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縫

裂縫

第01節

蒙我素未謀面的父親——那個涼薄無行之人的恩情,我來到這個世界。我媽薛蓉貌不驚人,心思深不可測,她提前兩個月將我這個累贅從她陰暗的子宮裡取出來,我在醫院的玻璃箱里躺了一個月,從此命比石頭還硬,從此我媽比以前更窮。我媽薛蓉的氣味在遙遠的巫鎮飄蕩。她乾的是豬腸加工的活,系圍裙,戴手套,把每一條豬腸子颳得稀薄透明,臉上和豬腸一樣發光。我媽薛蓉在鎮上舉目無親,她爸文革時死了,她媽瘋了,在一個特別寒冷的冬天丟了命。薛芙姨媽兩歲被春苗劇團的一對夫婦抱養,從小學唱戲。或許是沒有一起生活的緣故,我媽和薛芙姨媽不親密,也不友好,我媽薛蓉還有點仇恨的意味。

黑夜裡的玻璃,光潔的瓷磚、不鏽鋼托盤、容器中的水……我躲進反射出來的世界,跳出我的所在看著我自己,看著我和你們,我害怕掉人你們雙眼的深淵——那些虛假的黑洞,遊離、冷漠、無動於衷。我媽薛蓉也不例外。她的眼睛就是雨後的青石板街,泛著冷光。她生下我就藏起雙乳,戴上胸罩,束緊腰身。她不抱我,拎起我的胳膊提來提去。我的手臂因此畸形,垂放時與身體保持奇怪的弧度。你可以把這個弧度看作我與薛蓉的關係。她拎著我,好似拎件物什。我懸地兩尺,身體打橫,事物在我的眼中傾斜,物體反射出兩個滑稽的活物,我不知道那就是我和我媽。

「青蘿!薛青蘿!」我耳邊的這般狂風呼嘯,大多來自我媽薛蓉肺活量充足的胸腔。即便事距數年,我與她身隔千里,我媽薛蓉的吼叫聲絲毫不曾減弱。「薛青蘿」這三個字就是我的肉身。她被認為患有精神分裂症。好吧,就讓我開始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神遊。我心中充滿雛菊與風尾花。你看不出我內心的腐爛,你只看得見沼澤地上的芳草雜花。

巫鎮人咬牙切齒地誇我「婊子養的」。我珍惜這份殊榮,不屑與鎮里的孩子湊堆。我發明了自己的遊戲。我追逐小土蛙,在它精疲力竭時捉住它,扒光它灰褐色的皮,當它白皮嫩肉,筋脈縱橫的身體開始跳躍,像鎮里炫耀新衣的傢伙一樣噁心。我把它們趕到街上,人們看見嫩白的土蛙,表情驚駭。我很快樂。我現在明白,幸福的成長乏善可陳。想起從前的孤單,我頗為快活。痛苦不幸跟釀酒一樣,放在時間的地窖里,慢慢就有了幸福的香味。

自從剽悍的女護士把我逼到牆角,用圓珠筆插抵我的腋下,我老實了,安靜得像一團漂浮物。我被她用圓珠筆戳挑起來,變成一件鬆鬆垮垮的衣服,她的眼睛好比玻璃魚缸,我像條翻白的死魚浮在裡面。她肌肉發達的面部濁水泛濫,血紅厚嘴開了閘。咬著我的耳朵說:「經我調教。沒有不聽話的。」她鬆了手,左側的白瓷牆裡,我軟在牆根像只大蝦,剽悍護士的紅嘴唇從這塊瓷磚,膨脹到那塊瓷磚,被一道裂縫一分為一。

黑皮鞋上的微型世界。人頭如花生米粒。越近越模糊。每個人都是一個黑洞。不規則的黑洞。遮住皮鞋,捂緊世界,一切仍在風雲變幻。廣告牌里車輛來去不息。穿越等車的後腦勺。而車窗玻璃映射麻木的面孔,一閃即逝。不鏽鋼豎框將我的臉拉成柱形。我對著它擠掉一個成熟的暗瘡。

我如今置身中國南部的經濟中心,要感謝巫鎮鄰婦的欺騙。鄰婦說這兒的垃圾堆里能撿到黃金,我信了。但鄰婦只是讓我照顧一群孩子,當他們賣光打蔫的玫瑰,要我翻他們的口袋、褲兜、鞋底,還有屁眼。訓斥、打罵完畢,給他們發麵包,或不給他們發麵包。孩子們在夜裡像包好的餃子擺在通鋪上,翌日揭開黑夜的鍋蓋,就下到商業社會的鍋里。鄰婦自己每晚數錢,可惜好景不長,不久被一鍋端了。我開始自力更生。城市的趣味在於荒誕,虛幻不實的感覺符合我的口味。我樂意留在這兒。把我的重量放在我的身上,舉目無親的感覺妙不可言。

想當年,我媽薛蓉在舉目無親的自由當中豪放不羈,放下了擺弄多年的臭豬腸,另覓作為,實在明智。有說是生活所迫,有說是好逸惡勞,無論如何我媽薛蓉迅速體面起來了,如今當我看見妓女們清湯寡面堪比良人,深感我媽薛蓉濃艷淫蕩的粉飾嚴重錯誤,其實她可以更樸素一些,更隱秘一些,不必插上買賣的標籤,她甚至還可以打著愛情的旗幟,把一個男人的積蓄騙光。這一點上我媽薛蓉是傻子。很遺憾我媽薛蓉生錯了年代,她的遭遇停留在十元大團結的歲月,體會不到檢閱百元大鈔的快感。你看看這兒的妓女們啊,她們忙碌,她們職業,她們素麵華光,她們神采飛揚,不在乎來者是嫖客、政客、掮客、觀光客,還是初生牛犢。她們雙手捏緊百元鈔票的兩端。扯彈兩下聽紙質音色辯識真假,白天化作良家少女逛街、吃飯,朝窮人翻白眼。

知道今天星期幾毫無意義。寵物狗在草地上拉屎狂歡。人行道上的濃痰生機勃勃。打橫的車頭,駝鳥一般,腦袋插入車流。報紙頭條「應對全球金融危機的挑戰」,速食麵漲價四成,GDP蓬勃向上,人民生活豐富多彩,一派經濟繁榮的景象。空氣清甜,草霉檸檬鮮柚水蜜桃的味道覓春似的四處游移。我熱愛這蒸蒸日上的糜爛。欣喜地看到紅葡萄酒被無賴啜飲,邋遢詩人寫藍天白雲,到處是斯文敗類和魯智深嘴裡的腌臢潑皮,KTV包房裡,《金瓶梅》中打步撩衣上樓找花光鬢影、盪人心魄的婦人,勾挑軟昵勁在西門慶之上的人間尤物,到如今全部進化成毫無情趣的嫖客。

流動的紙幣,沒有歸宿的靈魂。它們在各種類型的手中輾轉。民工、白領、商賈、明星,最後落到我的手裡。只有我將這些漂泊的靈魂細心撫慰。面值伍角的紙幣有種天生的卑微,甚至模糊了自己的長相。這些紙幣像常年流浪的狗,身上有一種濃烈的混合氣味。把電熨斗壓上去時,那股味兒噗地躥起來,鼻子便輕易地捕捉到其中的狗屎味,引發我作嘔的生理反應。事實上我認真地吐過一次,不可否認的是,那股狗屎味就是幸福。幸福的確會引發嘔吐,不需要科學的闡釋。科學無法解釋精神領域的問題,即便可以,也不能解釋我對於幸福的特殊體驗。舉個簡單的例子,懷孕——它最能說明嘔吐是幸福的本質。

燙好紙幣,放進錢包。人頭一律朝上,面朝同一方向,它是一本聖經,紙幣頁面平整光滑,絕對不會折角,大章小節一清二楚。我內心時刻經受著貧窮暗示的折磨。錢的妙處在於,它徹底改變我對幸福的看法和對幸福氣味的最終鑒定。我的偉大理想每天隨糞便排進下水道。我是它地底下拓荒的蚯蚓,挖洞因身的鼴鼠,把慾望養得肥大臃腫,歷史埋進泥土,經驗破土而出,渾渾噩噩長成清涼解毒的苦瓜。

豬肉價格一路飆升。習慣了排隊的脊椎動物,知道世界將這樣擁擠下去,終究等不到毀滅的那天。這些文明的人,憑靠一些妒忌、私生活的污點、精神上的虱子,以及對日常生活的共識達到彼此了解。人們相信自己不用剃光體毛,便能證明身體及大腦的進化。沒有人會向美好事物的褲襠里踹上一腳。人們對一切深信不疑。

