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約莫晚十點鐘,盧嘉川在離開王相庄前,對這個村的村長說,敵人會對他們村進行報復的。他建議連夜把十具日軍遺下的屍體,用薄薄的木板打成棺材裝殮了,然後天不亮就用大車拉著送往縣城。因為此刻,敵人正惱怒他們遭到的意想不到的損失,加之他們同胞的屍體被遺棄,會再來村搶回屍體。找不到八路軍,他們會殺老百姓,會燒房子。王相庄如果主動送回日軍的屍體,再編上一番話,叫日軍相信了,可能減少三區--尤其是王相庄的損失。
村長聽了,瞪著驚喜的目光,還沒說話,馬寶駒一拍胸脯,瞪大眼睛伸出脖子瞅著盧嘉川的臉,說:
"副旅長,一把火燒了狗日的算了!幹麼還這麼仁慈他們?幹麼還給狗日的裝上棺材,送回城裡?"
盧嘉川嚴肅的臉,微微一笑:
"這些日軍被日本帝國主義驅趕著來華作戰,遠離父母妻子,為不義的戰爭作了犧牲品,本身就夠悲慘的了。送回屍體可爭取敵人減少報復;為群眾的利益著想,是值得的。"
馬寶駒把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陣,似乎想通了,咧開大嘴笑著:"好吧,老盧,你足智多謀,想得周到,我馬寶駒甘拜下風!"
盧嘉川又和村幹部具體研究了如何蒙哄敵人的辦法。譬如說,八路軍半夜裡突然包圍了村莊,不放一個老百姓出去,隱蔽在村裡各個人家。等日軍在村邊走過了,他們才出來布置兵力。村公所想給皇軍送消息,無奈,村子被封鎖了,出不去一個人,只好等八路軍撤走後,連夜趕快打上棺材把皇軍遺下的屍體送回來,等等。這些話里有真有假。半夜裡八路軍突然封鎖了村是真,老百姓想給皇軍送消息是假;打棺材送去是真,老百姓主動願意送去可是假。正因為有真的一部分,敵人才可能相信王相庄村民主動送回屍體是真意。關心群眾利益,盡量減少群眾的損失,盧嘉川的這個大膽設想,很使馬寶駒、趙士聰和村幹部佩服感動。
得了三匹高頭大洋馬,盧嘉川、馬寶駒、趙士聰,一人騎著一匹馬,向回旅部的村莊走去。因為懼怕敵人,高大成已連夜離開三區,轉移到四區去了。盧嘉川他們在黑夜中,沿著一段段被敵人破壞了的交通壕,向四區大伍庄馳行。
快到大伍庄時,天已蒙蒙亮。一路上,一反常態,馬寶駒一直沉默不語。這時,突然說累了,想找個村子歇息一下。盧嘉川立刻意識到這個壯漢說累,必有緣故。就叫趙士聰等著後面的步行隊伍,他和馬寶駒跳下馬來,叫警衛員等在一片松柏林外,他倆相跟著走進林子里的墳頭邊。這兒埋著有錢人,墳頭前還有石供桌、石凳,兩人緊挨著坐在石凳上。
夏日的晨曦,在迷(氵蒙)的霧氣中冉冉飄浮。空氣中飽含著濕氣、泥土氣和莊稼混合著青草的清新氣息。遠遠近近的村莊都在沉睡,偶爾有早起拾糞的老頭兒,在大道上舉著糞叉子,踽踽行走。
盧嘉川已有兩天兩夜沒有睡覺了。頭一個夜晚,決定伏擊搶麥的敵人後,他不放心,前半夜帶著警衛員和作戰參謀,騎馬疾馳到王相庄村裡村外悄悄察看地形、地貌,計劃設伏地點,也察看這裡通向縣城的路邊情況。他確定這裡可以利用高房垛口、墳頭、樹木作掩體打伏擊,而且估計到敵人會先搶遠處村莊,最後搶王相庄的麥。他反覆思考,一個通盤的作戰計劃形成了。他在拂曉前又急急趕回駐地。第二天天大黑后,他又帶領隊伍奔向王相庄……有疲倦,也有興奮、愉快。他帶兵打仗不多,在延安抗大教課的時間多。可對打仗,運籌帷幄,他有興趣。如果由於他周密慎重的思考,大膽設想的準確,因而大勝時,這種快樂會超過一切。這次王相庄之戰,有馬寶駒、趙士聰們的英勇,也有他通盤設想的心血。雖然已經五十多個小時沒有合眼,但疲勞被快樂驅趕掉。何況這次戰鬥,是他來到高大成部不久,所獲得的一次較大的勝利--斃傷日軍二十多人,全殲偽軍兩個連,繳獲小鋼炮二門,輕重機槍八挺,步槍二百支,還有不少彈藥和其他的軍需品,且又幫助老百姓奪回幾十萬斤小麥,從而促使群眾更加熱愛共產黨、八路軍。僅昨夜晚,自動報名參軍的青年就有四十多人。盧嘉川用雙手搭在仍不出聲的馬寶駒的肩膀上,笑吟吟的,一身瀟洒:
"馬營長,打了勝仗,又是你一馬當先獲得的勝利,給你記頭功,你應當高興呀!怎麼倒愁眉不展了?如果信得過我,有什麼話只管對我說。"
"盧哥--"馬寶駒一把攥住盧嘉川的胳臂,激動得呼呼喘粗氣。半天,才低下頭欲言又止地說了半句話,"盧哥,小弟盼望你多加小心……"
"平日,我不是粗心大意的人,這你知道。還叫我小心什麼呢?難道要小心到連日本都不打了么?"
