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十三分區地委的擴大會議在一個村子的大屋裡召開。炕上、地下坐滿了二十幾位地委及各縣的領導幹部。

議題的中心是肅托問題。

有的縣反映:抓出有問題的人,大多感到證據不足--多半是某些被抓者招供出來的,常常交待得驢唇不對馬嘴,與被審查者的實際情況不大相符。有的人一供一串,審查這些人困難很大:他們的社會關係多在大城市,無法去調查,本人又不肯承認,這個運動有點搞不下去……

江華聽到這些情況,很惱火。他感到有些幹部思想右傾,像盧嘉川、林道靜那樣,不把上級的意圖吃透、抓緊,只憑小資產階級的人性、人道主義,同情那些有問題的人,為他們百般辯護。他同意抓起林道靜,就是要給那些右傾主義者當頭一棒--他江華鐵面無私,在大是大非面前絕不手軟。

聽了各縣的彙報,江華作了一個批評性的發言。會場發言冷淡,有一陣子,除了旱煙袋,或舊報紙捲成的小筒子煙,(氵茲)(氵茲)的吸煙聲和偶爾幾聲咳嗽聲,什麼聲音也沒有。

冷場,這怎麼成!而且這種場面已經不止一次。

"老盧,你同意趕快召開這個會議,你一定有許多話要說,請說吧!"江華坐在一把木椅上。因為日寇掃蕩日益緊張,為了活動方便,地委機關的領導和一般幹部都換成了便衣。江華穿上一身老鄉的黑布對襟棉襖、棉褲,頭上戴了一頂氈帽頭,儼然一個大個子農民。

盧嘉川還是一身灰布棉軍裝,聽江華催他說話,微笑一下,淡淡地說:

"我想這屋裡最想發言的不是我。還是請最想發言的同志先說吧。"

常里平從炕沿上站起來。他已經調到地委機關擔任組織部長,換成一身灰布棉襖棉褲。先把圓圓的眼睛對準盧嘉川,然後對全屋的幹部掃視一遍,才開口:

"我是組織部長,是負責幹部工作的。遇到我這任上,這幹部工作好難做啊!肅托,這是上級布置下來的,抗日根據地一擴大,魚龍混雜,混進了漢奸托匪,何足為奇;理所當然,我們必須認真肅清混入革命內部的敵人,然後,抗戰工作才能順利前進。可是,有些幹部竟然喪失了革命警惕性,也喪失了革命原則。對敵人心慈面軟,下不了手,一下手就覺得疼。真也難說,昨天你們還在一起工作,一起有說有笑,忽然間,你的好朋友被抓了起來,或者被隔離審查了,你是會驚訝,會不理解……可是,同志們,各位縣委領導同志們,你們不理解也要理解呀!人心隔肚皮,對那些偽裝抗日打進來的漢奸托匪,我們為了黨的利益,人民的利益,抗日的利益,就必須無情地鎮壓!無情地打擊!我們必須站穩無產階級的立場,堅決徹底地肅清一切暗藏的敵人!"說到這裡,紙煙燒到了常里平的手指,他把煙頭丟在地上,用腳踩滅,向地下呸地吐了一口粘痰,又拿起身邊的搪瓷缸子喝了兩口水,喘息一下,目光在盧嘉川的臉上掠過去,接著往下說,"各縣反映,這個工作不好搞,搞不下去。我能理解。因為根子不在下面,不在你們那兒。而在地委內部--"說到這裡,他把手向盧嘉川一指,臉漲紅了,喘氣也粗了,說話也快了,"咱們這位盧司令員,第一個就反對肅托,反對對那些有問題的知識分子進行審查。他在地委會上不止一次提出審查幹部要有證據,要實事求是。他說,現在被審查的人,沒有幾個人有確鑿證據,不能這樣隨便懷疑人,不能動刑,更不能隨便處決人……照他這種觀點,這種邏輯,我們的肅托工作完全可以停止了。那些鑽入牛魔王肚子里的漢奸特務,詭計多端,手段很多,你用善言善語,他能夠交待罪行,能夠承認自己是混進來的么?證據--是要有證據。但證據不是在敵人手裡,而是在我們的頭腦里,在我們的高度警惕性里!"

