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情(3)

第十章 月情(3)

靜聽窗外,仲秋的夜晚,萬籟俱寂。她不知道,東廂房裡的兄嫂將怎樣度過這個良宵,怎樣談論那個高尚、純潔、神聖的字眼兒:愛情。

深夜,天真無邪的少女輾轉反側,難以入夢。從現在開始,西廂房裡沒有了陳淑彥陪伴,陳淑彥已經屬於哥哥了。就像獲菲莉妮唱的那樣,「她進去時是個女郎,出來變了婦人」。她為淑彥而祝福,又莫名其妙地為自己「失去」了淑彥而惋惜。

次日絕早,陳淑彥的兄弟來了,照老規矩來送「開門禮」。這禮,應裝在食盒之內,或一架,或兩架,每架由兩人抬著送來。陳家諸事從簡,便讓大小子提著來了,進門道「唔吧哩克」,韓太太率領全家,熱情接待。禮盒讓姑媽收進廚房,裡面裝著子孫餑餑、長壽麵、蒸食、紅棗、茶葉、牛羊肉。姑媽將長壽麵少許,煮了,送入新房,請新人食用,其實並不真吃,擺設而已。陳淑彥梳洗已畢,便到喜棚下向公公、婆婆、姑媽以及小姑新月,一一奉獻蓋碗茶,並分送由娘家帶來的「開箱禮」:送給公公一支筆,送給婆婆一雙襪子,送給姑媽一條手絹,送給新月的是一塊噴香的香皂……都歡喜得了不得。這禮不拘厚薄,但卻不可免,即所謂「分大小」的儀式。其實陳淑彥在西廂房住了數月,把居家的「大小」早已分得清清楚楚了。

分完「大小」,天星和陳淑彥就該去「回門」了。

韓太太早已為他們準備好了「回門禮」:鮮魚、活雞、糖耳、蜜柿、紅棗、栗子、油糕、月餅、茶葉、牛羊肉、來往卷、切面,等等,一應俱全,交給天星,天星卻面有難色,嘟嘟囔囔地說:「怎麼今兒還不算完啊?」

「這叫什麼話?」韓太太伸出手指頭點著他的額頭,「大喜的日子,不許說什麼『完』不『完』的,好日子才剛剛開頭兒呢!快去,快去,你岳父、岳母把嬌嬌的大姑娘給了咱們,該當的上門兒去道謝!人人兩重父母,見了面兒要叫『爸』,叫『媽』,別這麼樣兒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聽見沒有?」

「嗯,聽見了。」天顯低著頭,瓮聲瓮氣地回答。

陳淑彥偷眼瞅瞅這位事事都發憷的丈夫,羞紅的臉上,泛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哥,你怎麼連這麼點兒勇氣都沒有啊?」新月替哥哥著急,笑著說,「是不是怕見人?不好意思?沒關係,我陪你去!哎,淑彥……嫂子,怎麼樣?」

「那好哇!」陳淑彥說,「有你陪著,省得我一路上悶得慌呢!可是,今天沒有小汽車了,咱們得走著去,你行嗎?」

「行,怎麼不行?」新月興奮地說,「我又不是沒走過路!」

「得了,得了,姑奶奶!」韓太太不耐煩地打斷了她們的話,「人家姑娘『回門』,你跟著去算是幹什麼的?這裡頭有你什麼事兒?」

「哦……」新月一愣。

姑媽忙笑著說:「新月呀,昨兒個,你不是去迎了親嗎?為你哥、你嫂子,也盡了心了,受了累了,今兒就在家歇著吧!」她似乎看出了新月不高興,有意說了個笑話兒:「今兒這『回門』是淑彥的事兒,趕明兒你出了門子,才該你『回門』呢!」

新月臉一紅,低下了頭。

韓子奇畢竟是個男人,他沒有留意妻子的話傷了女兒的心,也沒意識到女兒心中想些什麼,就說:「好吧,好吧,兩人快去吧!淑彥哪,見了你的父母,替我問候!」

「哎。」陳淑彥答應著,不無遺憾地看了新月一眼,就隨著她的兄弟,偕同她的丈夫,帶了「回門禮」往外走。天星穿著那一身不大自然的中山裝,臉上說不清是什麼表情,低著頭,手裡提著禮盒出門去,那倒掛在手裡的兩隻活雞,掙扎著,撲棱著翅膀。

一家人把他們送出大門外,看著他們走遠了,才慢慢地回到院子里來。韓子奇回書房去拿他的手提包,他也該上班去了,那提包里,韓太太裝了好些喜糖,讓他分贈給特藝公司的同事。

送走了新人,韓太太滿心歡喜地回到喜棚下,像還沒有過完癮似的坐在那兒,端起兒媳婦給她沏的那碗蓋碗茶,拈起蓋兒,拂了拂茶葉,香香地抿了一口,透透地舒了一口氣:「托靠主!這樁喜事兒總算辦得圓圓滿滿,我這心事就全沒了!」

說的人也許無意,聽的人卻有心。新月沿著廊子慢慢走回西廂房,看見媽媽那心滿意足的神情,聽見媽媽那脫口而出的話語,心裡一動,不禁想到了自己:她在哥哥、嫂子的這場準備了數月之久的大喜事兒中,扮演的是個什麼角色呢?是跟著「湊熱鬧」的局外人嗎?現在,喜事兒辦完了,她在媽媽的心中,還佔據什麼位置呢?

默默地回到西廂房,和衣躺在床上。她累了,困了。昨天的奔忙,昨夜的失眠,現在才突然感到了疲乏。她什麼也不想了,昏昏睡去。

在夢中,她看到了燕園,二十七齋、備齋、未名湖,那裡才是她的世界。她看到了她的同學、她的老師……

不知在什麼時候,姑媽把她叫醒了。醒來使她感到空落,感到孤寂。

「新月,該吃飯了咳!」

「姑媽,我不餓。」

「你今兒的葯吃了沒?」

「哦,還沒……」

「瞧瞧,沒有淑彥提醒,你把自個兒的事兒都忘了。」姑媽嘮叨著,伸過手,撫著她的臉,「喲,你怎麼這麼燙啊?著涼了?」

「我……不知道……」新月懶懶地翻個身,又接著睡了。

姑媽風風火火地就往上房跑,「新月她媽!你去瞧瞧,這孩子腦門燙人,是不是……?」

「嗯?」韓太太正靠在太師椅上打盹兒,打著哈欠站起來,跟著姑媽往外走,「瞧瞧,我怎麼連一天的踏實都沒有哇?甭著急,不礙事的,頭疼腦熱的,誰也免不了!」

可是,她哪裡知道,對於一個患有風濕性心臟病的人來說,「頭疼腦熱」將意味著什麼!

