟,都看得出來,她是生氣了。
原來這也是胡雪岩待客的一番苦心。這林茂先在京中亦是一個嫖客,但喜歡逛「茶室」。因為「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猶如上海的「長三」,而「茶室」則相當於「幺二」,前者號稱「賣嘴不賣身」,非花錢花到相當程度,不能為入幕之賓;後者則比較乾脆,哪怕第一次「開盤子」,只要條件談攏了,便可滅燭留髡。林茂先走馬章台,喜歡圖個痛快,這就是他常逛茶室的緣故。
因為如此,他舉薦湘雲老四,因為她在長三中以「褲帶松」出名。胡雪岩心想難得與林茂先客途相逢,要為他謀一夕之歡,所以作此安排;但湘雲老四未必明白其中的委曲,索性向她說明了吧。
打定主意,自以趁好媛、嬌鳳未來以前,速辦為宜。因此,等湘雲老四照例一一敬酒、交代門面話,繞圈子下來最後到次席的胡雪岩時,他便含笑問道:「我轉你一個局好不好?」
「隨便耐!奴是啥人介?高興來,招招手就來;不高興來,一腳踢到仔東洋大海。」
胡雪岩笑一笑,向林茂先說道:「茂翁,對不起,老四跟我為了別人的事,有點誤會,我轉個局跟她有說清楚了,完璧歸趙。如何?」
「啊唷唷!」有個慣在花叢中混,除非大年三十不回家的「洋行小鬼」江羅勃,學著蘇白說道:「格是出新聞哉!啥叫我倪湘雲老四是清倌人畹!」
大家都知道這是故意曲解「完璧」取笑湘雲老四;她不懂這個典故,但知道是在開她的玩笑,卻是看得出來,索性老一老面皮,學四馬路「野雞」的口吻,回敬江羅勃:「不錯,阿拉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貨。『醬蘿蔔』,你來啥!」
就在滿座轟笑聲中,胡雪岩將湘雲老四拉到一邊,促膝密語,「老四,」他說,「我替你做這個媒,你看怎麼樣?」「奴那哼好說弗好?耐胡老爺又看我弗起,吃仔格碗把勢飯來,有啥辦法?」
胡雪岩原來欠了她一個情——有一回答應捧她的場,結果忘掉了;這天恰有機會補這個情,也應酬了林茂先,所以此時開門見山地問:「林老爺要到福建去上任,只怕沒有工夫到你那裡『做花頭』,你能不能陪陪他。」
「那哼陪法?」
「這還要說嗎?」
湘雲老四臉一紅,「嘸撥格號規矩格!」她說,「傳仔出去末,奴落里還有面孔見人介?」
「當然也不是一個花頭都不做,等下翻台過去,是我做主人;明天下午,他到你那裡碰和,晚上擺個雙台,下來『借干鋪』。你看好不好?」
「借干鋪」是長三中對恩客的一種掩耳盜鈴的手法,意思只是客人喝醉了,或者路太遠,天時突變,臨時借宿一宵,規矩是開銷六兩銀子。當然,到底是干是濕,是沒有人問的。湘雲不作聲,看意思是有點活動了;胡雪岩便趁機補情,「老四,」他說,「林老爺是我的朋友,你就算委屈一回,林老爺人很爽快的,出手不會太小氣。另外,你到大馬路方九霞去挑一副金鐲頭,算是我送你的。」
聲色場中,向來黃金能買美人心,湘雲老四想一想說道:「胡老爺。耐為朋友,格能操心法子,實頭少見篤。不過格是耐胡老爺的想法,你興俚到看奴不入眼吶?我啊弗能椏上去畹。」
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是怕萬一好呈不成,金鐲落空,當即答說:「總歸我是心盡到了,只要林老爺今天上船到福建,明天你就到方九霞去挑鐲頭,好了,就這樣說定了,」話宗,胡雪岩先站起來回席。
其時鶯鶯燕燕,陸續來到,而且都帶了「烏師先生」,笙歌嗷嘈,熱鬧非凡。就在這時候,聽得樓下「相幫」高喊:「后廂房客人。」
「必是沙一心趕來了。」古應春連忙起身,迎出門外,果然就是沙一心。
