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1

殺人埋屍多年,兇手終於伏法

本報訊(通訊員李文、楊全磊)本報不久前報道的周家老宅陳屍案已經破案。日前,公安機關根據群眾舉報,跟蹤追擊,破獲了一起殺人埋屍多年的案子,並將兇手之一的周申衛依法逮捕。

今年三月,某處五號工地在拓寬城南環行路的時候,發現一具屍骨。公安人員迅速趕到現場,根據死者顱骨的內陷性骨折,立刻判明這是一件兇殺案。經過嚴密的偵察,公安人員終於一舉破獲了這起距今已有三十幾年的舊案。

兇手周申衛(當時大家都叫他瘌痢頭阿二)在三十幾年前的一個夜晚,將被害人何克信騙到周家,何是理髮店老闆,和周家主人的小老婆有染。周家主人(已故)懷恨在心,遂與其男佣人周申衛商量,將何殺掉。何到了周家以後,受到百般凌辱,周申衛趁其不備,用斧頭背從背後將何砍死。最後,周又將何深埋在周家一間沒人住的房子的地板下面。

目前,此案正在審理中,很快就能結案。

對於這麼一條發表在晚報上的小消息,戴燕燕是否已經知道,小朱很有些懷疑。本地的晚報還處於試刊階段,發行量小得很。許多居民都看來自上海的《新民晚報》。在和老李一起去探望戴燕燕的途中,她猶豫不決地問老李:「戴燕燕是自殺未遂,如果她真的死了,我們有沒有責任?」

「我們有什麼責任?」

「如果她真死在局裡,那不真成了笑話?」

這一次是小朱開摩托車,老李坐在車斗里,想聽清她的話,他必須把耳朵往前湊。老李似乎並不太想聽清楚小朱的話。小朱又回頭匆匆說了句什麼,老李沒來得及聽清,她於是接著前一句的話題說:「就這麼光天化日的,跑到局裡面喝毒藥,還不是笑話?」

老李仍然沒有聽見她說什麼。

「幸好她沒死。哎,老李,怎麼走?」這一次小朱是大聲說的。

「就在那拐彎,再過去一點就到了。」

「老李,你怎麼想起來找她的呢?」已到了目的地,小朱從摩托車上跳下來,笑著說,「她真要是有了什麼事,你說都說不清。」兩人一邊說,一邊上樓。

「干我們這一行的,說不清的事,多著呢!」老李喘了一口氣說,「好了,到了,就是這一家。」

小朱上前撳門鈴,手撳在按鈕上,遲遲不肯拿下來。她發現老李站得遠遠的,不肯過來,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今天可是我陪你來,是你自己要來的,你躲那麼遠幹什麼。」聲音突然變小下來,「喂,是不是有點怕?」

門開了,是一位看上去有幾分憔悴的婦女,實際年齡三十幾歲,看上去好像已經過了四十。老李記得上次來時曾見過她。「你們找誰?」她對著老李和小朱上下打量,不耐煩地問,「有什麼事?」

「我們想看一位姓戴的老太太。」小朱探頭往門裡面望。

「你們找她有什麼事?」

小朱指了指老李手上拿著的三盒太陽神口服液:「我們是公安局的。」其實已沒有必要介紹自己的身份,他們的制服完全可以說明問題。

就像戴燕燕曾經有過的驚慌一樣,老李和小朱都注意到了面前這位女人的嚴重失態,他們顯然是不受到歡迎的人。她哆嗦了一下,差一點隨手將門帶上。「有什麼事,你們,你們是公安局的,又怎麼樣?」她堵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反正不讓他們進屋。

「你是?」

「我?」

「你是戴燕燕的什麼人?」

女人想了一會兒才回答:「我是她女兒,我是她大女兒。」

「噢,」老李點了點頭,似乎有所發現,他看著她的眼睛,「你母親在不在家?」

女人又想了一會兒,說,「在,怎麼樣?」

老李說:「我們能不能進去坐一坐?」

這是沒辦法拒絕的。那女人只好說:「那你們,你們就進來坐吧!」

老李和小朱一直在等這一聲邀請,他們賠著笑臉著從她身邊擠過,進了房問。女人突然奔到她母親面前,安慰說:「媽,公安局又來人了,你不要怕。」她湊在她耳朵邊。悄悄地說了句什麼。

