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遺症
第01節
那天早晨,我剛打開眼睛,就被幾個人弄走了。聞不出是哪條道上混的人。他們用硬傢伙頂住我的後背,麻利地將我塞進了麵包車,把我眼睛蒙了,警告我老實點。路上沒人說話,只有打火機點煙的聲音。三四十分鐘以後,我被牽進了這個暗間。
我能猜到一點來頭。前不久,趁著霧氣不散,動植物們都發蔫的時候,我與夥計們「做」了一件大「生意」。他們用戰利品回家孝敬爹媽,我只有到老媽的墳上燒紙錢。不知道老爹埋在什麼地方,曾經問過田甲,她說老爹的骨灰撒進了資江河,流到海里去了。
田甲的話信不得。我沒見過海,把海想成茫茫的黑夜,在海里安身,算不錯的歸宿。
像我這種不良少年,在社會上混了些年頭,經歷比同齡人複雜,不必同情,要歧視也隨你的便。派出所的人,有事沒事便拎我過去問東問西,我對那兒的環境比自己的身體還熟悉。與他們合作的次數多了,配合起來,很順他們的意。不過,他們見到我也煩,我對他們那一套也沒什麼期待了。聽聽這些無聊的話:叫什麼名字、住哪個片區、多大歲數,有什麼前科等等,都是些明知故問的東西。除了年齡數字的變化外,我的回答都是一樣,包括語氣,正確得令他們頻頻點頭。在這些問題上,吃了不誠實的虧,那才叫蠢貨,想混得溜一點,只有求上天保佑遇上比你更蠢的人。
坦白說,沒有比問話更令人犯困的了。條件反射,我一進派出所就哈欠連天。當然,不排除環境單調的緣故。就那麼點空間,還塞了四條腿的靜物,兩條腿的動物,搜搜刮刮算一下,就是一張桌子、三把椅子、他們和我,外加吊在桌子中間的燈泡一個,黑垢舊茶杯兩隻——那是他們用的。如果說漏了什麼的話,那就是地上的煙頭,滿屋子遊盪的煙霧。他們的眼珠子像夜裡覓食的老鼠,除退縮敏捷以外,還不知疲倦。
第一次和他們打交道,我會絞手指、撓癢、摳鼻孔……後來戒了,老實得像一截木樁。配合一些溫馴、無辜與少年的天真,甚至表現出敬畏與信賴。這樣一來,我便有在灰牆上找樂子的餘地——玩玩自己的影子了。不過,一旦被發現,他們就把燈泡弄得天旋地轉。他們的動作是善意的,我偶爾會對撒謊感到不好意思。我們不是敵人,只是遊戲夥伴。
眼下這間暗室,比派出所更單調。局面差不多。有一把椅子,看上去該我坐,我坐了下去。房間里除了牆壁,沒什麼看頭。地上沒有煙頭。也沒人喝水。有時連喝水的嘴都會消失半天,把我晾在屋子裡。屋子裡的燈,要麼不亮,亮起來就白花花的,就像夜裡的汽車迎面開過來。我差點沒扛住。是年齡幫了我。他們可能意識到,幾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少年,本身就欠體面,如果還用點什麼手段,就更丟臉了。
他們留下兩個人對付我。一個長條,一個短促,像被隨手捏出來的模型。他們自己倒不覺得,慎重地移動各自的身體,像對待小心輕放的易碎品那樣,安放在適當的位置。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他們。胖的那個看起來蠻舒服的,他有一具營養不錯、聽從自己操縱的身體,膚色很白,臉上安了一隻慈祥的大鼻子,鼻孔大得像歡迎參觀的博物館。
與大鼻子相比,瘦的那個身體像被砍掉了一半,暗黑的臉上,有一種巨大的責任感,也像是在強烈思念那被砍掉的另一半身體。我很快發現他的習慣,他隔一陣便兩肘夾腰聳一下,很流暢。他把我弄神經質了,每次當他聳完,我就要等待他下一次的動作,根本無法集中精神。
我私下叫他竹筍。他瘦得像竹子,又那麼喜歡聳。益陽話裡面「筍」和「聳」的發音相同。值得一提的是,大鼻子和竹筍,似乎是受過專門的組合訓練,配合起來出奇的默契與協調,一靜一動,一唱一和,活像雙劍合璧的武林高手。
大鼻子埋頭看材料。竹筍那張責任感很強的臉,頑強地正對著我。
大鼻子像大象吸足水那樣仰起頭來,熄了燈的「博物館」里兩團漆黑。他用懷疑的口吻,對我一系列的真實情況提出了疑問,不知道他們從哪裡弄到我的材料。
大鼻子側臉瞟我,說:「田由是你的真名?」我說是我的合法老爹取的。大鼻子一聽,好像要笑起來。竹筍調轉筆頭敲敲桌面,警告我放嚴肅一點。大鼻子繼續盤問我的年齡,他認為我應該有十八九歲。我說我真的是十六歲,沒爹沒媽的孩子,容易顯老,這很正常,可惜不能把我老媽從棺材里揪起來作證。
竹筍受到啟發似的,忽然問我:「你母親叫什麼名字?」
我故意露出那種死了老媽的難過相,心裡想,×你媽媽,真沒意思,老媽叫什麼名字,跟你們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大鼻子攤開臉,笑得很厚道:「你要老老實實回答,他這個人,很有責任感的。」他故意把「責任感」三個字說得特別用力,像給印刷字體加黑。
我靠向椅背,打了一個哈欠,說,這個我看出來了,不就是要老媽的名字嘛,又不是貞操。我把老媽的名字說出來,迅速打量兩人的表情反應,也想到竹筍該聳了。竹筍好像聽到指揮似的,果然兩肘夾腰來了那麼一下。
我鬆了一口氣,心裡舒服起來,突然覺得有很多話想說。我說,多年前,我老媽被我老爹毒死了,老爹被拉去槍斃了,我還有個姐姐,她叫田甲,是縣精神病醫院的護士,長得好看呢。
竹筍一直用嚴厲的眼光看著我,好像緊牽著一頭什麼牲口,聽到這裡,他似乎感受到我的誠實,心腸軟了,便鬆了韁繩,放牲口到江邊飲水、撒尿、蹶兩蹄子。
不知道竹筍有什麼毛病,手心直淌汗,一不留神就弄濕了筆記本,所以,他除了偶爾聳那麼一下之外,還要頻繁地用毛巾擦手,比任何人都要忙碌。這跟他臉上的責任感倒是一致。與我的從容相比,他更像受審的犯人,說實在的,我有點同情他了。
第02節
這場面有了點意思。在竹筍把手擦乾淨之前,我插一段話,給你講講益陽縣城。不用問,我爺爺那輩人就已經在這裡了,再往上數幾代,也不一定能攀上什麼皇親貴戚。這個地方,沒什麼好玩的,也沒什麼看頭。鄉下的池塘不少,多半種了蓮藕,夏天荷花熱鬧,菱角好吃又扎人。村裡的茅屋很多,青磚瓦屋也不少,雞飛狗跳的很太平,沒有政治風波的襲擊。我知道說「政治風波」,是因為我老爹的關係。其實我也不了解那段歷史,老爹從不和我談這些——老爹死時,我還小得很。這個慢慢再說吧。至於益陽縣城的特點,我一想,便想到松花皮蛋之類的土特產去了——的確有那麼點意思——皮蛋殼剝了,竟能看見一朵一朵的松花——這是我小時候感到最奇特的事情。
