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天午後淑華坐在自己房中看書,忽然聽見窗外廚房裡起了一陣吵鬧,原來廚子老謝在跟四房的楊奶媽吵架。她自語道:「真討厭!每天總有些事情吵得你不安寧。」她不想去管它,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書本上,但是不行,這本地理教科書念起來不容易上口,她靜不下心來,無法把書中的大意裝進腦子裡去。廚房裡的吵鬧不斷地妨害她,房裡的悶熱更增加了她的煩躁。
綺霞從外面走進來。她看見淑華捧著書,便驚訝地說:「三小姐,虧得你還有本事看書。他們吵得真叫人心焦。」
「綺霞,他們為什麼事情吵架?」淑華順口問道,便把書闔起來。
「他們什麼話都罵得出來,一點也不害羞,」綺霞不滿意地說:「其實也沒有什麼事情。謝師傅跟楊奶媽說笑,不曉得怎麼樣就罵起來了。楊奶媽素來就很神氣,四老爺、四太太都喜歡她,我們都惹她不起。她動不動就開口罵人……」
「你不要說了。你快去把四小姐請來,」淑華打岔地說。綺霞應了一聲。淑華又說:「我在大少爺屋裡頭等她。」
「我曉得,」綺霞答道,便轉身走出去。但是走到房門口,她又掉轉頭來說:「三小姐,剛才太太吩咐過黃媽等一會兒熬洋菜要做『冰粉兒』了。」
「你快去,看你這樣貪吃,」淑華曬笑地催促道。
綺霞走了以後,淑華望了望手裡的教科書,遲疑了一下。忽然一句極下賤的罵人話從廚房裡飛過來。她吃了一驚,但是她馬上決定了。她把眼光從書上掉開,把書丟在桌子上,安靜地走出房去。
淑華剛剛走進過道,一個人忽然從後面跑來。那個人跑得很快,而且他是從外面轉彎進來的,所以他沒有留意到淑華,把她撞了一下。
淑華眼睛快,馬上看出這是覺英,一把將他抓住,帶怒地斥責道:「四弟,哪個把你充軍?你走路也不睜起眼睛!」
「三姐,我實在沒有看見,跑慣了收不住腳步,」覺英帶著狡猾的笑容望著淑華說。他滿臉通紅,只穿了一件對襟白短褂,衣領敞開,熱氣直撲到她的臉上來。
「你不在書房裡讀書,跑出來做什麼?」淑華問道。
覺英看看淑華的右手,閃了閃眼睛說:「三姐,天氣太熱,你把手鬆開,大家涼快涼快,好不好?」淑華不作聲,嫌厭地縮回手,把他的膀子放開了。覺英故意把那隻膀子輕輕地拍了拍,然後從容地說下去:「今天熱得很,大家休息休息。先生喊我出來了。」
淑華知道他在說謊,臉上現出厭惡的表情,大聲駁斥道:「你又在騙人。前個月才挨了打,管不到幾天,你的皮又作癢了。」
「覺英把嘴一扁,眼珠一斜,揚揚得意地說:」三姐,你也太不兼麻煩了。連爹也覺得我不好管。他曉得我這個脾氣改不了,他都讓我幾分。就是你老姐子愛跟我作對。其實你老姐子橫豎是別家的人,何必多管高家的事。你跟我結怨又有哪點好處?現在你們在後面打核桃,等一會兒我撿幾個大的請你吃好不好?「
「呸!」淑華氣惱地啐道:「你越說越不象話了。我不管你,看你們將來做叫化去!」
「做叫化!你老姐子想得太多了,」覺英並不動氣,仍舊嬉皮笑臉地說:「單憑我龜子這點兒本事,也不會走要飯的。爹有那麼多錢,難道還怕不夠我用?三姐,我倒有點兒替你擔心,你將來嫁個姑少爺是個老叫化,那才丟臉嘞。人家好心請你吃核桃,你姐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慪氣。」