"不是這意思。"馬寶駒噌地從石凳上站了起來,緊張地向朝暉射入的松林四周望望,見沒有響動,附近無人,便雙手搭在盧嘉川的肩膀上,放低聲音,在老盧的耳邊說:"小心,有人要暗害你盧哥呀,千萬得小心!"說著,閃閃的淚珠在馬寶駒的大眼裡滾動,"我該死!我這個三心二意、有眼無珠的東西!……"一雙大拳頭,擂向自己的胸膛,馬寶駒激忿地打罵起自己來。
盧嘉川心裡驚然一驚,臉色卻越發鎮定、溫和:
"馬營長,你是個直腸子好漢,怎麼今天這麼個樣兒呀?有什麼話,你只管說,我會更加尊重你。憋在心裡多難受。說吧,隊伍就要上來了,我們得趕快回去。"
"盧--盧副旅長,我告訴你,你要提防高大成。他要,割下你的腦袋,去,去投靠……"說到這裡,馬寶駒用大手一抹臉上的淚水,不說了。
"要割下我的腦袋?"盧嘉川又是微微一笑,"我這個腦袋就那麼好割么?馬營長,你痛快地告訴我,高大成是不是就要投敵?"
馬寶駒低著頭,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粗氣。沉了一下抬起頭,一雙憤怒的眼睛盯著盧嘉川的臉:
"他說他不是投敵,還是要打日本。可他說他受不了八路軍的窩囊氣,好好的一個師長,硬給降成了旅長。所以,他只好曲--曲什麼線去救國。怕別人不可信,他布置我,先殺了你……"馬寶駒越說聲音越低,最後,嗡嗡地聽不見了。
"由你殺我?由熱心抗日的馬寶駒營長來殺我?"盧嘉川像聽故事般微笑著,又好似敘家常。
"請問什麼時候殺?你們計劃好了么?"
"……別、別說了!盧哥,你這麼樣的好人,我可不、不忍心殺你呀!"
"寶駒,我看你抗日挺英勇,難道你從此不抗日了?怎麼答應去殺抗日的人呢?"
馬寶駒一狠心,把事實原委全兜給了盧嘉川。
高大成和馬寶駒曾一塊兒闖關東,一塊兒當過紅鬍子,共過患難,是知己的哥兒們,二人無話不說。高大成早就有心去投靠國民黨里已經投敵的石友三,他說石雖然投了敵,可那是"曲線救國",最後倒過來,跟著國民黨仍舊是抗日。要是跟著八路軍,說不準哪一天,一開就是陝甘寧,那就一輩子也別想回家鄉了。再說,他們倆都當過土匪,出身不好,不定哪會兒,八路軍就斃了他們。聽說,連共產黨員都要審查,當成什麼--托派給斃了。他們倆,還有手下那些拉過杆兒(即土匪)的弟兄,就更別提了。為了繼續抗日,留得青山在,只好去投奔原來的國民黨石友三。可是,要想投奔石友三,就得先殺掉旅里一些共產黨的軍官,頭一個先殺了盧嘉川,割下他的腦袋作投靠石友三的見面禮。高大成再三要求馬寶駒幫助他完成這件大事。馬寶駒不願意,勸說高大成還是留在抗日隊伍里;當漢奸罵名留千古。高說,他當然要抗日,可是八路軍容不得他,所以,不得已才走這步棋。高大成還說,石友三那邊他已經聯繫好,只等這邊時機成熟,殺了共產黨派來的軍官,他們就把這個旅拉過去……馬寶駒聽了這些蠱惑人心的話,開始半信半疑,猶豫著。前天下午他帶隊伍來,並不是來打搶麥子的敵人,是奉高大成之命,準備來捉盧嘉川和他帶來的共產黨的。可是,當他來到高大成的窗根前,聽到了盧嘉川正在屋裡堅決要求消滅搶麥子的敵人的話,他感動了,良心發現了,把主意一改,就跟著盧嘉川來打敵人。因此,高大成對他很惱火,可又沒有法兒整治他,只好偷偷另給他布置任務--叫他在跟敵人戰鬥的時候,瞅空子,暗中打盧嘉川的黑槍。打死他就說是敵人打的,或者說槍走了火。可是,看見盧嘉川為了消滅敵人,拯救老百姓的那份捨生忘死的熱心腸,他不忍心下手了。這次王相庄的大勝利,沒有盧副旅長的領導,根本不可能。他不光跟著盧嘉川學到了作戰本領,更看到了盧嘉川做人的品德。盧嘉川把馬寶駒叫到王相庄大場里的碌碡上,把他的功勞當眾表揚,當時,他就哭了。多麼好的人,多麼好的共產黨員!他怎麼能下手暗殺呢?如果殺了,他馬寶駒豈不成了遺臭萬年的惡人。不光不殺,他還想去殺了高大成……