大鼻子頂著「博物館」上廁所去了。你別去猜他撒尿時用不用手去扶,他煙囪一樣的兩個鼻孔,肯定是成倍地卷進了穢氣。我說遠了,我想趁這機會告訴你們的是,我打八歲起,就改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從此不留半點益陽口音。聽過益陽話的人應該知道,益陽話聽起來,像開動手扶拖拉機,不用捲舌頭,「地址」說成「地此」,「湖南」就是「吳蘭」。那時學校老師上課都用益陽話,連朗讀課文也不例外。我從一年級開始悄悄學習普通話,經常看黑白電視機里的新聞聯播,暗自操練舌頭,我天生會模仿。我跟所有人都講普通話,老爹老媽羞愧得不敢抬臉走路。那時候我不說「×你媽媽」之類的口頭禪,比小姑娘還要乾淨斯文。應該說,老爹還是遺傳了一些優秀品質給我。人家以為我的普通話是老爹教的,這裡我正好澄清一下,我老爹跟隨毛主席,喜歡毛主席的語言,毛主席的腔調。
我對父母的事情,遠不如田甲了解得多。田甲比我大十歲,像我老媽那輩的人。
我這麼一說,想起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例如,我老爹、老媽、田甲還有我,唯一共同干過的一件事,就是一起吃飯,我們家總像是在談判,老媽和田甲一方,老爹和我一方。不扯遠了,大鼻子和竹筍已經各就各位,竹筍聳了那麼一下,坐定了,馬上要用嚴厲的眼光拴緊我了。順便說一下,大鼻子質疑我,就是因為我說普通話,他認為我不是益陽人,他還忍不住誇我普通話講得好。我不是外地人,也不知道外地的樣子,連長沙都沒去過。
「請問……你們去過韶山毛主席的家鄉嗎?」我想跟他們聊點什麼。大鼻子忘了拉褲子拉鏈,紅內褲挺扎眼的。我考慮要不要提醒他。但一會兒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這個露出紅色內褲的特殊窗口,可以供我不時消遣一下。
顯然,我的問題把他們難住了。大鼻子沉浸在短暫的回憶中。竹筍眼珠子轉了幾圈,在原來的位置停下來,臉上的責任感里拌了一些羞澀,迅速催生出一個新鮮的品種來,就像雜交出來的水果,說不上名稱。
「我見過……毛主席。」大鼻子好像大病了一場,聲音和身體很不協調。我知道,他正在我這樣的少年面前掙面子。我故意表現巨大的驚訝,完全不在意誇張表情使我看起來猙獰,像要一口咬掉他的大鼻子。
大鼻子見我上鉤,慈祥地笑了:「文化大革命時期,懂嗎?比你成為一粒精子的時間早多了,小鱉。」他叫我小鱉,彷彿還摸著我的腦袋,手指像一群笨豬崽。
「文化大革命,我知道呀。聽說去哪兒都不用花錢買票,比現在好玩。」我對文化大革命一點也不了解,只知道死了很多人。這本來是我老爹的職責,他到死也沒有提過半點「文革」的事。
這時,一直沉默的竹筍,臉上雜交出來的新品種彈出了葉子,開出了花,結出了沉甸甸的果實,他把這果實掛到我眼前:「老實說,你父母怎麼死的。」
第03節
×你媽媽,讓一個孤兒來講父母的死,缺德,這跟你們的事情有關係嗎?我在心裡罵。其實我蠻高興的,他們扯得越遠,越不能獲得什麼有意思的東西。可能他們也有點疲軟,失去在我身上尋找信息的耐心,想就此消磨時間也不一定。我看見竹筍擺好了記錄的姿勢,手指尖又鈍又圓,比手指本身大了很多,就像五個長著大龜頭的小弟弟。說句公道話,我不得不承認,竹筍是完全稱得上可愛的人。我保證搜腸刮肚,翻出對老爹老媽的記憶,滿足竹筍那群長著大龜頭的小弟弟。
你也聽聽吧,我正跟你講的故事,少不了這些內容。記不太清楚了,大約是十歲的時候,我還在學校呢,突然接到老媽死了的消息,老爹在老媽碗里下了毒,他被抓了。在精神病院當護士的田甲,對我用三句話概括了這件天大的事情,還說她告發了老爹。老爹不久就被判槍斃了。
槍斃犯人那天,人們興奮得像是過節,到處議論紛紛。我樸實誠懇的老爹,在「文革」中當過革委會主任,春風得意了好幾年。但是,「文革」結束后(也許沒結束)老爹就裝病退職了,離開了學校,進山裡砍楠竹,編做桌子椅子,或者小動物。我記事起,老爹就是一個民間手工藝人了。他的脾氣很倔,除了沉默,就是暴力,弄得家裡陰氣沉沉。我後來聽到老爹當革委會主任時的事情,比如老爹毀掉了別人的前途,結了不少冤家……還有人說老爹趁機奪人妻子——我不相信這個,這是對老爹的污衊。也有那有名有姓的事,說老爹把一個姓張的畫家整慘了。原因是畫家在乞丐的下巴畫了一顆痣,老爹認為他侮辱毛主席。
刑場在資江河邊的荒地里。我不知道,田甲懷著什麼心情去看老爹吃槍子兒。她那天臉色平常,兩眼冷漠,臨走前,把老媽遺像中的笑容擦得透亮。老媽十八歲生下姐姐,她們像姐妹一樣,姐姐似乎對老媽的愛情了如指掌。她們對我隱瞞的秘密遠不止這些。我想問點什麼,田甲便對我露出敵意。作為家中各自孤立的人,我唯有與喜怒無常的老爹努力結成同盟。
執行槍斃那天,很多學校都空了,我的學校也不例外。為了佔到最好的觀看位置,很多同學帶了乾糧,大清早就出發,往資江河邊的刑場趕。那一天到處都是人,螞蟻窩一樣。有的人根本不知道刑場的具體位置,跟著別人瞎轉。老媽死了,老爹被抓之後,我不去學校,也沒人管了。沒多久,我就混上了城裡的不良少年,抽起煙來。我那天也去了刑場,純粹是不想讓同學看不起。他們基本上都看過槍斃犯人,沒看過的低人一等,錯過了更會遺憾終生。他們說,當槍子兒衝進身體里時,能聞到肉香,像八月十五的粉蒸排骨。我熟悉這種味道,粉蒸肉是老媽的拿手菜。每年中秋,老媽在選肉上十分用心,每次都要跟屠戶磨嘴皮。我對死了解不多,甚至不相信老爹會死,我相信他會靈活的就地一滾,躲過子彈,在晚飯時跨進家門。
那天淡霧瀰漫,空氣潮濕,資江河水平靜無波。荒地的茂盛野草被踩成泥漿了。我立在重重疊疊的背影之後,感到老爹像星星那般渺茫。看不清十米外的景況,霧彷彿鋪到了世界的盡頭。我晃蕩了很久,始終在人牆之外。似乎每個方向都朝向老爹。槍響時,我的身體一震,彷彿擊中的是我。我沒想到真正的槍聲那麼沉悶,沉悶到愧對於我的想象。天空綻開一朵蘑菇雲,像一頭野獸。毛茸茸的胃被蘑菇的纖維糾纏。我想嘔吐。連續響了四槍。不及我那把打鳥的彈弓槍聲音清脆。有一小會兒的寂靜,接著人群騷動起來,發酵似的膨脹。我被擠到邊緣,擠到老爹牽我走過的街道。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汗水或霧水,從我的發梢往下滴,落到街面,砸起軟韌的聲音,聽起來是黏稠的、透明的。
老爹中槍的情形,我是聽田甲描述的。她對執刑者說,她是犯人的親屬,她受到特別待遇,被安排在一個無可挑剔的角度觀看,就像在角度很好的軟座包廂舒服地看音樂劇。她說你老爹被蒙了眼睛,身穿灰色囚衣,因為雙腿發軟無法站立,幾乎是吊綁在一棵柱子上,身體抖個不停。我聽得入迷,沒有在意她用「你老爹」的說法。她用得意的眼神舔了一下我的表情,接著說道,槍響時,你老爹好像被人捅了一拳,身體一彈,血立刻汩出來,衣服上就暗了一大塊。她說的和電影鏡頭表現的完全相同,我確信無疑。老爹隔了多久絕氣,田甲不肯說,我腦海里卻留下槍口的青煙,像是由某個人的嘴裡吐出來的。我後來對田甲說,老爹本來可以不死的。田甲卻回答道,死了了了。她說了很多個「了」字,就像山谷的迴音那樣,我以為我的耳朵壞了。