「四弟,你少放屁!你再說,看我會不會撕掉你的嘴!你滾你的,我不要聽你這種下流話!」淑華氣紅臉大聲罵道。
「三姐,你何必撕掉我的嘴?沒有嘴,我豈不是不能夠吃飯?不吃飯豈不是會餓死我嗎?餓死我龜子,你老姐子豈不是要捉到衙門裡頭去嗎?……」覺英故意奚落淑華道。他還沒有把話說完,淑華忽然厲聲喝道:
「四弟,你閉不閉嘴?你在哪兒學來這些下流話?你看我敢不敢打你?」她舉起手要朝覺英的臉頰打去。
然而覺英的眼睛比淑華的手更快,他連忙縱身一跑,就逃開了。他跑出過道,還轉過身子,笑嘻嘻地望著淑華說:「三姐,你老姐子臉皮也太嫩,我才說兩句笑話,你就『火燒碗櫃』了。」
「你說什麼?我不懂你的鬼話!」淑華帶怒罵道。
「火燒碗櫃豈不是盤盤兒燃了嗎?你的臉盤子都燃起來了,真好看!」覺英得意地挖苦道。他不等淑華開口,又說:「三姐,我沒有工夫,少陪了。」他拱一拱手就從過道跑下去不見了。
淑華站在覺新的房門口,氣得沒有辦法。過了片刻她對自己說:「我真是自討苦吃。我明明知道跟這種人說話是沒有用的。」
就在這時淑貞同綺霞走來了。綺霞聽見淑華說話,驚訝地笑道:「三小姐,你在跟哪個說話?」
淑華也笑了起來。她答道:「你說還有哪個?就是四少爺。我罵他幾句。真把我氣壞了。
「三小姐,你也真是愛管閑事。四少爺好不好,三老爺會管他。他如今連三老爺的話都不肯聽,你說話又有什麼好處?」綺霞帶笑對淑華說。
「你現在倒教訓起我來了,」淑華笑答道。「我本來也是這樣想法。不過看見他那種樣子,聽見他說兩句下流話,我就是沒有氣也會生氣的。好,我們不要管他。你跟我同四小姐到花園裡頭去。」
「好,等我去拿點點心來,」綺霞高興地說。
「你不必去拿了,我們吃過飯還不多久,」淑華阻止道。但是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換過語調說:「你快去把我那把團扇拿來。我們就在大少爺屋裡頭等你。」
淑貞在旁邊默默地煽著一把小摺扇,她的臉上沒有擦粉,臉色慘白,眉毛深鎖,眼睛略微浮腫,好象她吞過夠多的苦酒似的。淑華注意到她的臉色,便關心地小聲問她:「四妹,你怎麼不說話?今天又有什麼事情?」
淑貞不願意回答堂姐的問話,只是痛苦地說了一句:「三姐,我們進去。」她和淑華都進了覺新的房間,走到寫字檯前面。
「四妹,你為什麼不對我我?我曉得你又受了委屈,」淑華柔聲問淑貞道。
「春蘭今天又挨了打,媽不准她吃飯,」淑貞哽咽地說。
「春蘭也倒楣,偏偏遇到這個主人,」淑華不平地說。她又安慰淑貞道:「不過五嬸今天已經發過脾氣了,她不會再為難你,你也不必再想這些事情。」
「六弟今天過繼給陳姨太。媽說她上了四媽的當。媽今早晨起來就不高興,關在屋裡間還沒有出來過。吃早飯的時候我也挨了罵,我又沒有做錯事情,」淑貞悲聲訴苦道。
「五嬸也太不應該,她為什麼總是欺負你?」淑華憤慨地說。她馬上安慰淑貞道:「四妹,你不要害怕。我將來一定有辦法。我一定給你幫忙。」
淑貞感激地看了看淑華,搖搖頭說:「三姐,我有點害怕。大嫂死了,二姐又走了。人一天天地少起來。」她的臉上忽然現出了恐怖的表情,她望著淑華痛苦的地說:「三姐,你多半也會走的。琴姐也會走的。你們都走了,讓我一個人留在這兒。我簡直不敢想。我怕我活不下去,我一定會死。」
