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鹿子霖一上任鄉約就施展出非凡的辦事能力和組織才能。他用白鹿倉撥給他的十分有限的經費,在白鹿鎮買下一院破落戶的民房。房屋已經破敗不堪,庭院里散發著一股酸滋滋臭烘烘的氣味。他雇請來衛木匠,向所轄的十個村子攤派小工,把三間大廳和兩間廂房全部翻修一新。把臨街的已經歪扭的門樓徹底拆除,用藍色的磚頭壘成兩個粗壯的四方門柱,用雪白的灰漿勾飾了每一條磚縫,然後安上兩扇漆成黑色的寬大門板。在右首的門柱上,掛出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滋水縣白鹿倉第一保障所。多年來一直破敗不堪的居民小院,完全煥然一新了,在灰暗衰老的白鹿鎮上,立即昭示出一種奇異的氣質。

皇帝在位時的行政機構齊茬兒廢除了,縣令改為縣長:縣下設倉,倉下設保障所,倉里的官員稱總鄉約,保障所的官員叫鄉約。白鹿倉原是清廷設在白鹿原上的一個倉庫,在鎮子西邊三里的曠野里,豐年儲備糧食,災年賑濟百姓,只設一個倉正的官員,負責豐年征糧和災年發放賑濟,再不管任何事情。現在白鹿倉變成了行使革命權力的行政機構,已不可與過去的白鹿倉同日而語了。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低一級行政機構,轄管十個左右的大小村莊。

當白鹿倉的總鄉約田福賢要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的鄉約那陣兒,鹿子霖聽著彆扭的「保障所」和彆扭的「鄉約」這些新名稱滿腹狐疑,拿不定主意,推委說自己要做莊稼,怕沒時間辦保障所里的事。當他從縣府接受訓練回來以後,就對田福賢是一種知遇恩情的感激心情了。

鹿子霖在縣府接受了為期半月的任職訓練。受訓結束的前一天,縣長史維華再一次到場訓示,發給大家每人一身青色制服,換上了一色一式制服的各倉總鄉約和各保障所的鄉約們一起同史縣長合影留念,這無疑是滋水縣歷史上別開生面的一張歷史性照片。鹿子霖脫下長袍馬褂,穿上新制服到大鏡前一照,自己先嚇了一跳,幾乎認不出自己了。停了片刻,他還是相信那個穿一身青色洋布制服的鹿子霖,仍是那個穿長袍馬褂的鹿子霖:長條臉,高額頭,深陷的眼睛,長長的眼睫毛,統直的鼻子,俊俏的嘴角,這個鹿子霖比那個鹿子霖更顯得精神了。

一天後晌,兩個正在朱先生的白鹿書院念書的兒子聞訊跑到縣府來看望他,看見他一身制服就驚得愣獃獃地瞅著。鹿子霖哈哈笑著摟住兒子說:「爸革命咧!」大兒子兆鵬說:「爸!你都革命了,還讓我念古書?我想到城裡的新學堂去念書。科舉考試早都廢止了,再念老書沒一點點兒用處了。」二兒子兆海也附和哥哥說:「好幾個生員都走了,到城裡的新學堂念書去了。我跟哥哥一塊去。」鹿子霖很爽快他說:「去!你倆一搭去!史縣長說來,咱縣上也正籌劃新學堂哩!」

鹿子霖日暮時回到白鹿村,在街巷裡遇見熟人,全部認不出他來了。他對這種反應已不奇怪,作出無所謂的樣子回答他們的詢問:「在縣府受訓。滿了。十五天滿了。這衣裳……制服嘛!」走進自家院子,他的女人端著一盆泔水正往牛圈走,嚇得雙手失措就把盆子扣到地上了。鹿子霖走進上房向父親請安。泰恆老漢眨巴著眼睛把他從頭到腳瞅盯了半晌,驚奇地問:「你的辮子呢?」鹿子霖早有準備:「凡是受訓的人,齊茬兒都鉸了。保障所是革命政府的新設機構,咋能容留清家的辮子?」泰恆老漢閉嘴悶聲了。