第04節
你看到了吧,竹筍耷頭睡著了。要知道,我老老實實地講老爹老媽的死,並不是為了聽竹筍打呼嚕。我希望引發他們的回憶,最好是大談「文革」的事。根據他們臉上的皺紋與那股經受過什麼的眼神,我猜測「文革」時期,他們應該有不平常的經歷,或者別的什麼不願提起的事,如果能聽他們說上一陣子,我願意掏出身上那包上等雪茄給他們抽。大鼻子在屋子裡走動,腳步輕得聽不見,他是怕驚醒竹筍吧?有大鼻子的這份體貼,我覺得竹筍一覺醒來,應該會變成胖子,胖得像大鼻子這樣,靠一雙玲瓏秀氣的小腳,溫馴乖巧地支撐那一身肥肉。
我停止說話。大鼻子仍在走動。他一定在想他自己的事情。我也疲乏了,口渴得要命,打算閉上眼眯一會兒。我不覺得我睡著了,似乎是剛閉上眼,就受到肉包子香味的強烈刺激,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竹筍被我的噴嚏驚醒,滿臉茫然。小桌上攤開幾個白塑料袋,分別裝著花生米、腌蘿蔔和涼拌松花皮蛋。大鼻子正滿口包子,對著啤酒瓶費勁地嚼咽。竹筍迷迷糊糊拿起了筷子。他吃東西時還是一臉責任感。我不知道現在幾點鐘了。房間里拉掉燈就一片漆黑。如果允許我夾一筷子,我很想把青皮黃心的皮蛋,連同紅色剁辣椒一起扒進嘴裡。他們嚼腌蘿蔔的脆響,讓我感到自己的牙齒閑得發慌。食物填進他們的肚子里,我越來越餓。我想起小時候,老爹每個月發了工資,都要做一回小筍炒肉。眼前的食物,與老爹的小筍炒肉一樣遙遠。我很久沒吃東西了,我感到已經在這裡呆了好幾年。
算了,讓他們吃飽撐死,我還是給你說我的故事。我老媽就那麼死了,喪事是田甲一手操辦的。當時,老媽的靈堂佔了半條街道。那幾天的霧氣很重,看不見天。我好幾次覺得老媽的影子在霧裡晃動,像鳥一樣寂靜。做法事的通宵達旦,把死人的消息傳得更遠,他們還裝腔作勢地唱哀痛的調子,哭得死去活來。田甲在老媽的喪事上,傾注了巨大的熱情與悲傷,她好像生來是為老媽操辦喪事的,在這件事上表現的成熟,遠遠大於她當時的年齡。那個靠吹嗩吶掙錢謀生的,在換氣轉調之餘,對田甲發出讚美,甚至希望能在老媽的喪事期間,憑吹嗩吶的技術勾引田甲,於是幾乎吹炸了腮幫子。
老媽一死,我便忘了老媽的樣子。老媽的遺像我看著挺陌生。我甚至不太知道,怎麼悲傷。花圈上的花朵開得很艷。不知道哪裡的土壤,能養出這麼肥的花朵來。老媽突然擁有這麼多花,不知道她喜不喜歡。黑的白的紅的綠的,司空見慣的稀罕少有的,密密匝匝,都圍著她開了。有一朵臉盆那麼大的白花,開得很憤怒,在靈堂的中間,像一朵白色的蘑菇雲,花瓣白得堆滿了雪,彷彿掐一下,便會滿手粉嫩的奶水。所以,我腦海里突然顯現我的嬰兒時期,想起了老媽的乳房。在老媽的懷中,老媽的乳房就是一朵花,潔白的、永不凋謝的花。現在這朵肥碩的白花面前,我的大腦像嬰兒一樣清澈單純,像霧一樣混里混沌。老媽的喪事期間,我唯一的事情,便是數那些花。老媽下葬時,那些花都點燃了,是我的哭聲將它們化為灰燼,風將那種吮不到奶水的嬰兒的絕望哭泣帶到叢林,插上枯萎的枝頭,來年彈出新葉,開出鮮花。
我連續做了一個月的噩夢。有時夢見老媽死於墮胎,像一條母狗那樣,垂死的時候,那彌留的眼神卻充滿柔軟的力量。我夢見老爹吃人,夢見田甲對老爹開槍,槍口冒出紅色的煙霧。老爹中彈倒地,腦袋在地面砸出圓坑。大霧瞬間吞噬了他。等找到老爹時,他的臉已被野狗或者什麼東西啃得血肉模糊。
每次夢裡醒來,我都想與田甲打架,想揪住她的頭髮,將她固定在某個北風口,將她風乾。只是人們常說,田甲與我將相依為命,她是世界上唯一與我有點瓜葛的人了。
老媽死後,夜裡廚房總有異樣的動靜,像是老媽在下廚做飯。半夜裡水龍頭突然嘩嘩地淌水。燈自己亮了。窗戶彈開了,冷風灌進來。我膽戰心驚,田甲則從容不迫,合上窗,閉了水龍頭,瞟我緊摳鞋底的腳趾頭,臉上散漫潮濕的霧氣,覆蓋了她的黑眼睛。
我每天夜裡睡不著。我感到老媽無所不在,她在角落望著我笑,朝我打手勢。在黑暗中操持家中一切。家裡出奇地乾淨、整潔、靜寂。家裡就是老媽的靈堂。即便是在學校,女老師的衣裳,也靜寂得令我心中發冷。死亡的氣息無處不在。某一天,我完全不去學校了,也不回家,而是去了另一個縣城當童工,後來什麼也不幹了,只想無惡不作,卻總是心慈手軟。老爹被斃那天的濃霧,使我從此兩眼眯縫。
我老爹不希望被人了解,甚至對於我——他唯一的兒子,也是這個態度。老爹偶爾有快樂的時候。某次我在全縣朗誦獲獎,戴了大紅花,老爹笑得很靦腆。老爹希望我考大學當新聞主播。我生日那天,老爹以罕見的溫和給我買了新衣,我坐在老爹的自行車前,招搖過市。以後,老爹總是一邊刮竹篾,一邊聽我朗誦。刮竹篾的聲音很細脆,老爹很慈祥。刀片下的刨屑像花骨朵。我一度以為幸福生活就是這樣子的。不過,我老媽的反應不冷不熱,她對於梳出圓潤的髮髻興趣更大。田甲的目光是陰冷的,她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干擾我與老爹的和諧相處。我嫉妒田甲與老媽的親近,她給老媽梳頭,那雙富有計謀的手,因猶疑顯得更從容,突起的骨骼使她的手指修長而世故。她身穿老媽的藍花對襟短袖小襖,領邊袖口,到處空空蕩蕩。
有時候,老媽在昏暗的鏡子前,往腋下塗抹明礬遮掩狐臭,下垂的奶子不失水分。我以為明礬是冰糖,偷吃了一回,舌尖上留下一股怪味。老媽將這個特定的姿勢遺傳給了田甲。田甲也依賴明礬,在昏暗的鏡子前往腋下塗明礬時充滿驕傲,斜乜我,眼睛里伸出鞭子。田甲一直仇視我,有一回她在洗澡,我只是經過浴室門口,裡面便飛出半截紅磚,砸中了我的大腿。
老媽說她的益陽話。老媽對我近而不親,像母雞對待小雞一樣簡單,保證我餓了有飯吃,困了有床睡。老媽的心在田甲身上。她們經常說悄悄話,如果我或老爹出現,立刻打住,像沉默的昆蟲,頭角碰觸,再各自爬開。房間的過道狹窄,田甲不和老爹說話,只是側身讓道。牆縫間的蜈蚣蟲爬得很快,步伐齊整的腳步十分壯觀。蜘蛛吊在半空中盪鞦韆。我不知道房子有多少年的歷史,牆磚像老爹的牙齒,有層黑垢。窗戶的玻璃裂了,老媽在冬天蒙上塑料。生鏽的圖釘,在老媽的眼裡生鏽。春天照舊開花。田甲的虎牙越長越尖利。智齒頂穿了她的牙齦。她拔掉它,血淋淋的扔到瓦頂上。
我們的房間都很簡單,那些陳設使我們看上去從不睡覺。我們像四個幽靈,影子在牆上穿梭。老媽熱衷於儲存南瓜、冬瓜,她將它們塞到床底下,像一個個人頭。在深秋前絕不想起它們,直到蔬菜斷季的時候,逐個摸出來賣了,留下一兩個自己吃。有時一刀下去,會切出一窩沒長毛的幼鼠。田甲收養它們,玩弄它們,通過透明的肉體,查找內髒的位置,將它們一個個玩死。
