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林道靜很忙。在敵人不斷掃蕩、蠶食的間隙,她要帶著群眾團體的幹部展開並深入群眾工作;她要帶領文教幹部展開並深入全縣的中、小學教師和知識分子的工作;她還要負責全縣幹部的教育工作;有時還要協助部隊和縣大隊開展對敵偽軍的爭取瓦解工作。她對每一項工作都極認真負責,想盡一切辦法,動員一切力量。所有這些都得在殘酷的戰爭環境中去完成它。

最了解她,並協助她工作的是馮雲霞。

小馮這個十七歲的姑娘,美麗、質樸、矯健、聰明。圓圓的蘋果臉紅噴噴的,小小的酒窩綴在靨上,像朵綻開的梅花。花布小褂,藍布褲子,成天在緊束腰間的皮帶上,掛著子彈袋,手提一支嶄新的小馬槍,步態婀娜輕盈得像只小燕子,她一天到晚跟隨在林道靜的身後。她對道靜有兩個稱呼:當著人面,她叫"林書記";沒有人時,她叫"林大姐",有時乾脆叫"姐"。她從小被賣到山裡,受過很多苦,如今,跟著溫柔、親切的林大姐當警衛員,她感到做一個真正的人的幸福。雖然有些男同志看她年輕,漂亮,想親近她,可她把小馬槍一端,圓圓的杏眼一瞪,好像在說--"你想幹什麼?"男人們就都嚇跑了。因為都知道她是個百發百中的神槍手。

她對林道靜關心備至,盡量寸步不離。每當道靜叫她出去送信或找人時,她噘起小嘴巴,眯起眼睛:

"我走了,姐,你行么?"

道靜在她眼中變成了小孩子,彷彿離開她,這位首長會隨時被害。

這天天傍黑,她跟在道靜的身旁,還有縣委機關的幾位男同志,一起離開住了三天的村莊,準備轉移到二十裡外的另一個村莊去。走在鄉野的交通壕里,昏暗的夜色中,朦朦朧朧有三匹馬從對面飛奔過來。小馮警惕地端起馬槍,眯細眼睛審視著飛跑的馬和馬上的人。當她看清了來人是誰時,立刻把馬槍向肩上一甩,緊攥住道靜的手,在她耳邊細聲說:

"姐,你猜--誰來了?"

她的喜悅,溢於言表。

林道靜的眼睛有點兒近視,她還沒有著清騎馬人是誰,卻從小馮的神色中感覺出來了。一陣心跳,她不知自己的臉紅了沒有,幸虧天色已暝,旁邊的人不會看出她那透露內心秘密的神色。

盧嘉川看清了六個人影中的林道靜,還有一段距離便翻身下馬,跟隨他的兩個警衛員也跟著下了馬。

"小林,許久不見了,今天我來找你有點事。怎麼,你們現在要轉移?"

"老盧,又看見你了。你一定很忙……"道靜故意躲避著盧嘉川,他們已經有三個月沒有碰面。今天,他突然找她來,她極力按捺自己的激動,聲音仍有點兒顫抖,"我們就要轉移到二十裡外的張崗村去。你可以去那兒么?咱們在那兒談問題。"

"當然可以。你累不累?可以把警衛員的兩匹馬給你和小馮騎。咱們三個人先到那村去。"

"不。"道靜搖頭,"你和警衛員騎馬先行,找村長幫忙替我們六個人也號下房,一到就有屋子住,方便多了。二十里路的行軍對我已經不算什麼。"

盧嘉川知道林道靜的脾性,不再多說。向安定縣委的幹部們擺擺手:

"我們給你們號房去,等一會兒見。"

道靜,還有小馮,見三匹馬掉轉了頭,飛快地在昏黑的交通溝里賓士而去。她倆一下把手緊握在一起,相視而笑。

在林道靜的臨時住室里,她坐在一隻小凳上,盧嘉川就坐在她旁邊的炕沿邊,二人輕聲談著話。一盞不大亮的煤油燈,勉強照亮著兩張年輕興奮的臉。

"老盧,聽說高大成要叛變,你們處境很危險。後來把他處決了,你們才轉危為安……經過情況,我了解得不太清楚,你說說吧!你不知道,前幾天,我真為你們擔心……"道靜抑制感情的流露,驀地打住話頭。

盧嘉川輕輕握住道靜的手,默默地握了一會,鬆開手,低聲說:

"我怎麼不知道?我完全知道。不光你擔心,許多同志,包括領導都為我們擔心。事情經過嘛,說來有點兒戲劇性。"嘉盧川活潑、明亮的大眼睛一眨,輕聲笑了。

盧嘉川從馬寶駒口裡得知高大成要叛變的確切消息后,馬上向軍區司令員和賀龍同志作了彙報。軍區指示他仍回到高大成部,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只在暗中布置可靠的幹部、戰士提高警惕,監視高大成的行動,並作了武裝應變的準備。高大成這時也有所覺察。當軍區叫他去開會時,他要帶一個連的部隊去。軍區不同意,他只得把他的親信部隊暗中布置在軍區附近的村裡,隱蔽地保護他,他自己帶著幾個人到司令部去。當他到達時,司令部的領導正在開會,沒有立時接見他。他就帶著幾個衛兵,在村裡各處轉悠起來。他看見一些村口、高房上都設著崗哨或警衛,他心慌了,以為呂司令員就要解決他。其實他猜錯了。賀龍同志和呂司令員把他找來,是要曉以大義,勸他安心留在抗日陣營里。可是,他作賊心虛,沒等見到軍區領導,立刻帶著幾個人向村外逃跑。他剛跑出村外,隱蔽在村外高粱地里的哨兵,喊他們站住,他們不聽,就給了高大成一槍,不想這一槍正打中致命的頭部要害。他一死,他手下一些人的工作就麻煩了。尤其,他那個把兄弟馬寶駒,以為我們蓄意謀殺他。本來,他非常信任盧嘉川,而此時,情況發生了變化……

說完這些,盧嘉川望著林道靜姣美的臉龐,微笑著說:

"我找你來,正是為馬寶駒的事。高大成的部隊成份複雜,軍區想藉此機會把這支部隊重新整編--編成三、四個團,分散到幾個正規部隊里去。可是馬寶駒不同意。高大成一死,他似乎受到良心的譴責。原來打搶麥敵人的時候,他很勇敢,對我也很好。自從前幾天高大成一死,他的態度就突然變了,對我冷淡疏遠,什麼話也不對我說了。軍區提出整編,他不同意,他要保存高大成原來的部隊,推薦高大成的侄兒當旅長。叫這個人像繼承遺產一樣,繼承高大成的職務。這怎麼成?所以找你來幫助……。

"那你的處境仍然很危險啊!"道靜打斷盧嘉川的話,仰起頭,滿臉憂慮,"馬寶駒會不會恨你出賣了他的把兄弟,替高大成報仇,殺死你呢?"

"不至於。這個人還不至於這麼魯莽。我當然要加倍小心。這個關鍵時刻,我更要掌握好這支部隊,把它引向堅決抗日的道路。馬寶駒現在的打算是,這支部隊不整編,不歸八路軍領導,自己獨立山頭去抗日--這怎麼成!這樣,他們不被日寇消滅,也會叫反共的國民黨拉過去'曲線救國'。所以,必須趕快做好他的工作。"

道靜沉默了。站在門外的小馮,焦急地一個勁兒擺弄著綢子槍穗。

"你叫我幫助做馬寶駒的工作,我不認識他,做什麼呢?怎麼做呢?"

"你認識秋水村的汪金枝吧?她當年是馬寶駒的情人,兩個人都在一個地主家裡幹活。馬寶駒就是為了她,殺了主人,下關東當了鬍子(即土匪)。他們的感情是深的。如果你能動員汪金枝去找他,促使這一對情人破鏡重圓;馬寶駒也許會因此轉到我們這邊來。怎麼樣?小林,賣點勁兒當個紅娘吧!"

"你怎麼知道這些人生活的隱秘事?"道靜驚訝不已,

"馬寶駒恨你,他能夠和你談這些事么?"

一陣輕輕的笑聲,盧嘉川站起身來,在屋地上踱步,矯健的身影隨著燈光在窗戶紙上晃來晃去。

"小林,人的感情、思想是隨著事物的發展不斷變化的。馬寶駒從王相庄打擊敵人回來,對我五體投地,什麼話都對我說,包括他和汪金枝的戀愛史也對我談了,可是,高大成一死,加上周圍人--高大成的親信一挑撥,他對我的態度才大變。"

"行!汪金枝跟我的關係還不錯。村裡人叫她破鞋,我支持她當了婦救會主任。她信任我,柳明尤其和她要好。帶著柳明去找她,這個婦女愛國,對共產黨印象也好,估計她那方面不成問題。只是馬寶駒能不能聽她的話,能不能達到咱們的目的,我可沒把握。"

屋裡沉默了。只能聽見磚地上有力而又低沉的腳步聲。

"咱們做著瞧吧。汪金枝的工作由你負責好吧?只要她的工作做好了,叫他倆舊情復萌,估計馬寶駒會聽情人的話--對了,你該幫助他倆結婚,馬寶駒一直惦念著這個女人。"