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邀請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鄉約的時候,鹿泰恆出於自家在白鹿村處境的考慮,支持兒子到白鹿村外邊去闖世事,現在自然不能為兒子丟掉辮子再說二話。鹿子霖恭恭敬敬向父親彙報了在縣府受訓的情況,泰恆老漢聽了說:「甭忘了你老太爺的話。」鹿子霖說:「那忘不了。」第二天鹿子霖就著手交辦買房修房創建保障所的事。他在白鹿村和白嘉軒搭手修造祠堂,創立學堂,修補堡子圍牆,結果卻只是增加了族長白嘉軒的功德;現在他將第一次出面獨立行事,就決心要辦出個樣子來。在白鹿村,他的財富可以累加,卻與族長的位置無緣;現在,他是保障所的鄉約,下轄包括白鹿村在內的十個村莊,起碼不在白嘉軒之下了吧?他按照縣府規定給保障所的編員人數,物色聘請了一位書手,姓王,是大王村的一位學子,寫得一手好字,人也精幹。到保障所修建完成,他和王書手就在廳房裡坐下來擺出辦公的架勢了。

第一保障所創建成功,並舉行了隆重的慶祝活動。鹿子霖首先約請了頂頭上司總鄉約田福賢,還邀請了第一保障所所轄管的十個村子里的官人——包括白嘉軒在內的各村的族長,又邀請了白鹿倉另外八個保障所的鄉約;再就是鎮子上的幾位頭面人物,中醫堂的冷先生,雜貨鋪的葛掌柜,糧店的崔掌柜等;本保障所轄管的十個村子的紳士和財東,也都一個沒有遺漏。第一項儀式是掛牌。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把挽著紅綢的木牌掛在右首的四方門柱上,然後鞭炮齊鳴,又三聲銃響,把人們震得耳鳴心跳。在亂糟糟的恭賀氣氛里,鹿子霖卻想起老太爺的話:「中了秀才放一串草炮,中了舉人放雷子炮,中了進士放三聲銃子。」他現在是保障所的鄉約,草炮雷子銃子都放了,老大爺在天之靈便可得到了慰藉。

鹿子霖在鎮子的飯館包下五席飯菜,跑堂的掌著紅漆木盤把菜送到保障所里。酒過三巡,鹿子霖致詞歡迎,田總鄉約作指示,各位同僚,各位頭面人物相互祝賀恭維。白嘉軒坐在這裡很難受,聽這些人說話更難受,他怎麼也消除不了心裡的疑團:「這些人在這兒吃誰的?」他幾次想把姐夫朱先生寫給張總督的民謠念出來,卻又幾次作罷。他清楚鹿子霖不是張總督,他自己也不是朱先生,念了也沒有用。他應酬著坐了一陣子,再也坐不下去,就起身告辭了。鹿子霖捏著酒盅走過來,拉他再飲:「嘉軒哥,日後還望你寬容兄弟之不周。」白嘉軒裝出豁達的樣子說:「這話再不能往下說,再說就見外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鹿子霖熱情地拉住不放:「啥事緊得要走?」白嘉軒掙脫了手臂,離開桌椅說:」黃牛尋犢子咧!我得去配種。」鹿子霖掃興地閉了嘴,再不挽留。

白嘉軒得到通知到保障所開會,十個村的官人全部到齊后,鹿子霖傳達了縣府史維華縣長的命令,要對本縣的土地和人口進行一次徹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戶核查造冊,再由白鹿倉匯總之後統一到縣府加蓋印章,一畝一章,一丁一章,按土地畝數和人頭收繳印章稅。白嘉軒還沒聽完,就突然想到保障所掛牌吃喝那天自己沒有說出口的話:這些人在這兒吃誰的?他然後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對鹿子霖開玩笑說:「子霖兄弟,是不是掛牌那天吃下窟窿了?」鹿子霖正懷著上任后第一次執行公務的神聖和莊嚴,一時變不過臉來,雖然被這話噎得難受,卻只能是玩笑且當它玩笑:「嘉軒兄編什麼閑傳!這是史縣長的命令。」但心裡卻不由懊惱起來。印章稅收齊后,縣府、倉和保障所按七二一比例開成,上交縣府七成,倉里抽取二成,保障所留下一成,作為活動經費以及官員們的俸祿。因為沒有各村官人的份兒,所以此條屬內部掌握,一律不朝下傳達。鹿子霖恢復平靜以後,就強烈地意識到,現在不能示弱,否則以後事情就難辦了,於是說:「各位,咱們官事官辦,私事私了。屬於兄弟和各位私人交情的事,咋都好說好辦,屬於官事,就得按縣府的條律執行。史縣長再三說,必須服從革命法令,建立革命新秩序。」有人問:「誰要是實在沒錢交咋辦?」鹿子霖說:「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又有人說:「要是想不下辦法咋辦?現在青黃不接,去年秋里遭了旱,村裡多半人吃食接不上新麥……」鹿子霖說:「辦法只要想,總是能想到的。各位回村以後,牙口得放硬點。」