「應春兄,」沙一心在樓梯口拉住他說:「我的行李已經下長江輪船了,天亮就要上船。因為你說要替我引見一位朋友,所以特為趕了來,不知道是什麼朋友?倘或本來是住在上海的,等我半個月以後,從廣州回來再見面,好不好。」略停一停,他接著又說:「實不相瞞,我還要回去過癮。」古應春考慮了一下說道:「我要替你引見的這位朋友,就是胡雪岩胡大先生,這樣,你進去先見個面,跟大家招呼一下,然後,我替你說明緣故,放你回長發棧,等你從廣州回來,如果胡大先生還在上海,我們再暢敘如何?」「這倒行。」
於是古應春將他引到筵席,一一介紹,其中一大半是初識。這沙一心三十多年紀,丰神俊朗,說一口帶川音的京腔,音吐清亮,頗予人好感。胡雪岩很喜歡這個新朋友。他是候補同知的班子,所以彼此以官銜相稱,「胡觀察名滿天下,今天才能識荊,可見孤陋。不過,到底也拜見了一尊大菩薩,幸何如之。」他舉杯說道:「借花獻佛。」說完,一飲而盡照一照杯。
「不敢,不敢。」胡雪岩聲明:「第一回,我不能不幹。」「胡觀察吃花酒是有規矩,向不幹杯。」江羅勃說道:「今天是沙司馬的面子。來,來,大家都干一杯。」沙一心人本謙和,看面子十足,趕緊站起來說:「承各位抬愛,實在不敢當,理當我來奉敬。」說著,自己滿斟一杯,幹了酒不斷地說:「謝謝!」
這時寫局票的木盤又端上來了,古應春便看著沙一心問:「仍舊是小金鈴老三,如何?」
「不,不!應春兄,我今天豁免了吧!你知道的,我今天的情形不一樣。」沙一心又說:「而且偷此片刻之暇,不向胡觀察好好討教一番,虛耗辰光,也太可惜。」
「也好。」古應春點點頭,「回頭我另作安排。」「我已經有安排了。」胡雪岩介面說道:「等一等我們翻到前廂房,替林太尊、沙司馬餞行。」
「不敢當,不敢當。」林茂先、沙一心異口同聲地說。
古應春已經知道胡雪岩要為林茂先與湘雲老四拉攏的本意;而他的另作安排是看胡雪岩與沙一心頗為投緣,要勻出工夫來讓他們能作一次深談,這一下正好合在一起來辦,當即說道:「各位聽見了。我代胡大先生作主人。老四,你現在就回去預備吧。」
湘雲老四喜孜孜地站起身來,先含笑向胡雪岩說:「格末奴先轉去,撥檯面先端整起來。」接著,提高了聲音說:「各位老爺,晏歇才要請過來,勿作興溜格噢!江大少,格樁事體末,我拜託仔耐哉畹!」
「包拉我身浪,一個缺。不過,老四,耐那哼謝謝我吶?」「耐講!」
「香個面孔阿好?」
「瞎三話四,講講就嘸淘成哉!」說著白了江羅勃一眼,翩然而去。
林茂先久居北方,見慣了亢爽有餘、不解蘊藉的北地胭脂,這天領略了嬌俏柔媚、妖嬈多變的南朝金粉,大為著迷。大家都知道,這天的主客的是林沙二人,同時也從古應春「代作主人」的宣布中,意會到胡雪岩與沙一心或許有事要談,便趁機起鬨,都道不如此刻就翻台過去。
「這樣吧!」古應春正好重新安排,「一心兄,你就請在這裡過癮,胡大先生陪你談談。我先陪大家過去,回頭過足了癮再請過來。」說道,站起身來;客人因為就在前廂房,倒省了一番穿馬褂、點燈籠、出門進門的麻煩。
愛月樓老七卻仍守著她送客的規矩,站在房門口一一招呼;等該走的客人都走了,回身向胡雪岩說道:「胡老爺搭沙老爺請過來吧!」
後面是愛月樓老七的卧室,靠里一張大銅床,已在床中間,橫置了一個煙盤,兩條繡花湖縐面的被子,疊成長條,上面擺了兩隻洋式枕頭。胡雪岩雖不抽鴉片,卻知道抽煙的人向左側卧,為的是右手在上,動作方便,因而道聲「請」;讓沙一心躺了下來,自己在煙盤對面相陪。
「沙老爺!」愛月樓老七手上持著一隻明角煙盒,走來說道:「嘸撥啥好個煙膏請耐,只有『雲土』,曉得阿好遷就?」說著,拖張小凳子在床前坐下來。
「蠻好、蠻好。七小姐,我自己來,不敢勞動。」「嘸撥格號規格畹!」
「老七,」胡雪岩便說:「你就不必客氣了,我曉得你打煙也不怎麼在行。既然沙老爺這麼說,你就讓沙老爺自己來。」「格末奴也只好恭敬勿如從命哉。」說著,將煙盒放下,檢點了熱茶、糖果,又去削了一盤水果來,然後說道:「有啥事體末,招呼一聲末哉,奴就來浪前頭。」
