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哇、哇、哇"的嬰兒啼哭聲,像天外傳來的仙樂,使三個囚居斗室的女性,睜大眼睛聽著、望著那個蠕動的小軀體。漸漸一股暖流緩緩流過她們凄苦的心頭。柳明成了最殷勤、最負責任的保姆。孩子醒來一哭,她知道,不是尿濕了漚著屁股,就是餓了。於是,她先打開包著孩子的小棉被,又解開裡面一層洗得乾乾淨淨的包袱片,靈巧的雙手很快給孩子換上乾淨的尿布,又迅速把孩子包好,送到道靜懷裡。

"林姐姐,該給孩子餵奶了。"

道靜坐在炕上,解開胸衣。當她把孩子接到手上向懷裡擁抱時,心裡怦然一動:這孩子有爸爸么?他--是不是一個孤兒?孩子生下二十多天了,他,孩子的爸爸,竟然連面也不露一下……想到這兒,偷眼望望柳明,她們都在忙別的--小俞在洗一大堆尿布。冬天冷,尿布幹不了,柳明就坐在烘爐旁用煤火一塊塊地烘烤。她們沒注意她,她的眼流著淚。前天夜晚,一幕意想中的慘劇殘酷地刺傷著她的心--

約莫半夜時分,屋門打開了,林道靜、柳明兩個人被衛兵喊起來。道靜不出聲,一把抱起兒子,輕輕放到小俞的懷裡,又把早放在身邊的林紅的紅毛背心一併塞給小俞。然後輕聲說了一句:"小俞,一切拜託了!"就跳下炕,拉著柳明的胳臂跟著衛兵向屋外走去。

"姐姐,林姐姐,柳明姐姐!……"小俞懷抱著嬰兒,跟在她們身後哭著喊著。當她剛到門邊,就被兩個八路軍戰士攔住了,他們關切地說:

"回去吧,別凍著孩子。"

一句話,提醒了小俞。她真的怕嚴寒天氣把孩子凍壞,就不動了。眼巴巴地看著道靜、柳明兩個人在四個衛兵一邊一個地挾持下,走出屋外。

黑夜沉沉,寒風怒吼,北方平原的冬天寒冷砭骨。

道靜和柳明剛走到院子里,就被繩子反剪雙臂捆綁起來。道靜腦子一片混沌,只有一個意念反覆心頭--"兒子--兒子--我的兒子……"剛走出院門,她和柳明的雙眼又被戰士用黑布遮了起來。接著被連拉帶拽,彳彳亍亍地走動著。不多久來到了村外。風挾著哨音在原野呼嘯,更加寒冷刺骨。道靜和柳明像麻木了,又像在迷(氵蒙)的夢中。又走了一陣,她們被拽到一塊有些起伏的土地上站住了。眼上的黑布被解開。道靜像從夢中醒來,迅速睜開雙眼四望,一片曠野,幾叢小樹,堆堆沙土在腳邊被風輕輕吹動。再一扭頭,緊挨她身邊還站著兩個被綁的人。她略一望就知道,一個是羅大方,一個是趙士聰。扭頭再向前看,離他們不過十米左右,有四個戰士,面對面地正端著步槍瞄準了他們。道靜這時才突然感到了驚懼、恐怖。她明白死亡即將來臨。剎間,心頭的兒子消失了,卻有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奇怪念頭閃現在腦中:我們黨是真正的馬列主義的黨么?……她陷在夢魔似的迷惘中。她仰起頭,想最後一次看看星星、月亮、天宇,扭轉頭,也想最後一次看看一同罹難的朋友--同志柳明、羅大方、趙士聰。不知為什麼他們三人獃獃地站著,誰都沒有聲息,誰也不看她。驀然,槍栓響了,這時,羅大方突然放開沙啞的喉嚨高聲喊了一聲:"中國共產黨萬歲!"接著"砰、砰"兩聲槍響,羅大方和趙士聰應聲倒在冰凍的土地上。