白嘉軒就不再說話,領了鹿子霖散發的通告,徑直走回白鹿襯。

白嘉軒從皂莢樹上用鐵杴鏟下幾粗皂莢,把署有史維華縣長名字的通告扎到祠堂外的牆壁上,然後敲鑼,把通告的內容歸納成最簡潔的幾句話,從村子里一邊敲過,一邊喊:「一畝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納稅,月內交齊,抗拒不交者,以革命軍法處治。」白嘉軒繞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鑼的時候,通告前已經圍滿村民。大家議論紛紛,聽不清楚,只聽得一句粗話:「這反正倒反成個朘子了!這縣長倒是個朘子縣長……」

祠堂門外的嘈雜聲,攪擾了徐先生的安寧。後晌放學以後,孩子們背上竹籠,提上草鐮去給牲口割草,徐先生就到河邊去散步。楊柳泛出新綠,麥苗鋪一層綠氈,河岸上綉織著青草,河川里彌散著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氣息。他一邊踱著步,一邊就吟誦出長短句來。待回到祠堂里,就書記到紙上。現在已有一厚摞了,題為《滋水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來坐館執教,免除了在家時沉重的田間勞作之苦,過一種平靜無擾的清閑生活。他沿著河岸悠悠漫步,眼前總是飛舞著祠堂門外那張蓋著縣府大印署有縣長姓名的通告,耳畔又響起村民們的議論和粗魯的謾罵,心裡竟然怦怦搏響。清廷的皇帝也沒有徵收過如此名目的賦稅,只是繳納皇糧就完了。「苛政猛於虎!」徐先生不覺說出口來,隨之就吟出一首長短句詞章。在他的吟誦山川風月的《滋水集》里,這是唯一一首諷喻時政的詞作,別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著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習慣。他剛剛吹燈躺下,就聽到叩擊祠堂大門鐵環的響聲。他穿戴整齊之後,又疊了被子才去開門。黑暗裡聽出是白嘉軒,忙引入室內。

白嘉軒說:「我想起事。」徐先生忙問:「你……起什麽事?」白嘉軒說:「給那個死(史)人一點顏色瞧瞧,騷一騷他的臉皮!」徐先生急問:「咋樣鬧呢?造反?」「我一個笨莊稼漢,一不會耍刀,二不會弄棒,快槍連見也沒見過,造啥反哩!」白嘉軒說,「按人按畝收印章稅,這明明是把刀架在農人脖子上搜腰哩嘛!這莊稼還能做嗎?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莊稼了,把農器耕具交給縣府去,交給那個死(史)人去,不做莊稼嘍!」徐先生沉默不語。白嘉軒接著說:「你是知書識禮的讀書人,你說,這樣弄算不算犯上作亂?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生回答,「對明君要尊,對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先生,我還擔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軒說,「我想請你寫一封傳帖。」「雞毛傳帖?寫!」徐先生竟是凜然慷慨的氣度,「你說怎麼寫?我聽老人」說過雞毛傳帖的事,可沒見過。」「誰也沒見過。我也是聽老輩子人說過那年殺賊人就用的雞毛傳貼。」白嘉軒說,「你想著寫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來就行咧!怕不能太長。」

徐先生取了一張黃紙,欣然命筆,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氣呵成:「苛政猛於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寫罷裝進一個厚紙信封,交給白嘉軒。白嘉軒說:「徐先生,這事由我擔承,任死任活不連累你。」徐先生說:「什麼話!君子取義捨生。既敢為之,亦敢當之。」