田甲是個怪胎。有一天,我在街邊用彈弓打鳥,準確地說,是教小孩用彈弓(我已經懂得羞澀,主動放棄了這項娛樂)。麻雀停在電線上。天色越來越青,就像浸在水裡的灰布。灰布中,冒出一藍一白兩個影子,藍的在前,白的在後,腳底無聲,像輕功超絕的武林高手,一路狂奔。藍影子那雙污濁的赤腳從我眼前飛快地劃過。他頭髮凌亂,嘴裡嗷嗷怪叫,把麻雀驚跑了,還嚇愣了孩子。白影子呢,緊追不捨,快要追上藍影子,便主動慢下來,與藍影保持距離。白影子帽子歪了,白衣服很臟,光著左腳,右手提著一隻高跟鞋,氣喘吁吁。這時,前面的藍影突然調頭,直逼白影。白影以更快的速度掉頭就逃。於是,白影子在前面,藍影子在後面,朝來的方向狂奔,突然出現那樣,突然消失了。
田甲像一個陪練的運動員,和她的病人在街上狂奔。我樂於看到這種景象。她以這種方式跟緊病人,並將他引回醫院,有時要追趕、奔跑一個下午,直到醫院更多的人趕來協助。我曾經見過病人追上田甲,先是張嘴咬她,接著一陣癲狂暴打,然後坐在馬路邊發獃,接下來,田甲鼻青臉腫地抄起一條木頭抽打病人,打得手臂發軟,病人紋絲不動。
第05節
我被人推了一下,身體一彈,跌倒在地。×你媽媽。最恨睡覺時被人弄醒,我差點罵了出來。大鼻子在我身邊徘徊,竹筍坐在原地,滿臉責任感。桌上根本沒有什麼腌蘿蔔、松花皮蛋,大約是他們吃完,並清理乾淨了吧,連一小片也沒給我留下。
「小鱉,做夢了?想姑娘了?」大鼻子捏根牙籤在嘴裡搗鼓。我感到他身上的匪氣有點藏不住了。我害怕流氓惡棍,我情願落到警察手裡。你不知道我生長的這個城市,沒什麼消遣,打打殺殺的家常便飯,當然人頭落地的機會不常碰到。街道到處是坑。汽車像瘸子那樣一瘸一拐。車牌永遠糊著泥漿,辨不清號碼,和老房子一樣,模糊不清。街上的灰塵很大,下雨全成了黑泥漿,一腳踩上去,便發出和姑娘親嘴的聲音。
大鼻子催我講田甲的事,他說精神病院的護士,一定被精神病人強姦過。竹筍莊嚴地點頭附和,好像他就是那個事實。我只想早點結束越來越無聊的談話。我口乾舌燥,如果不是為了跟你把故事講完,我絕不會跟大鼻子他們嗦下去。我已經厭倦了他的「博物館」,竹筍的大龜頭手指也沒意思了。我想看到別的景色,比如馬路邊的樹、驢糞、交配的狗。呆在屋子裡,像上了鏈條的狗。
一起聽吧。田甲哪年結的婚,我忘了,嫁的男人叫丑臣,我見過一兩面。我沒有參加田甲的婚禮,或許是因為年紀小,不記得。田甲與丑臣的關係,跟虛構的一樣,一沒見他們出雙入對,二沒見田甲提丑臣這個人,嘴裡也蹦不出半點丑臣的事。
田甲敏感得像只兔子,豎著兩隻小耳朵,聽到細小的聲音,身體都會一震,一縮一彈的身體,像在跳一種奇特的舞,用田甲的醫學術語來說得難聽點,是抽搐,或者是痙攣。
田甲醫院的病人,病情有輕有重,據說不少是在「文革」時期發的病,有的人自殺了,有的人在這裡瘋瘋癲癲的打發日子。有人靠政府的錢治療,有人是子女混得富貴了,錢沒地方花。還有病人和我老爹有點瓜葛。我老爹早死了。這你知道。
從外表看,這個醫院有點像鬧鬼的房子。招牌是紅色的,字都缺胳膊少腿。外牆上爬滿了青藤,窗戶裂開很多縫,透明塑料膠布貼了好幾層,風還是能竄到屋子裡。從窗口經過的白衣護士,就像一道閃電。病人有時會在窗前站一整個下午。醫院裡夜半三更傳出的嚎叫更是可怕。
說到這兒,我看見大鼻子在與竹筍低聲交談,竹筍點了三次頭,頭點得緩慢,拖泥帶水,最後,還側過頭瞟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決定,應該不是把我砍了剁了做成肉包子吧。我一身骨頭,沒油沒膘的,吃起來肯定不合胃口。我這麼想時,有點害怕了,如果我死了,就失蹤了,人間蒸發了。田甲是不會報案的。我有什麼理由保守她被強姦的秘密。當然,我沒有親眼看見,只能轉述我聽來的。
據說吧,田甲到精神病院工作不久,十九號床那個時好時壞的病人纏上了她。這個人清醒時,對人很溫和,還會追求護士,瘋癲了見人就打。有一天,田甲當夜班,病房情況正常,她伏在桌上打瞌睡。突然,十九號病人衝進來,抱住了她。田甲掙脫,邊跑邊喊救命。喊也沒用呀,一起值班的另一名護士嚇得往外跑。田甲被逼到女廁所,就沒路走了。當其他人趕來的時候,十九號病人已經把她強姦了。醫院命令,所有人對這件事嚴格保密,違反紀律的一律開除。醫院特別照顧田甲,安排了護士陪她,安慰她,還讓她休了假,到北京長城、故宮等地玩了一圈。其實,田甲並不像他們擔心的那樣傷心,她拿著醫院的差旅費玩得十分盡情。後來,只要談起強姦,她就兩眼放光。
現在,大鼻子和竹筍的眼睛也放光了,目光聚焦到我的身上,好像聽到了世界上最奇特的事情。哥們兒,有點好玩了不是?別懷疑,絕對不是瞎編,田甲那種女人,在精神病院呆久了,已經搞不清楚什麼叫正常了,拿根針管見人就想扎,紮上癮了。被強姦,她挺興奮的呢,神氣活現了,她這隻悶罐,終於發出了硬幣亂撞的聲音,快活著呢。
我給田甲的事添油加醋,期待大鼻子和竹筍提些問題,我再搬點情色的東西滿足他們。不過,他們沒有就此發表意見,收回目光,又埋頭低聲交談起來。這讓我感到沒有意思。他們將我關起來的目的,難道就是要我這樣毫無目的地一直說下去?他們太不了解我了,我就是從十六歲一直說到六十歲,也不可能透露一點有關案子的信息。真的沒意思,我想耷下腦袋睡一會兒,竹筍用筆頭敲擊桌子,「接著講,想起什麼講什麼」。
我勉強提起精神,×你媽媽,真想一覺睡到共產主義社會。我接著講,田甲的事,我知道的並不多,要命的是,我說的話越來越真實(除了警惕案子),我發現這是一條發泄渠道,我幹嘛不全部說出來?田甲那個女人,她在醫院那座神秘的城堡里和病人一起生活,睡在狹小的辦公室里,很難說她不和病人亂搞。以前,我以為醫生乾的是屠夫的活,把人拆散、組裝、拼接、剔除腐爛的部分、修補損壞的器官。田甲進醫院當護士后,我甚至還問過她,她呢,只是輕蔑地翻了我一眼。我總在她的白大褂上找血跡。田甲的手指白得像死人的。吃飯的時候,我會偷看她的指甲縫,看有沒有什麼肉沫或血污。我後來才知道,田甲的病人的肉體都健康得很,也不是那種哪裡發爛,哪裡腫脹,只是腦子有病,那種精神上的病,一發作,就像被看不見的手擺弄的傀儡那樣。