一對兒「回門」歸來的新婚夫婦一前一後走在街上。所謂「回門」,便是古人所說的「歸寧」、「省親」,用最通俗的說法,就是「回娘家」。這種禮儀,可以搞得極為隆重、繁複,花上五天、十天工夫的都有,但也可以搞得簡便之極,僅到娘家吃一頓飯便可當天返回。陳淑彥的娘家便取了這最簡便的形式。吃過了午飯,天星說:「走吧!」陳淑彥便告辭了父母兄弟,隨著丈夫回婆家去。

天星走在前面,低著頭,也不說話。陳淑彥跟在後面,兩人拉開了兩三步的距離。如果是不認識的人看見他們,恐怕想不到這二位已經在昨天動用了那麼多人馬、以那麼大的聲勢辦完了喜事兒,還以為他們是剛剛經人介紹、頭一回兒見面兒的「對象」呢,你瞅,兩人走在當街還不好意思說話兒呢。

陳淑彥一邊走著,一邊回味著昨天盛大的婚禮和洞房花燭夜,像夢一樣來臨,也像夢一樣過去了。她的父母、兄弟,她的親戚、鄰居,對她的婚事都是極為滿意的,那麼,她也就應該滿意了,一輩子的大事兒,圓滿地交待過去了,以她的「條件」,能嫁到這樣的人家,受到這樣的歡迎,應該「受寵若驚」了。但是,她又有些糊塗。她在尋找過去的夢,經過了昨天的「熱鬧」之後,她過去在夢中期待的東西,似乎已經得到了,又似乎還沒有到來。那是什麼?她說不清。她想起在那個月色朦朧的夜晚,新月躺在她的身邊,輕輕地給她背誦拜倫的詩,像夜風拂著她的面頰,像清泉流過她的心扉。在大海環抱的、隔絕塵世的一個美麗的小島上,兩個深深相愛的年輕人,每人都像一面鏡子,照出了對方的心,兩雙貯滿深情的眼睛,閃著寶石般的光輝……啊,那就是愛情,純如水明如月深如大海堅如磐石的愛情。她就是懷著那樣的憧憬,走進了韓家,尋找自己的歸宿。「張三李四滿街走,誰是你情郎?」她想起新月在住院期間反覆背誦的台詞,「情人佳節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梳洗齊整到你窗前,來做你的戀人。他下了床披了衣裳,他開了房門;她進去時是個女郎,出來變了婦人……」是的,一番熱鬧之後,她「變了婦人」,她的童貞,她的心,她的命運,她的一切,都交付給了韓天星,天星就是她的戀人,她的如意郎君。從今以後,她要全心全意地愛他,和他共同生活,生兒育女,白頭偕老。現在,他正走在她的前面,隔著兩三步的距離。她回味著,東廂房裡並不像拜倫筆下的海上小島那樣回蕩著天涯牧歌,韓天星也不像唐璜那樣充滿柔情,但這就不是愛嗎?也是吧?現實生活是千變萬化的,恐怕愛情也不止是一種規格,前面的這個倔小子,也有他的可愛之處呢,新月不是說嗎,「他要是跟你好,就把心掏給你!」是的,陳淑彥相信,瞧天星那個樣兒,跟自己的妻子走在一塊兒,還害臊呢,一看就是個過去從沒搞過對象、從沒接觸過女性的老實人!

陳淑彥看著丈夫那梗著脖子、耷拉著腦袋的背影,不禁撲哧一聲笑了。

「你,樂什麼?」天星頭也不回地問了一聲。

「樂你那傻樣兒!」陳淑彥說,「你跑那麼快乾嗎?人家又不會吃了你!」

天星就放慢了速度,讓她跟上來。他不傻,聽得出來妻子的話是甜的,所謂「人家」就是指她自己,她當然不會吃了他,她是不願意這麼像路人似的離得老遠地走,想挨得近點兒,慢慢兒地走著,聊著,像一對兒「情侶」。可是天星覺得不好意思,這一帶離他的廠子不遠,有些同事也住在附近,他怕被人家看見。其實,昨天的婚禮,廠子里來了不少同事,這明媒正娶的兩口子還怕人家看嗎?他還是覺得有些怕,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咳,你也不跟人家說句話?就跟不認得似的!」陳淑彥跟上他,瞅瞅這個「徐庶進曹營」的檸種。

天星訕訕地笑了,他不是不想答理妻子,淑彥對他好,對他真,他心裡都知道,就是嘴裡不會表示溫存。「說……說什麼?你說吧!」

陳淑彥等來的卻是這麼一句開場白,什麼甜言蜜語也就很難跟他說了。但她知道丈夫的秉性,她不能跟他比著犯「擰」,就主動找話兒說:「咳,你看過……」剛說了一半兒,就又停住了。她本來想問天星:你看過拜倫的詩嗎?看過莎士比亞的劇本嗎?可是一想,自己剛從新月那兒夏來的那點兒東西,還似懂非懂,天星未必比她知道得更多,就想了想,臨時換了個內容:「你看過《梁山伯與祝英台》那個電影嗎?」

天星心裡一動,他平時很少看電影,但這部電影他卻是看過的,是和容桂芳一塊兒看的。那是在去年夏天,他們正在熱戀之中,容桂芳買的票,在「蟾宮」電影院看的,有意找了個離家、離廠子都很遠的地方,怕碰見熟人。看完了電影,容桂芳還一路跟他說起來沒完:「電影里的那句詞兒,記得不?『梁山伯與祝英台,前世姻緣配攏來』,咱倆就是這樣兒,前世的姻緣,命中注定讓我碰上你,就是兩人變成蝴蝶兒也不分開!……」那話說得多好聽!可是人心變得快啊,他辛辛苦苦從張家口買回了羊,等著容桂芳來過年,而她卻突然冷淡了,不來了,不明不白地撤退了,把過去說過的話也忘了!……現在,韓天星離開了容桂芳也娶上了媳婦,婚也結了,門也回了,他賭了這一口氣,過去受的屈辱似乎也已經雪洗了,他也就不願意再想起那個負心的容桂芳了,平時在廠子里見面兒都不說話,就像根本不認識那個人,要把和那個人有關的一切記憶全忘掉!可是,偏偏陳淑彥今天問起那部電影,已經忘了的事兒就又翻騰起來了,這使他心裡很不是滋味兒。他不想讓陳淑彥知道在她之前還有一個容桂芳,甚至覺得自己在結婚之前和別人搞過對象就是對不起妻子,但那又是沒法子抹掉的事兒!這個老實人臉紅了,「看過,怎麼了?」他問,似乎在擔心妻子看破了他心中的隱秘。