白嘉軒未進院門,直接走進對過兒的馬號。鹿三悄聲問:「寫好了?"白嘉軒說:「好了。」白嘉軒掏出三封同樣的傳帖,往開口裡分別插進三根白色的公雞尾毛,對鹿三說:「你先到神禾村,進村西頭頭一家,敲響門,從門縫把傳帖塞進去,只給主家招呼一聲『貨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記下了沒?」鹿三說:「這好記。」白嘉軒接著吩咐:「剩下這兩份,你送給賀家坊村的賀老大賀德敖,賀家村街心十字南巷西邊第六家。下來你就甭管了。來迴路上碰不見熟人不說,碰見熟人裝作不認得低頭快走。記下了沒?」鹿三說:「賀家坊的賀氏兄弟我閉著眼都能摸到,你放心。」說著把三份傳帖接過來,扎進藍布腰帶里,又在腰裡纏了三匝,外邊再套上一件夾衫,說:「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見話。」白嘉軒說:「我等你,就在這兒。聽著,萬一路上碰見熟人躲不過了,就說你給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點不耐煩:「哎呀嘉軒!你把我當成鼻嘴娃子,連個輕重也掂不出來?」說罷就走出馬號去了。白嘉軒突然覺得渾身鬆軟,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席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葦席下鋪墊的麥草,土坯炕面上鋪著被汗漬浸潤得油光的葦席,散發著一股類似馬尿的汗腥味兒。他枕著鹿三的被卷,被卷里也散發著類似馬尿的男人的腥膻氣息。他又想起老人們常說的雞毛傳帖殺賊人的事。一道插著白色翎毛的傳帖在白鹿原的鄉村裡秘密傳遞,按著約定的時間,各個村莊的男人一齊湧向幾個賊人聚居的村莊,把行將就木的耄耄和席子裹包著的嬰兒全部殺死。房子燒了,牛馬剝了煮了糧食也燒了,賊人佔有的土地,經過對調的辦法,按村按戶分配給臨近的村莊,作為各村祠堂里的官地,租賃出去,收來的租子作為祭祀祖宗的用項開銷……

騾馬已經卧圈,黃牛靜靜地扯著脖子倒沫兒,粗大的食管不斷有吞下的草料返還上來,倒嚼的聲音很響,像萬千隻腳在鄉村土路上奔跑時的踢踏聲,更像是夏季里突然捲起的暴風。白嘉軒沉靜下來以後,就覺得那踢踏聲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軒後來引為終生遺憾的是沒有聽到萬人涌動時的踢踏聲。四月初八在期待中到來。初七日夜裡,白嘉軒一宿未曾合眼。他把那個白銅水煙壺端到鹿三的馬號里,倆人坐著抽了一夜煙。天剛麻明,鹿子霖領著田福賢堵在門口。田福賢說:「嘉軒,趕快敲鑼!給大聲吆喝,一律不要上縣,不要聽逆賊煽動。」白嘉軒冷冷他說:「那鑼我不敢敲。」田福賢說:「你是宮人又是族長,怎不敢敲?」白嘉軒說:「傳帖上寫的明明白白,誰不去縣府交農具,誰阻撓去交農具,一律砸鍋燒房。我不敢。我怕砸了鍋燒了房。」田福賢說:「誰敢!真的有誰燒了你的房,我讓誰給你賠!」白嘉軒蔑視他說:「你吹啥哩!傳帖連縣長都敢反敢弄,誰把你個總鄉約當啥!」田福賢的臉臊紅了。鹿於霖也覺得被輕視了不大自在。白嘉軒說:「鑼和鑼槌在祠堂放著,要敲你們去敲。我今日個不敲。」這當兒村裡傳來三聲驚天動地的銃響,臨近村子也連續響起銃子的轟鳴。白鹿村一片開門關門門板磕碰的噼啪聲,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在清晨寂靜的村巷裡迴響,一個個扛著犁杖,夾著杈耙掃帚的男人,在蛋青色的晨光里躍進,匆匆朝村子北邊的道路奔去。白嘉軒站在門外的場地上說。」決堤洪水,怎麼掩擋?誰這會敲鑼阻擋……非把他捶成肉坨兒不可!」田福賢煞白著臉:「硬擋擋不住,咱們好言相勸或許可以?走吧!」白嘉軒推諉不過,跟著鹿子霖和田福賢在村巷轉著。村裡已經變成女人的世界,沒有一個成年男人了。沒有男人的村巷就顯出一種空虛和脆弱。白嘉軒心急如焚,那些被傳帖煽動起來的農人肯定已經彙集到三官廟了,而煽動他們的頭兒卻拔不出腳來,賀家兄弟一怒之下還不帶領眾人來把他砸成肉坨!白嘉軒情急之下就拉下臉說:「二位忙你們的公務,我失陪了。」說罷就走。田福賢跑上前來堵住說:「嘉軒,實話實說吧!有人向縣府告密,說你是起事的頭兒。我給史縣長拍了胸瞠,說你絕對不會弄這號作亂的事。既然擋不住也勸不下,讓他們去吧!你可萬萬去不得。」鹿子霖則笑嘻嘻他說:「我根本不信嘉軒哥會跟那些人在一塊鬧事。走走走!嘉軒哥,到你屋裡坐下,讓嫂子給咱沏一壺茶。」