綺霞拿了團扇進來。她還帶著一個盛瓜子、花生的的小盆子。淑貞的話也使她吃了一驚。
「四妹,你怎麼能夠說到這種話?」淑華失聲叫起來。她愛憐地責備淑貞:「你年紀輕輕就說到死,你不害羞嗎?」她親密地撫摩淑貞的頭髮,說:「我不會拋開你走的。即使我有辦法走,我也不會不顧你。」她只顧慷慨地說話,其實她自己也就沒有定下一個將來的計劃。她永遠抱著一個含糊的信念:我要自己來管我的事情。
淑貞感激地偎著淑華,凄涼地微笑道:「三姐,我曉得你不會拋下我走的。不過我只能夠連累你,我對你沒有一點好處。我這雙腳連跑路也跑不動(她憂鬱地看看她的腳)其實只要媽稍微把我放鬆點,只她們不再象那樣天天吵架(她苦惱地皺起眉頭),我也過得下去的。我並不要享福。我曉得我自己不配享福……」
「四妹,我們不要再說那些話了,我們走罷,」淑華打斷了淑貞的話。「你聽,蟬子叫得多好聽,還盡說那些不痛快的事情做什麼?我們到水閣看荷花去。」
淑華說得不錯,窗外一株高樹上,知了歌唱似地叫著。這彷彿是在舒暢中發出來的聲音。它一揚一頓,甚至聲音的長短,都象是合著節拍的。這樣的歌聲使得緊張的心情寬鬆,疲倦的身體舒暢。它慢慢地在她們的周圍造成了一種閑適的氣氛。
淑貞不再訴說她的苦惱了,她讓淑華挽著她往花園裡走去。綺霞在旁邊陪伴她們。
園裡另是一個世界,不但空氣比較清涼,而且花草樹木都帶著欣欣向榮的姿態。這裡沒有可憎的面孔,沒有粗暴的聲音,沒有爭吵,沒有痛苦。一些不知名的小鳥或者昂頭在枝上鳴囀,或者振翅飛過樹叢,都帶著自由自在的神氣。她們走近草坪,看見牽牛藤纏住,柔嫩的犖牛藤盤滿了一座假山,旁邊有兩株高的松樹,樹身也被牽牛藤蜿蜒地往上面爬去。在那些可愛的綠葉中間開滿了鈴子似的紫色花朵。她們再往前走。轉過兩座假山,使看見一片象鋪上綠絨氈子似的草地。好多隻紅色蜻蜒在草地上飛來飛去。
「三姐,在這兒歇一會兒罷,」淑貞懇求地說,她覺得腿酸、腳痛了。
「四妹,你走不得嗎?那麼坐一會兒也好,」淑華點頭說。她掏出手帕墊在地下,自己先坐下來,一面動手掮扇子。淑貞救獲似地跟著淑華坐下去,還用手捏捏自己的腳。綺霞把那個小盒子找開,送到她們的面前,她就坐在她們的旁邊,手裡捏了一把瓜子慢慢地嗑著。她們三個人都不說話,安靜地欣賞這些撫慰疲倦心靈、培養純潔心境的大自然的美景,享受那種不被人打擾的閑適的滋味。淑貞開始覺得有一股清涼的泉水在洗她的腦子。她覺得眼前漸漸地亮起來。
「我真想躺下去睡一覺,在這兒總不會有人來吵鬧你,」淑華滿意地自語道,附近的蟬聲似乎有著催眠的效力。
「我只想一個人整天就在花園裡頭。大家都把我記掉就好了,」淑貞忽然夢幻似地說。接著她又失望地搖搖頭:「可惜不能夠。媽不肯放鬆我。而且我一個人又害怕。
「四妹,你為什麼要害怕?你吃虧就吃在害怕上頭,」淑華起勁地說:「你應該學學我這個冒失鬼:我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怕。我曉得你越是害怕,人家越是要欺負你……」
淑華還沒有說完話,聽見綺霞你低在叫:「三小姐。」她閉了嘴用眼睛去問綺霞——什麼事?