田甲從家裡一搬走,我們那個家便徹底空了。空了的家,像被砍了一刀的傷口,我很少去管它,我知道它自己會長疤。那誰誰誰說,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只是我老爹老媽散得早了一點。散得早不是他們的錯,文化大革命時,散了多少呀!自己沉到湖裡的,扯根繩子弔死的,勞動累死的,病死的……剩下的在田甲的醫院裡,趁清醒時和護士調情,跟散了沒什麼區別。去年,或者是前年、大前年的冬天,我第一次到田甲住的地方。去她那裡幹什麼,我不記得了,是老媽的生日或者祭日吧——要不,我找她幹什麼?老爹老媽死時,我都沒有依賴她。夜夜發惡夢,學也不去上了,跑到桃花江邊當童工時,也沒見田甲去找我,求我回學校念書。她自己快活,嫁人啦。她還恨我,她憑什麼恨我,我不就是老爹的兒子嘛。學校本來就沒什麼意思,頭天離開它第二天就忘了,和人們說的不良少年一起,抽煙、罵娘、江湖俠義,自由得很。
說一件我剛混社會時的事情。我遇到一個不要臉的老闆娘,吃人不吐骨頭,我討厭她肥頭大耳的樣子。她榨取工人的血汗錢,用很下流的眼光看工人。我特別想有一天放她的血,抽她的脂肪,風乾她水汪汪的心思和那身粉皮嫩肉。
那年冬天特別的冷,腳趾頭都起了凍瘡。老闆娘將壓箱的棉襖、毛衣拿出來,發給我們這群童工保暖,把我感動得慚愧了,正打算替老闆娘干好活時,保暖服被按每件每月二十元的價格收取租金,直接從工資里扣除了。真是啞巴吃了黃連。我突然想起老爹老媽,差點哭了鼻子。我這隻洞庭湖的麻雀,天生不怕風浪,知道哭沒有用,受了委屈就得跳起來,我一跳便跳上了老闆娘的辦公檯。我告訴老闆娘,如果她收扣租金,我就揭發她是日本人的野種——老闆娘是被日本人強姦后留下的種,我清楚得很。老闆娘不知道我從哪裡得來的消息,她不敢辯駁,又怕我交上當地流氓混混搗了場子,老老實實退回租金,還破例讓食堂加了一餐肉。後來老闆娘常與我套瓷,有一回問起我老爹,我說他死了。她不死心似的,又問我的老媽,我答她死了。老闆娘的臉上漂浮油花似的同情,只消一張紙巾,便吸收得一乾二淨。接下來,她對我的感情,還是像我的伙食一樣,清湯寡水。這沒什麼,我早就知道,她是個偽善的資本家。
第06節
還是說田甲嫁的那個男人吧。丑臣真的很醜,臉上到處是坑,比益陽的街道還不平整,不過,每一個坑,都洗得乾乾淨淨,襯衣領子也很白,看人說話不溫不火,不緊不慢,吐詞很清楚,很有文化的樣子。他蠻有紳士風度,實話說,丑臣這樣的男人,益陽小城不多。我活了十幾年,只見過這麼一個人,把益陽話講得那麼文雅得體。紅薯藤上結出西瓜來,他是天才呀,和我一樣。不是我自誇,我至今沒見過舌頭卷得我這麼好的。
男的找對象,都喜歡田甲這樣的職業,還有什麼教師啊、國家公務員啊,這也許是老媽叫田甲當護士的原因吧。田甲不時靈魂出竅,她身穿白大褂,頭戴方角護士帽,神氣活現,那些病情好轉出院又複發的人,重新入院時見到田甲時,鼻涕眼淚全來了。田甲給他們穿衣、講故事哄他們,遇癲狂不止的,田甲會給他一針,讓他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田甲既能忍又粗暴,發起怒來,心裡就像埋了一個炸藥包。
去田甲家時,要從橋南到橋北,過益陽大橋,中途經過裴公亭。不知道裴公亭有多少年的歷史了,反正我生下來它就存在,但我至今沒上去看過。這像我和田甲的關係。童年的某一天,經過裴公亭時,老媽曾對我許願,來年「六一」兒童節帶我上亭子,只是第二年,我和老媽都忘了此事。後來,田甲的病人從亭子頂上跳樓自殺,亭子的門便鎖上了,沒兩年又開了鎖,一切照舊。亭子經歷了歲月風雨,多少年都不修葺,外殼蒙灰,門窗油漆剝落,越來越像躲藏鬼魂的地方。
霧一天到晚都不散,總是剛天亮的樣子。資江河上面滾著煙波,挖沙的船隱隱約約停在江心。看不清江邊的灰暗建築。航運燈塔的紅色亮光染紅了霧。好像能聞到血腥。這是我從田甲家的窗口看到的。我和田甲沒什麼好說,只有一枝一枝地燒煙。她呢,像老媽那樣盤起頭髮,髮髻上橫插著老媽的浸綠色玉簪,在一邊若有所思。我搞不懂女人們的事情。煙盒空了以後,我挑撿了幾個能抽的煙屁股,點燃再抽幾口。
就這麼著,我感到自己坐在那裡,慢慢地長成了一個男人。一個親人都沒有的滋味,沒什麼意思。我的確想和田甲談談,老爹老媽死了,活著的,看在死人的份上,真誠一點吧。
田甲突然說起了死去的老爹。我愣了一下,生怕她嘴裡吐出令我吃驚的東西來。她講的是老爹被槍斃的情景,與以前的說法完全不同。她似乎很痛快,很過癮,眉梢抖動,按捺不住的喜悅。她說,你父親站得筆直,根本不需要在他後背捆上木板,他是個不會腿軟的殺人犯,對我母親辱罵不絕,他還說,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要毒死母親,母親非死不可。田甲好像在撕咬什麼東西,兩排四環素牙齒,顯出前所未有的剛硬。她說,你的父親心太狠,我的母親一輩子都在熬。
你聽糊塗了吧?我不認為「你的父親」與「我的母親」有什麼特別的意思,我們家從來都是兩派。我對田甲說,那是他們兩公婆之間的事情。田甲有一張蒼白的臉,結婚時也沒有紅潤過,這時卻紅了。她粗暴地瞪了我一眼,我以為她想動手打人。她只是抖著手服了幾顆什麼葯。等臉色恢復蒼白,接著說,你的父親,不是我的父親。
田甲說出這種氣話,我一點也不吃驚。她幹嘛要說這種話,我也沒興趣追問。我一向不相信她的話。我看到窗外的霧,突然濃了很多,霧氣肯定湧進來了,能聞到很酸的潮濕氣味,好像江中漂著一些陳年腐屍。跟田甲談點什麼的興緻消失了,接下來,比我現在坐在這個屋子裡更難受。我四周掃視,看看田甲是怎麼生活的。屋子裡光線陰暗,好像天馬上就要黑下來。灰牆上掛著老媽的遺照。老媽笑得明亮,牙齒潔白,瞳仁里聚著亮光,好像隨時會朝我眨眼睛。田甲繼承了老媽的好,不說話時,有一股冷漠的憂傷,我還是有點想親近她,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她穿著老媽的舊棉襖,藍底白花,兩隻手籠在袖子里,好像當她抽出雙手來時,手裡會握著什麼利器。我記得,當老媽穿著這件棉襖時,我是愛老媽的。我在這件棉襖的袖口上抹過鼻涕,用它的襟擺擦過嘴巴,從它的衣兜里掏出過糖果。當某一次老爹將老媽打得遍體鱗傷,老媽一個月沒回家,我很想念老媽。
我的腳趾頭冷得發疼,在屋裡走了幾圈。想起有一年冬天,河裡結了很厚的冰,我砸了一塊,用嘴巴對著冰塊吹個眼,用繩子穿了提在手裡。老媽壓照片的玻璃早裂了,我知道她一直想換一塊好的,便用手上的冰塊把老媽騙了。現在想起來,我有點難過,老媽活著時,我什麼也沒為她做過,還有老爹,他死得多麼寂寞啊。我又問田甲,老爹埋在哪裡,該去給他燒點紙錢。田甲說他火化了,骨灰撒到江里餵了魚。她像北風撲向樹葉那樣,冷笑著說,你的父親,毀了我的母親,毀了我母親的生活。
田甲又一次強調「你的父親」,我終於感到某種混亂。