一屋子的幹部都用驚訝的目光望著常里平那張漲紅了的義憤的臉,個個臉上都抑制不住地透露出驚惶不安。

這時,盧嘉川站了起來,神色鎮定地看著已經坐在炕沿上的常里平,說:

"常部長,你的話只說了一半兒,那一半兒也請說出來,叫大家明白我盧嘉川都犯了什麼錯誤--或者是罪行。"

"好,說就說!"常里平站起身來,熱了,頭上冒汗了,他摘下氈帽頭,臉還是紅紅的冒著汗漬,"盧司令員對待托匪的態度,不僅有言論,而且有行動。比如對待安定縣那個有嚴重問題的柳明,不僅十分重視她的醫術,而且極力推薦她,叫她去給戰場上的傷員動大手術,這是多麼危險的事!敵我不分,貨真價實的敵我不分!此外,他對待林道靜--順便告訴諸位同志,她雖是地委書記江華同志的愛人,但是江書記大義滅親,親自批准把她抓了起來。"說到這裡,他向江華臉上掃視一下,只見那張長圓形的大臉,一剎間變得煞白。常里平立刻放低了聲音,"林道靜的問題正在審查,可是,盧司令員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韙,幾百里路跑到她的被囚處,以審訊她為幌子,實際上是去慰勉她,是去安撫她,把許多戰利品送給這位正在被審查的人……盧司令員這種種行為,怎麼能夠不造成我分區肅托工作的極端困難?怎麼能夠不造成現在這種裹足不前的局面?好,我先說到這裡,有什麼意見,請盧司令員發表吧。"

一屋子人又是驚訝,又是惶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盧嘉川的身上。

盧嘉川坐在一把木椅上凝然不動,聽任屋裡的人交頭接耳地低聲議論。過一會兒高潮過去了,他才站起來,聲音低低地說:

"常部長的話都是事實。我確實在戰鬥中使用了柳明的醫術,叫她在吳庄戰場上及時搶救傷員,及時給傷員做手術。因為這樣做,傷口癒合得快。另外,我也去看了林道靜。她剛生了孩子,我勸江華同志去看看她,江華同志立場堅定不肯去,我就自告奮勇去看了她,還給沒有奶吃的孩子送去了一些繳獲的奶粉。我們部隊的優良傳統'八項注意'里,不是有'優待俘虜'一項么,林道靜已經成了俘虜,不管她有什麼問題,一個產後虛弱的女人,我們不該優待一點兒,不該叫她和早產的嬰兒活下來么?況且那個嬰兒還是我們的江書記、我的老戰友的兒子……"說到這裡,盧嘉川,掏出一條白手帕,擦擦發紅的眼睛也擦擦額頭。江華用眼一掃屋裡的人--發現有些人的眼圈也紅了--他心裡突然感到不是滋味,有點後悔召開了這個會。

稍停一下,盧嘉川接著說:

"我們根據地缺少法律。不管是多麼好的幹部,只要有某個人一反映,只要某人一說他有什麼什麼問題,不管有沒有證據,是否有可能,那些信口雌黃的話,頓時便成了金口玉言,這個幹部立刻便倒了霉,立刻就變成了審查對象,這種情況,這種做法給我們黨,給我們的革命事業,在歷史上就造成了多麼巨大的損失啊!……"

說到這裡,盧嘉川的眼睛潮濕了,頓了頓,接著說下來:"遠的不說了,目前我們十三分區被抓出來的托派,有多少是真的?--當然,我不否認我們隊伍中確實有混進來的漢奸特務。去年行軍時,混在隊伍里的特務利用黑夜,沿途撒綠豆,給敵人留下追蹤我們的信號。但這究竟是極少數、極少數。絕大多數的同志,包括那些被審查的從大、中城市來參加抗日的知識分子,他們滿腔熱忱,帶著獻身的精神來到艱苦的抗日根據地。對他們的審查,沒有真憑實證,完全不講法律,就輕易地把他們隔離審查,甚至輕易地就把人活埋、槍斃……這種做法只能使親者痛仇者快……"

"盧嘉川同志,請住嘴!"常里平激怒地站了起來,玻璃球樣的眼睛瞪得更大更圓,緊盯在盧嘉川的臉上,提高了聲音--官大了,氣也粗了,"你無視黨的領導,任意在這個莊嚴的會上胡言亂語--乾脆一句:反革命言論!你竟敢說什麼法律!什麼法律?我們共產黨從來不講那些虛偽的什麼《六法全書》之類的騙人的法律,我們只有紀律,我們只有正確的方針、政策和策略。國民黨才搞什麼約法--那些資產階級老爺們才講虛偽的法律,騙人的法律……你這種種謬論,我就要向上級黨反映,直至中央。你等著吧!"