「有人來了,」綺霞警覺地說,「未必是有人偷聽我們說話?」
淑貞立刻變了臉色,她的腦子裡的那股泉水乾涸了。過去的陰影仍然壓在她的頭上。
「蠢丫頭,你怕什麼?有人偷聽,我也不害怕。我們說我們的話,又不犯法,」淑華毫不在意的地答道。她出有眼睛朝著綺霞的方向望過去。她看見假山後面晃著兩個人的影子。從衣服的顏色,她猜到那是什麼人。她便安慰淑貞道:「你不要怕,那是陳姨太。大概她今天高興得很,居然也到花園裡頭來耍了。我們不管她。
一個女人從假山那一面轉出來。這是王氏。她穿了一件窄袖的深色湖縐衫子,手裡拿了一把團扇。綺霞和淑貞都看看淑華。淑華動也不動,低聲對她們說:「不要管她,等她走過來,招呼她一聲就是了。」淑華雖是這樣說,然而綺霞以為還是謹慎一點好,便站起來,立在淑華和淑貞的背後。
陳姨太也走出來了。她穿的是一件袖子又大又短、淺色湖縐滾邊的圓角短衫。她一手牽著覺世,微微俯下頭在跟那個孩子講話。王氏站在假山前面等她,便同她一路往草坪上起來。這兩個女人都是一樣的高身材,一樣的高顴骨,不過陳姨太現在長胖了,臉頰也顯得豐滿了,顴骨也不怎麼突出了,最近連雙下巴也看得見了;王氏近來反而瘦了些,她的尖臉變成了長臉,顴骨也顯昨更高了。她們一路上說說笑笑,兩個人都很高興。
「真想不到!四太太同陳姨太兩個死對頭,怎麼今天居然這樣要好,」綺霞驚奇地小聲說。
「這有什麼希奇?現在六少爺抱給陳姨太了!」淑華輕蔑地答道。「都是錢在作怪,」她又加了一句。
「我真有點不相信,她們都是太太,又不是小孩子……」綺霞疑惑地自語道。
「不要說了,她們會聽見的,」淑貞小心地低聲阻止道。她看見她們的眼光正往這面射來,有點害怕,也站起來了。只有淑華依舊坐在草地上,安閑地拿著團扇在搖。
「婆,你明天帶我去看戲去!」覺蕊忽然歡喜地大聲向陳姨太要求道,兩隻小眼睛望著她,兩隻小手拉住她的手。
「好,六娃子,我明天就帶你去。我們還要到商業場去買東西。我還要帶你上館子,還要帶你到外祖祖家裡去耍。你還會看到表舅公,他一定會喜歡你,」陳姨太滿臉帶笑地答道,她真的用祖母的溺愛的眼光去看覺世。
王氏在旁邊滿意地笑了。淑華看見王氏的表情,不高興地小聲說:「四嬸今天總算得意了。」
淑貞害怕王氏聽見淑華的話,連忙恭敬地高聲的喚道:「四媽!」她又招呼了陳姨太。淑華也招呼了她們,不過她仍然不站起來。
王氏和陳姨太都點頭回答淑華姊妹的招呼。王氏不大痛快地瞪了淑華一眼,冷笑一聲。陳姨太卻大驚小怪地說:「三姑娘,你怎麼坐在地下來了?給底下人看見,有點不好罷。」她又對王氏說:「四太太,你說對不對?」
「不要緊,三姑娘素來大方慣了的。這點事情她才不在乎。陳姨太,你這樣說,三姑娘會笑我們太古板了。」王氏帶著嘲諷的口氣答道。
淑華看見她們兩人交換眼光,又聽見她們一唱一和,她的怒氣馬上升了起來。但是她連忙壓住它,做出沒有聽懂話的神氣,帶笑地答道:「天氣太熱,我們走累了,在這兒歇歇,沒有人會看見的。」
「沒有人看見?花園裡間多多少少總有幾個底下人來往,給他們碰見了怎麼好?如果你三爺、四爸看見,他們一定要怪你沒有規矩,」陳姨太故意驚訝地說,她仗著王氏在旁邊給她幫忙,淑華的不恭順的態度又觸怒了她,她想用話來刺淑華。