道靜和柳明聽見槍聲,兩個人的身子同時傾斜了一下,可是她們並沒有倒下。不知怎的,又挺直了身體,準備著槍栓響--子彈向她們身上飛來,時間也許用不了幾秒鐘。然而,等著,難耐地等著,等了不知多久,還是沒有槍響。她們彷彿從僵化中蘇醒過來,突然感到奇異的寒冷,牙齒打戰,渾身顫抖;又像陷入奇異的夢境:她們被人架著、推著,走向一個昏黑的、可怕的、煉獄似的、深不見底的冰窟……

江華,你怎麼這樣--這樣的冷酷啊!你當年的英明、睿智、通情達理都到哪裡去了?怎麼變成一個除了組織服從,什麼也不懂的冷酷無情的人?……兒子,我可憐的兒子……

道靜把孩子緊緊摟在懷中,沒有給他餵奶,孩子哭,媽媽也哭:

"兒子,我可憐的兒子啊!……"假槍斃回來后,痴獃麻木了一天多的道靜,蘇醒過來,痛心地哭著。

柳明和小俞慌了。她倆都扔下手中的東西,奔到道靜身邊,一邊一個緊緊把她抱住,兩個顫巍巍的聲音同時呼喊:

"林姐姐,林姐姐!你怎麼啦?我們都還活著,孩子也好好的呀!看你比孩子哭得還凶……不要哭啦--身體要緊!"

道靜不理會她們。她心裡壓抑的痛苦,當面對一個剛來到世上、她最親最愛的兒子時,再也抑制不住了,像爆發的山洪,把胸中的火,肚子里的淚,一齊向全然不懂事的嬰兒發泄出來。一邊哭一邊緊緊抱住嬰兒,生怕他逃脫似的,嘶啞著嗓子一迭連聲地喊著:"兒子,我可憐的兒子呀……"

柳明、俞淑秀深知道靜的痛苦。她對江華還是有感情的,他們間雖然有分歧,也有爭吵,但道靜在異常繁忙的工作中,仍然牽挂著他,擠時間給他織毛衣、毛襪,有了一點零用費,給他買去牙膏、肥皂……兩年來,她希望和江華繼續和好地生活下去。然而,命運抽向道靜身上的皮鞭卻是這樣沉重,這樣殘酷。她對自己被捕已有精神準備,當她意識到她的被捕是江華親手簽署的命令時,她痛苦欲絕。當她生下了孩子,他明明知道,但他除了以地委機關的名義,給她送了一些大米、紅糖外,卻連問也不問、看也不看她一眼,彷彿這個孩子與他毫不相干。加上不知是不是他也參與對她和柳明的假槍斃這一殘酷而又奇怪的行徑,於是,道靜被絕望的悲哀攫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抱住兒子傷心地哭:哭兒子似乎死去了爸爸,也哭自己悲慘的命運。

兩個難友,加上房東一家人怎麼勸也不行。這個一向沉靜溫婉的女同志,今天一反常態,不餵奶,不親孩子,只是死死抱住哇哇哭叫的嬰兒,和他一起悲聲慟哭……

房東大娘端上幾碗小米粥,兩個白饅頭和幾個玉米麵餅子,還有一大碗熬白菜,一碟鹹菜。這是給道靜和小俞、柳明三人的午飯。

三個人誰也不吃。柳明想起曹鴻遠不知生死存亡,自己和他一樣前途未卜,心在流血。小俞看到道靜的悲慘遭遇,想到羅大方的死和自己的處境,心裡像刀割,也吃不下飯去。

屋門口守著一個持槍的八路軍戰士,聽到屋裡三個女囚的哭聲,只是嘆氣不出聲。後來看她們誰也不吃飯,道靜懷裡的嬰兒餓得啼哭不止,他敲敲窗戶在外面說:

"喂,我說你們怎麼都不吃飯了?不想活了么?可不能餓死!留著身子,以後還得打日本呢。"

這聲音既嚴厲,又親切。三個女囚漸漸安靜下來。道靜哭了一場,感到輕鬆些。這時,一個意外的聲音,驟然使她發懵了!那麼熟悉,那麼親切,那麼溫和,又帶點詼諧意味的聲音,清晰地傳到她的耳鼓:

"小林,林道靜是住在這裡吧?……小戰士,你很光榮啊,看守著自己的人,責任重大啊。好,你到大門洞里站崗去。我是分區司令員盧嘉川--聽說過吧?我來親自審問林道靜。"