因為冷吧,田甲的牙齒磕碰,發出細碎又清脆的聲音,在地窖一樣寒冷的屋子裡飄蕩。我呢,滿腦子混亂,繼續在屋子裡轉,像一個打算擇機行竊的慣犯,掃視了田甲的傢具擺飾。我看見了老媽朱漆剝落的梳妝台,銅質拉環銹跡斑斑,老媽穿過的平底繡花鞋,整整齊齊地擺在夾層上。我幾乎懷疑老媽沒有死,她還在這裡生活。我沒辦法再呆下去了,將雪茄煙頭在田甲的灰牆上碾滅,拋在地上,一頭鑽進濃霧之中。從田甲家出來我就病了一場,其間我去了老媽的墳頭,我問了老媽許多問題,在雜草枯黃的墳堆上睡了一覺,醒來時突然想起一件事,田甲的家裡沒有丑臣的痕迹,也許她並沒有結婚,也許他們早就離婚了。
第07節
在大鼻子和竹筍的挾持下,我去外面撒了一泡尿,周圍看不到什麼,霧裡頭有股荒涼。×你媽媽,第一次被人押著撒尿,好彆扭,我花了蠻長時間才斷斷續續尿乾淨了。我壓根兒沒打算逃跑,我不喜歡過躲躲閃閃的日子。我有辦法,讓他們徹底死心,相信像我這樣的不良少年,胡亂的小混混,幹不了什麼大事,沒必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不知道在房子里呆了多久,走到外面,才發現空氣真的好,打個顫,腦子一冷,疲勞就消失了。人生太多出乎意料的東西,現在,我站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撒尿,就是一個意外。如果要讓這種意外變得更有意思一點,那就得順著這條道,慢慢往前探索。你也這麼想吧。你不如跟我一起想象,被霧遮掩的不遠處,應該一大片樹林,灌木叢,毛毛蟲吊在葉子上盪鞦韆,被黑嘴烏鴉一口啄了;黃鼠狼收起獵槍給雞作揖;大黑蜘蛛連夜趕織捕殺的網;蛇在地上裝死……還有更多動物互相設置的陷阱,我都知道。
大鼻子和竹筍聊了幾句,他們對我越來越漫不經心。他們不放我走,似乎是在等更上一級的命令。在他們推我進屋前,我敞開肚皮,想滿吸一口新鮮空氣,卻聞到一股松花皮蛋的臭味,是大鼻子在草叢裡拉了屎,他這次拉上了褲子拉鏈。
我感到他們對我的興趣接近尾聲了。他們鎖好門,出去了幾十分鐘,重新坐在我面前,低聲交談,不搭理我。我想方設法,努力排掉吸進肚子里的穢氣,沒有說話的閑功夫。我真想去外面吐乾淨,但胃是空的。我仇恨大鼻子,情願憋尿,也不想再聞到那噁心的氣味。
「那麼,她說『你的父親』和『我的母親』,到底是怎麼回事?」竹筍站起來聳了一下,給我布置了這個作業題目。大鼻子以監考老師的眼光看我,好像是警告我不許作弊。我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對我們一家感興趣?我老爹老媽死的時候,我還小,為什麼不找田甲,她知道的比我多。本來坐穩了的竹筍一聽,立起來指著我說:「揀你知道的講,別嗦!」
還是順著前面的講吧,反正他們只是希望聽到我嘴裡發出聲音。那天,我把煙頭碾在田甲的牆上走了。外麵灰茫茫的,誰也看不見誰,聲音也被霧包裹起來,好像上了天。我不時踩中香蕉皮、檳榔渣、塑料袋之類的生活垃圾,才想到要當心,人間道路的陷阱到處都是。我聞到潮濕的腐爛味道,很單調。有人把剩飯直接倒在街上。冷不丁一盆水從窗口潑出來,像漁網那樣一撒。我低頭看緊腳下的路,往前走,成功地避過三個危險的障礙,包括一個失去井蓋的黑洞。
不知道幾點鐘了。原來可以做時間座標的東西,都消失了。只聽見資江河裡傳來郵輪的鳴笛聲,像一頭髮脾氣的老黃牛。這時,聞到銹鐵、汽油以及油漆的味道,我一腳踏進了一張大門,屋裡有霧,頭差點碰到吊在空中的汽車,它全身斑駁,像中了槍彈,這使我想到老爹。風抖動薄鐵皮,黑塵土旋飛。我撞到某個金屬物品,頭昏眼花,猛然發現,已經站在一個房間里。嚇人的是,田甲和一個男人坐在昏暗中,像兩塊廢鐵,四隻眼球的眼白突出。
簡直是夢遊,我不知道,田甲怎麼會在這個地方。我的屁股落上竹椅,冷得跳起來。那是一把楠竹椅,跟老爹編做的一樣。我忽然懷念老爹,有點傷心。田甲身邊的男人大笑兩聲,拉亮電燈。那隻十五瓦的燈泡,吊在屋中間,燈泡上蒙著塵霧。屋子裡沒亮多少,只是多了那麼點兒情誼,也不怎麼冷了。
我喝了一杯茶,昏昏欲睡,靠在椅背上打起了輕鼾。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時,田甲坐的椅子已經空了,我甚至記不清,田甲是否曾經坐在那裡。那個男人看著我,尖突的喉結上下滑動,大約是咽了一口痰。他的腦袋很大,細長的脖子好像支撐不住了,他將椅背翻到前面,叉開腿,像騎木馬那樣跨上去,把下巴擱在椅背上,眼睛看著前方。前方是我。他發獃的時候,和田甲有點像。我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十九號」。我以為是由於口音問題,他說不清「石九好」或者「師秋浩」,重新問了一遍,他還是那麼回答,喉結像樹上的松鼠一樣竄得飛快,同時收攏叉開的雙腿,夾緊椅子靠背,羞澀地保護他的小弟弟。然後,他似乎困了,緩慢地垂下眼皮。他睡著了,死了一樣。
如果現在讓他吃一粒槍子兒……我無聊地瞎想。房間里的擺設,像審訊現場,我發現,我正好坐在審判席上。這挺有意思。那個男人像被逼供折磨得奄奄一息,耷在椅背上,露出一截細弱的脖頸,等待砍刀落下。我決定戲弄一下他,拍了一下桌子,男人身體一彈,舉起頭望著我,像一隻怪異的大頭鳥,腦袋夾在微聳的兩肩中。
第08節
「十九號是我的病人。」田甲,這隻來歷不明的飛蛾,突然出現在屋子裡。我懷疑她躲在牆壁的夾縫中,你也可以說她是一隻虱子,藏在男人烏七八糟的頭髮里。自從老爹老媽死後,我相信什麼都可能發生。你會在糞坑裡摸到金戒指,鳥窩裡掏出個小人兒來。
竹筍和大鼻子沒準是國家安全局的,也可能只是兩個老混混。我看得出來,他們在努力掩飾某種流氓習氣,裝出國家幹部的樣子,盡量對我先禮後兵。不過,你也看見了,到目前為止,說禮也算不上禮,兵也沒見使出來,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老爹說,毛主席說過,與人斗其樂無窮。我只想吃東西,更想睡大覺。
我看著田甲,嘴裡寡味。即便她說男人是她的親爹,也沒什麼奇怪。把自己老爹弄去槍斃的女人,不就是個瘋子嘛。你看她,一直幸災樂禍,花痴一樣地笑,腦袋撞到了中央的燈泡,屋子裡的幾個影子,盪鞦韆似的,晃得我發暈想吐。那個男人,像是為我把脈的醫生,把眼睛眯成一條縫。我想起了一個噁心的夢,手指被毒蛇咬了一個洞,整個手頭裡儲滿了烏血。我忍不住了,吐了一地。像某種預謀似的,一條黑狗竄出來,飛快地舔凈了地上的穢物,坐我面前,看著我。