這幾句話使得淑華不能安靜地忍受下去。她昂著頭挑戰似地答道:「這點芝麻大的小事有什麼要緊?我們公館裡頭沒有規矩的事情才多嘞。三爸他們恐怕沒有閑工夫管這些小事。他們連大事都管不清楚!」
陳姨太呆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王氏馬上變了臉色。但是她的可怕的怒容又被她用另一種虛偽的表情蓋上了,只有一點點不愉快的顏色留在她的臉上。她譏諷地說:「三姑娘,你好大的口氣。你看見我們公館裡頭有什麼不規矩的事情,四爸他們沒有管清楚,你不妨數出幾件給我聽聽。」
淑貞在旁邊著急地暗暗推動淑華,又用懇求的眼光看她,請求她不要再跟她們鬥嘴。綺霞雖然覺得淑華的話說得痛快,但是也不免替她擔心。只有淑華本人毫無顧慮地用傲慢的眼光回答王氏和陳姨太的注視,她也用譏刺的調子對王氏說:
「公館裡間的事情,連我也說不出口,四嬸在家裡一定看得清楚。至於四爸,我們就很少在公館裡頭碰見他。他哪兒還有工夫管這些小事情?有天大哥看見四爸同張碧秀在新發祥買衣料。聽說買了百多塊錢,我還以為是給四嬸買的。」
王氏馬上放下臉來,差一點要破口罵出來了。但是她又忍住怒氣,只是哼一聲。陳姨太討好地在旁邊接嘴責備淑華道:
「三姑娘,你謝謝要有分寸。你怎麼能夠隨便說你四爸的壞話?他是我的長輩,只有他說你不是,沒有你說他不對的道理!你未必連這點禮節也不懂?」
「奇怪,陳姨太,你這話人哪兒說起??淑華紅著臉冷笑道,」我並同有說四爸一句壞話。他給張碧秀買衣料是真的,公館裡頭哪個人人不曉得?他請張碧秀在花園裡間吃飯,不是四嬸也親眼看見嗎?陳姨太,那天你也在那兒。那也不是什麼壞事情。「她含著怒氣驕傲地搖著團扇。
陳姨太的粉臉扭和很難看,她張開嘴,想吐出一兩句咒罵的話。
「壞事不壞事,總之,沒有你做侄女的管的!」王氏厲聲罵起來,她不願意再跟淑華爭辯,便拉了一下陳姨太的袖子,說:「陳姨太,你不要跟跟這種不懂禮節的人道理!她把你氣都會氣死!」
淑華馬上板起臉,從草地上站起來。她沒有一點顧慮,甚至進攻地對王氏說:「四嬸,你說什麼懂不懂禮節?我請問你,爺爺的喪服還未滿期,就把小旦請到家裡來吃酒,這是不是禮節?」她的眼睛里充滿了輕視,她毫無懼怕地望著王氏。
「三姐,你就不要再說,」淑貞帶著恐怖勸阻(其實這更可以說是哀求)道,她擔心淑華會把一個不幸的結果招引到自己(淑華)的身上。她同情淑華,不過她不了解淑華,而且也不能夠幫助淑華。
「三姑娘,你這些話去跟你四爸當面說去。禮節不禮節,你還沒有說話的資格。我對你說,你不要目中無人,就把長輩都不放在眼睛里。你看我敢不敢去告訴你媽,要她好好地教訓你一頓!」這些全是空洞的話,王氏在平時很少讓憤怒控制了自己,她總會設法留出一點地位給她的思想活動,她不會胡亂地拿空話保衛自己。但是如今這意料不到的侮辱和挑戰,把她逼一個到不利的情形裡面,她不能夠冷靜地思索,想出一個可制服對手的辦法。她知道對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平日常用的武器是不能夠傷害淑華的,她從前用來對付覺民時就失敗過一次。她現在只能夠隨意說幾句空泛的威脅的話,使她可以把身子抽開,以後再從容地設法報復。