盧嘉川微微一愣,接著又微微一笑。對著大家說,我們黨現在是沒有制定法律,但我相信有朝一日,條件許可,我們會制定出各種法律的。會有保障人權、保障人身自由的法律的。法律是治國之本,決不是資產階級所獨有。接著,他把頭扭向常里平,面色嚴峻,話鋒一轉:

"常部長,你不要用大帽子壓人,嚇唬人,我這個人就是不吃這一套!共產黨員要表裡如一,要言行一致。你仗著有人支持,欺人太甚!自以為是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現在,我就要把你這個人的真面目揭一揭,叫同志們知道,你這個人是不是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

會場成了常、盧二人的辯論場。與會的人都像看演出似的,全神貫注地觀看著。緊張處,連吸煙、吐痰的聲音都沒有了。只有江華神情沮喪,倚在椅背上,雙目直直地望著窗紙,好像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這齣戲。

常里平的臉色漲得紫紅,把手向身邊的炕沿一拍,厲聲喊道:

"不要危言聳聽!什麼我的真面目!難道你這位司令員也要血口噴人么?"

盧嘉川不出聲,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白色的薄紙,舉在手上抖了抖,又捏在手裡沉默了一會兒,用低沉的聲音說:

"常部長,你口口聲聲說柳明有嚴重問題,說我叫她在戰場上救護傷員是危險的,是敵我不分,是嚴重喪失立場。可是,你這位組織部長,警惕性最高的共產黨員,怎麼也偷偷去看望她--當然表面說來是審訊她。可是事實呢,你不但去看了她,對她說了一些博取歡心的話,而且還給她留下一封情意綿綿的情書。你竟在信上說,柳明的男朋友曹鴻遠已經死了,你是如何如何地深愛著她,已經愛了她好幾年,現在,你決心要娶她,只要她肯和你結婚,那麼她的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她仍然是一位好同志……常部長,同志們,我本不想在這種場合舉出這個令人痛心的例子,可是,因為常部長是咱們分區肅托委員會的主任,他的做法和言行關係到幾百個年輕人的政治生命和肉體生命,關係到我們地區抗日事業的前途,所以,我不得不用這個苦肉計來敦促常部長猛醒。"

常里平聽著盧嘉川的話,漲紅的臉漸漸變白、變灰。然後又猛地紅漲起來。他手中的紙煙在空中不停地划著圓圈,沉吟有頃,口吐白沫反駁道:

"你這個人真的血口噴人了!竟敢如此無中生有,造謠誣衊!你是黔驢技窮了吧?我和那個柳明有什麼關係?真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你是想把我們地區的肅託運動扭轉方向--按照你的如意算盤,把那些你認為的好人,而實際上卻是'托匪漢奸'--這不是我下的結論,這是康生同志在延安發表的文章上說的--通通一個不剩地變成你的好同志,對不對?這辦不到!辦不到!一萬個辦不到!"

"常部長,我向你提的是個具體問題,就是你給柳明寫信的問題,你應當回答這個問題,光說那些空洞的、嚇人的大話不能說明你並無此事。現在,我手裡拿著的,就是你給柳明寫的親筆信,難道還需要大家來驗證你的筆跡么?"

常里平愣住了。氣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炕沿邊,兩眼茫然地望著江華,似乎企盼他的援救,來整治這個狡猾難纏的盧嘉川。

聽到常里平竟給柳明寫了求愛信的話,江華被震動了。他不相信他一向倚重信任的常里平竟會做出這等事來。可是,他也深知盧嘉川的穩健、幹練和誠實,如果沒有這種事,如果他手中不是捏著那封情書,老盧絕不會當著這麼多的幹部,在地委擴大會上說這種話,做這種事的。他為難地沉默了一陣,又冷靜地思考了一會兒,才瓮聲瓮氣地說:

"我們這裡的問題和矛盾,地委已經彙報到邊區黨委去了。我想,不久,上級黨會有明確的指示的。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裡,散會!"

他的話剛完,盧嘉川馬上接了一句:

"我也已經把這裡問題的嚴重性,反映到邊區黨委和黨中央去了。我相信陰雲就會散去,中央會正確處理我們這裡的問題的。"

"我也相信盧司令員的反黨言行會受到應有的懲罰的。黨絕不會允許一個反黨言論已成一套的人留在黨內踞守高位。"臨出門口,常里平瞪著盧嘉川,又甩出了振振有詞的話。

眾多的幹部們,似乎看到了一出出人意外的戲,有人興奮,有人沮喪,也有人搖頭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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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華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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