「怎麼了?你說怎麼了?」陳淑彥笑笑說,她並不知道天星為什麼臉紅,更不知道容桂芳的半點兒影子,只是覺得自己的丈夫太老實,老實得近乎傻,「瞧你那個樣兒,就是個傻梁山伯,十八相送,人家跟他說了一路,他全不明白!」

天星憨笑著說:「你瞎扯什麼?閑心倒不小!」

「我忙了二十一年,難得歇這三天婚假,倒真想閑一閑!」陳淑彥說,「哎,咱倆上公園逛逛去呀?」

「逛公園?」天星遲疑地站住了。

「嗯,咱去歇會兒,聊聊,劃劃船,」陳淑彥極有興緻地煽動他,「跟你認識這麼長時間,你都沒陪人家逛過一回公園,糊裡糊塗地結婚了,等於沒搞對象!天星,給我補上吧,啊?」

天星感到慚愧。妻子說得一點兒都沒錯,他把她娶過來,娶得太容易了,沒有經過「追求」,也沒有經過「熱戀」,就輕而易舉地做了他的妻子。但她也是個人,是個女人,也需要情感,需要溫存,而他卻做得太不夠了。在結婚之前,兩人除了一塊兒為了新月的事兒往醫院跑,就再也沒有別的內容了,沒看過電影,沒遛過馬路,沒逛過公園。他真該補上!「你說,上哪兒去呢?」

「陶然亭近,就立陶然亭吧!」陳淑彥高興了,她願意陪著丈夫到公園裡的柳陰下、花壇旁去走走,在湖水中盪一盪小船,談一談和家庭、和工作、和這個亂鬨哄的世界上的人都無關的、只屬於他們倆的事兒,體會體會那恬靜幽雅的愛的情感,愛的樂趣,就像一對初戀的情侶。她匆匆地做了少婦,卻還想追回失去了的少女時代,延長一些,再延長一些……

「陶然亭?」天星一愣。那也是他和容桂芳去過的地方!一想起那柳岸、那小船,容桂芳的臉就像個不祥之物浮現在眼前,真敗興,這個影子怎麼老是趕不走?

「走吧!」陳淑彥興緻勃勃地扶著他的胳膊,就要過馬路,去坐十路公共汽車,從這兒去陶然亭是很近的,只用買五分錢的車票。

「哦,算了吧,今兒就別去了,以後再……」天星囁嚅著說。他的興緻全讓容桂芳給破壞了。

「以後?以後就沒閑工夫了,」陳淑彥還不甘心,「這會兒天還早,咱們回去還能有什麼事兒?」

「也沒什麼事兒,」天星說,他沒法兒說出不願意去的原因,只好找別的借口,「我怕……怕新月在家門得慌,回去你好陪陪她。改天,咱們帶她一塊兒到公園玩玩兒,不好嗎?」

「那……也好。」陳淑彥不得不放棄了她的提議。她知道,天星在任何時候都忘不了他的妹妹!她當然也惦記著新月。這幾天,她自己忙著當新娘子,就把給新月當「護士」的事兒往後放了,倒是讓新月為她的婚事忙裡忙外,還親自去迎親,上車下車地一直照顧著她,其實新月還是個病人呢,這讓她太不落忍了。今天早晨,新月要跟著來「回門」,媽沒讓,那也是心疼新月,可是看得出新月不大高興呢,回去得好好兒地謝謝她,安慰安慰她!

一提到新月,陳淑彥的「閑心」就沒了,剛才關於「愛情」的充滿詩意的念頭就都煙消雲散,兩人徑直朝著回家的方向走去,天星走在左邊,她走在右邊,兩人挨得挺近,也沒有再拉開距離。

出來開門的是韓太太。

「喲,這麼快就回來了?他們居家倒是都好哇?……」韓太太臉上掛著笑容。

天星一眼就看出她臉上的笑容不大自然,沒顧上回答她的話,進門就問:「媽,家裡有什麼事兒嗎?」

「沒什麼事兒,」韓太太說,「就是新月有點兒發燒……」

「什麼?」天星一驚,拔腿就往裡面跑,陳淑彥也趕緊跟上去。

西廂房裡,姑媽正坐在新月的床前,把水盆里的涼手巾輪番敷在新月的額頭上,一邊還擦著淚,嘮叨著:「主啊,別叫我們新月受罪,這燒快退下來吧……」聽見腳步聲,回頭見是天星和陳淑彥,「噢,你們可回來了!」

陳淑彥匆匆跑進來,伸手摸摸新月的額頭,「呀!很燙!」趕緊拉開寫字檯的抽屜,取出溫度計,插在新月的腋下,水銀柱立即緩緩上升!

天星急得咆哮:「為什麼不送醫院?」

韓太太搓著手說:「可巧你們都不在家,我們兩個老太太有什麼主意啊?」

「急死人了!」姑媽哆嗦著說,「要人沒人,要車沒車……」

「車!」天星大吼一聲,腦門上的青筋亂蹦,「車都在昨兒擺樣子了,該用車的時候倒沒車了!」

陳淑彥拔出溫度計,「三十九度七!」她驚叫著,「大夫一再囑咐:注意別感冒,別感冒……快,快走!」

「走吧,我背著她走!」天星說著,伸手扶起半昏迷中的新月,陳淑彥托著新月,讓他背好了,天星不顧一切地往外跑去!

陳淑彥緊緊地跟在旁邊,兩手扶著新月,腳底下磕磕絆絆,也顧不得了……他們出衚衕往北,街口就有十路公共汽車,可以一直坐到東單,從那兒到同仁醫院就不遠了。

這邊兒,「博雅」宅門前,兩個老太太心慌意亂地站在那兒,跟傻了似的。她們的頭頂、門兩旁、門媚上的大紅「喜」字在夕陽下熠熠生輝,大喜事兒的喜味兒還沒咂摸夠,災難卻又早早地降臨了!