「四太太,我們就去告訴太太,不打她一頓,這太不成話了。我從沒有見過這種小輩。老太爺在時,他一定不肯隨便放過的,」陳姨太連忙響應道。她帶著惡意地瞪了淑華兩眼。
「三小姐,我們走罷,」綺霞央求道,她差不多要急得哭出來了。
淑華忽然想起她的三哥覺慧做過的一件事。一道陽光鼓舞地照亮了她的腦子。她不但不讓步,她反而要滿足她那個突然起來的鬥爭的慾望。憤怒和激動給她帶來更多的熱氣。她渾身發熱,她的額上積滿了汗珠。但是她仍然歡迎這個不斷地增加的熱氣。她向著陳姨太走近一步,指著個滿身香氣的女人責問地說:
「陳姨太,今天並不是我先來惹你的。你提起爺爺,我倒想起了那回的事情。請你想一想,嫂嫂是怎麼死的?你們說什麼『血光之災』,搞什麼鬼把戲!把好好的一個嫂嫂活活害死了。你有臉皮在這兒說話?我不是怕人的。我不象大哥那樣好欺負。我們不要小看人,以後不要在我面前耍這些把戲!」
這時接下去說話的不是陳姨太,不是王氏,卻是覺民。他從水閣那邊走來,遠遠地就聽見淑華跟王氏們爭吵。淑華說上面這番話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她的跟前,所以他把話全聽了進去。他想不到她會說得這樣痛快,這自然使他滿意。他知道他的家庭的內部情形,也知道他的長輩們的性情和為人。他認為他可以從容地對付她們。他先招呼了王氏和陳姨太。他們倒理不理地哼了一聲。他也並不在意。他等淑華住口,不讓陳姨太和王氏講話,便出來搶先說:
「三妹,你怎麼跟長輩吵起架來?大嫂已經死了,還提那件事情做什麼?我們到不閣那邊去。」他伸手去拉淑華的膀子,淑貞也過來幫忙他勸淑華走開。
「老二,」王氏氣沖沖地喚道。覺民馬上站住,答應一聲,看了她一眼,等候她說話。王氏帶了一點威脅地說下去:「你沒有聽見你三妹剛才講的那些話?你們也不好好地管教她。她連我,連你四爸,連陳姨太都罵到了。我姑念她年紀小不懂事,我不跟她計較,我等一會兒去跟你媽、你大哥理論去。我還沒有罵她,她倒罵起來我來了。這是你媽教出來的好女兒!我要去問你媽看看有沒有這種規矩!」
「四嬸,請你去問媽好。我也管不了三妹,」覺民淡漠地答道。
陳姨太聽見淑華的那種明顯的控訴,自然十分氣憤,她的一張粉臉氣得通紅,怒火不住地在她的心裡燃燒,她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她的憎恨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淑華的臉。不過她就是在這個時候也沒有忘記她自己在高家的地位和身份。她是一個離開了靠山便沒有力量的女人。在那位寵愛她的老太爺去世以後,她的處境就不及從前了。她不能不靠一些小的計謀和狡詐來保護自己的利益。她不能不時時提防別人,保護自己。她不能不常常借一個人的力量去對付另一個人,免得自己受到損害。她本來希望在王氏的身上找到幫助,借用王氏的力量壓倒淑華。但是現在她知道這個辦法也沒有多大的效力。空洞的責罵並不能夠傷害淑華,這個少女還是那麼驕傲地站在她的面前,絲毫沒有低頭的表示。她知道淑華是一個不容易制易的少女。她平日就知道淑華的性情。她明白要對付淑華必須另想別的辦法,她現在應當克制自己,免得吃眼前虧。