燈停止擺動,突然的安靜,讓我不自在,像無法隱藏心理活動。幸好田甲說起了她的病人:「他是我的病人。出了車禍,後來出現了幻聽、幻視,還有性慾亢奮,半夜三更把妻子拉起來,叫她聽聽水龍頭漏水的聲音,要麼強行和妻子睡覺,妻子受不了他,跑了。」田甲緩緩說道,和主持婚禮的證婚人一樣嚴肅。十九號點點頭,向田甲投去讚許與鼓勵的目光。我就是婚禮上調皮搗蛋的孩子,故意弄亂新娘的婚紗,橫插髒話,搞破壞。說實話,即便田甲在編故事,也不失為消磨人生的好時刻——我還沒想好,出了這個門,該到哪裡去。當時風聲挺緊,不良少年都賴在髮廊和洗頭妹調情,或在倉庫里睡大覺。我挺厭惡他們身上冬天不洗澡的氣味,跟農民催化莊稼的氮肥尿素一樣刺鼻。夏天還好,每天在資江河裡泡幾個小時,順便摸到停泊江心的貨船上,看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偶爾拿走女人的奶罩,在水面扔來扔去。我們干這些事情時,碰巧還救過人命,並且謝絕了報酬。
田甲在房間里轉了一個直徑為兩米的圈,接著說話:「十九號是他的床位號。我進醫院那天,他就在十九號床。我喜歡十九這個數字,十九的故事太多了。比如,你的父親12月19號生日,我十四歲那年的5月19號,和你的父親……睡了……你的父親成了我的人……五月的槐花好香啊。」
你聽見田甲說什麼了吧?像講春天很美麗一樣,說她和我的老爹睡了。我問她什麼意思。她說我是頭豬,從小就是一頭豬,我老爹也是豬,她是在老媽肚子里隨嫁過來的。情況大概就是這樣,我聽到這段有了意思,來了點小興奮,原來,我們一家這麼複雜。想想以前生活時的情景,總算明白了一點事理。我記不起老爹的樣子了,真誠地想了想五月的槐花,還有油菜花、芭蕉花、喇叭花、梧桐花……我覺得田甲撒了謊,告訴她,老爹身上是楠竹的味道。
田甲懶得正眼瞧我,好像我是個白痴。她用傲慢的眼神示意十九號,隨便說點什麼打發我算了。十九號沉浸於某種遐想當中昏昏欲睡,從高聳的雙肩中拔出腦袋,不願意錯過見證他清醒的機會,他的發言像田甲這部巨著的註解,不小心便帶出另一段趣聞來:
「是的,田甲說的對的,她聞到槐花香……槐花香滿大街,又不是隱蔽的,蜜蜂滿教室地飛,還有一隻蝴蝶嗚嗚哭呢……那天碰到一個女孩,我跟了她一路,把她拉到橋底下……那個了。我提上褲子便清醒了,後悔了,女孩子哭得厲害,我叫她去報案,我還拉著她一起去派出所。女孩掙脫我……跑了。」十九號精神了,似乎在替女孩惋惜,「後來,我總是聽到女孩子的哭聲,我受不了,跑去派出所自首。可是,他們聽了笑我是白日做夢,找我要證據。狗屁證據,我只有找那個女孩子作證人。我每天去那個地方碰運氣,整整半年之後,我才碰到那個被我強姦的女孩子。我問她是否記得我,倒霉的是,她的確認不出我來,並且飛快地走了。」
十九號的胡言亂語使我更加混亂。他講故事和田甲一樣離奇。如果每一人都會飛,那麼會飛就很平常了。我不會飛,我得想辦法讓自己飛起來,便對田甲說道:「丑臣誘姦了我的一個女同學。那天夜晚天色墨黑,狂風暴雨。丑臣把她帶到他的宿舍,因為宿舍有人,他揣了一樣東西將她領到紙箱車間……我那女同學後來才發現,強姦、性虐待很刺激啊,她就總等著被人強姦。」我幸災樂禍地捕捉田甲的情緒變化,期待這隻來歷不明的飛蛾,像撞到玻璃上那樣驚惶失措,然後猛烈地煽動翅膀,保證自己不跌到地上。遺憾的是,田甲沒有任何反應。只有十九號的喉結如松鼠興奮地上竄下跳,身體卻像是受另一個機關控制的傀儡,手腳垂拖:「什麼臣……臣,那是什麼東西……根本沒有這種東西,田甲,別相信他……我們……是最好的……不是么?那天夜裡……在廁所強姦……你……不是很好么?」十九號大腦袋偏向田甲,彷彿就要滾落在地。
他們忽然變得很親昵,並且調起情來,完全把我忘了。我起身便走了,出來時碰到吃嘔吐物的狗,它朝我擺了擺尾巴。我走得更快。我踢到一根鐵管,撿起來,打算立刻去收購站賣了它。我注意到,霧散了,露出了灰暗建築物的輪廓、枯樹和荒涼。我一時記不起這是什麼地方,身後只是一個破落的舊倉庫,田甲和十九號在裡面,還在昏燈下瘋瘋癲癲。現在看上去,那實在不像住人的地方,應是野貓、蜘蛛精以及弔死鬼的樂園。
我慢慢想起田甲說「你的父親成了我的人」,聽到不良少年弔兒郎當地唱「連蘑菇最深的陰影都憂傷」,忽然絕望起來。
第09節
挑水的駝背老頭扁擔悠悠,桶里的波紋,像老頭那張臉。這光景,讓我想起老爹。只不過老爹年輕力壯,腰挺背直。我小時候經常跟老爹去河邊挑水,老爹對著河水發獃時,我撿起瓦片打水漂。我不知道老爹對著河水想什麼,他黑著臉,很悲傷的樣子。田甲說她和老爹睡了。老爹早死了,睡沒睡我不管。田甲一定還騙了我不少事情,我真想揍她一頓。
牆壁上爬滿了綠苔,幾棵長草迎風挺立。木格子窗腐爛殘缺,我撿起半截紅磚砸進去。裡面騰起灰霧,窗戶里炸開一群蝙蝠。我想揍她,像精神病那樣揍她。資江水高漲某種隱痛,停泊其中的船是它身上永不掉落的傷疤,垂柳日夜撫慰它,也抑制不住它咆哮的衝動。田甲在橋北的那個窗口,我想用槍瞄準她的腦袋,讓絕望扣動板機。
我們的裴公亭依山傍水。花開到頹敗了,樹長到畸形了。頂樓的欄杆邊倚著白衣女子,她也許想從那裡跳下來吧。我只想揍田甲。像她揍精神病人那樣揍她。
十天以後,我懶洋洋地逛到田甲的家門口。其實我沒打算找她,但是大門洞開,敞開的門吸引了我,我一步踏進房間,把屋裡的丑臣嚇了一跳。房間里亂七八糟,我猜想田甲不在家,看樣子出去不是一天兩天了。丑臣頭也不抬,對我說,她不在。我說看出來了。丑臣又說,你找她也沒用。我說我不找她。丑臣說,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說,你是外人。丑臣低下頭,彷彿睡了。沉默了一陣,丑臣突然說道:「她在精神病院……」我說誰不知道她在精神病院。丑臣說:「她在精神病院……已經是個病人了。」
丑臣大約是邊想邊編,講得磕磕碰碰,我勉強抓住了故事的脈絡,大致複述如下吧:
一周前,十九號病人又癲狂了,他不斷地弄傷自己,想方設法自殺,成為醫院最具危險性的病人,受到特別監護。十九號在第三次自殺未遂之後,以超乎常人的智慧,成功地將脖子套進襪子圈裡斃命。他用的是田甲的長統絲襪。不知道他怎麼得到那隻絲襪。病室里沒有任何可以用來自殺的東西。想吞食碎玻璃瓷器吧,餐具都是一次性的泡沫品;想上吊,牆壁或天花沒有掛鉤;想跳樓的,窗戶裝有鐵絲網……誰也沒想到,十九號把絲襪綁在床腳上,自己趴在地上,把腦袋套進去,利用那幾十公分的懸空距離,如願以償地結果了自己。
我很欣賞十九號的頭腦,正常人恐怕想不到這一招。不過,丑臣講十九號的故事,肯定不是為了傳播智慧。丑臣最後的話及時證明了我的看法。他說,田甲一看十九號病人的死亡通知書,就狂笑不止,笑了三天三夜。那個四十九歲的精神病人,名叫張弓,是個畫家,正是我老爹的冤家。丑臣還說,他是田甲的親生父親。
我的胸膛結結實實地被捅了一下:這樣看來,我老爹奪妻的說法,有點靠譜了?