盧嘉川聽了馬寶駒的一番敘述,緊緊握住那雙灼人的大手,這手長著厚厚的老繭,是一雙從小乾重活的手,又粗又大。他用力握著。布滿血絲,依然明亮的大眼睛,深情地凝視著馬寶駒的大圓臉盤、蒜頭鼻子、厚厚的寬闊的大嘴。霎時間,這個粗獷的並不漂亮的漢子,在盧嘉川的眼裡變得異常的俊美。馬寶駒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低下頭,輕聲說:
"我投錯了胎。打東北回家鄉一心想抗日,不想卻投到高大成手下,差點叫他把我馬寶駒引到當漢奸的邪路上。要不是遇見兄弟你,我,我……"偌大漢子,眼裡涌著淚水,"兄弟,我不能回到高大成手下了。回去,不是我殺了他,就是他殺了我。你看,我怎麼辦好?"
痛苦、希望、信任、矛盾一齊浮現在馬寶駒那雙凝視著嘉川的淚眼裡。沉默著的兄弟盧嘉川,又恢復了他那洒脫、安詳的神態,他向林子四周掃視了一下,看看流溢在樹梢上的縷縷霞光,嘴角綻出親切的微笑,又一下握住那雙剛剛鬆開的大手:
"馬大哥--這兒沒有人,我打心眼裡要喊你一聲大哥。你堅決抗日、見義勇為的精神,叫我佩服!不是你,我也許真的人頭落地了……你的處境我了解。高大成想投敵,我們也早有戒備,他不會得逞的。你雖然沒有殺了我,可是,咱們還是得回到他那兒去。他和你有交情,你去把咱們這次的勝利經過,把老百姓對咱們抗日軍的熱烈擁護,還有當了偽軍不得好下場的情況,好好跟他談談,動員他還是留在抗日陣營里。大哥,你不但要打仗,還要學會做思想工作,這才是文武全材。"
馬寶駒連連搖頭。他不願再見高大成,請求盧嘉川立刻介紹他到別的抗日隊伍里去。盧嘉川又耐心地勸解一陣,告訴他,高大成如果堅決投敵,馬寶駒應當裡應外合地消滅他,把隊伍拉過來,這個任務很重要。他去了別的部隊,不能起到這個重要作用。當仁不讓的道理,使得馬寶駒動了心,他從石凳上跳起身來,一拍胸脯,大聲說:
"咱對著這日頭,跟弟兄你--也是跟共產黨八路軍起誓:高大成這小子要是不抗日,咱就要了他的腦袋!別看他雙手打槍,百發百中;咱馬寶駒的槍法也不含糊!"
盧嘉川捂著他的嘴,向四外一瞥,低聲勸說,先不要想殺人,最重要的是勸人。動員其他同僚勸高大成,也逼高大成不叫他投敵。能多留一個人抗日,比少一個人抗日好;多留一天比少留一天好。要盡量團結一切可以抗日的人嘛。
馬寶駒對盧嘉川不僅十分尊敬,對他入情入理的話也十分心悅誠服,他點頭認可了。兩個人正要向林子外走去時,這個歪戴軍帽、敞著軍衣的漢子,忽然又停住腳,一把拉住嘉川的胳臂說:
"回去,怎麼跟那小子交待呀?"
盧嘉川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事,歪過頭去,看著那張大臉盤,露出雪白的牙齒,微笑道:
"那好說,不得機會下手唄。大哥,我還得叮囑你,你可不能露出跟咱共產黨是一條心。還有咱們在墳地里的這番談話,一點兒也不能露出來。不然,以後的戲就不好唱了。你得裝成還是過去的馬寶駒;也還是他高大成的親信把兄弟。爭取他,是為了他高大成的利益。或者說,你馬寶駒有抗日的癮……"
馬大漢咧著大嘴巴無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