"哎呀!盧司令員,您來啦!您真能打仗,我早就想見見您吶!"小戰士驚喜地喊叫著,聲音傳到林道靜耳邊,她有些眩暈,像在夢中--這些聲音像從遙遠、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又像一陣溫煦的風刮過來的。

掀門帘聲,走進外屋,又走進裡屋的輕輕腳步聲,輕風般拂動著道靜的心。她坐在炕上,懷裡抱著嬰兒,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站立的人--高高的矯健的個頭,微微含笑的端正的面龐,瀟洒得好像仙鶴般脫俗的神態……道靜突地把頭埋在嬰兒的頭上,無聲息地好像睡著了。

"小林,啊,小俞,還有柳明,我是個不速之客吧?在這樣的地方見面,你們可能有點兒意外……別誤會,請你們都抬起頭來,我不是審訊官,我是作為你們的朋友來看你們的。"

"朋友?"三個女囚同時抬起頭來,個個用亮晶晶的眼睛盯在盧嘉川的臉上--驚詫、困惑不解--一個分區司令員,怎麼可以跑到被捕受審者的囚室里,還自稱朋友?

"不過得請求你們,對任何人不必說我說了'朋友'這兩個字。因為這雖然是真心話,但說真話的人有時反而難於被人理解,甚至招來災禍。所以,我剛才對看守你們的戰士說,我是來審訊小林的。這是不得已的演戲--請原諒,請多多包涵!"盧嘉川說著,竟雙手抱拳對著三個女囚做作揖狀。三個女囚笑了。

他一來,整個囚室的氣氛大變:消失了重壓感、緊張感;連每個人纏在心頭的憂鬱感也消失了。

盧嘉川輕輕從道靜懷裡抱過襁褓中的嬰兒,仔細審視著那張紅噴噴的小臉蛋,似乎要把他的形象深深印在自己的腦海中。然後俯下頭來,在孩子的臉蛋上輕輕地親吻著--一次、兩次……

道靜看著看著,淚水不自覺地順著腮旁滾下來。一剎那間,她有一種異常奇妙的感覺:盧嘉川吻的不是孩子而是她。她的臉頰突然感到溫存,心頭灼熱得沉醉……不敢再看盧嘉川和孩子,她扭過頭,強忍住淚,說:

"盧兄,你怎麼知道了我的遭遇?你是不該來看我們的……"

小俞應聲說:

"盧司令員,你冒這大風險來看我們……真替你擔憂!"

"我蹲國民黨監獄時,還准許親友探視犯人哩。現在,我不是以什麼司令員,什麼幹部身分來看你們。我是以朋友的身分來看你們的。而且,我已經在江華書記那兒掛了號,你們不用為我擔心。"

"啊,江華知道你來看我?"道靜的心猛地一抖,臉色煞白,"他知道你來,那他、他怎麼不--來?"

盧嘉川坐在炕沿上,像個母親,輕輕拍著懷裡的嬰兒,喃喃細語:

"你爸爸忙呀,他脫--不開身。現在,剛打過仗,部隊在休整--盧叔叔有點兒時間,叔叔就來看--你們來羅……啊,小寶寶,你一定吃得很不好,媽媽奶水不會多,你一定吃不飽。你這個早產的寶貝,一定要加強營養呀!這才能夠健康地成長……"盧嘉川說到這裡,又輕輕托起嬰兒的頭在稀疏的胎髮上吻了一下,眼裡充溢著深情和撫愛,"小傢伙,不用愁,叔叔打仗繳獲了敵人大批奶粉、罐頭,現在給你和媽媽送來嘍。吃得飽飽的,又有那個懂醫、能幹、好心的柳阿姨、還有俞阿姨照顧你,你會很快長大?長大的……"

盧嘉川對嬰兒隨意的說話,平凡的毫不稀奇的絮語,使三個女囚忽然像被符咒禁錮住了,個個獃獃地愣怔著,個個不由自主地簌簌落淚。

"哎呀,知識分子真是多愁善感啊!"盧嘉川仍然不改他那談笑自若的風度,"送點吃的來,是應當的嘛,有什麼值得淚落漣漣呢!"說到這裡,他把懷中的嬰兒輕輕地生怕碰著似的放回道靜的懷抱,然後雙手一攤,望著仍坐在炕上的三個女囚笑道:

"有什麼事要叫我辦的嗎?如果可能,我當儘力之所及……對了,奶粉、白糖,還有不少餅乾,一會兒警衛員就送來。"

"我早就收到了奶粉、紅糖,是你送來的么?"道靜問。

盧嘉川眨眨眼皮,調皮地一笑:

"不知道呀。大概是老江送的--他還是關心你的呀。"

道靜意識到盧嘉川在說瞎話,卻不便戳穿,向他道了謝,不再說什麼。這時柳明說話了:

"請你幫我打聽一下曹鴻遠的下落吧,我給他寫過許多信,他一直沒有回信。"

"羅大方不光被捕,還被槍斃了,是什麼原因?我相信他是個好同志……"小俞紅著臉說,"我連個知識分子都夠不上,怎麼把我也抓起來?真是莫名其妙!審訊過我兩次,問我和托匪有什麼組織聯繫。老天爺知道!什麼叫托派,托匪呀?我連這個名詞都弄不清楚,一頂大帽子也扣到我腦袋上來……盧司令員,你是個正直的人,你跟上邊說說,我們--包括林姐姐、柳明全是好人,全是無辜的人,把我們放出去,參加抗戰工作,這都是力量呀。抗戰需要我們,我們也需要抗戰呀!"

盧嘉川頻頻點頭,卻沒有答話。看小俞不說了,把和善的目光轉向道靜的臉,凝睇了幾秒鐘,發出凄涼的聲調:

"羅大方犧牲實在太可惜了,我也很難過……小林,你有什麼意見么?說說吧,我可以代你轉告江華。"

"沒有。"道靜冷漠地搖頭。

"沒有?"盧嘉川稍稍驚異地重複一句,"難道對江華真沒有什麼話說?有的話,我真的可以替你轉達。"

"替我謝謝他。他叫地委機關的人給我送來了紅糖、大米,其實用不著送,安定縣的許多群眾早就給我送來了兩個月也吃不清的東西。還有前天夜晚,他大概恨我的神經太健全了,還把我和小柳拉去假槍斃。感謝他刀下留情,只叫我嘗到了臨死前的滋味,卻沒有真死……"

"真有這種事?這太不像話了!我要趕快向上面去反映……小林,還有別的事么?"盧嘉川神色莊嚴地說。

"沒有了。"道靜咬著嘴唇,極力控制住內心的悲痛,"盧兄,我想求你點兒事。"

"什麼事?只管說,能辦到的無不儘力。"

"給我的兒子起個名字吧。他已經來到世上二十九天了,至今還沒有名字呢。"

盧嘉川雙目閃動,露出為難的神色。他心裡明白,孩子的名字理當叫江華給起,可是,他不來看她,對她如此冷漠;她轉而想到讓自己起名字。此刻他心裡湧上深深的惆悵--他愛這個女同志,愛了這麼多年。看到了她的不幸--和江華結合造成了種種的不幸,他不忍讓她獨自承受這沉重的十字架,他想分擔她的痛苦和不幸,做她的好朋友儘力幫助她,安慰她。今天來囚室看她,他明明知道會遭到非議,甚至造成嚴重的後果,但他不顧這些。他認為真理在自己這邊,敢做敢當,人活著,應該維護自己的見解,維護真理的尊嚴。

"好吧,小林,我作為孩子的叔叔,先給他起個名字也可以--以後孩子的父親不同意,可以再改。"

"他沒有父親!"道靜在心裡喊了一聲,卻沒有出聲。

"叫方方好么?要方就必須直。做一個正直的人,比作圓人好。"

道靜沒出聲,小俞拍起手來:

"方方正正比歪歪斜斜好。就叫方方吧!"說著,一把從道靜懷裡搶過孩子,舉著,喊著:

"方方,小方方!你現在有名字啦!你的盧叔叔給你起了名字啦:方方,方方,快快長大吧!"