等她放下門帘離去時,沙一心已揭開盒蓋,自己拿煙簽子在水晶「太谷打」上開始打煙泡了,右手煙簽、左手象牙小砧,一面打、一面卷,手法乾淨利落,不一會打成一個「黃、高、松」三字俱全的大煙光,裝在斗門上,又轉過來、轉過去,一面烘、一面捏,裝好了用熱煙簽在煙泡中間打個到底的眼子,然後拋過來將煙槍伸向胡雪岩。
「請,請。」胡雪岩急忙搖手,「我沒有享『福壽膏』的福氣。」
聽此一說,沙一心便不再客套,對準了火「沙、沙、沙「地一口氣抽完,拿起燙手的山茶壺嘴對嘴喝一口熱茶,眼睛閉了一下,才從鼻孔中噴出淡白色的煙霧來。
這一筒煙下去,沙一心才有談話的精神——實在是興緻。
談起胡雪岩很熟的一個人——為人罵作「漢奸」的龔孝拱。
此人是道光年間大名士龔定庵的兒子。龔家是杭州世家,龔定庵的父祖都是顯宦,他本人才氣縱橫,做得極好的詩,而又不僅辭章;幼年受他外祖父金壇段玉裁之教,於「小學」——文字之學,亦有極深的造詣;但中舉以後,會試不利,幾番落第。原來宣宗的資質性情,很象明朝的末代皇帝思宗,他倒是有心做個英主,但才具甚短,而又缺乏知人之明,信任的宰相曹振鏞,是個妨賢妨能、瞞上期下的庸才,專門勸宣宗吹毛求疵,察察為明,所以政風文風,兩皆不振;試卷中的文章好壞在其次,最要緊的是格式不能錯,錯了就是違犯「功令」,文章再好,亦遭摒棄。龔定庵幾次名落孫山,都是為此。
好不容易會試中了,大家都說他必點「翰林院庶吉士」,哪知殿試卷子因為書法不佳,不與翰林之選。龔定庵牢騷滿腹,無可發泄,叫他的姨太太、丫頭都用「大卷子」練書法,真有寫得「黑、大、光、圓」四字俱全,極好的「館閣體」的,每每向人誇耀,說「此舉如能赴試,必點翰林」。其時有個滿洲才女,叫「西林太清春」,做的詞與納蘭性德齊名。她是貝勒奕繪的側福晉,住宅在京城西南角的太平湖,就是後來的醇王府,也就是光緒皇帝出生的「潛邸」。龔定庵因為在宗人府當差,又因為深通文字音韻之學,會說滿州話及蒙古話,所以不但為了「回公事」,經常出入親貴府邸,而且亦頗得若干親貴的賞識。奕繪人很開通,不禁西林太清與朝貴名士唱和,龔定庵就是與西林太清春詩箋往還最密的一個人。
龔定庵因為科名晚,到了四十多歲,還只是一個「司官」,前程有限,俸祿微薄,便動了解官之念,那裡江淮的鹽商還很闊,而鹽商又多喜附庸風雅,象龔定庵這樣名動公卿的人,「打秋風」亦可以過很舒服的日子。主意一定,毅然而行,不道京城裡已起了謠言,說他解官是迫不得已,因為與西林太清春之間,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倘不辭官出京,便有不測之禍;不幸的是,辭官不久,就了一個書院的山長,一夕暴斃,實在是中風,而傳說他是被毒死的。
龔孝拱是龔定庵的長子,名字別號甚多,晚年自號「半倫」,據說他自己以為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這五倫之中,無一可取,不過有一個愛妾,勉強好說尚存「半倫」。由這個別號,可以想見是個狂士。
龔孝拱天資甚高,由於遺傳及家學,亦精通滿洲、蒙古文字,比他父親更勝一籌的是,還會英文。咸豐年間,龔孝拱住在上海,由一個姓曾的廣東人介紹,得識英國公使威妥瑪;英法聯軍之役,威妥瑪北上,帶了龔考拱治文書、備顧問。及至英法聯軍破京城,火燒圓明園,傳說是龔孝拱領的頭,而且趁火打劫,盜取了一批珍寶,在上海租界上作富公,揮霍無度,窮困而死,這就是他為人罵作「漢奸」的由來。「這是冤枉他的。」胡雪岩答說:「我同他很熟。狂是有的,不過還不致於做漢奸。」
「說得是。此人很可惜!」沙一心說:「現在講究洋務,真正能夠摸透洋人性情的並不多,龔孝拱是其中之一;他如果不是自暴自棄,在現在可以替那班有心學洋人長處,或者真想做一番事業的督撫,幫許多忙。」
「那末照一翁看,當今督撫之中,哪幾位是真想做一番事業的?」胡雪岩隨口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