我言語偏激,有時對自己深惡痛絕。我會抒情,也會歌頌祖國。我總能看見另一個薛青蘿,蕾絲花邊白襪子套黑皮鞋學彈鋼琴、拉小提琴、跳芭蕾舞,她有一個淵博的父親和嫻靜的母親,在熨燙過的美好環境里活得像個天使。

第02節

要造就好的女人,可愛的女人,父親至關重要。村上龍的話解放了我。我早該將我的不好歸之於那個沒見過面的男人,然後輕輕鬆鬆,過偷雞摸狗的日子。不過我從沒打算做什麼好女人。所謂好,無非是男人的評價。我可不想在男人面前像個麻風病患者那樣顫慄,我喜歡四周的氣氛中充斥著雄性的躁動,被壓制與隱匿的慾望在樹尖上翻飛。人們扯起遮羞布蓋上一團糟的生活。眼神躲閃,內心淋病泛濫,樓上的男女拋下用過的紙巾,落在陽台的雨蓬上,空調滴水讓人整個活在夢幻的雨季。每一個樓層都有一張大床,每張大床上都躺著雌雄二物。底層的人有福了,美妙的下水道交響曲起伏顛狂。我從不錯過對任何音樂的審美,包括放屁的音調,咳嗽的穿透力,公交車駛過的轟鳴。出門時,我邊聆聽邊收拾自己,我穿著夜市裡淘來的花布裙,帶弧度的手臂挽起繡花手提包,另一手曲起來放在腰際,看上去猶如一隻翅膀微張的發情母雞。這個姿勢恰到好處地掩飾了手臂的短處。我希望趕上八點十分去海域的火車,我並不是要參加會議或者約會。僅僅因為,我喜歡「八點十分」。

我在街頭碰到本市幾個相夫教子的富貴娘們。她們挺著良好家教的虛假身板,笑容像溺斃的屍體漂浮,濃烈的香水味並未體現其高貴的氣息,我倒聞出了廉價。從她們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們的男人夜歸,或不歸,總之忘了把她們滋潤。她們把渴望憋在膀胱里,在SPA館把皺褶的縫隙洗得乾乾淨淨,與服務小姐談幸福的家庭和自己的男人,胸脯卻想著不影響家庭的盪魂外遇。

我扁平的身體散發少女的純潔,頭髮后籠紮成馬尾,戴了一條七彩項鏈企圖轉移別人的視線,忽略我脖子上早現的皺紋。除此之外,我還有一雙憂鬱的眼睛,天知道它怎麼那麼漆黑,既單純,又狡黠。這不是裝的。看到自己這副樣子我都禁不住發笑,這完全不像一個風雨鑄就的壞人,倒似一個期期艾艾等著男人放倒的柔弱雌兒。我想對女人們說,最好的消遣莫過於坐火車。尤其是當你把氣色養好,把黑眼圈幹掉,又正值排卵高峰情慾巔峰,你能聽見碩大的卵子呼喊,「我熟透了」。如果你不打算像鳥類那樣用尖叫、炫耀和做出猥褻姿態吸引雄性,那就去野外。去人群,去坐火車,把自己打扮成外表極為華麗的雌獸,兩眼秋波慢條斯理。

拿到票記下車次車廂坐位號,在某個視野很好的角落,看酥胸美腿——事實上不盡如人意,幸好我的期待不在於此。兩個交談的韓國小夥子長相婉約,鬢角長撇,風卷浪涌。我胃口大開。其中一個多望了我兩眼,高山流水,鼓聲急躁,可惜語言障礙,只有隔著玻璃櫥窗,勒緊褲腰帶,看奶油蛋糕流光溢彩。那一刻我最大的心愿是滿口韓語,一汪秋波,明眸皓齒,殺人見血。有幾雙不相干的眼睛盯著我,盯著我脖子以下的部位,我虛張聲勢的胸部全賴以海綿為主的「戴安芬」。

人們攜帶器官擠向檢票口。各式各樣的肉體。氣味。這是一個進退兩難的陷阱,每個人都成了餡餅的核心。女工作人員有著一副可愛的粗大嗓門,擴音喇叭將她的嘴替換成巨大的洞穴,從那裡發出令所有旅客蠢蠢欲動的聲音,閘門一開,人流如泄洪的慾望,涌往通道。所有入朝自己的目標趕去,而我為自己的漫無目的與空虛無聊深懷感激,我感到一種新的生活隨早上的陽光升起。五分鐘后便看到景色宜人的鄉村,香蕉樹、甘蔗林、漁塘和田埂上的狗,伴隨車廂里操方言大聲談生意的聒噪,空調適宜,歪頭打盹的大肚皮男人也不打呼嚕,來自巴基斯坦的大眼黑膚的人警覺地守護自己的財產。

我在自己的國家,甚至說在自己的火車上,有種不可言說的幸福。

有時候,我並不打算在火車上遇到什麼,甚至會放棄唾手可得的皮夾子,從人們的眼裡,從反光的物件里,從自己的面容上看見童年,就像一場模糊的電影,只等我到場,便一幕接一幕的開始放映。

我的童年啊,就像安迪,沃霍爾的「撒尿畫」《巴斯基亞》,隨著尿液的蒸發,顏色逐漸被氧化,只是《巴斯基亞》成了風格特殊的藝術作品,時隔多年的童年被尿水沖走了植被,裸露荒土。是誰向我的童年撤了尿,使它氧化成如此寶貴的藝術珍品,如今安放於薛芙姨媽那粉紅羊絨鋪成的溫暖懷抱之中。其實薛芙姨媽和我的童年沒什麼關係,她來鎮里的次數屈指可數,她只是偷偷抱過我一回,餘下都是我在台下看她唱戲。

歲月已經以理想的方式過去,薛芙姨媽的唱腔總在我心裡頭迴響。我不得不說,我仍是十分懷念巫鎮,它窮得只剩下美,那種不足為外人道的寧靜秀美,今天看來純是自欺欺人。

巫鎮有幾百年歷史,巫鎮架通南北的橋也是明代某個官人為方便吃喝嫖賭的傑作。如今橋頭上立了一塊碑,碑上雕刻的顏體字說明此橋為國家二級保護文物。鎮里氣派的戲院,不斷翻修以保持原貌。我就是在這個戲院里看了薛芙姨媽的演出。我那時大約有四、五歲。已經到過鎮里所有的地方,野狗一樣闖過不少禍。街頭巷尾的人對我格外友善,眼睛里藏著自鳴得意的高貴,笑容里擰得出沾著蜜汁的刀子來。他們大都長著一頭稻草,我敢說虱子在裡面築了風景秀麗的窩,那時候我期待某一天虱子們開口對我說:「嗨,婊子養的,我們一起玩吧!」

巫鎮凍死過人的冬天是柔軟的,那種骨子裡的溫情幾乎無人可以領略。當巫鎮積雪的屋頂冒出炊煙,我就會幻化成那股煙的形狀,雲遊空中。我在南部的烈日之下,常不自覺地豎起衣領,感覺北風貼面,心腸凜冽。空氣里有股濃烈的金錢意味。拿這兩個地方相比委實無聊,我只是希望能談論一下巫鎮,這對我是一種慰藉。有時候巫鎮是既聾又啞的,惟一有生命的地方,惟一的消遣處就是戲院,舞台上的仙子和那燦爛的燈光。

有天下午,我媽薛蓉體面地出了門,我坐在烤火箱中自己玩牌,聽到雪粒兒敲響了屋瓦,接著飄起了雪花,眨眼功夫就變成鵝毛大雪,不多時外面的青石板街就白了,鎮子里一片死靜。我從烤火箱里爬下來,穿上棉鞋,依門看了看白茫茫的世界,三兩下蹦到街心。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飛揚的雪調皮地鑽到我的脖子里。你想象那個小人兒在無聲大雪之中愣了五分鐘之久,突然撒腿奔跑,摔了一跤,被街角拐彎處的石墩磕破了頭皮,她在雪地上滾了幾圈,爬起來,抓起一把雪擦拭額頭的傷,雪就紅了。老實說,想到這一幕我頓覺心力交瘁。以後我再也沒有比那時更快活的時刻。我甚至很多年沒見到雪,沒見到下雪的巫鎮。我好像是從那個雪地里摔了一跤,巫鎮沒了,我直接長成現在的樣子。