房間里除了戴燕燕和她的大女兒,沒有別的人。然而老李僅僅是憑直覺,便感到了房間里不同尋常的氣氛。他向躺在床上的戴燕燕走過去,還沒走到床前,他已經感受到了她的劇烈的抖動。

和三個月前相比,戴燕燕整個地變了一個人。老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久前,看上去還是精神抖擻的老太太,突然之間老態龍鍾,連眼睛都睜不太開。她慢慢地轉過頭來,說:「公安局,公安局又來人了?」她的眼睛在半空中打轉,好半天才找到了老李的眼睛。她的眼睛使勁瞪著,不眨一下地盯著老李,好像是在問,又好像只是隨口說說:「又來了公安局的?」

老李看著她,看了一會兒,頭低下來,看了看手中的太陽神口服液。他知道戴燕燕變成現在這個模樣,和自己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有關。一種深深的歉意湧上心頭,他一時不知該對這母女說什麼。

「老大媽,你現在怎麼樣?」小朱湊到戴燕燕面前,她完全是個局外人的樣子,笑著說,「我們來看看你,我跟你說,上次那案子,已經破了。」

戴燕燕充滿恐怖地看著小朱,彷彿聽不懂她的話。小朱放慢了講話的速度,重複已經說過的話。

老李轉向戴燕燕的大女兒,將手中的太陽神口服液遞給她:「報紙上的消息,你們看到了沒有?」

戴燕燕的大女兒有些麻木地接過太陽神口服液,冷冷地說:「看到了。」

既然是看到了,老李覺得自己再說什麼別的話,完全是多餘。但是既然來了,好歹應該說些什麼。他憑著多年辦案的經驗,總感到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

「我覺得我們有必要來看看你母親。」

「我媽都變成這樣子了,你們來看她,還有什麼必要?」

戴燕燕突然大聲說:「是我殺了他,是我殺的。」她從床上坐了起來,歇斯底里地喊著。

2

老李的心情很沉重,又到了星期天,他一早就趕到了楊群那裡。玲玲還沒走,她大大咧咧地說:「老李叔叔,怎麼這麼早就來了?想我媽啦?」

老李已經習慣了玲玲的調侃。

「喂,今天對不起了,今天我可得在家裡待著。老李叔叔,我待在家裡,不礙事吧?」

楊群聽見聲音走過來,拿女兒毫無辦法地說:「你不要耍貧嘴好不好,誰攆你出去了?」

「嘴上不說攆,心裡還不知怎麼想呢。媽,你別跟我來這套,心裡肯定在想我早走早好。我今天就不走。」玲玲來了勁,一陣瘋笑,瘋笑過後,又一本正經地說,「老李叔叔,你幹嗎不叫我媽上你那兒去。我媽說你那兒的房子,比我們家好得多。」

楊群說:「這個丫頭,我不攆你,你倒是想打主意攆我走,你別做夢。」

女兒說:「我是好心,你別犯傻,放著好日子不想過,我跟你說,歲月不饒人,你們趁早把事辦了算了。」

楊群怕女兒越說越瘋,不敢再和玲玲糾纏。玲玲還想再說,楊群知道她什麼話都敢說,不許她再放肆:「好了,你別瘋好不好,對不起,來,幫我摘摘菜。」

「你叫老李叔叔幫你摘好了,對不起,我有事。」

「你滾,滾你的有事去!」

「什麼叫滾我的有事去?」玲玲對老李擠了擠眼睛,笑著回自己房問。

老李走過去幫楊群摘菜。

「這一陣忙不忙?」摘著菜,楊群隨口問著。

「忙,當然忙了,」老李心不在焉地說,緊接著又改了口,「也沒什麼好忙的,反正瞎忙。」

「你們破的那樁案子,報紙上都登了。」

「報紙要登,我們有什麼辦法。」

「我看你好像有什麼心思?」

「有心思,有什麼心思?」

「你有什麼心思,我怎麼知道?」

「我根本就沒什麼心思。」老李說著,突然手忙腳亂,把摘過的菜扔錯了地方,扔到撿好的籃子里去了,楊群連忙去搶,老李抱歉地笑起來,「我來,我來。」整個上午楊群似乎都在忙,摘菜,洗菜,燒菜。她怕老李一個人太寂寞,讓他把電視打開,一打開電視,每個頻道都在放廣告。老李看了心煩,便進了廁所,好半天才出來。