韓太太站在青石台階上還在愣神兒,不提防身旁的姑媽撲通摔倒了。

「大姐,大姐!」韓太大吃了一驚,轉身來扶,卻見姑媽身體蜷縮著靠在門旁的石鼓上,臉憋得紫紅,閉著眼,咬著牙,左胳膊僵直地伸著,右胳膊彎在胸前,死死地捂著左邊的胸口。

韓太太伸手去拉她,姑媽卻像死了似的,拉也拉不動,韓太太頓時嚇得臉色煞白:「主啊!……」

未名湖畔,紫紅的楓葉在晚風中輕輕地飄落。

楚雁潮那間小小的書齋窗口,亮著燈光。

新的學年第一學期已經過了兩個月,英語專業去年的新生,除韓新月之外都升入了二年級,更上一層樓了,謝秋思取代了新月的領先地位,成為同學們的競爭目標,連羅秀竹都想和她爭個高下。楚雁潮還是這個班的班主任兼英語教師,系領導和嚴教授都希望他管到底,他當然也責無旁貸。這是他任教以來接觸的第一批學生,一年來,他和他們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他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手,把他們都培養成材,五年之後,全部合格地送出學校,送上人生征途,那時候,他對國家、對這些學生和他們的家長,才能感到問心無愧。惟一讓他遺憾的是,這個班本來有十六名學生,現在卻只剩下十五名了,他們中間,少了一個韓新月,而且是最出色的一個!如果新月的病治療順利,她也得到明年的暑假之後才能復學,從一年級重新上起,而到那時,別的同學都已經升入三年級了,這個班將永遠失去新月,是確定無疑的,她將比別人落後兩年而不是一年,這也是無法改變的了。楚雁潮為了穩定她的情緒,曾經做出了難以兌現的許諾:等她復學,還當她的班主任。這也許促使新月下了決心休學,但楚雁潮卻深深地感到不安,這明明白白的是欺騙。出於好心,他欺騙了自己的學生,欺騙一個對他十分信賴的姑娘!他知道,自己和新月的師生關係已經結束了,除非新月在康復之後能以優異的成績連跳兩班,追上那十五名同學。這樣的情況,在北大的歷史上是很少見的,但他相信,發憤的新月有潛力創造這個奇迹,他盼望著!可是,這能取決於新月嗎?能取決於他楚雁潮嗎?明年,明年的一切都還是未知之數,世界上沒有任何科學手段可以預測人的命運,人只有懷著希望往前走,哪怕那希望是渺茫的。如果沒有希望在前面誘惑著人,人也許就沒有前進的勇氣了。正因為他心中懷著一種似乎十分清晰又似乎十分渺茫的希望,他在做著一名教師所應該做的、甚至超出了教師職責的一切。每隔不久,少則一周,多則半月,他就要去看看新月;每一個月的複查,他都儘可能地陪新月一起去,並且和盧大夫做一次交談;他讓鄭曉京在宿舍中保留著新月的床位,這也是新月本人要求的,不要把她的行李全部搬回去,除了日用品以外,留一些東西在那裡,佔住那個床位,等到她復學的時候,還住那兒,而不管將來能不能同班。這樣,就好像她還生活在同學們中間。她不願意離開這些同學。也許,明年的秋天,一切都能像預想的那樣,誰知道呢?

檯燈下,《故事新編》的譯文又中斷了。這些日子,他非常繁忙,要學習中央的「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要貫徹《高教六十條》,有各式各樣的會,都是必須參加的。從越來越濃、越來越緊張、越來越神聖的政治空氣中,可以感到鄭曉京去年透露的信息正在被證實,中國已經和蘇聯分道揚鑣,一切人都必須勒緊褲腰帶鬥志昂揚地經受考驗;此外還有他本身的職責,二年級的教學,要花更多的時間備課。因為嚴教授的身體越來越差,他必須為恩師擔當起一切。他的業餘時間,能夠用於譯著的就更少了。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總是很難在寶貴的業餘時間把心靜下來,集中到稿子上去,常常是人在備齋中,心在「博雅」宅,愣愣地坐了半天,筆下竟不著一字。《鑄劍》完成之後,《出關》就譯得更慢,那位騎著青牛?j?j惶惶地西出函谷關的老子,就總也過不了這道關。外文出版社的編輯非常著急,一再催促說:這本集子本來計劃在今年出書,現在不得不推遲到明年,但如果不能儘快脫稿,連明年能否出來也就很難保證了,所以請他快、快、快!這實際上給了楚雁潮一個喘息的機會,推遲到明年,總是來得及的吧?沒有完成的稿子,只剩下三篇了,就是《出關》和《非攻》、《起死》,他無論如何也要抓緊時間把這三篇譯完,否則,他就不僅讓責任編輯失望,也讓新月失望了。每次去看新月,她總是急著向他詢問槁子的事兒,這個對翻譯事業入迷的學生,把老師的事業也當成自己的事業,把這部稿子作為希望和情感的依託,只要他們一談起譯著,新月的情緒就格外的好,因病輟學的寂寞、痛苦就被沖淡了,彷彿她沒有離開自己的跑道,還跟著老師往前奔呢。是的,楚雁潮決不能丟下這位小小的「同道」,未來的事業向他們展示著燦爛的前景,他一定要帶著她往前闖,闖過橫在面前的這道關口,新月就可以步入坦途,他矚望她能取得比老師更好的成績!

……他收住了時時縱逸的思緒,集中到面前的《出關》上。譯文中斷在開始的那個段落,孔子來見他的老師老子,老子給他講「道」:「……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換的;時,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

他拿起筆,譯下面的文字:「只要得了道……」這時,房門「篤、篤、篤」響了三聲。他煩躁地放下筆,用一張當天的《人民日報》覆蓋住桌上的手稿,然後說了聲:「請進!」不知是哪位不速之客前來打擾了。

「楚老師!」鄭曉京精神抖擻地走進來,身上的那套軍裝,已經洗得發白了,還不捨得換,胳膊肘上還顯眼地打了一塊補釘,好像剛從南泥灣回來似的,腕子上的手錶卻是嶄新的「歐米加」。

「噢,鄭曉京同學,請坐!」楚雁潮站起身來,習慣地把僅有的一把椅子讓給客人。

鄭曉京並不謙讓,穩穩地坐在那把椅子上,雙肘支著桌面,兩手的十指對叉著攏在一起,支著下巴,望著她的老師。那神情,像是靜等著聆聽老師的教誨。而楚雁潮卻看得出來,這恰恰表明她自己有話要說。

他在猜測著她的來意。是又要分配什麼角色呢,還是來向他「彙報工作」?