我進了戲院,舞台正在落幕換景,那些黑壓壓的人頭藉機說話咳嗽放屁伸懶腰擤鼻涕上廁所。接著換了一種曲調,帷幕拉開。舞台上空空蕩蕩。後台傳出一種凍得哆嗦的唱腔,我站在舞台側邊,使勁靠近音箱,聲音逶迤,比北風灌到脖子里還冷,響聲震麻了我的耳朵,二胡打頭的某個銳利音符突然在我心上鋸了一下,千百種樂器一起砸向我的腦袋。戲子醉熏熏地奔到舞台中心,天旋地轉地繞了幾圈,最後撩起前擺,厚底靴八字步歪站,眼神直視前方,昏昏欲睡地唱「啊……我柳夢梅……」。

我笑起來,踮起腳尖趴在舞台邊沿,驕傲地看著光彩奪目的薛芙姨媽,唇紅齒白的薛芙姨媽。我知道她在做戲,小聲地笑了起來。薛芙姨媽很投入,眼淚在燈光下閃亮,我趴在那兒認真地看薛芙姨媽搖搖晃晃,綢緞戲服顫顫巍巍,一雙三套雲高靴宛如醉酒東奔西走,絕望地,薛芙姨媽一拂長袖,灑下一串鱗光,消失在幕布後面。

我被一隻鷹爪揪住了扔出門外。

第03節

臉上積了經驗,眼裡有大量慾望,十指圓潤,言語溫婉,眼睛高度近視——火車對面那人模狗樣的斯文傢伙讓我大倒胃口。倒退幾年,戀父情結使我很容易對這種人芳心暗傾,在他們的懷裡麻瘋病患者一樣顫慄,恍惚間命運放進了內鑲紅色綢緞的寶盒。覺得自己是顆珍珠在野生的蚌殼裡長得潤白與價值連城。

眼下,我只想確定他的錢包在哪只口袋,選擇接近的方式,估摸下手的時機。

對面的男人朝我一瞥,我便明白這是一個壓抑型的成功男人,這種人出門就渴望做一頭猛獸。我給了他漆黑的一眼,含混曖昧。他那張上等人的臉表情豐富極了。我看見他的裸體,被可愛的食物、啤酒和知識撐起了小腹,遭擠迫的肚臍眼流露窒息的絕望,猶如他夾縫求生的靈魂。妻兒在勒索他所剩不多的精力,他像個懦夫在深夜裡湧起出逃的衝動,天亮前恢復萎靡、一室之主、我愛我家。

他用君子之態和我搭訕,后炫耀地談起了通貨膨脹的熱門話題。我又替我媽薛蓉惋惜了,她錯過了一個好時代,她只睡過巫鎮的男人。我總是毫無理由地想起她,這真傷腦筋,我一點也不愛她,就像她對我。我們是兩塊不同的石頭。

我媽薛蓉後來開過小照相館。找她拍照的多是男人。那些男人都比平時笨,需要她親手教他們把手怎麼放,頭髮怎樣梳,眼睛往哪裡看。他們任她擺布,她用手指彈掉他們落在黑衣服上的頭皮屑,問要不要試穿西裝照相。她把男人帶到樓上的試衣間,在他們穿上那種後面開叉的鳥尾巴套裝前,她已經談好價錢,亮出白肉。完事後面色不改,呼吸平穩地走下樓來。她有好腰身,臀部大幅度地扭動,她把膠捲帶到縣裡去沖洗。她很少按時交付照片。照相館慢慢只剩一架老式的相機和牆壁上油煙熏過的香港景色,我們在這裡炒菜吃飯,炒鍋掛在香港中銀大廈的窗口,海灣上堆積鍋鏟、漏勺和油膩抹布。

我對我媽薛蓉在巫鎮從不掩飾的生活充滿敬意。為了生存,她提前兩個月將我扔到這個世界。「我」現在所遭遇的,並不是我所遭遇的。我坐在這兒,我是我媽薛蓉,我把裙擺往大腿上方提了兩寸,含住礦泉水瓶嘴,啜飲一大口,腥紅的嘴唇十分活泛……想到我媽薛蓉那一套不合時宜的做法,我差點笑場。我是這麼做的,收攏雙腿,把裙擺往下扯了扯,遮住膝蓋。然後像雛兒淡性一樣。羞答答地請教君子什麼是通貨膨脹,如何抑制通貨膨脹。我抓住「膨脹」不放。君子露出經驗豐富的自信,說通貨膨脹就是指流通中貨幣量超過實際需要量所引起的貨幣貶值、物價上漲的經濟現象。

我掃了他腰圍附近一眼,黑色鱷魚皮帶嚴肅、貞潔地套牢下半身,他臀部左側鼓起的地方,應該藏著一隻飽滿可愛的皮夾子,裡面有整齊的人民幣,甚至美金。我對君子抑或君子的錢包露出崇敬之情,白痴似地問為什麼會膨脹。君子調整身體,為消除危機四伏的緊張,他笑了起來,臉上淌過不可捉摸的情緒。他十分樂意表現自己,說貨幣過度增加,物價持續上漲,錢不值錢了,照我看來,中國今年的通貨膨脹應該大於百分之十五了。

我說,我喜歡膨脹,反正國家經濟是好是壞。都不影響我當窮人。我和睡在天橋底下的人一樣,只關心身上的虱子、中午的麵包,頂多再關注一下與收入密切相關的天氣。

君子摘了眼鏡,掏出鏡布擦了又擦,彷彿我什麼也沒說。我忍住興奮,內心快活得一團糟,就像男人攻克了良家婦女的堡壘。君子的動作欲蓋彌彰,他那顆比女人容量大三分之一的大腦絕對沒體現任何優勢,他的祖先從猿人演化至今,為了交配、繁殖,延續種族命脈,四齣遊盪、找尋理想的交配對象,練大了大腦,於此時竟也一無是處。

列車服務員推著小車吆喝過來。她是一位黝黑壯實的婦女,用一種會幾國語言的狂妄語調,操多種方言數報推車裡的食品,聲音像一群五顏六色的鳥。

君子買下兩瓶橙汁,說。從這裡也能看出通貨膨脹的痕迹,像這種飲料,比上個季度上漲了百分之二十。他遞給我一瓶。看來他一直沒間斷思考膨脹的問題。握瓶的手指挺年輕。我能讀出它們進行撫摸運動的軌跡、節奏與喜好,我知道對我媽薛蓉來說這些無所謂,甚至器官。我痛恨我的審美習慣,她只求囫圇吞棗或被囫圇吞棗。我媽薛蓉錯過了這個好時代。她作為物品的價值被淹沒了。

接下來我故作矜持,裝作欣賞窗外的風景,心裡惦記君子的皮夾子,舉止青澀。君子對我頗具好感,邀請我下車後去百年大禮堂聽演講。呵,倒退十年我會抓牢這樣高雅迷人的機會,義無反顧愛到喪盡天良,如今我只想告訴人們別談什麼愛情,只管顛鸞倒鳳地睡,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要善於探索與發現敏感地帶。

我並不急於拒絕君子的邀請,我討厭音樂會、展覽、講座等一切道貌岸然索然無味的活動,但我喜歡欣賞那些衣著考究的物群在特定的環境里進行禮貌與修養充分的自我折磨——為了這個知識分子的豐富皮夾子,我倒是不吝表演天賦,誠摯地表達對藝術的嚮往與熱愛,炫耀我的音樂天分,小學三年級就指揮全校學生齊唱《學習雷鋒好榜樣》。

君子不打盹,不讀報,我無可乘之機。

風景單調,棉花堆的雲朵白得純潔,雲朵邊沿泛黃,是陽光污了它。

我內心的燦爛因而布滿瑕疵。

當火車勻速滑進海域車站,我突然湧起一股很操蛋的傷感。我頑強地抵抗這股莫名其妙的情緒,咬牙切齒,為「傷感」這種東西感到羞恥,可我竟未能把持自己,這一刻我問自己怎麼到了海域,我是什麼東西,我是我嗎?在對面的君子眼裡是一堆肉嗎?一堆好看的,可以小炒、清燉、紅燜,可以用任何方式烹飪的肉嗎?他是否看見我的腦袋。黑髮蓬勃的腦袋,裡面裝的不是大便,是一堆沒被鑿通的天才的腦漿,它可能是柏拉圖、愛因斯坦、莎士比亞、拿破崙、希特勒。我要一直這樣混下去吧?倘若不幸活到八十歲,我還有漫長的六十二年,了無生趣的22630天,平淡無奇的543120小時,即便我懷著美好心情每天坐一趟短途火車,往返四小時,還剩下45260叫、時的空洞。挖一個家庭的牆角已經微不足道,牆內牆外都不再有人對性和出軌這樣的小事愚蠢地全力以赴、傾家蕩產。我多麼想去殺一個人,燒一棟房子,或者乾脆把自己捆成人肉炸彈扔進火車站,以表現我的非平庸之處。可我天生只勇於小偷小摸,安於一隻皮夾子的成果,享受與獵物周旋的可愛機智。想想當年我媽薛蓉作為一個坦蕩的婊子,她身上的那種無恥與勇氣是多麼的高貴。