白嘉軒再也找不出借口,就硬著頭皮回到屋裡,心裡只希望賀氏兄弟領頭進縣城交農器了。但他尚不知,賀氏兄弟跟他一樣,此刻也被田福賢安排的幾位官員和紳士纏住而不得出門。這原是史縣長的精心安排。

時勢和機運卻促成了鹿三人生歷程中的一次壯舉。他扛著一架沒有安裝鐵鏵的犁杖,走出白鹿村就擁入從各個村子湧出的庄稼人當中,同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都打起招呼。人往往就這樣,一個人的時候是一種樣子,好多人匯聚到一起又完全變成另一種樣子。臨近三官廟,從四面八方通三官廟的大道小路上,人群匯成一股股黑壓壓的洪流。三官廟小小的庭院早已擠得水泄不通,門外的場地上也擁擠著人群,齊腰高的麥子被踏倒在地,踩踏成爛泥的青苗散發著一股清幽幽的香氣。鹿三剛停住腳就聽到了一個可怖的流言,說起事的人被嚇破了膽不敢出頭了!又說起事的人收受了史縣長的賞金被收買了!最可怕的是說不願意收受賄賂的兩個頭兒被史縣長抓走了,現在正捆綁在城牆上示眾!誰也無法證實,因而也無法辨別其虛實,但舉事的頭目沒有出面卻是既成的事實。隨之最粗野的不堪人耳的咒罵不再對著收印章稅的史縣長,而是集中到雞毛傳帖的起事人頭上,但至今誰也搞不清究竟是那個村的張三李四王麻子煽起了這場事件。於是,紛亂而憤怒的莊稼漢們哄哄嚷叫著要去懲治起事的人。人群開始騷亂,朝來時的大道小路上倒流,鹿三心裡急得像火燒,卻終究束手無策。