都不是。鄭曉京此行的目的,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我想跟您隨便聊聊,楚老師,」鄭曉京開口了,一隻手從下巴底下抽出來,撫弄著桌上的那張《人民日報》,大概是想做出「隨便」的樣子,「本來早就想跟您談的,最近事兒太多,班裡一攤兒,還有系總支一攤兒……」

楚雁潮從老子、孔子的會見中回到了現實生活。他知道,鄭曉京前不久當選了系黨總支的宣傳委員,這位身兼兩「攤兒」工作的女學生剛才的開場白決不只是為了「隨便聊聊」,現在是中共北京大學西語系總支部的一位領導同志來找他談話。這種談話通常都是極其嚴肅的。

楚雁潮立即從心理上調整了師生之間的慣常位置,正襟危坐,等待下文。

「怎麼樣?」鄭曉京微笑著,以一個問號開頭,使人全然不知她所問的是什麼「怎麼樣」、哪方面「怎麼樣」,因而也無從回答。其實這樣的問話一般不必回答,僅僅是一種類似「叫板」的發語詞而已,實質性的內容在後頭。「最近,在咱們系的老師們中間,思想情緒怎麼樣?對黨的工作,有什麼建議和要求啊?」

「哦,」楚雁潮簡直無言以對,「我……不清楚,很少和別人談論這方面的問題……」

鄭曉京寬容地看了看他,並沒有一定要問出點兒什麼來的意思,而只管繼續說下去:「對於積極靠攏組織的同志,黨是很注意培養的,特別是像您這樣工作能力很強的青年教師,如果能吸收到組織裡邊來,會發揮更大的作用。楚老師,您對於組織問題……」

像一塊巨石突然投進平靜的湖水,楚雁潮心慌意亂了。儘管鄭曉京極力擺出老練沉穩的架勢,但她畢竟太年輕了,那近乎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的工作方法,那過於明顯的「暗示」,已經讓楚雁潮心領神會。這是黨在向他召喚,在啟動他心靈的門窗!對於生活在20世紀60年代的每一個中國青年人來說,這都是求之不得的,聞之足可以熱血沸騰!

但是,楚雁潮胸中的波瀾卻很快地復歸於平靜,他遲疑地望著鄭曉京,說:「我……並沒寫過入黨申請書啊!」

「是嗎?」鄭曉京略略有些意外,在她所接觸的人當中,組織上找上門來談話而本人尚未提出申請的現象是少見的。但她很容易地便打消了這一點疑慮,「這有什麼關係?隨時可以寫嘛,現在也為時不晚啊!寫申請書、填表,只是個形式,更重要的是首先從思想上入黨!魯迅並沒有在組織上入黨,但他是真正的共產主義戰士;毛主席的老師徐特立入黨比他的學生晚得多,但他在革命最困難的時候加入了黨的隊伍,這是最可貴的!楚老師,現在國際、國內的形勢對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場嚴峻的考驗,我們要為真理而鬥爭,為了心中的信仰不惜獻出自己的一切!『疾風知勁草』啊!」

說起這些,鄭曉京十分激動,使得任何人也無法懷疑她發自內心的虔誠。

楚雁潮不能不被她所感染。虔誠本身就具有感染力。任何一位真正的而不是偽裝的宗教信徒,也不管他尊奉的是什麼教義,當他心口如一而不是陽奉陰違地祈禱跪拜時,也足以使毫不相干的旁觀者肅然起敬。何況,對於鄭曉京不惜為之獻身的信仰,楚雁潮並不是一個旁觀者!自從紅旗插上了上海城,他便和同齡的孩子們一起,毫無例外地接受了這一切。以後,他來到了北京,經歷了反右派鬥爭、大鍊鋼鐵……一個剛剛跨入青年時代的人不可能真正理解和評判這一切,但他寧願相信,這都是天經地義的、勿庸置疑的,一直到飯越來越吃不飽,革命越來越艱難……

「是啊,人不能沒有信仰,不能沒有追求,不能沒有歸宿。」他說,聲音有些顫抖,「共產黨員,是一個崇高的稱號,我也曾經想……可是……」

鄭曉京認真地傾聽著,她希望這位年輕的教員暢所欲言,像在英語課堂上那樣,而不必吞吞吐吐。

楚雁潮卻又遲疑地停住了。雖然他是個「黨外人士」,但憑著常識也知道,發展黨員應該是組織委員的事兒,而鄭曉京卻是宣傳委員,況且畢竟還是他的學生,有些話,他有必要在這個場合對她說嗎?

「也許我不該問,」他囁嚅著說,「是組織上委託你……」

鄭曉京被問住了。今晚的遊說,完全是她的自發行動而並非組織派遣。但是,這和組織原則並不矛盾啊,在教師和學生中積極、慎重地發展黨員,這是校黨委和系總支都已經明確的任務,每個黨員都有培養「發展對象」的義務和擔任介紹人的權利,何況她本人還不僅是一個普通黨員!她對楚雁潮的關心決不是盲無目的的心血來潮,她敬佩自己的老師,並且希望能親手把他吸收到黨組織里來,這樣,無論對於系裡還是班裡的工作都是極為有利的。現在,楚老師卻似乎有些不「領情」,是對她鄭曉京不夠信任嗎?還是想討得更大的「保險係數」?

她沒有正面回答楚雁潮提出的問題。自尊心使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在煞有介事地「培養發展對象」之前並未討得明確的令箭,而組織紀律又提醒她不可假傳聖旨,便索性放著膽子做了一個大得沒邊兒而又不留把柄的許諾:「楚老師,您不要有任何顧慮,對每個有入黨要求又符合條件的同志,黨的大門都是敞開的!黨,是我們的母親啊!」

楚雁潮又是一陣激動。他確信,鄭曉京是代表著黨組織來關懷他這個徘徊在黨的門外的青年;那麼,他現在所面對就不是自己的學生而是「母親」了。兒子對母親有什麼話不可以說呢?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然覺得要傾吐心中的疑慮是那麼困難!

「組織上……審查過我的歷史嗎?」他試探地問。

「歷史?」鄭曉京覺得奇怪,「一個在新中國成長起來的青年,還能有什麼複雜的歷史啊?」

「哦,我說的是……我的家庭。」

「您的家庭很簡單嘛,職員出身,您的母親是小學教員,還有一個姐姐在……在商店裡做會計工作。就這些嘛!」

鄭曉京回答得很準確,看來,她對班主任做過一番起碼的調查研究。但這並不全面,以致楚雁潮不得不提醒她:「還有,我的父親……」

鄭曉京一愣:「我印象中好像您沒有父親?」

「一個人怎麼能沒有父親!」楚雁潮這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從童年時期起他就不能忍受鄰家的小孩和同學們認為他「沒有父親」的侮辱。但不知為什麼,他現在「喊」出來的這句話卻聲音非常低,而且顯得沙啞,「我有父親,但是他的情況……比較複雜,我在履歷表上都填過的,組織上不了解嗎?」