"我想起來了,汪金枝透露過:她不再結婚的原因,是她在想著一個人,這個人很可能就是馬寶駒……"說到這兒,道靜的心怦然一動。頃刻間,她的心飄蕩起來--女人對昔日情人的眷戀,對青春歲月的緬懷,對愛情牽腸掛肚的呻吟,對命運錯綜複雜無可奈何的悲傷,使道靜慢慢低下頭去。她不敢再看盧嘉川。她對自己怕了起來--她越陷越深了。

屋裡又沉默了。

門外的馮雲霞好著急:你們為什麼不說話呀?你們難得見面,見了面為什麼不痛痛快快地說說?總是談談停停。除了工作上的話,難道你們就沒有別的話可說了?小馮不喜歡江華,他老闆著臉,像誰欠了他二百錢;又像大老官,見了姐,沒有好顏色。姐是多可愛、多好的人!可江華不喜歡她,對她不好,見面總跟姐吵架……可這個盧旅長,對姐好,說話多和氣,對姐多恭敬;對警衛員們也很客氣……姐缺什麼,他都知道--姐缺槍,他就送她一隻嶄新鋥亮的二八盒槍;姐成天掛在身上,打起仗來真勇敢。可江華--她的丈夫什麼也不給她,這個男人真可氣!

小馮想著,往門帘里張望著,圓圓的大眼睛,不知不覺淚水盈盈。

"小林,你為什麼不說話了?看你精神不大好,是不是和老江鬧彆扭了?"

盧嘉川的話,使小馮一喜--他們還是說起心裡話了。

"沒有什麼。幹嗎要和江華鬧……"道靜似乎笑了,但小馮卻看見一張寂寞的勉強笑出來的臉。

"你怎麼跟我這麼客氣起來?小林,你不了解我……我知道你們常鬧彆扭。你不和老江在一起工作,老江很不高興。他的自尊心受了傷。"

"他要受傷,我有什麼辦法?老盧,不要再提他,把你近日的生活和戰鬥情況,多跟我說說!我願意聽這些。"

"說呀!你快說呀!姐關心你,要聽你的話--你的話,會叫她高興的。"小馮呆立在門帘外,又在張望了。她在心裡催著盧嘉川。可那位漂亮和氣的男人,半天才淡淡地回答兩句她聽不甚懂的話:

"請允許我說句'無可奉告'的話,除了打仗就是鬥爭--內部的和外部的鬥爭。我個人生活嘛,一杯清淡的白開水。"

"那你說說你對肅托的意見--為這件事,我才和老江不斷鬧彆扭。"林道靜口氣悲傷。

"這個嘛,倒有幾句可說的。我和你的意見大體一致。不贊成把一些好同志當成了托派,當成了敵人。可是,老江他們不聽我的,硬是逮捕了一些人。為這個,我和他們做了鬥爭。可是,孤掌難鳴啊,我是個少數派。小林,我了解你的苦悶--因為,我也在苦悶……"

看,他們說得熱鬧起來了。小馮的蘋果臉,漾起喜悅的嫣紅。

"盧兄,也許有那麼一天,我也被打成托派。那時候,你將持什麼態度?"道靜不自覺地把心裡的稱呼說出來。

"你為什麼這樣想?有什麼根據?"

"沒有根據。可是,我想到這上面了。"

"我仍然據理力爭。"盧嘉川的聲音鏗鏘有力了。這使門外的人嚇了一跳,急忙聚精會神起來。

"你有老江,不怕的……"

"我怕--他不會管我。他已經完全不理解我這個人了……"

底下的話,聲音又小了,聽不見了。小馮的心一陣緊縮:姐有事,江華為什麼不管她?難道江華--她的丈夫會這麼糊塗,不識好歹人么?

盧嘉川離開這個屋子,外面的月亮很圓,很亮。道靜送他,小馮也跟著送。她的後面還有盧嘉川的兩個警衛員--從涼快的又可擔任警戒的屋頂跳下地來,他們一起走在寂寥的村街上。

"小林,不要送了。我的住處離這兒不遠。明天大早我們就起身,不向你告辭了。汪金枝的事,你想著,儘力快辦。"盧嘉川輕輕拉起林道靜的手。

"請放心,我就去找她……盧兄,你幾點動身?我送送你。"

睡覺后,開始時小馮聽見道靜翻來覆去沒法入睡。後來,她跟著道靜疾步走在大片泥濘的窪地里。路難走,她們卻走得很快。夜很黑,她舉著小馬槍,緊跟在道靜的身後,姐踉踉蹌蹌總要跌跤,她急忙趕上去扶住。忽然,姐摔倒在泥濘的濕地上,一片碧綠碧綠的青草地托住了她,忽然她的身下出現一攤鮮紅的血……小馮嚇得哭了,她左張右望,希望來個人,來匹馬或者有輛大車,能把姐馱上去……這時遠遠的,吹吹打打的,一頂花轎在吹打聲中向這邊奔來。小馮喜歡地一躍而起,向花轎跑去:

"是接姐的么?是接林道靜的么?"