有沒有行李需要幫忙?君子問我。我問他我看起來有多大?他有點惶惑,取下黑色密碼箱,說現在不宜妄作猜測,他要掌握更多的信息,才能科學地下結論,倒退幾年,他的幽默以及他說話的樣子會使我的靈魂打擺子。現在我討厭這種盡乎賣弄的調情術,我天才的腦漿開始沸騰,我胃口倒盡的緊隨著他,希望他把我拉到暗處扇我兩嘴巴直截了當地把我奸了,我作為一個受害者理直氣壯地垂敗雙手回到該去的地方,忘掉這隻皮夾子。

君子十分紳士地帶我到了百年大禮堂門口。我知道有不少名人洗了桑拿換了內褲挖了耳屎剪了鼻毛割了包皮來這裡興風作浪,唾沫橫飛。底下座無虛席的觀眾也為此沐浴熏香凈身吃素恭候蒞臨被知識熏黑鼻毛。這棟鳥屎一樣灰白的建築物門口。塑著胡適、魯迅、愛默生等人的雕像。天上藍天白雲,地下綠草青青,空氣清爽得身體里暖流暗涌。

君子將一張印刷精美的門票塞給我,並附了一張名片,囑咐我演講結束與他碰頭。我幾乎對這隻皮夾子失去信心,他老江湖似的謹慎令人生厭。已經陸續有人進場了。我在門口想了兩圈,壓根兒不想聽別人廢話,也不打算再浪費時間。正要把門票扔進那個器官狀的垃圾桶。忽見君子的頭像印在票面,下面一行美術字體寫著「著名經濟學家朱希真」,演講題目是《也談中國股市及海域房地產市場的走向》。我被咬了似的縮回手,把門票舉到眼前再看了一遍,的確是他。照片十分嚴肅,眼神介乎精神病與哲學家之間,表情是那種大便不通暢的凝重,我斷定他當時穿的是屁股後面開鳥尾巴叉的西服,平角內褲,皮鞋透氣良好,沒有腳氣。

我邊想邊朝大禮堂門口走,腦子裡浮出一鍋滑嫩嫩的水煮魚,豆芽萵筍打底,炸枯的花椒紅干椒與白肉擁擠,性感迷人。於是我進門尋座時顯得十分急切,在沸騰魚鄉、巴蜀風之類的餐館常常看到這樣排隊等候的人群。我一看座票,前排正中間,心裡好不驕寵。好餐廳的服務生都忙得像陀螺,東西好吃,顧主自然就不會計較了。更何況我得了這種有助於食慾的理想座位。

店主介紹今天的主廚和所烹飪的萊名之後謙坐一邊,著名經濟學家朱希真頭戴白高帽在一片熱烈的油爆聲中登台獻技。大蒜、生薑、胡椒、料酒、白糖、油鹽醬醋諸多配料準備齊全,大碟小碗陳鋪一堂。

今天天氣真的不錯。社會穩定,街上熱鬧,校園槍殺案發生在遙遠的美國。昨天喝的咖啡現在嘴裡還乏苦味。也許那只是一杯加了過量鎮定劑的白開水。我身邊儘是些一邊說著溫情話語一邊下毒的人。她們擔心我把小便拉到床上,也怕我識破她們的詭計有時候對我小心翼翼。我對她們說我不是我,我只是我的替身,真正的薛青蘿比我小兩個月,她在另一個時空,正穿著晚禮服彈鋼琴台下掌聲雷動。她溫和、淵博的父親正滿目慈愛地望著她,她知書識禮的母親薛蓉此刻也是容光煥發,激動得淚水盈盈……未等我說完,那些穿白大褂的女人們亮出針筒把我扎得老老實實。

我餓極了,天知道我是誰,我扎了馬尾巴坐在桃花江畔痴望江中空泛鳥類凌空對岸楠竹茂盛。我是白雪世界里的一粒黑蛹,春天來臨時變成黑蝴蝶隱入樹林。我是一條居無定所的水蛇,不習慣泥土與芳草。我謾罵人間。

被生活滋潤或對人生充滿迷惘的體味散發,大禮堂里有股說不出的荒唐氣氛。舞檯燈光使台上那些和薛芙姨媽一樣做戲的人油亮的額頭更見光澤。我砸毀塑料餐具,屢次被剽悍護士收服,她知道我的軟肋其實不在兩腋,而在對自我的幻覺。

第04節

我的語文老師魏或生是複雜的人物,臉瘦癟如猴,他當過兵,干過農活,人到中年仍是無妻無子。朗讀課文時他喜歡舌頭亂卷表示自己在「外面混過」,不惜將「秋雨打著人們的臉」哆嗦成「愁雨打著人們的卵」。他對我們的德智體以及厚顏無恥的修養教育功不可沒,全班同學幾乎全部成為巫鎮心狠手辣的江湖仁義之士。我後來明白男人的犯罪和藝術都是為了抑制勃起,渴望被先好后殺的女人靈魂上插著胸針。我對他印象極好,想著有機會和他干一樁殺人越貨,令巫鎮人肅然起敬的勾當。

巫鎮長在半山腰,一年四季雲霧不絕,夏涼冬寒,姑娘的皮膚被這種氣候浸得潤白打滑。巫鎮的體內不生濃瘡,僅有的毒素基本被後山的竹海稀釋,這片美妙的窮山惡水流淌平靜。

魏或生在課上教我們寫景,他形容後山的竹林「霧山滴翠水溶溶」,我當時聽不出任何言外之意。他耐人尋味地瞅著我,我腦子裡河水流淌。他還動輒寫什麼「楠竹四季常青,傲寒凌霜,兼頑強、堅貞、剛毅、挺拔、清幽於一身,與松、梅並稱『歲寒三友』,具有高尚氣節的象徵」之類的爛俗言語,只有他完整地遺留先人蚩尤的古怪面目,我看得出他努力按捺對女同學們興兵作亂,侵吞邦國的野心,我們都想著有一天把他擒殺了,砍他的頭顱,肢解他的身體,用他的骨頭纏上布頭擂鼓,這應是件他殷切期盼的事情。

竹林是巫鎮著名的野合之地,是小鳥天堂,也是催情幽發的處所。想到此處,我恍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小學老師抽人的竹鞭,如果說僅僅是得到大自然的潤澤,斷不會那麼柔韌、結實,抽起屁股來絕不會那麼疼。我們巫鎮的竹子由根縱深土層繁殖,竹筍在頑石的重壓下破土而出,在世世代代那麼多沉重的、悲愴的身體和情感的重壓之下,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正值我含苞欲放的時期,它們茂盛得亂了世界。

遇上春色泛濫的季節,翻雲覆雨的竹林里還開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野花。那些毛茸茸的春筍,從腐葉與雜草中崛起挺立,被黯褐色皮膚緊裹的內核,生命奔涌。潮濕的春夜,能聽見窗戶外竹筍拔節的聲音。

巫鎮腳下的桃花江在陽光下燦爛,在雲霧天散發幽光的江水,深不可測,像夜晚的竹林一樣,隱藏著對人類發起突然襲擊的怪物。我通常在洗衣碼頭的青石板邊,摳水底石板上滑溜的綠苔,捉盤吸上面的水螺。從河面仰頭看巫鎮,它像荒廢已久的灰色城堡,裡面居住著巨大的蝙蝠與蜘蛛。尤其是當群鳥從竹林里飛出,盤旋在巫鎮上空,更是令人深信不疑。

現在,我坐在百年大禮堂裡頭疼得要命。我坐在這兒安靜地體會頭痛感到輕鬆如意。過道里站了一排人,像等待清除的廢物。著名經濟學家朱希真嘴冒青煙,雙手揮舞菜刀,做出剁砍的姿勢,臉上已沒大便不通的凝重,彷彿正為找到了某個訣竅竊喜。

他正在說什麼膨脹的問題,我記得他在火車上說中國的通貨膨脹已經達到百分之十五。現在他說中國並沒出現通貨膨脹,經濟在可喜地發展,物價上漲代表人民生活水平顯著提高。講堂內數百人同時吐口氣,頓時形成一股強大的氣流,那裡頭夾裹著劇烈的小籠包、大蒜、麻辣火鍋以及上等牛排等怪異雜味,衝擊並撩撥朱希真教授油黑的頭髮,他用手摸了腦袋一把,捋發,露出國王般的微笑。