楊群關心地問他:「吃了前列康,有沒有效?」

「有屁的效。」

「那廣告上說得那麼神?」

老李苦笑著說:「玲玲說得對,歲月不饒人,老了!」

楊群也笑,說:「本來嘛,你當你還年輕呀?」

老李挨個地換電視頻道,電視畫面連連跳著。

楊群又說:「你是聽誰說的,真結了婚,前列腺的毛病就會好?」

「誰說的,我只是自己這麼想想而已。」老李突然間又心思重重,他突然又想到戴燕燕躺著大叫的情景。從戴燕燕家出來以後,這情景老是不斷地騷擾著他。

「玲玲說得也對,下次星期天,我可以去你那兒,以後呢,一星期在我這,一星期在你那兒,我去了還可以幫你收拾收拾。你不知道,玲玲這丫頭,成天催著我嫁給你,比誰都急,什麼不像樣的話都敢講。這丫頭,活生生是讓我給寵壞了,我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怎麼,你在不在聽我講話?」

老李還在走神,他突然意識到楊群不說話了。

楊群有些不高興:「我說了半天,你在想什麼?」

「我,我——」老李帶著些掩飾笑了,「沒想什麼,對不起,走神了。」

「走神了,哼!」

「走神歸走神,你的話我全聽見了。」

「全聽見了,我說了什麼?」楊群做出很生氣的樣子。

「干我們這行的,無論怎麼走神,無論怎麼心不在焉,別人說的話,照樣聽得見,」老李腦子裡還在想著戴燕燕的事,眼睛移向楊群,接著她的話題說,「玲玲說得對,我們乾脆把婚結了算了。」

楊群沒想到老李就這麼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好大一陣的不自然。幸好玲玲在裡屋聽不見,要不然,又不知怎麼被她取笑。吃完飯,楊群讓玲玲洗碗,玲玲說:「媽,你老實說,平時星期天,是誰洗碗的?」

老李坦白說,是他洗碗。

「那幹嗎今天是該我洗?我好說話,是不是?」

老李笑起來,他對玲玲的喜愛,甚至遠遠超過了自己的親生女兒榕榕。可人一到老年,老李發現自己很願意家庭的氣氛熱鬧一些。他拿過圍裙繫上,心甘情願地說:「好,我來洗,我來洗。」洗碗時,老李很熟練地倒了些洗潔凈在池子里,認認真真洗起碗來。玲玲在一邊有說有笑,用一塊干抹布,把洗過的碗一隻接一隻擦乾淨。

「老李叔叔,你覺得我媽這人到底怎麼樣?」

3

老李和楊群一起在街上走,手時不時地拉在一起,楊群的另一隻手上拎著一包東西。

拐過一個彎,前面就是楊群住的那個新村。楊群甩了甩手,和老李拉著的手脫開了。她不想在家門口,讓熟人看見她和老李手拉手的情景。老李和她好像有同樣的心情,不過他不僅僅是害怕被熟人看見,他壓根就對這種手拉手的親熱場面不適應。

楊群一路走,一路心不在焉地說著什麼。老李仍然有些走神,他老是情不自禁地想到戴燕燕,想到那個神經已近乎失常的老女人。

「老李,幹嗎從這走?從這走,繞路。」楊群發現他走的方向有問題。

老李說:「反正是散步,繞點路就繞點路。」

他們來到新村的兒童樂園。老李的眼睛圍繞著兒童樂園打轉轉,步子停了下來。兒童樂園亂鬨哄的,幾個小男孩嘰嘰喳喳地追著打鬧,楊群疑惑不解的眼睛盯著老李。

楊群注意到老李正有些失態地偷眼看一個女人。

老李繞路從這邊走顯然有什麼用心。

楊群按捺不住酸溜溜的心情,也看了看老李偷看的那個女人。老李偷看的女人是戴燕燕的大女兒蕾蕾,她正坐在那發愣。老李認出了站在鐵轉馬邊上用勁轉鐵轉馬的,是戴燕燕的外孫女。還有那兩個老李已見過面的小男孩,都在鐵轉馬上坐著。其中一個穿了一身新衣服,端坐在鐵轉馬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