他的臉漲得紫紅,期待地望著黨的代表。他希望鄭曉京再仔細回想一下,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覆:這些情況,組織上都掌握,並不成為你入黨的障礙。那麼,他會毫無矯飾地立即流下熱淚,而不管最終能否成為一名共產黨員,也為卸下一個沉重的精神負擔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很遺憾,他等了一秒、兩秒……一直等了很久,兩眼直直地望著,卻沒有等到他所希望的回答。

權力雖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鄭曉京並沒有看過楚雁潮的檔案——那種被某些人稱之為「生死簿」的東西。現在,她為自己準備不足而貿然採取的行動感到隱隱的恐慌,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又促使她想探究未知的一切。

「您的父親,」她預感到那一定是個不妙的角色,只能往壞的方面猜測,「是地主?資本家?」

「不是……」楚雁潮的聲音低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也許僅僅嘴唇在嚅動。

「右派分子?」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麼呀?」鄭曉京有些按捺不住了。

楚雁潮痛苦地垂下了頭,在當今社會中最壞的稱謂輪番向他壓過來,使他難於承受!看來,「母親」並不了解他的父親,他後悔自己主動地引出了這個話題。現在他想後退也已經不可能了,僅僅出於維護自我的尊嚴他也必須澄清這位舉足輕重的鄭曉京對他的種種誤解,何況他要說的都已經白紙黑字記載在檔案里,對黨組織來說,也根本不成其為秘密!

他緩緩地抬起頭來,臉上由突然的充血而漲成的紫紅褪去了,玳瑁眼鏡後面的雙眼不再猶疑閃爍而恢復了平靜。現在,鄭曉京看到的仍然像在英語講台上的楚雁潮,他鎮定自若,侃侃而談……

那已經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

1934年的秋天,中國正處在國共兩黨之間「圍剿」和反「圍剿」的激戰之中,上海則是在文化上兩股政治勢力你死我活的戰場。

那時候,楚雁潮還懷在母腹之中。8月31日——母親說過無數遍以致使楚雁潮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日子,那一天傍晚,在一所中學教國文兼英語的父親剛剛下班回家,還沒來得及脫下長衫,聽得樓下有人叫:「楚先生!」他以為是熟人來找,便應聲走出亭子間下了樓。這時候,母親無意中向窗外瞟了一眼,卻看見兩個身材高大的人猛地向父親撲過去,一個用胳膊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個飛快地用毛巾堵住了他的嘴!母親嚇壞了,放下抱在懷中的姐姐就往樓下奔,但是父親已經被拖進了一輛不知什麼時候停在弄堂口的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母親哭著,喊著,拚命地追呀,追呀,她根本不可能追上汽車。

她到處哭訴,到處打聽,沒有任何音信。她哀求校長為她做主,校長躲都躲不及:「學校出了這種事體,誰能想到?楚先生個人的所作所為,與本校無涉!你問你的丈夫去!」

到哪裡去問?父親無影無蹤。一切都像是事先周密地策劃好了的,他突然地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

第二年的春天,母親在絕望中生下了他,按照父親早已有的囑咐,命名為「雁潮」。誰能夠想象母親在怎樣艱難的境遇中帶大了這姐弟倆?一個小學教師的薪水不足以養活三口之家,她還在星期天給人家洗過衣服,當過娘姨(保姆)。姐姐僅僅讀完了小學就輟學了,可是母親堅持讓雁潮讀書,因為他是這個家庭惟一的男孩。每天晚上,母親在燈下仔仔細細地檢查兒子的作業,逐字逐句地糾正他的差錯,一邊感嘆著:「要是儂格阿爸還在,唉!儂格阿爸,文章寫得交關好,英語講得交關好!」

但是阿爸永遠也沒有回來。母親希望雁潮快些長大,長成像父親一樣的男子漢,「文章寫得交關好,英語講得交關好」。楚雁潮從來沒見過父親,家裡竟然連父親的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因為他不可能預先知道自己將突然地一去不回,沒有任何準備。兒子就永遠也無法認識父親,只能千遍萬遍地在想象中追尋。後來這個家被房東驅趕著搬了不知多少次,也就沒能留下父親的什麼有研究價值的遺物。他的遺物也無非就是一些和母親共用的書,一些舊衣服和一把舊雨傘,還有一函線裝的《楚氏族譜》,母親一直捨不得丟掉,因為那上面記載著楚家的血脈,多少多少代曾祖父做過「翰林待詔」,多少多少代曾祖父官拜「刺史」,成書時的最後一代則興辦了「國學」。上面當然沒有來得及印上父親和楚雁潮的名字,但這條千古未絕的血脈正是由他們延續下來的。儘管母親有千種遺憾萬種感傷,但她覺得惟一對得起父親的是給他生了個兒子,留下了根。

父親恐怕早就死了,也許就在他被抓走的當天晚上。

是誰殺死了父親呢?不知道。二十多年來,母親、姐姐和楚雁潮都一直沒有找到任何線索。父親到底是個什麼人呢?不知道。無論他是作為革命者被反革命所殺害,還是作為反革命受到了革命的懲罰,都應該留下一點蛛絲馬跡,供後人做一個結論。但是沒有。也許是因為父親的地位太低了,在哪一邊都數不上,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沒有記著他,沒有留下哪怕只有幾個字的記載。

這個謎,楚雁潮一直苦苦地猜了許多年,也沒有找到謎底。1949年5月,上海解放,楚雁潮十四歲。他錯過了佩戴新中國第一批紅領巾的年齡。進了高中,他和許多純潔得像水一樣的同學一道,虔誠地遞交了入團申請書。但是,一次、兩次、三次……直到他畢業,也沒有得到批准。是他哪方面不如別人嗎?不是,從校長到每一個同學都公認他是最優秀的學生。原因只是由於他那個不明不白的父親。誰知道你是什麼人的後代?也許你父親是個罪有應得的特務、歷史反革命。即使他曾經是個革命者,誰又能保證他被捕之後沒有叛變投敵?總之,一切都沒有人能證明。一個中學生就這樣被翻來覆去地審查了許多次,而每次都是以問號開始又以問號結束,在這個清清白白的青年身上布滿了迷霧,把一顆飽含熱血的心扎得干瘡百孔。

他百思而不得其解:我父親是我父親,我是我;我從來也沒見過他,他是好是壞,和我有什麼關係?即使他是功臣,我也不想分享什麼榮耀;難道他是罪人,我就必須承擔罪責嗎?還有父親的父親、祖父的祖父,什麼「翰林」、「刺史」那些封建官僚所做的一切,也都要子孫負責嗎?我為什麼不能走自己的路?