你認為膨脹了嗎?我左邊是個二十幾歲的小夥子。他羞澀地回答他不懂,他是學計算機的,是個軟體工程師,但他認為朱希真教授講得很精彩。

我低聲說膨脹就是慾望的巔峰狀態,如果不得到合理有效的梳理與發泄,身體機器內部就會病症不斷甚至癱瘓不起,一個國家、甚至一個靈魂,都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大約有兩秒鐘,我從小夥子放大的瞳仁里看見冷靜的自己,又從自己的瞳孔里看見他變形的面容。他那雙褐色清澈凡事信賴的眼睛一眨巴,幾乎是驚慌地離開了座位,另一個屁股迅速填了過來,面朝講台,虔誠引頸。

我湊過去低聲說道,假話,全是假話!我認為朱希真教授對你我以及在座的聽眾進行了一次預謀周全的強姦,為了這次機會他興許準備了幾十天幾個月甚至幾十年,就像魏或生從我出生起就盯上了我。看不出來么,朱希真在做戲,在說謊、行騙!東西脹了,兜里的錢癟了,我們院里的鐘點工明嫂提百分之三十的酬勞也只能吃劣質花生油、死豬肉、爛菜葉、糙大米、臭雞蛋,電影票八十塊錢一張,爆米花十塊錢一小筒,能看得輕鬆、吃得愉快嗎?撐著吧,隱瞞吧,粉飾吧,崩潰,遲早都會崩潰!

我似乎激動得要跳起來大喊,其實我一直嘴唇緊閉,投吐一言半語,與他人表情一致,幸福地望著朱希真,完全沉浸於一個經濟界權威的真知灼論里,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大師不可多得,聆聽天籟瞻仰聖容的榮幸必將數月不洗顏面,經年不掏耳屎。

講台上的燈光因某種情感愈顯熾熱。朱希真教授喝水、擦汗,臉色紅潤,脂肪溫和,如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慢條斯理。

我沒有忘記他的皮夾子,它是惟一使我保持理智的東西。它只是一個皮夾子而已。我突然覺得朱希真教授有一場更大的陰謀,他在竊取比皮夾子豐富萬倍的東西,因為堂而皇之與權力威信蒙敝了所有人。事實證明,對權威的迷信只會使人類越來越愚蠢越來越易受擺布。瞧這些人,瞧這些需要他者來闡釋自己人生的人們,瞧這些無頭無腦的牆頭草!我深幸自己沒有捲入其中。我差點哈哈大笑起來。

我不懂元神出竅的法術,卻總是如夢初醒般,被眼前的事物驚倒。發現自己待在這麼多動物中間,卻永遠不可能遇到真正的我,滿心失落,昏昏欲睡的惆悵把我帶到僻靜之處,那裡波光粼粼。

魏或生和我媽薛蓉曾是同學,因為這層原因,魏或生對我理所當然地照顧有加。我今天四肢健康地坐在這裡幸運地聽朱希真教授談膨脹問題,足以證明過去竹林里發生的一幕是「我」此生的甜點,痛苦這隻球於我擦身而過,落在不知明的地方。我沒有受到損害,世界沒受到損害,魏或生也沒有受到損害。

竹林是人生必經的幸福林蔭,在那兒秘密「成人」的巫鎮姑娘不計其數。

淋了幾場春雨,後山的竹筍就膨脹泛濫。如果巫鎮人不抓緊時間拚命掰筍吃筍,筍就會長到巫鎮的街頭,長到你的家裡,從你的卧室地下頂破你的床。我熱衷於掰筍,切片曬作干筍冬天燉肉外賣或者扔進垃圾堆都無所謂。竹林里的時間與空間迷亂怪誕。每一棵竹子都在生長自己。我在裡面消磨時光,給我媽薛蓉足夠的時間把好不容易到手的男人搞完。

我往竹林深處走,鳥吱吱地叫。密集的竹子遮天蔽日。我身背竹篾簍子,褲腳濕了一截,腿上冰涼。一想到被我媽薛蓉提前兩個月拎到人世間,我得按照現有的生命軌跡走下去,我單薄多病的身體便對她充滿厭惡,我願意死在竹林里屍體被狼虎叼去。我居然很想念我素未謀面、不知死活的父親,我媽薛蓉卻對此守口如瓶。

我在竹林里拐彎抹角,專走無人踩過的地方,竹林幽暗,腐泥潮濕,鞋子踏濕了,下肢冰涼清醒。我快活地吹起了口哨,模仿鳥叫。春筍沒心沒肺地泛濫。我沒心沒肺地收拾它們。我彎腰從胯下看見了魏或生,癟臉憋得像猴屁股,樣子十分滑稽。魏或生衝過來,憋紅著臉把我按在地上。我一動不動,認真地說,魏老師,你是不是我爸?你見過我爸嗎?魏或生驚異地爬起來,樣子難看地跑了。

我把竹筍背回家,我媽薛蓉頭髮蓬鬆面色紅潤地從樓梯上走下來,眼裡一股霉味。我拉亮燈泡,屋子散發一圈昏黃的屎光,蟲子在木牆上啃出的圖案花紋相當豐富,給我一種說不出的溫暖,散發出來的朽木氣味像竹林里的腐葉,自由散漫狂妄自大。

我仇恨的眼光發現,我媽薛蓉老了,她裹著那種床單一樣的大花睡衣,那些大花已經一朵接一朵地萎蔫了。

天知道我那時心情多麼複雜,一邊動了惻隱,一邊又要測試我媽薛蓉對我的心腸,心底里升起痛快的邪惡。我緩慢地撿拾頭髮上的樹葉草屑,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用力摳划濕衣服上的泥土,低聲說魏或生是個畜生,他強姦了我。

我斜覷我媽薛蓉,只見她臉色蒼白,身體在大花朵里起伏,像是突然胖了。胸部猛地大了起來,好像要從屋子裡彈出去。

為了裝得更像,我開始抽泣,最終哭得悲傷欲絕。

我追悼似的哭泣沒持續多久就被我媽薛蓉吼斷了,她叫我閉嘴,今天的事對所有人閉嘴。她上了閣樓,弄出很大的響聲,夜再深一層時,她收拾打扮妥當出去了,並從外面鎖好門。我知道她要外宿,去慰藉那孤單無偶的男人,翌日將隨晨曦而歸。

清晨,我在巫鎮奇怪的吵鬧聲中醒來,門仍被我媽薛蓉反鎖。空氣潮濕,淡霧在巫鎮上空瀰漫。烏鴉叫聲粗魯地掠過。一群更小的鳥往林子里撲騰。我從窗口望見深綠色的桃花江鱗光閃閃,探向霧際。江邊聚了些人,也有人正朝那兒奔去。

不多時,我媽薛蓉頭上沾著霧星回來,說,魏或生淹死了。

我大驚,我毫不懷疑是她把魏或生推落桃花江。我媽薛蓉為我殺了人,她是在乎我的。我媽薛蓉那張毫無表情的面孔後面隱藏著對我的柔軟心腸,我心底湧起一股暖流,

朱希真教授真正進入演講狀態,熱氣騰騰地汗水與情感交織,在大禮堂上空如巫鎮的雲霧繚繞。朱希真教授字正腔圓的高亢聲音令台下如桃花江一般碧綠啞寂:

照我說,海域的房價1.5萬元一平方米,一點兒也不商,一手房均價1.5萬真的不算高,大家根本用不著慌張,也沒有必要人云亦云驚慌失措。房價上漲好不好?當然是好事!1.5萬不是一個可怕的數字,要看人民的幸福指數。房價大漲。這是經濟發展的必然規律,猶如大江東去,絕對不是誰呼喚來的。倘若要跌,就憑我一介書生怎麼能挺得住?炒房沒有罪呀!房價上漲導致一些企業外遷產業轉移,是歷史的必然,是由窮變富的必須經歷的過程啊!我不妨再豪放一點,如果明年海域的房價比現在低一分錢,我向全海域人民道歉。

說到這兒,朱希真教授站起來,輔以有力的肢體語言。

他高潮了。

靜默。還是靜默。終於,觀眾騷動了。

有人大聲喊道,請朱教授對自己的言論負責,下一個嚴峻的賭注!我扭頭看見軟體工程師那張代表中低收入的工薪階層的臉漲得通紅。

打賭自宮吧!後面有人喊,還要漲?太荒唐了!

呸!為什麼你們這些經濟學家,不關心廣大老百姓的真實需求和痛苦,卻這樣赤裸裸的和那些利益集團狼狽為奸?