第10節
「什麼靠譜不靠譜,小鱉,那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你老爹猖狂那陣,我見過。也知道他那時候『殺』人無數,把人的前途毀了,將別人的妻子奪了……被他逼瘋的人,誰知道有多少?他活該被槍斃,死一千次也不為多。嘿嘿,小鱉,尾巴夾緊點好。」久不說話的大鼻子走到我身邊,放低了聲音,露出虎威,還老朋友似的拍我的肩膀。他是一個內力深厚的武林高手,將暗藏的憤恨,通過手掌擊中了我的心臟,我幾乎要噴出一口熱血。
「那個田甲,可憐,認賊作父,滋味不好受啊!」大鼻子情緒時惡時善,聲調忽高忽低。
「照你這麼說,我的老媽,原是別人的妻子,被我老爹奪為己有的么?」他們對老爹情況的掌握,令我背上一冷,不由更加警惕,並打定主意鎖定老爹老媽的問題,千萬挺住。
「也不能這麼說。畫家張弓的妻子,是和張弓劃清了界線,主動投靠你老爹的。聽說那時她剛懷孕,因此保全了愛人張弓的骨肉。她是很懂愛情的。」竹筍站起來聳了一下,迅速接上話茬子。我習慣了他之前冷漠的語調,現在,他的聲音和藹得讓我彆扭。他臉上的責任感消失了,像是突然接收了我的賄賂。他還聳了那麼一下,我已經在不意了。他這個說書人的另一種說法,使我對故事本身的認識更加模糊。我的感覺是,捲入這麼一個故事當中,×你媽媽,太無辜了,幸好這件事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
有意思的是,大鼻子與竹筍乾上了,他們就張弓妻子的愛情發生了爭執。大鼻子認為她不忠,圖安逸,與張弓做了同林鳥,大難臨頭卻又獨自飛,她應該隨張弓去流浪,去赴死。竹筍反駁大鼻子時,顯出要與他世代為仇的樣子,他說偉大的愛情富有犧牲精神,而無謂的犧牲是愚蠢的。知道西施的故事吧?范蠡作為西施沒有完婚的丈夫,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不惜犧牲愛情,將西施送入吳國為自己的長遠謀略做了鋪墊。西施無私奉獻自己對范蠡的愛情,配合范蠡最終取得吳越之戰的勝利。他們的犧牲都有大價值。而張弓的妻子,某種意義上,就是現代西施嘛。
我聽著,看著,突然流下了眼淚。竹筍說得好,他對老媽的辯護打動了我。他標準地道的益陽話也沒有任何毛病,而且那麼有文化……他那群長著大龜頭的小弟弟也隨即變得活潑可愛了……他是個特別的人,儘管他沒有徹底說服大鼻子,我對他還是肅然起敬了。
我小心地附和竹筍:「是呀,我老爹對我老媽很好。我老媽堅持梳髮髻,我沒見她有什麼不貞的表現。順便問一下,那個畫家,田甲的老爹,後來……怎麼了?」
「什麼?什麼的老爹?」大鼻子越來越嫌惡我了:「你有什麼資格發問?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他恢復記憶似的,才想起抽根煙。我立刻討好地摸出雪茄來,被他一把奪了過去。
「那是瑞士雪茄煙,給你們抽吧。」煙是我和夥伴們從豪宅里摸來的。
「狗屁。哪兒弄的?」我知道大鼻子是以罵來掩飾對雪茄的興趣和搶煙的尷尬。
「張弓沒死,對嗎?」我問,希望他們一口氣把故事講完。
「不是你的老爹,死活都跟你沒關係。」大鼻子深深地吸了兩口煙。
雪茄夾在他粗肥多肉的手指中間,彷彿正可憐地向我求助。室內的空氣更糟糕了。
「據說張弓沒幾年回城了,沒死,精神出了點毛病,基本上廢了。唉!」竹筍放下握了很久的筆,將手腕活動幾圈,似乎在做結案陳詞。事實上,如果不是關於我老媽的愛情爭執,談話或許早就結束了。現在我並不著急走了,我喜歡這樣的聊天方式以及聊天內容,這對我了解自己的一生很有幫助。也許,田甲和老媽死守的秘密,就在竹筍和大鼻子的爭執中。我並不知道老媽臨死前對田甲有過耳語,更不知老媽的耳語是對田甲說出了張弓的名字。
「你老媽的死也挺蹊蹺,據說你老媽死前與你老爹吵了架,你老爹動手打了她。不過,你老爹主動投案自首,保了一條命。這是政府的優待政策。」竹筍旁敲側擊,似乎暗示我坦白從寬,同時傳遞我老爹沒死的消息。
我壓住對老爹死活的疑問,清醒地意識到,在談話過程中充當配角,以文化知識與和藹表情贏得我尊重的竹筍,原來是個藏奸耍滑之徒。他對老媽的愛情辯護,幾乎騙取了我的信任。
「我老爹對我老媽很好……不會害她。田甲,是個可疑的人……她性格怪異,有嚴重的抑鬱症。她很不正常。說不定她……為了什麼東西……會做出某些出人意料的事來。」我想到田甲說「你的父親成了我的人」。
他們沒有理睬我的話,那樁蓋棺論定的案件,離他們眼下要做的事情實在太遠。他們只是用其作引子,並不會將它錯定為主題。竹筍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打算儘快結束和我這種人的盤旋。彷彿是雪茄的作用,大鼻子溫和了,他的臉上一旦堆滿友善,便浮現一種含混不清的羞澀。
「後來我們懷疑,你老媽屬於自殺。你老爹呢,知道自己罪孽太多,悔之晚矣,他想死呀,甘願受懲罰,讓良心安樂呀,最終想到以死謝罪,所以,他承擔了你老媽的死。從這一點上來說,你的老爹是值得敬重的。儘管你老爹沒死成。」大鼻子背叛了竹筍,站到我這邊來了。他對老爹的態度判若兩人。在社會上混了些年頭的我,第一次對自己的處境感到迷茫。大鼻子竟然賦予老爹的死一個高尚的含義,彷彿將英勇犧牲者追加為烈士。令我慚愧的是,我先前還看不起他夾雪茄煙的肥胖短促的手指頭。我腦子裡的思維,一截一截地湧現,似受到強烈干擾的電波,不時出現蕪雜的空白。終於,我抓住了一個重要問題:「我的老爹,他沒有死?」
「這種人,一槍打死便宜了他,就得讓他慢慢地死!無知、冷血、權力狂!」竹筍一巴掌拍響了桌子,指著我大聲呵斥。我不知道是否由於光線的原因,他的臉完全變了。
「我不想死。」我說,「我的老爹,他在哪裡?」
大鼻子滿目慈祥,側身將竹筍擋在身後,低聲對我說:「他脾氣不好,出手很重,你別惹他。他說的是你老爹。你有什麼話,好好跟我談吧。」
「我的老爹,他在哪裡?」我已經洞察了他們的把戲。
「你真不知道?邵陽勞改農場呀,判的是無期徒刑。平心而論,他也是受害者呀,是那瘋狂年代的受害者。你也是受害者呀,看看你,年紀輕輕,不學好,要是有父母管教,總可以上個學,有個正當工作呀。」大鼻子彷彿成了橡膠娃娃,被不斷擠壓發出了「呀呀」的聲音。
當大鼻子龐大的肉體發出這種尖細的女人聲音時,我覺得我只是碰到兩個有神精病的說書人,遊戲可以到此為止了。我不再理會大鼻子的語重心長,可憐巴巴地哭起來,大鼻子趕緊將剩下的雪茄塞進了我的口袋。
四十分鐘后,他們把我扔下車。
解開蒙眼的黑布,眯眼一望,四周是霧,我感到渾身濕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