蕾蕾站了起來,走到鐵轉馬那邊去了。老李仍然盯著她的背影看。

「喂,老李,這人你認識?」楊群忍不住問,「你看你都看傻了!」

「誰?」

「你在看誰?」

老李點點頭,又連連搖頭。

楊群說:「你這人真滑稽,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

老李說:「又認識又不認識。」

「這是什麼話?」

老李覺得一時很難和楊群說清楚:「我認識她母親。」

「她母親?」

「一個姓戴的老太太,」老李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蕾蕾,他看見她揮著手,和鐵轉馬邊上的大女孩說著什麼,「我認識她的母親,辦案子時認識的,她丈夫五年前失蹤了,我們懷疑這可能是一樁謀殺案。」

「謀殺案,」楊群似信非信地看著老李,又對不遠處的蕾蕾看,神秘兮兮地說,「她殺了她丈夫?」

「不是她的丈夫,被謀殺的,可能是她母親的丈夫,也就是說,是她的父親。」老李看著楊群越來越糊塗的表情,看著她正在變得越來越不耐煩,知道自己要說的話,一時半時不可能說明白,他知道自己已經說得太多,「當然,這隻能說是可能,也許是,也許根本不是,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都有。她的丈夫失蹤了。我是說她母親的丈夫失蹤了,干我們這行的,可能是嗅覺太靈敏了,我們的鼻子太尖,我們常常聞到別人也許根本察覺不到的氣味。」

老李和楊群站那說話的時候,他繼續有些失態地偷看蕾蕾。楊群的一位鄰居正好從他們身邊走過,她對楊群打了個招呼,又對老李笑笑。老李無動於衷,絲毫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楊群的鄰居很無趣地走了。

「喂,看夠了沒有,你再不走,我可走了。」楊群向他發出了警告。

「走,這就走。」老李依依不捨地最後看了蕾蕾一眼。

坐在鐵轉馬上的穿著一身新衣服的小男孩,是蕾蕾和後夫生的小兒子。打轉轉的遊戲已經結束,蕾蕾將小兒子抱下來,帶著幾個小孩走齣兒童樂園,她突然看見了老李。

老李在她的眼光中看到了自己早就預料到的恐懼。

他們都有些不自然,盡量表現得若無其事,板著臉面對面走過。

4

老李不得不懷疑自己又一次走進了一個新的誤區,作為一個出色的刑事警察,雖然已經擁有了足夠的經驗,雖然已經看到了蛛絲馬跡,但是老李知道,他仍然有可能重蹈錯誤的覆轍。周家老宅陳屍案的破獲,只是一個簡單的案子的終結。從戴燕燕和她那大女兒蕾蕾驚慌的眼色里,老李相信他看見了另一個複雜得多的新案子。

馬文為什麼失蹤的想法,一直糾纏著老李。瘌痢頭阿二的逮捕歸案,絲毫沒能使這種糾纏放鬆。一個人很奇怪地就失蹤了,一下子在這地球上變得無影無蹤,就像一陣風吹過去一樣,又好像是旅途中匆匆照過一次面的旅伴,還沒給人留下什麼印象,就永遠永遠地消失了。對於有些人來說,馬文是丈夫是父親,是一個他們生活中曾經熟悉的人,是公安局裡掛了號的失蹤者。可對於另一些人來說,馬文什麼也不是,失蹤不失蹤無所謂,他的存在不存在也毫無意義。

通過不多的材料,老李查尋到了馬文妹妹的住址。馬文的妹妹叫馬昭,是馬文的孿生妹妹。最初見到馬昭的時候,老李產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可惜馬昭是女的,如果這對雙胞胎都是男的,那麼他將見到的,便是另一個看上去與馬文非常相似的人。老李可以通過這個非常相似馬文的人,對那位從未謀過面的馬文,有一個直觀上的印象。