你是狗,最聽話的哈叭狗。一根骨頭,一塊肉,立刻就迎上去了!

不對,是豬!被地產商餵養的豬!

原先安份的聽眾拱動了。有理性的質疑,有起鬨的無聊人,也有舔老闆屁眼卻得不到回報而藉機發泄的混蛋。總之,朱希真教授講了一番比中國足球更臭的話,引發了礦泉水瓶、可樂罐、污言穢語的集體轟炸。人們的文明與修養統統見鬼去了。朱希真教授不得不匆匆謝幕,進了後台貴賓室喝茶壓驚。

我對混亂的場面興趣不大。不明白人為什麼總是聒噪不休,簡直是一群發瘋的病人,我真想給他們每人注射100mg杜冷丁,讓他們頭痛、頭昏、出汗、口乾、噁心、嘔吐,對個別猖獗的給予極量注射150mg,讓他瞳孔散大、驚厥、心功過速、血壓下降、呼吸抑制,最後昏迷。並非因為與朱希真教授的交情或朱教授的皮夾子我才站到他這邊,我實在是對於這種敢為自己的胡言亂語負責的知識分子刮目相看。都說流氓易作,君子難為,難為朱希真教授。這些起初心懷崇敬的市民毫不留情地架起高射炮掏出鳥槍搭上暗箭夾裹憤怒朝朱教授嗖嗖發射,終於發現自己買不起豪宅闊宅的原因,竟是由於朱希真之類的妖言惑眾,煽風點火,推波助瀾。對別人說話太在意本來就是病態,把別人放的屁當作救命稻草來抓就更是病得不輕了。我委實沒有想到,看上去那麼健康紅潤的市民,一到這種時刻便表現出粗暴的弱不禁風。

我以為局面會嚴重失控。令人失望的是用不著保安員維持秩序,人群罵罵咧咧嘻嘻哈哈地離開了百年大禮堂。這是一群多不執著的人啦,說不定那罵得最凶的私下底謙卑地握著朱教授的手,恨不得舔他患了多年的老痔瘡。

毫無疑問,在無情的、冷酷的海域,玻璃建築物高聳,光污染使人們的言行都帶一點狂亂的意味,它講究速度,動作頻率越快,精神越頹喪越無所依,每一具物質充裕的肉體頂著空虛的面孔四處尋歡作樂,城市內在的雜亂無章與表面的井然華麗毫不相配。然而,這也正是我深愛它的原因。我到這兒來,為的就是懷著仇恨與它親密相處,尋找飽滿的皮夾子。

後來,我到了朱希真教授的豪華套房。倘若不是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我早就撇下他去追隨另外的皮夾子了,令我五體投地的是,朱教授竟然毫無挫敗感,他精神煥發嚴肅活潑對我純潔的青春溫情脈脈。

酒店房間那種明白的曖昧能省去不少廢話。朱教授情緒不壞,顯現良好的心理素質,他泡了兩杯安溪鐵觀音,我看得出他在極力扮演君子的角色。我很合時宜地想起我媽薛蓉,她錯過了一個好時代,錯過了這應有盡有的高級房間與2米乘2米的大床。此刻,倘是她在著名經濟學家的身邊,她沒有崇拜,從不景仰,惟一想做的只是解開他的褲腰帶,把它弄起來儘快完事揣了鈔票走人,當然她必定學會了把紙幣對著燈光照出那真實透明的水印來,海域的假鈔比任何地方都要泛濫,她要的就是這個水印。在她看來,談幾句知心話猥褻話以示人畜之分,這種講究和文明禮貌的下流招術只有上等貨色才用。我媽薛蓉還說,婊子對城市的作用,有如陰溝對宮殿的作用。她對自己的貢獻十分認可。

朱希真喝口茶,嘆聲氣,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樂意配合他的抒情,不想前功盡棄,耐著性子說,朱教授。你的語氣像是舞女。朱希真的一身好膘笑了,說。倒也真有相似之處,只是她們賣笑,我賣的是學問知識。我說我是私生子,我媽把我拉扯大,我是搞醫的,關注入的精神疾病,在康復醫院工作,那地方離市區不遠,有好幾棟白色的房子,院牆很高,牆頂扎滿玻璃片,長了爬山虎。我還是早產兒,早產兒比足月兒聰明,這得感謝我媽,提前兩個月將我拿出來了,才趕得上今天榮幸地遇到您吶。

朱希真教授含蓄地微笑,說,這丫頭片子!

我從光潔的衣柜上看見朱教授意滿自得的樣子。熱氣騰騰的水霧繚繞不絕。我們的身體有點變形,像幽靈一樣舉止輕盈,我倒床仰面嬉笑,朱希真教授撲上來脫光我,像張劣質棉花彈做的陳年棉被那樣蓋了下來。他說你這個小狐狸精,我會愛上你的。我笑得眼淚直流。我拍了他皮夾子一巴掌,說你在百年大禮堂說謊,你騙老百姓,你不是好鳥。朱希真教授大約以為我對禽類了解不多,他表情自信,彷彿他是全世界的最大最漂亮的那隻鳥,正滑翔在青天白日之間,俯瞰人民水深火熱的幸福生活。

他說,丫頭,你不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說我見過的鳥的確不多,洞庭湖的麻雀,竹林里的黃鸝,高原上的雄鷹,甚至田間的野鴨子,這才是真正的大鳥,我有生之年算是能一眼辨認出來,其它如野生鳥、觀賞鳥、尤其是國家重點保護鳥,我很慚愧只能初步認識那都是長毛會飛的禽類。

我的臉部和下肢映在銀色透明的冰箱門上,朱教授倒水的手偶爾進入畫面。似乎在玩某種魔術。我抿嘴微笑延續矜持。床上用品平整如新。壁紙淺灰,燈具粉紅,我在想如何速戰速決。

朱希真教授因打呵欠向我道歉。我說朱教授您累了,您休息,我走了。他說你去哪裡。我看了一下時間,說,朱教授,您歇著吧,認識您很高興,能和您聊天更是莫大的榮幸。老百姓素質太差,您別和這群烏合之眾一般見識。

我假裝站起來,朱希真教授一把拽住我的手,旋即鬆開,怕它跑了。又輕輕捉住它,試探性地拿捏了幾下。我始終看著光潔如鏡的衣櫃,朱教授像頭直立的大熊那樣手腳愚笨,我是一株開花的樹正千朵萬朵。

我說,洗澡可以解乏,我……您……今天的演講真的很精彩呢。

嗯,我真該洗個熱水澡,等我一會,我帶你去吃飯。朱希真教授說完和衣進了浴室。我心裡正罵得高興。他又走出來,解開鱷魚皮帶,說,我在這兒脫,你不介意吧?我低下頭,心中狂喜。

冰箱門裡裝著風景。朱希真教授脫下裝有皮夾子的外褲,露出多毛的白肉和方格平角短褲,和我預見的一模一樣。他拎著長褲猶豫著往哪裡擱。沉甸甸的錢包往下墜。我說您把褲子掛浴室里去吧。朱希真教授一聽,便十分豁達地隨手搭在椅背上,微笑地進了浴室。

我傾聽裡面妙不可言的嘩嘩的水聲,敏捷而準確地摸向皮夾子。

第05節

我沿著玫瑰大街往前走,像廣場的鴿子那樣撲騰著翅膀,兩眼黑亮渾身潔白,肚子里咕嚕咕嚕叫聲祥和。善良的小鴿子,無辜的小鴿子,紅燒的小鴿子,統統啄著玉米粒與麵皮屑。皮夾子沉甸甸的。公交車嘎嘎駛過。噴泉池裡泡著礦泉水瓶與塑料袋,清潔工正在滿腹牢騷地打撈。此時,我想象從浴室里出來的朱希真教授,不覺滿懷同情,這一剎那我與薛青蘿合二為一,我接著大罵朱希真是頭虛偽的蠢豬,我與薛青蘿又一分為二。

我拐進了一個破舊的小區,我打算在某個僻靜處清點朱教授的皮夾子。一個身系黑色寬腰皮帶的保安員,手裡電棍亂晃,對拾破爛的半老徐娘污言穢語猖狂謾罵,顯然是半老徐娘侵犯了保安的王國,沒有聽從他的指揮放下手中的爛紙殼立即消失,他囂張得一塌糊塗,一點也不擔心過度上火損毀自己的心肝。而在垃圾堆里跌打滾爬過歲月的半老徐娘也是當仁不讓,以我最不欣賞的大嗓門咆哮河南方言,面對電棍卻又節節敗退。保安員仗棍欺人,黑皮鞋喑啞無光。半老徐娘既不識時務默退,並不悲壯地撲向電棍。兩人糾纏得難解難分,完全陶醉在語言唾沫的噴洒中。