但是她不能夠在這些人的面前沉默,她彷彿看見綺霞在暗暗地譏笑她,又看見淑華臉上現出輕視的笑容(其實淑華並沒有笑過,她的紅臉上只有憎惡的表情),她一定要回答淑華的攻擊!她不能夠白白受人侮辱!她應該有一個表示,使別人知道她並不是一個好惹的人!而且她更明白話人縱然不會給她帶來光榮,至少也不會給她帶來損害。王氏仍然可以給她幫忙。她還可以把王氏拉在一起,兩個人共同對付淑華和整個大房的人。所以她看見覺民一旦閉嘴,不等他走開,馬上接下去說(這時她的臉上仍然布滿著怒容):
「二少爺,我問你,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三姑娘說你們大嫂死得不明白,是我害死她的。還把你四嬸也罵在裡頭。『血光之災』的話又不是我一個人講的。你四爸、五爸都相信。怎麼能說是我在耍把戲?她簡直在放屁!(淑華馬上插嘴罵了一句:」你才在放屁!『)我等一會兒要去找你媽問個明白,非喊三姑娘給我陪禮不可。她是什麼人?她配罵我?便是爺爺在時也沒有罵過我一句。哪個不曉得你們大嫂是難產死的,是她自己命不好,跟我有什麼相干?……「
覺民不能夠讓她再說下去,他覺得他已經到了自己的忍耐的限度了,便沉下臉來,嫌厭地打斷了她的話。他嚴肅地說(他還能夠控制自己的聲音):
「陳姨太,請你不要再提起大嫂的死。大嫂為什麼死的,哪一個不明白!如果不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什麼『血光之災』的鬼話,把大嫂趕到城外頭去生產,她哪兒會死!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家裡頭就沒有一個明白人?」他停了一下,眾人(甚至陳姨太和王氏也在內)都不作聲,注意地望他的嘴唇。他的有力的、堅定的、高傲的表情使得別人不敢發出聲音打岔他。淑華也感到一陣痛快的滿足。綺霞有點害怕,不過她也感到痛快。她高興自己能夠看見陳姨太和王氏受窘。淑貞畏懼地望著覺民,她尊敬他,不過她害怕他會做出可怕的事,或者更害怕他會從她們那裡受到損害。陳姨太和王氏現在氣上加氣,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兩雙眼睛都發出火來。但是他們又覺得那樣正直的眼光和表情攪亂了她們的心。她們只是用含糊的低聲詛咒來防衛自己。覺世早就溜到湖邊玩耍去了,他的母親和他的新祖母都不曾注意到。
覺民又接下去說:「一個人要受別人尊敬,一定要做點象樣的事情。自己不爭氣,自己不講道理,自己見神見鬼,他們自己先就失掉了做長輩的資格。相信『血光之災』的迷信鬼把戲的人,哪裡配講規矩!」他又用充滿自信的眼光看了看這兩個女人,然後挽著淑華的膀子說一句:「三妹,我們走罷。」他知道她們準備了一肚皮的惡毒的詛咒要吐到他的臉上來,他也不去理她們,便邁開大步拉著淑華往水閣那邊走了。淑貞和綺霞也跟著他們轉過假山。覺民在路上還聽見她們的大聲咒罵,又聽見她們高聲在喚「六娃子」,他忍不住得意地微笑了。這一笑給淑華們打破了嚴肅、沉悶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