誰也不能給他以透徹的解釋,一股巨大而無形的力量像磐石一樣牢牢地壓在他的心上,使他幾乎透不過氣來。母親總是流著淚開導他:沒有資格問政治就不要間政治,好好讀書,好好做人,這是最要緊的!他就是在這樣的母訓下憑著自己的力量考取了北京大學。他感激北大錄取了他,表現了難得的寬容。他對北大懷著兒子對母親那樣的感情。但是,他一直不知道「母親」對他的父親到底持什麼看法。北大把他留校任教,也許僅僅是因為他的專業水平,說不定對父親的問題還有過爭論。留校畢竟不同於入黨,他一直沒有勇氣再在政治上做無謂的試探,因為那是徒勞無益的,只能再一次刺痛心中的創傷。在上海工作的姐姐卻比他固執,堅持不懈地追求著黨組織,任何一次黨課都去聽,每一個黨員的發展會都去列席,申請書、思想彙報不知道寫了多少份,被同事們譏笑為「黨迷」,但至今也沒有結果,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整天流著眼淚、追著領導訴說。她是想用自己的一生來證明信仰的真誠,而又有誰能理解她呢?

楚雁潮不願意讓自己在北大也留下那樣的笑柄。五年上學、一年見習和一年多的執教,他默默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一切,卻始終徘徊在黨的門外,沒有再向前邁出一步……

楚雁潮要說的已經說完了。吐出了胸中多年的積鬱,他似乎應該感到一絲宣洩的快慰,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但是沒有。他留下的仍然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號,仍然壓迫著他。也許是因為壓得太久了,他已經習慣了,並不覺得過分的沉重。只是在今天,在此時此刻,當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塊巨石時,才格外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分量。

他靜靜地望著鄭曉京,等待她的反應。既然鄭曉京是黨派來的,他就不能拒絕組織的審查。既然他把黨當做母親,他就應該像兒子一樣坦誠。既然他有勇氣袒露自己的心,他就不必顧忌會不會得到已經重複過多次的後果。但是,「心如古井水」是任何人也不可能真正做到的,在他等待鄭曉京的評判的時候,心中仍然泛起了希冀的微波。

鄭曉京微微地張著嘴,雙眼一片茫然。楚雁潮奇特的家史,她聞所未聞,甚至沒有一點「似曾相識」的事例可供參照。簡單之極,而又複雜之極,年輕的「布爾什維克」還沒有遇見過這麼令人煩心的事兒!

沉默。楚雁潮已經預感到,命運將再一次無情地重複。

鄭曉京卻突然說話了:「您父親……他平時表現怎麼樣?」

「我不知道,」楚雁潮對這樣幼稚的問題已經不願意糾纏,「那是和現在完全不同的時代,很難談什麼『表現』。人品好壞、學問高低也未必能說明什麼問題。宋代的蔡京,個人生活是節儉的,書法還有很高的造詣,但在政治上卻是個不光彩的角色。」他似乎並不想為父親做什麼辯解,竟舉了這樣的例子。

「我說的就是他的政治傾向,」鄭曉京依然很認真地問,「您母親和他一起生活多年,總不會沒有覺察吧?」

「這也難說。如果他不是個政治人物,也就不會表現出什麼政治色彩;如果他確是個政治人物,在那樣的環境中也未必暴露給家裡的人,」楚雁潮回答得模稜兩可,「我母親只記得,他讀過不少魯迅的書。」

鄭曉京眼中放出了光彩:「這就是一種傾向性嘛!也許您父親是個團結在魯迅周圍的革命文學青年,像柔石、白莽、胡也頻……」她終於找到了對楚雁潮有利的因素,楚老師應該有這樣一位父親,一位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先驅!

「當然可以做這樣的設想,」楚雁潮說,並沒有由此引起什麼興奮,「但設想畢竟只能是設想,卻找不到任何依據。父親的文章並沒有發表過,他只是一個中學教師,並不是作家。我查過魯迅日記,查過所能找到的關於魯迅的回憶錄,都沒有提到過他。他恐怕並不認識魯迅,而魯迅的書是任何人都可能讀的。當時的知識界,陣線也不那麼分明。」

鄭曉京也猶豫了,「是啊,即使在魯迅身邊的人,情況也很複雜,像胡風、馮雪峰、蕭軍、丁玲……後來都成了革命的敵人!」

她眼中的那點希望之火復歸於黯淡,放棄了那不僅毫無依據而且相當危險的設想。從「烈士」到「敵人」,楚雁潮的父親轉瞬之間翻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跟頭,從天堂跌進了地獄。

楚雁潮完全感知了她的這種情緒變化,他自己心中的那一點希冀的微波也隨之平息了。如果魯迅本人能活到今天,誰又能保證他的結果如何呢?何況楚雁潮的那個名不見經傳的父親!一個死了的人,人們盡可以把種種乾淨的、不幹凈的「設想」加之於他,他卻都得接受。如果人死了真的靈魂不滅,不知世間有多少冤魂!也許父親正在冥冥之中痛苦地呼喊:「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鄭曉京默默無語,腦子裡翻騰得厲害。好端端的一個楚老師,為什麼偏偏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有這樣一個父親?可惜,真可惜!這樣的人,她能介紹他入黨嗎?黨會接納他嗎?如果有一天查出來他的父親有嚴重問題……多麼嚴重的問題都有可能,那將比所有的已經有明確結論的人更麻煩!她的心情沉重了。自己真不該冒冒失失地把黨的大門向他「敞開」,現在卻敞也不是、關也不是了。如果楚老師把她的許諾當成了黨的意思,越過她再去找黨的組織,怎麼辦?那將會給她帶來麻煩!不,他不會那樣做,從他那低沉的情緒來看,他不敢!但她自己也決不敢再提那近乎「請將出山」的關於入黨的動員,只能不了了之。現在惟一的出路是撤退,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唉!」她無可奈何地嘆息,以表示她對於楚老師的不佳身世深表同情但又愛莫能助,然後尋找適當的結束語,「不管怎麼樣,您還是應該相信黨!一個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但是仍然可以選擇革命的道路!」

楚雁潮不能領受這種居高臨下的同情,不能忍受這種充滿教訓意味的安慰。他明白,在鄭曉京的心目中,他現在已經被歸入了哪些人的行列!「這,我懂,」他終於忍不住說,「你對自守禮、謝秋思不是經常這樣講嗎?」

鄭曉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聽得出其中包含的抵觸情緒!她過去在白守禮、謝秋思身上也曾隱隱約約地感到過這種情緒!難道楚老師在思想深處果然和他們有某種共鳴嗎?怪不得……