對峙的場面熱烈抱憾無入圍觀。

海域人總是在趕時間,都有自己的問題需要解決,只有我野狗一樣閑逛,我義不容辭插在二人中間,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大家十分熟悉的俗話: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家都是背井離鄉……我話未說完,半老徐娘就嚎啕大哭起來,保安員趕緊把電棍插進腰間面色惶恐地走了。

我無意觸碰了半老徐娘傷心處,脫不開身,她拉著我哭訴遭遇:年紀不到四十未老先衰,丈夫癱瘓多年,家中田地荒蕪,兒子又得了白血病……都說海域經濟太發達,廢品也值錢,就隨了老鄉在這邊風吹雨曬,厚顏無恥,你瞧瞧,撿破爛活都這麼難……

我見她皮膚焦黃多折,兩眼渾濁生悲,嘴角泡沫源源不斷,毫不誇張與生活肉搏的真實處境,她站在那兒,鍛煉語言能力那樣沒有停止的意思,我摸出朱希真教授的皮夾子,鱷魚品牌,光澤耀眼,裡面大約有兩三千塊現金。我捏出幾張遞給半老徐娘,她眼睛一亮,速度之快,幾乎是劈手奪去。

徐娘在點數,我轉身走了。經過與朱教授耗盡精力的周旋,以及半老徐娘的聲音酷刑,我感覺一身膘油都抽幹了,肚子里尤其空蕩,只想大吃一頓潮州牛肉丸、冬筍炒肥肉,再來一大碗白米飯。

我身上雖有藥物混雜的氣味,但你們不應該像朱希真教授那樣相信我是醫生,還掌握了護士的那一套。你們是不犯病的聰明人。我比你們在於宮少呆了兩個月,這是個明顯的差別——很抱歉我又提起這件乏味的事,我太快活了。

上帝知道,我是多麼善良!倘若看見目光悲戚,在寒風中毛羽瑟瑟的小鳥,縮在於枯的樹丫間,周遭一片擋風的樹葉都沒有,我會有一種強烈的慈悲想將它放進溫暖的鳥窩,不管它是國家重點保護動物還是一隻普通的麻雀。我願意是一顆呼嘯而出的子彈,穿越所有障礙衝到需要我的地方。

我腦海里想著冬筍炒肥肉、潮州牛肉丸,腳卻踏進了長沙米粉店或者拉麵館。我總是這樣。心裡想的與做的很不一致,醫學家們是否分析出這是精神分裂的一個特徵,我不得而知。

我以半昏睡狀態走著,我感覺體內被抽去某種東西,感官越來越遲鈍,我靠著馬賽克牆,順著雨水攀爬的痕迹延伸到一個恍惚的夢境,我陌生又古老的巫鎮,青石板街閃著冷光,人們裝束怪異,身上頭上裹了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身著襦裙弱不禁風的姑娘頭上堆起烏雲,小鳥一樣梳理自己的羽毛,因為街對面峨冠博帶面如雞蛋的男人羞得滿臉通紅。我的幾個流氓同學整個冬天不洗澡搖著紙扇風流倜儻專干調戲婦女的營生。晚上偷雞摸狗吸白粉騰雲駕霧日復一日。沒有人認得我了,我大喊大叫大聲罵娘也沒有一個人答理我。我兜兜轉轉回不到那個黑魃魑的家,最後坐在戲院門口嚎啕大哭。魏或生面色蒼白浮腫。和我媽薛蓉穿著戲服在街上相扶相攙,好像在演梁山伯與祝英台。他們從我面前凌波仙子似的滑過去,身後揚起漫天塵沙,到處都是親切的呼喚:「嗨!婊子養的!」

鬼使神差,我已經排在「長沙米粉」的隊伍中,餓得更厲害。隊伍慢慢被收銀機吞噬。我埋頭計算十三億中國人每天吃掉多少東西拉出多少噸屎,眼睛在腳尖上做算術題。不知出於什麼的干預,總在最後快算出來的一刻被打亂。我手中的十元鈔票被提前收走。當我與收銀小姐的粉臉正面相對。她又以母儀天下的姿態等我出示鈔票。我說你已經收了錢。她輕蔑地說不可能。我仔細看她,她的臉上除了粉底和雀斑,沒有任何說謊的蛛絲馬跡。我十分討好地說,我的十元人民幣是熨過的,乾淨平整,我認得。收銀小姐哧地一聲冷笑,說,你叫一叫,看看哪一張鈔票會從抽屜里跳出來,想白吃是不?沒門兒。

隨著收銀小姐高亢的音調一起,四周驀地變得殺氣騰騰。坐的站的吃的等位的擠滿了米粉店的人齊刷刷望過來。醬豬手、臭豆腐、剁辣椒、酸豆角、炸油條、冬筍乾、人多口雜氣味混雜。我竟無法替小角色的無恥開脫,痛恨把我燒著了。

收銀小姐的態度正是我期望的,我低聲下氣正是為了讓她更加趾高氣揚。我十分喜歡看別人那副欺軟怕硬的嘴臉,而我又天生喜歡和這些所謂的強者較量。如果你知道我在巫鎮的歷史,你會明白這種情況下,面對長著一對嫌貧愛富的眼睛的粉面雌兒,我小拇指都不想彈一下。我的目的是把自己變成低聲恐慌的蟲子,主動爬到這隻迷人小鳥的嘴裡。將她的氣焰喂肥一點,再看她怎麼把自個燒成灰渣子。

我在粉面雌兒的臉上展開的回憶時間過長,她竟有些迷人的不自信,敲鍵盤的十指也不那麼雀躍了。我慢慢露出笑容,就像從腋下抽出匕首,湊近她壓低聲音說道,天氣還不錯,是藍的,不是血色,注意到了吧?你呢?聽朱希真教授的演講了嗎?房價1.5萬元一平方米也不算高,要看人們的幸福指數。你愛國嗎?為中國足球做點貢獻吧……瞧瞧我們,活著就為了吃這種鳥事丟人現眼……通貨膨脹得厲害,知道嗎,所以大碗排骨米粉漲了兩塊,哈哈,你衣服挺漂亮,雙排鈕扣,噢,我敢打賭你屬豬!你能一次生下一支足球隊,有足夠多的奶頭餵養他們!

啪!我挨了一個大嘴巴。你神經病!瘋子!尖銳的女高音刺破耳膜,在米粉店裡繞粱狂奔,夸父逐日般追趕難聽又空虛的詞語。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所有氣味停止了擴散,所有物體身陷真空。一切都在靜候我的回應。無數目光期待我給他們百無聊賴的生活精彩的一擊,給他們貧乏的精神世界扔去一個新鮮熱辣的肉包子。

電視新聞里男主播的解說成了世界惟一的聲音:本月20日,23名韓國人質被塔利班綁架,要求韓國軍隊撤出阿富汗,並釋放關押在阿富汗監獄中的所有塔利班成員,否則將處死人質……

我的心忽地變得柔軟可欺。我十分乏味地垂手走出米粉店,一邊打著空洞的飽嗝。我回頭望一眼米粉店的玻璃牆——我正走進狹窄的老街,經過鮮花擁擠的花店——只消半塊磚頭就能哐當砸毀這可惡的一切。

第06節

地鐵口,一個上了點年紀的婦人拉著二胡唱「常回家看看」,麥克風連著音箱行頭齊備,身上的天藍色戲服波光粼粼,她目不斜視,像腳下裝有零錢的小盒子那樣毫無表情。我背靠燈柱坐舒服了,想到我姨媽薛芙,再想到我媽薛蓉。我毫不懷疑是我媽把魏或生推進桃花江。人們把泡得白腫的魏或生從水裡撈起來之後,我媽薛蓉患了厭食症,慢慢地瘦成一具骨架,風乾在她躺了四十年的木床上。我有點不由自主地抒情,疲憊與倦怠將心搓揉得十分脆弱,眼睛慢慢地濕了。但我警惕這種時刻。這可惡的噪音。這不倫不類的歌手。我的手壓著滿不在乎的皮夾子,一個酬謝的子兒也沒有給。

我打開皮夾子數錢,裡頭有幾張弄不到密碼的銀行卡、「天上人間」夜總會的VIP卡、山姆店的會員卡、健身卡、購物卡,還有那頭蠢豬的身份證。我把錢取出來,將剩下的東西扔到垃圾桶,一時又後悔沒留下來,藉機敲詐他一下,再弄上幾千塊,甚至在酒店時,我應該拍下他的裸體,做成光碟販賣。當然,這確實太傷朱教授的感情了,他是信任我的,他對社會和媒體撒謊,惟一對我說了真話,我對他多少該有點待朋友的意思。