老李已經見過馬文的相片,照片上的馬文已印在老李的腦海里。見了馬昭以後,老李立刻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失望。他意識到自己只是面對著一位和照片上的馬文沒多少相似之處,而且看上去絕對難說話的老太太。

「誰來管我哥哥的事,誰管呀?」馬昭的那一頭白髮染了已有不少時間,頭髮發梢的黑,和新長出來的頭髮的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看上去彷彿是頭上頂著一頂帽子,「你怎麼到今天才想起來,才想起來過問我哥哥的事。你,你們,早幹什麼了?」

「我們當然過問過馬文的事,可是,有些事,我覺得你必須明白——」

「我明白什麼,我什麼也不明白。」

「不是每一個失蹤者,公安局都能找到的。」

「失蹤?」馬昭的嘴哆嗦著,與戴燕燕和蕾蕾眼睛里流露出來的過分驚慌不一樣,她的眼睛里全是憤怒,「都到了今天,你們還說失蹤,真虧你說得出口的,失蹤了,那好,你們是幹什麼的,去把他找回來呀!」

老李沉默了好一會兒,他覺得有必要等馬昭平靜下來。

「你們怎麼又會突然想起我哥哥呢?」馬昭喋喋不休地啰嗦了一陣,嘆著氣問,「你們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老李不得不承認什麼也沒發現。

「對於我來說,我那可憐的哥哥早死了,從他失蹤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他必死無疑。我們畢竟是雙胞胎,我有感覺,我有這種感覺。」

「什麼感覺?」老李很有興趣的樣子。

「我知道他完了蛋!」馬昭用一種十分奇怪的聲調說,「什麼感覺,就是這感覺。」

老李追問說:「你當時怎麼就會知道,知道馬文他一定就是死了?」

馬昭氣鼓鼓地看著老李,她覺得他的提問是廢話。

然而老李又堅定不移地把他的廢話重複了一遍。

「只有你們公安局的笨蛋,才會相信我哥哥是失蹤了。」

「那你覺得他是?」

老李希望馬昭能說出謀殺這兩個字,馬昭瞪著眼睛,好像也希望老李會說出這兩個字。這兩個字就在他們的嘴邊,可是誰也不願意先說出來。

「你們公安局的人,都是吃乾飯的笨蛋。」馬昭恨恨地說,「五年前,你們是笨蛋,五年以後,我看你們還不是什麼好蛋。你雖然一把年紀,一把年紀又有什麼用?」

在老李的刑警生涯中,這麼當面不把警察當回事,這麼當面羞辱警察的,還是第一次遇到。老李注意到馬昭的脖子上,掛著一根根粗的金項鏈,手上的大綠寶石戒指,閃閃發亮耀眼得很。她的舉止很有些富貴氣,足足有十分鐘,馬昭像教訓不懂事的孩子一樣,連珠炮似的向老李發泄著自己在哥哥失蹤這件事上的不滿。老李不動聲色聽著,等她說話的勢頭弱下來,才一字一句地說:「你是說,你哥哥馬文是讓別人謀殺了?」

馬昭說:「這還要懷疑?」

「那你覺得誰會是謀殺的兇手呢?」

「這是我應該問你的,怎麼你倒反過來問我了?」馬昭又一次表現出了她對老李的蔑視,「難怪我弟弟會說,大陸的警察,太不把人的生命當回事。」

「你弟弟?」

「我弟弟上次從台灣回來,一聽我說起我哥哥的事,立刻就覺得是怎麼回事了,他一聽就知道這是謀殺。」

老李很有興趣地問:「你弟弟在台灣?」

「我弟弟一聽說我哥哥的事,就給你們公安局寫了信。你們公安局呢,對我弟弟說了一番好話,把他騙走了,就算萬事大吉。結果呢,屁也不曾放一個。什麼『對台灣同胞的事,我們一定放在心上』,說得好聽罷了。」

對於馬昭說的這些,老李一概不知。事情似乎正在變得越來越複雜。老李覺得還是有必要讓事情變得簡單一些,他笑著說:「我們也懷疑是謀殺,因此你能不能和我們配合一下,告訴我們一些有關的可疑跡象。」