幾個人正在屋裡逗著方方,大門外一個粗獷聲音吼叫起來:

"為什麼不叫我們看林書記?她是好人,為什麼把她扣起來?我們好容易找到這兒,跑了兩天啦,不叫進去可不成!去你媽的,咱馬寶駒天不怕、地不怕,會怕你這個站崗的小兵?"隨著吼聲,跨跨的腳步聲向屋門走來。

半倒在炕上的道靜急忙坐起身,向盧嘉川擺擺手,小聲說:

"你快去制止馬寶駒進來。說你正在審查我們--他來了,對他不利……"

盧嘉川會意地點點頭。走到屋門外,正和馬寶駒撞個滿懷。不想馬寶駒身後邊還跟著個窈窕的小媳婦汪金枝。

馬寶駒一見盧嘉川,立刻行了個舉手禮,接著卻厲聲問起來:

"跟您這位領導同志打聽一下:林書記、柳明、俞淑秀她們犯了什麼大罪,都把她們抓捕起來啦?共產黨是打日本、抓漢奸的,他們三位是漢奸么?是特務么?我馬寶駒叫你們這幾下子都給嚇懵啦!聽說林書記受了大罪,還早產下孩子,我跟金枝跑了兩天來找她--看她們。好傢夥!看守她們還用帶槍的兵,還不叫咱進來,咱愣是闖進來了。他有傢伙(指槍),咱手裡的傢伙也不含糊……盧司令員,你來審她們,你的良心過得去么?審完了沒有?咱兩口子一定得進屋看看……"說著,馬寶駒的眼圈紅了,瞪著盧嘉川眨也不眨。

老盧拉住馬寶駒的大手,聲音低而沉重:

"老馬,別難受。這些事我也想不到。不過已經發生了,咱們要相信共產黨會正確解決的。今天,你們不要看她們了,看見她們,你們心裡難受,她們也不好受……等過幾天情況明朗了,她們沒事兒了,你們再見面……"

"去你的吧!不行!"馬寶駒不聽盧嘉川那一套,用大手把老盧的胳膊一推,一閃身就往屋裡闖。在盧嘉川和馬寶駒說話的當兒,伶俐的汪金枝早從老盧背後鑽進屋裡,只聽一聲悲哭:

"我那林妹子、柳妹子啊……"底下的話,像咽住氣般沒有聲了。

盧嘉川有一會兒愣在門邊。汪金枝抱著林道靜哭兩聲,又抱著柳明、小俞哭幾聲。氣哽聲噎,說不出話來。馬寶駒愣在屋地上,噘著嘴,擰住眉,不住地長吁短嘆,看老婆哭,他也滿眼是淚。忽然,汪金枝發現了道靜懷裡的孩子,立刻躥上炕抱在懷裡,親著、喃喃著,不再哭了,像母親對自己的嬰兒,飽含著濃摯的感情,低聲細語:

"小子,我那大胖小子!你姨姨今兒個可看見你啦!多秀氣,多俊,小嘴、大眼,真像你媽呀……"說到媽,大概想到林道靜的處境,汪金枝的眼淚又簌簌流下來,流到孩子的小臉上。

三個女囚都端坐在炕上,對汪金枝、馬寶駒夫婦深情地望著,誰也不出聲、不流淚。

汪金枝剛要上炕坐下,說什麼話,門外看守的衛兵進來了。他勸馬、汪夫婦趕快出去,不然,他負不了責任,會受懲罰。說話的是個十七八歲穿軍裝的小夥子,眼裡含著淚水,懇求馬寶駒。

馬寶駒一望屋門口,盧嘉川已經不見了,他二話不說,拉住汪金枝就往外走。

"瞧你,急什麼!來一趟不容易,誰知她姐妹們還要給帶到哪兒去呀!這輩子還能再見么……"說著,汪金枝又想大哭,卻忍住了。她把孩子送還道靜后,一扭身,把放在凳子上的一個大籃子拿到道靜身邊,"沒有別的給妹子你補身子,這裡一籃子雞蛋,還宰了兩隻老母雞,還有紅糖、白糖。另外給我那侄子做了兩套小棉襖、小棉褲……這些就算做姐姐的一點心意……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們姐妹三個呀!不是你們,我跟小桂子哪能夠團圓得了啊……"說著說著,汪金枝掀起罩小棉襖的毛藍布褂,擦拭眼淚,坐在炕上的三個女囚忍不住了,個個臉上掛著淚水。當汪金枝戀戀不捨地跟在馬寶駒身後要走出屋門時,道靜把她叫住說:

"汪主任,謝謝你的一片心意。可是,我不能收下你的東西……你拿回去吧,不然,要連累你們的……"

倏地,汪金枝站住身,兩手把腰一叉,對著愣在旁邊的衛兵,臉紅脖子粗地撒起潑來:

"當八路的,你有能耐告狀去!告訴你的上級審查官兒去!就說秋水村的汪金枝還有她男人縣大隊長馬寶駒來看林道靜、柳明、俞淑秀三個姐妹來了!她們都是幹部,都是好人,怎麼不許看,不許給她們送點兒吃的呀?這犯了哪家子王法呀?共產黨、八路軍最講良心,最關心愛護老百姓,怎麼回事?哪個當官的糊塗了,連自己的幹部都不關心,都當成了敵人,他們的眼珠子長到屁股眼兒上啦?這還怎麼打走日本鬼子呀!"說著,小媳婦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嚎啕大哭起來。

那個衛兵直直地瞪著眼,愣著說不出一句話。炕上的三個女囚吃了一驚,連方方都被吵醒,哇哇地哭了起來。

馬寶駒終於拉走了妻子,屋裡安靜下來。柳明給方方換過尿布,送到道靜懷裡餵奶。

"柳明,外面有人找你。"衛兵站到屋門口,向屋裡喊柳明。

柳明吃了一驚,道靜和小俞也吃驚:每次審訊,都是審訊的特派員親自來喊人提審,今天怎麼不見特派員,卻是衛兵來叫人。

柳明不動,半晌才說:

"有誰找我?叫他走吧。"

"是常縣長。他要親自提審你。在這屋裡不方便,叫我帶你到隔壁那家去。"

"我不去!"柳明既驚異又氣忿。這個常里平說了一年多好話,到底還是把自己抓了起來。

衛兵為難地呆立著。柳明低下頭整理盧嘉川和汪金枝留下的食品、衣物。

"柳明,還是去吧。"道靜用憂鬱的卻仍然熠熠閃光的大眼睛望著柳明輕聲說,"是常縣長,他不會審問你的。也許會給你帶來什麼好消息。"

柳明跟著衛兵走了。

約莫一個時辰后,當柳明彳亍著走回屋裡時,道靜和小俞都吃驚地跳下地來,一把扶住就要跌倒的姑娘。道靜把她攬在懷裡。

"柳明姐,你--你怎麼啦?……"小俞驚慌地摸著柳明蠟黃的臉和緊閉的眼睛。

柳明不聲不響,任道靜和小俞把她放在炕上,給她頸下墊上枕頭。

道靜摸著柳明的額頭、雙手,並不發燒,只是冰冷冰冷的。急忙附在她的耳邊低聲說:"常里平對你說了什麼?怎麼忽然變成這個樣兒了?"

柳明還是不吭聲,像死人般的臉煞白煞白,只有鼻翼還在微微翕動,說明人還活著。

兩個難友看見柳明這般神情,急壞了。道靜向門外的衛兵喊道:

"喂,外邊站崗的!去看看常縣長走了沒有,請他趕快找個醫生來--柳明情況不好……"

衛兵去了一會兒回來說,常縣長已經離開這個村子。

道靜漸漸鎮定下來。她懂一點醫學常識,人受到的刺激過重,會有假死現象,用力掐人中穴和腳心的湧泉穴位會使人復甦。

她渾身無力,只好告訴小俞怎麼掐柳明的人中、湧泉穴位。小俞用力掐了幾下,死人般的柳明果然微微睜開了眼睛,她定定地看著小俞和道靜,兩隻獃滯的眼睛不認識她們似的動也不動。

小俞接著又掐。突然,柳明一骨碌坐起身來,愣怔地看著道靜和小俞,說了句:

"他--他死了……"就又昏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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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華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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