這時候,從三官廟的院牆裡突然傳出了歡呼聲:「起事的人出頭露面了!」消息像風一樣卷過去,倒流的人又從大道小路上折回來。鹿三看見人群從三官廟的大門裡流水一樣涌泄出來,農具被踩斷的咔嚓聲,夾雜著被踩倒的人的慘叫,圍牆上不斷有人翻跳下來。一伙人架著一個光頭禿腦的和尚從廟門裡卷到場地中間。和尚踩著兩個人的肩膀,左手扶著舉到空中的一把木叉,右手在空中大幅度揮舞著那隻插著白色翎毛的傳帖:「苛政猛於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和尚有一副好嗓門兒。朗誦起傳帖,嗓音洪亮,抑揚頓挫,感情熾烈:「貪官不道,天怒人怨,黎民百姓無計無路,罷種罷收……」眾人鴉雀無聲。鹿三忽然羨慕起和尚來了。和尚誦完傳帖說:「我一人孤掌難鳴。各位父老再舉薦三個頭兒,帶領眾人進城交農具去!有哪位好漢自告奮勇站出來更好……」鹿三聽了大叫一聲:「白鹿村鹿三算一個!」話音未落,他立即被身旁的人抬了起來,鹿三站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高高地俯視著烏壓壓的一片黑腦袋,忽然覺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軒了,直到死亡,鹿三都沒有想透,怎麼會產生那樣奇怪那樣荒唐的感覺。眾人又推舉出兩個人來,和尚隨之宣布包括自己在內的四個頭目為東西南北四路領頭兒。和尚吼道:「東原的人進東門,西原的人進西門,南原的人進南門。北原的人進北門。史縣長不收回成令,誓不回原。」嗷嗷嗷的吼聲混合著咒罵,人流像洪水一樣滾向縣城,土路上揚起滾滾黃塵,大道兩旁的麥子被踩踏得像牛嚼過的殘渣。鹿三趕到城牆下,城門已經關死,吼聲震天。幾十個人抱著一根木頭撞擊大門,門板被撞碎,卻發現裡頭已經用磚封死了。鹿三喊著拆牆扒磚。人擁人擠,效率極低,有人把扒下的磚頭擲進城牆裡去,有的磚頭掉下來砸破了自己人的腦袋。這時候,城牆上響起鑼聲,一個人敲著鑼喊:「縣長向大家見禮!」一夥隨員簇擁著史縣長出現在城牆上,縣長跪下了,作揖叩頭。打鑼的人大聲宣布:「史縣長令,收蓋印章稅的通令作廢。請父老兄弟回鄉。」磚頭飛上城牆,縣長的隨員們耍雜技似的凌空逮住磚塊,保護著縣長。史縣長又帶著隨員們跟著敲鑼的人順城牆走了。鹿三倒不知該怎麼辦了,憋在胸間的怒氣尚未完全爆發釋放出來卻已宣告完結。沒有經過多少周折而順利地達到目的取得勝利,反倒使人覺得意猶未盡不大過癮。圍在城牆下的人立即把矛頭迴轉過來,紛紛吼喊著現在該當實踐傳帖上的戒律,立即懲治那些沒有前來交農具的人,罵他們不冒風險而分享鬥爭的勝利果實比死(史)人更可憎。鹿三順從了眾人的意向,回原路上所過的村莊,凡是沒有參與交農的人家都受到嚴厲的懲罰,鍋碗被砸成碎片,房子被揭瓦搗爛(本應燒掉,只是怕殃及鄰舍而沒有點火),有兩家鄉性惡劣的財東紳士也遭到同樣的懲治。鹿三回到白鹿村,白嘉軒在街門口迎接他,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三哥!你是人!」

四月十三日,白鹿鎮上貼出兩張布告,一張是罷免史維華滋水縣長的命令,同時任命一位叫何德治的人接任。布告是由省府張總督親自簽署的。白鹿鎮逢集,圍觀的人津津樂道,走了一個死(史)人,換了一個活(何)人,死的到死也沒維持(維華)得下,活的治得住(德治)治不住還難說。白鹿原人幽默的天性得到了一次絕好的表演機會。並貼的另一張布告的內容就不大妙了,那是逮捕拘押鬧事主犯的告示,其中包括鹿三在內的領頭進城的四個人,還有寫傳帖的徐先生,煽動起事的賀氏兄弟。圍觀的人看罷第二張告示的觀感是,摔了一場平跤。

白嘉軒比起事以前更難受。一個最沉重的憂慮果然被傳言證實了,他的起事人的身分早已不是秘密,而他倖免於坐牢的原因是他花錢買通了縣府;說他一看事情不妙就把責任推到那七個人身上,還說他的姐夫朱先生的大臉面在縣裡楦著,等等。白嘉軒從早到晚陰沉著臉,明知棗芽發了卻不去播種棉花。他走了一趟賀家,又走了一趟徐先生家,他對他們的苦楚的家人並不表示特別的熱情,只是冷冷地重複著同一句話:「我馬上到縣府去投案,我一定把他們換回來。」他對哭哭啼啼的鹿三的女人說:「三嫂,你甭急,我要是救不下三哥就不來見你。」