我餓得不行,但完全想不出吃什麼,我什麼也不想吃。我靠著拐角處的燈柱,打算從腦海里甩掉可憐的朱希真教授,盤算怎麼花掉這筆錢,只聽得豪放的笑浪滾過來,夾雜我熟悉的河南方言,響亮放肆,我背後的燈柱也震顫不已。不錯,正是那位河南徐娘,她精力充沛意滿志得像頭牛那樣健壯,正向同行高談闊論,吹噓她只消幾句話,一個蠢貨就給了她四百塊錢,張張都是貨真價實的人民幣,她打算趁人的良心還有點柔軟,改賣嘴皮編悲慘故事謀生。啊,人類無堅不摧的進化,那古老的,經歷侏羅紀、白堊紀年代的智慧的倉庫密碼無意間就被徐娘這種人才掌握了,她們將進一步為人心越來越冷越來硬越來越麻木不仁做出不朽的貢獻。她們全是天才。

無論如何,今天運氣不錯,人生花絮飄飛,我打算再去火車上干一次,但聽得一段二胡之後,那上了年紀的婦人忽然唱起了戲曲:

雖則俺改名換字,俏魂兒未卜先知?定佳期盼煞蟾宮桂,柳夢梅不賣查梨,還則怕嫦娥妒色花頹氣,等的俺梅子酸心柳皺眉,渾如醉……

我定眼看去,婦人臉上早已入戲,水袖往外拋出老遠,動作絕不偷懶。我走近婦人,將她打量。婦人面前有份百來字的筆墨紙張,說是因為劇團解散,唱了幾十年戲被分到工廠,工廠倒閉下了崗,只有繼續在大街上唱戲。因為什麼在大街上唱戲無關緊要,說出來也沒什麼意思,戲唱得好聽就行。我像小時候趴在舞台邊聽薛芙姨媽唱「我柳夢梅」那樣,忍不住竊笑。薛芙姨媽兩眼秋波,嗓音美得殺人。假使我這樣和薛芙姨媽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相遇,人生將會是多麼的可愛。當你以為人生在世無親無故的時候,突然跳出一個比餡餅還香的姨媽,你作何感想?

我問婦人是哪個劇團的,她說是益陽春苗劇團,我問她認不認識薛芙,婦人說認識。我說她是我姨媽。那婦人驚得不行,捉住我的手,很誇張地喊了一聲「青蘿啊」——

薛芙姨媽還活著,並且活得這樣自由,一個人在地鐵口唱戲,那麼大的舞台,那麼多來來往往的人,間或有幾個硬幣落在她面前的小盒子里,多麼美妙的金屬聲啊。

可憐的薛芙姨媽,我陪著她在那兒唱得口乾舌燥,行人寥落,把她拉到麥當勞,邊吃邊喝,源源不斷地說話。說的卻是海域的生活,哪兒干坐都得付錢,妙齡妓女正在發育的胸脯。酒店裡頭一隻鮑魚超出一個家庭的一個月的伙食費。啊,薛芙姨媽,幾十年杳無音訊,我們太欠交流了,這些年遇到的新鮮事情實在太多。決不能輕易被一塊漢堡包堵住思維,所以我們要拚命地吞咽,直到噎得眼淚雙流。

薛芙姨媽的樣子,那完全是戲裡頭的表情,很誇張,也許她早就分不清戲里戲外了,她又捉住一根薯條,像握住一隻蟋蟀。她面部肌肉抽搐,嘴巴囁嚅兩下,我似乎聽到了二胡的演奏,感到薛芙姨媽就要悲戚地唱出一段往事和心裡話。但婦人什麼也沒說,她完全被數不清的薯條迷住了。

漂亮的薛芙姨媽,臉上的褶子全是風情,每個毛孔里都藏著戲。吃飽喝好,我隨她去她的住處,打開了城中村某所房子的某間房門,很小的地方,收拾得乾淨齊整,牆上的戲服標本一樣,落了些灰土。我不敢想象還有誰讓一個胸部萎縮步入老年的女人獨自生活,這實在太不近人情了,我媽死後,我的良心活了,我無比仁慈的良心每遇這類事情就猶如刀割。

我媽生前對我無話,死時告訴我她的秘密。無非是薛芙姨媽搶走了她的男人,而那個男人就是我的親生父親,他們不知道我媽已經懷上了我。我自娘胎開始就有如此精彩的經歷,實在是非同尋常。你也看到,我與眾不同的生活。薛芙姨媽說,其實她一直把我當自己的女兒,但我媽薛蓉不許她和我親近。薛芙姨媽說,你媽那個人,很倔。我說這我知道。我媽對自己比對別人更狠。

薛芙姨媽進廚房給我燒茶,茶杯配有墊盤,到這份上了,還窮講究。我翻看她的影集,薛芙姨媽在舞台上的光輝形象真是無與倫比,這樣的角色,古今中外無論男女都會有些風流韻事的,薛芙姨媽怎麼可能例外,所以,當我看見薛芙姨媽和一個男人相擁的照片並不驚奇,我驚詫萬分的是摟著薛芙姨媽的那個男人,多像朱希真教授啊。

但是,薛芙姨媽收回相冊,茶杯中的有張嘴淡淡地說,這個男人,死了多年了。

很高興薛芙姨媽一點也不悲傷。我也笑了起來。

我看見另一個薛青蘿,在她知識淵博的父親腿上念估屆聱牙的《四書》、《五經》撒嬌學習糜費時日。父親身材高大,戴圓框眼鏡,兩眼有神,冷靜理智有條不紊,他慈愛、溫和,在學習上又不乏嚴厲,督促薛青蘿習畫練字,帶她去公園坐船觀鳥,假期游名山勝水增廣見聞。薛青蘿在父親的肩膀上看到更遠的地方。她長成健康貌美的女孩兒,擁有所有足月兒具備的好肺好心好肝好脾好腸胃。她總是被男生包圍,女生嫉妒。她考了名牌大學,英語過了八級,托福考了滿分,飄洋過海鍍了金,做了「海龜」,知名企業的大總管,跨國公司的CEO……她回巫鎮時,巫鎮也光彩照人。鎮長請她的客,鄰居們送來桃花江里撈起的新鮮活魚,鄉下打來的野鴨子,飽滿的艷羨,昔日對她心生愛慕的男同學躲在暗處偷看她曼妙的身姿,心裡頭陳醋泛涌。

我沒什麼好抱怨的,世界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正過著陶醉無負擔的人生,絕不躊躇滿志,做夢都巴望提拔、爾虞我詐;也不為腳氣、狐臭、雞胸、病菌之類的東西憂心忡忡。我酷愛啊與海域的真實生活,尤其是那龜頭一樣飽滿的火車頭,拖著人類的慾念狂奔。我並非試圖向你灌輸什麼觀點,像我這種心態良好的人絕不會教你墮落。夜幕降臨時我心裡會有愛情,如饑似渴的愛情翌日清晨隨日出消沉幻滅。

我對巫鎮的感情,比夏季露出河床的桃花江還淺。據說巫鎮已經開發為旅遊景區,他們挖空心思從腐爛的棺木中掘出幾位歷史名人,修建了名人們狎妓賞月的水榭樓台、藝術長廊,已經有不少附庸風雅的人慕名前來,其結果變成食客,貪婪地吞噬巫鎮的地瓜、臭豆腐、田螺、狗肉、田雞,以及遠近聞名的松花皮蛋,各種垃圾在桃花江上漂流,魚蝦們盡其所能往遙遠的地方遷徙,紛紛累死途中。竹工藝品和茶葉銷往世界,財源滾滾。人民生活的幸福指數猛然上升。很抱歉我沒有請教朱希真教授關於幸福指數的計算方法,在不甚了解的情況下將「幸福指數」送給了巫鎮人。

晨曦中那一個薛青蘿雲鬢高聳長袖飄渺一目十行:肉體是靈魂的形式,靈魂是肉體的形式。靈魂孕育肉體。我純潔的靈魂,包含著天堂之光,美麗的肉體也想得到這光,快樂的風度和可愛的外表多麼和諧,啊,多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松。桃李出深井。花艷驚上春。新人如花雖可寵,故人似玉由來重。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后空餘床。床中綉被卷不寢,至今三載猶聞香,香亦竟不滅,人亦竟不來。相思黃葉落,白露點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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