已經欠身準備告辭的鄭曉京又穩穩地坐定了。「楚老師!黨的階級路線是十分明確的、堅定不移的,我們應該正確理解!一個人,無論出生在什麼家庭,只要堅決跟著黨走,就有光明的前途!您是我們的老師,我對您一向是非常尊重的,希望您能夠把我們這個班帶好,做我們的表率。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應該自覺地抵制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思想意識的侵蝕,在各方面嚴格要求自己,注意在同學們當中的影響……」

楚雁潮簡直要怒而逐客!這樣的教導,他已經反反覆復聽了十幾年,卻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到底算什麼階級、他本人算什麼階級,又受了多少「侵蝕」!但是,當他聽到那最後一句話,卻又不像已經聽慣了的老套,似乎在「暗示」他已經「影響」了學生。「噢?我帶壞了同學們?如果我是個不稱職的班主任,那就請求組織上……」

「楚老師,不要激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我這樣提醒您,完全出於對您的尊重,為了維護您的威信。」鄭曉京並沒有因為空氣的突然緊張而慌亂,她剛才含蓄的「提醒」原不是泛泛空談。一個問號正在她腦際盤桓。如果說,在她剛才跨進楚老師書齋時對那個問號還是漠視的並且不屑於提出,那麼,現在卻變得重要了,答案也似乎可以觸摸了。「楚老師,有件事,我本來不想跟您說的,也不相信。可是,既然班上對您有些議論,還是注意一點兒為好……」

果然是有的放矢!楚雁潮根本不知道她繞來繞去指的到底是什麼,但決不懼怕。在北大七年多,除了尊奉母訓「好好讀書,好好做人」現在又加上「好好教書」之外,他自信沒有可供他人攻擊的口實!「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他打斷了鄭曉京的「和風細雨」,倒希望乾脆「電閃雷鳴」,大不了就是不當這個班主任嘛,躲進書齋里安心譯著更好!

事情哪裡有這麼簡單呢?

「同學們當中流傳著一個說法兒,」鄭曉京不想迴避了,咬了咬嘴唇,似乎在模仿電影里的哪位政治委員的神態,停頓了一下,兩眼專註地望著楚雁潮,「說您——在和學生談戀愛!」

楚雁潮愣了,一枝箭突然從他根本不曾提防的方向射來!

他的臉不覺微微地紅了。一個二十六歲的、未婚的青年,當別人直言不諱地點到他的婚姻戀愛問題時,不管所說的內容確實與否,他本人都是很難坦然自若的。世界上沒有一個青年不曾想到過愛情,每人心中都有一顆愛的種子。它可能萌發得很早,也可能貯存得很久;它可能成熟於短短的一瞬,也可能經歷漫長的磨難而最終凋落。愛情是一種神物,不遇到適當的時機,它並不顯露明顯的形態,以至於本人都覺得似是而非。而當他清醒地意識到它的存在的時候,它就已經成熟了。剎那間,楚雁潮回顧了在這個班執教一年多的歷程,審視著自己的言行,彷彿他面對的不止是一個鄭曉京,而是所有的認識他的人,無數雙眼睛逼視著他,洞察了他心靈中的一切隱秘——如果他確有隱秘的話。他感到惶恐,好像一個被突然傳到法庭的人,面對著神色森嚴的法官,面對著眾目睽睽的旁聽席,他一時弄不清自己是否有「罪」,卻本能地首先自疑。年輕的班主任在monitor面前顯得局促不安了。

鄭曉京饒有興味地觀察著他。如果他一觸即發、暴跳如雷,她也許立即打消了心中的那個問號;但情形並不是這樣,他的窘態,他遲遲地不予答覆,這就無疑證明已經被打中了要害!流言蜚語總是有原因的,平地上決不會驟起風波……

「楚老師,要正視群眾輿論!」她終於贏得了主動,但並不顯出勝利者的自得,而是憂心忡忡地教導她的老師,「當然嘍,愛情是人生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每個人都有愛的權利、愛的自由。但總還有個原則嘛,對於青年人來說,首先應該投身於革命,而不是沉溺於談情說愛!同學們當中半『地下』狀態的戀愛已經夠讓我們撓頭的了,如果再牽扯到老師,我們的思想工作還怎麼做?校黨委很注意在這方面樹立良好的風氣,作為班主任,更應該以身作則啊!」

「我……沒有以身作則嗎?我在……戀愛嗎?」楚雁潮喃喃地自語。一個向來十分自信的人,竟然對自己失去了判斷力!他希望在這個時候鄭曉京能以旁觀者的身份幫助他分析、辨別一些朦朦朧朧的意識,又擔心自己難以承受過於明晰的結論,「你說……」

鄭曉京自然是有話可說的。但是誰也沒想到書齋的門此時被輕輕地敲了三下,一位不速之客使這場難堪卻又應該繼續下去的交談不得不中斷了。

楚雁潮猛然覺得那敲門的聲音是韓新月!不是,當然不是,已經休學的韓新月怎麼會來?一個裊裊婷婷的身影閃進門來,輕柔地叫了一聲:「楚老師!」

是謝秋思。自從韓新月離開了這個班,謝秋思就已經理所當然地頂替了她在學習上遙遙領先的位置,老師的宿舍也是常來的。

「噢,monitor也在這裡?」謝秋思微笑著看了鄭曉京一眼,便轉過臉徑直朝班主任走去,手裡捧著一本英文版的《紅與黑》,改用她和楚雁潮共同的鄉音說:「楚老師,的格小說里廂有格句型蠻複雜格,依幫我講講清爽好嘍?」

全然不顧人家正在談著多麼緊要的事,長驅直入,後來居上而且還心安理得。你來得多麼不是時候!現在楚老師連自己是紅是黑都弄不明白,又怎麼有心思給你「講講清爽?」

鄭曉京緊鎖著眉頭站起來:「楚老師,咱們改日再談吧,我的意見,也只是供您參考。」

她就這樣走了,那神色異常的嚴峻。

謝秋思好像什麼也沒有覺察,順勢便坐在了那把剛剛空出來的椅子上,打開那本厚厚的《紅與黑》。

「謝秋思同學,」楚雁潮心亂如麻,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思緒拉回來投射到這本《紅與黑》上去,儘管他對這本書極為熟悉,「你要提的問題,能不能到明天上午的英語課上談?現在,天晚了,來不及分析,我……還有別的事……」

「好格,好格!」謝秋思隨和地闔上了書,也許她本來就並不是非分析這本書不可,「楚老師交關忙噢!」

知道人家忙,卻又不肯走;順手拿起桌上的那張《人民日報》,卻又不像要認真看報的樣子。這個謝秋思,你閑著沒事兒,來搗什麼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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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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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月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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