白嘉軒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奔縣府。縣府里的一位年輕的白面書生對他說:「交農事件已經平息。餘下的事由法院處理,你有事去法院說。」白嘉軒放下褡褳,掏出一條細麻繩說:「我是交農的起事人。你們搞錯了人。你們把我捆了讓我去坐監。」白面書生先是一愣,隨之就耐心地解釋:「交農事件沒有錯。」白嘉軒吃了一驚,又覺得抓住了對方的漏洞:「沒錯為啥抓人?」白面書生笑著向他解釋:「而今反正了,革命了,你知道吧!而今是革命政府提倡民主自由平等,允許人民集會結社遊行示威,已經不是專制獨裁的封建統治了。交農事件是合乎憲法的示威遊行,不犯法的。那七個人只是要對燒房子砸鍋碗負責任。你明白了嗎?快把麻繩裝到褡褳去。你要還不明白,你去法院說吧!」白嘉軒不是不明白,而是愈加糊塗。他又去找了法院,又掏出麻繩來要法院的人綁他去坐監獄。法院的人說了與白面書生意思相同的話,宣傳了一番新政府的民主精神,只是口吻嚴厲得多:「你開什麼玩笑!快把你的麻繩收拾起來。誰犯了法抓誰,誰不犯法想坐監也進不來。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是無理取鬧,破壞革命機關秩序。」白嘉軒收拾了麻繩,背起褡褳出了法院,就朝縣城西邊走來,決定去找姐夫朱先生想辦法。

第二天微明,白嘉軒又背著褡漣走下白鹿原,胸口的內衫口袋裡裝著姐夫朱先生寫給張總督的一封簡訊。總督府門前比縣府嚴密得多,荷槍實彈的衛兵睜眼不認人。白嘉軒情急之中就掏出姐夫的信來。衛兵們幾乎無人不曉朱先生勸退二十萬清軍的壯舉,於是放他進去。一位中年人接了信說:「張總督不在。信我給你親交。你回吧。」白嘉軒說:「我要等見張總督。」中年人說:「你等不住。總督不在城裡。你有事給我說。」白嘉軒把抓人的事說了,並帶著威脅的口吻說:「要是不放人,我就碰死到大門上。」中年人笑說:「碰死你十個也不頂啥,該放的放,不該放的還得押著。你快走,我還忙著。」白嘉軒急了:「不是我姐夫勸退方巡撫,你多半都成了亂葬墳里的野鬼!你們現在官兒坐穩了,用不著人了是不是?」中年人笑了,並不反感他的措辭,反倒誠懇他說:「旁人的事權且忘了,朱先生的事怎麼能忘?你回吧!要是七天里不見動靜,你再來。」白嘉軒當晚就宿在皮匠二姐夫家裡。

第二天傍黑回到家,看見鹿三徐先生賀家兄弟以及兩個面熟卻叫不上名字的人正坐在上房明間的桌子旁。六個人一見他,都齊刷刷跪下了。白嘉軒驚喜萬分,一一扶起他們,才知張總督專門派人急告滋水縣何德治縣長放人。白嘉軒問:「和尚呢?」六個人全都默然,說不出口現在就押著和尚獨獨一個。白嘉軒不在意他說:「甭急甭怕。和尚下來再搭救,一個人也不能給他押著。咱們算是患難之交,今日難得相會,喝幾盅為眾位壓驚。」說罷吩咐仙草炒菜,又回過頭對鹿三說:「三哥,你先回去給三嫂報一聲安,她都急死了。」鹿三笑說:「她知道我回來了。嘉軒,我這幾天在號子里,你猜做夢夢見啥?夜夜夢見的是咱的牛馬!我提著泔水去飲牛,醒來時才看見是號子里的尿桶……」

搭救和尚出獄費盡了周折。法院院長直言不諱地述說為難:「燒了人家房,砸了家鍋,總得有一個人背罪吧?」白嘉軒說:「辦法你總比我多!」他不惜破費,抱定一個主意,用錢買也得把和尚買出來。徐先生把他的俸銀捐贈出來。賀家兄弟也送來了銀元。三官廟的老和尚胸膛上掛著「救吾弟子」的紙牌,到原上的各個村莊去化緣,把零碎小錢兌成大錢銀元,交給嘉軒。白嘉軒把鐺鐺響著的銀元送到法院院長的太太手裡,院長果然想出了釋放和尚的辦法。和尚釋放了。白嘉軒小有不悅的是,和尚獲釋后,既沒有向搭救他出獄的他表示謝意,也沒有向為他化緣集資的老和尚辭謝。他沒有再回到原上的三官廟,去向不知。和尚成了一個謎。這時候,有人說和尚原先在西府犯了奸,才逃到白鹿原上來的,進三官廟不過是為了逃躲官府的追緝罷了;又有人說他原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在白嘉軒看來,這些已經無需追究,更無需核實,因為搭救他們出獄的總體目的已經達到,至於他還當不當和尚,卻是微不足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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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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