轎旁邊有個男人騎在馬上。不是江華,也不是盧嘉川。是個英俊的年輕男子,穿著新軍衣,腰間挎著槍笑吟吟地回答小馮:

"是接林書記的,接她上陝甘寧,上延安。"

小馮一回身,撲在林道靜身上,哭著:

"姐,我不讓你走!他們不是娶你--是害你的!是要把你搶走--搶到老遠老遠的地方……"

"小馮!你怎麼啦?快醒來!"

小馮淚眼模糊地醒來了。她在聽見自己的哭聲中醒來,"姐,我做了一個夢。"

"什麼夢?哭得挺傷心。"

"夢見你,你的事。"

"我的什麼事?"道靜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重到小馮身邊,用手絹替她擦著涌流的淚水。窗外月光照見一張充滿稚氣娟秀的臉。

"姐,不能告訴你!"小馮撒嬌似的抱住道靜的肩膀。這肩膀又軟又暖和。

"不說就不說。"道靜跳下炕,點上燈,掏出一隻金殼小懷錶一看,差半小時三點,"小馮,起來,咱們送送老盧去。他說後半夜三點鐘起身。"

小馮順從地用手指梳梳短髮,背起小馬槍,默默地跟在道靜身後,走向村東街口。她知道盧嘉川要到西邊的什麼地方去,不過,故意繞著村東頭走,提防漢奸告密。

她們在村東口等著。夜色還濃,輕紗似的霧,迷(氵蒙)(氵蒙)地繚繞在村邊的樹梢上。

開始西垂的月亮不大亮了,可是,被霧籠罩在淡淡的雲層里,更增添幾分朦朧美。小馮緊挨著她的姐,彷彿聽見那顆心在怦怦跳動。小姑娘踮起腳向村裡眺望,口中喃喃有詞:

"怎麼還不出來?是不是不走了?--那多好!"

道靜用肩頭頂了一下,制止她。

終於三匹馬,靜靜地走在村街上。下弦的月亮又照見了他們。

盧嘉川默默地走到道靜身邊。三匹馬連人一起躲在樹林里,小馮站到稍遠一點的短牆邊。

盧嘉川握住道靜的手,握得很緊,又很隨便:

"怎麼還是起來了?你天明還有許多事……"

"應當送。"道靜不多作解釋,聲音很低、很微弱;此時什麼話都是多餘的。

"小林,我又要扮演個說教者的角色了。"盧嘉川筆直地站著,一副軍人姿態,臉朝著道靜的臉,聲音平靜。

"你了解,當前的形勢緊張。敵人正在企圖消滅抗日根據地,其他鬥爭也很複雜--敵頑,加上我們內部的鬥爭,和一九三三年的形勢大不同了。你呢,你也不同於一九三三年的你了。要冷靜、沉著,要多考慮複雜的形勢,要用複雜的頭腦高瞻遠矚……"

"我明白。"道靜頻頻點頭,心頭一陣灼熱。當年盧嘉川跑到她住的公寓里,委託她辦三件事時的情景,霎地閃現在眼前。盧嘉川仍舊是當年站在她面前的那個溫和、沉著、瀟洒,雖處於危急情況,仍不失儒雅風度的盧兄。她望望天邊的殘月,輕輕吁了一口氣,脫口而出:

"盧兄,你還會回來么?"

盧嘉川把緊握的小手握得更緊了,驚異地睜大了眼睛:

"小林,你怎麼說起這個話來?我當然會回來--不死,就會回來的。你回去吧,還可以再睡會兒。我們這就走了,趁著青紗帳的掩護,敵人輕易不敢出來,可以走得快一些。"

三匹馬疾馳在綠色海洋般的青紗帳旁。道靜站在村口,愣愣地望著,望著馬上人的背影。月光灑在她臉上--蒼白、凄涼。直到完全望不見了,道靜才和小馮回到房東家去。

"姐,盧旅長這人真好!怨不得我看你對他挺有感情--他對你也是挺有感情。"

"有感情么?"道靜睜大迷惘、困惑的眼睛,瞅著小馮幽怨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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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華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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