馬昭好像是在和人賭氣:「什麼可疑跡象?」

「誰可能是謀殺的兇手?」

馬昭非常不滿地說:「反正總不會是我吧?」

5

老李找到了昔日的老搭檔,現在的八處副處長小張,打算查一下當年馬文弟弟寫給公安局的那封信。這封信老李在民主路派出所沒見到過,顯然是還在公安局。小張如今似乎已有了些處長的派頭,聽說了老李的來意,不當回事地說:「這好辦,你老李找我還不一句話,我讓他們查一下好了,你坐呀,哎,老李,這一陣那玩意兒是不是好一點兒?」他指著老李的下身問著。

老李知道這是在問他的前列腺。這一提醒,他立刻有了要尿尿的意思。他解嘲說:「你看,你不能說,一說,它就不靈了,我還真又有些要尿了。」老李說完,苦笑著搖搖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小張笑著說:「好好,我下次再也不說了。」他走到茶几前,給老李沏了杯茶,端了過來,「對了,你喝不喝水?沒事吧,不要到時候——」

「喝,照喝。」老李很乾脆地接過了杯子,捧在手上,「你老這麼待在辦公室里,倒也習慣了?」

「這有什麼辦法,說實話,真沒什麼意思。還不如我們當年一起辦案子時自在呢。哎,小朱這人怎麼樣?」小張慢吞吞地喝著茶,隨口問。

「還不錯,女孩子嘛,能幹這行就很夠意思了。」

「你知道不知道,這次周家老宅陳屍案破得很及時,在群眾中反映不錯,聽說局裡面已給你們報了上去,馬上就要通報表揚了。」

老李不想再談已經完全結束的周家老宅陳屍案。他向自己的老搭檔小張說起了神秘失蹤的馬文。他向他提起許多顯而易見的疑點。

「老李,你幹嗎要再卷到這麼一個老掉牙的案子里呢,周家老宅的陳屍案,本身就是一個老掉牙的案子了。」小張聽完老李的介紹,立刻勸老李打消正在變得越來越固執的念頭,「你知道,不是什麼樣子的案子都能破的。」

「你是說這案子不一定能破?」

「我是說很難說這一定是什麼謀殺案。」

「但這案子很可疑。」

「可疑的案子,多著呢。不過可疑的案子要是都能破,那還得了。」

「你還是說這案子不一定能破?」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小張不得不安慰過去的老搭檔,「你老李只要當真,我是說你那瘋狂勁一上來,什麼樣的案子都能破。不過你所說的,畢竟是多少年前的失蹤案,且不要說已是多年前的,就是現在剛發生,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偵破。我們干這行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有些事,有時候是實在沒辦法。你就說眼下的破案率吧,這你知道,只有百分之四十幾,連一半都到不了。這沒辦法,不是我們無能,是我們的警力根本跟不上。」

老李說:「可能我們有時候是有些無能。」

「不能這麼說吧,如果拿我們每個干刑警的破案子的數量,和外國的刑警比起來,恐怕也未必輸給他們。而且老李你也知道,我們的許多技術設備根本沒辦法和人家比。我們用的是什麼電腦,人家用的是什麼電腦?」

老李不想再聽小張說下去:「不管怎麼說,馬文的失蹤,的確有很多蛛絲馬跡。我有一種預感,你知道,當然也不全是預感。」

「現實生活中,到處都是蛛絲馬跡,可老李,我們畢竟沒有三頭六臂。你們那一攤的事有一大堆,我估計局裡說什麼也不會同意再為這陳年舊帳立案了,哪有那麼多精力呢。哪個處不是人手不夠?別忘了,你可是說退休就要退休的人了。」小張覺得自己有必要再提醒提醒當年的老搭檔,「沒準明天局裡就會和你談退休的事。」

馬文弟弟給公安局的那封信已經找到,一個年輕的公安人員哼哼唱唱地走了講來,將信遞給小張,小張隨手又將信交給老李。老李打開信,匆匆看了一遍,問小張他能不能把信帶走。小張喊住了正要往外走的年輕人,叫他把信送複印室去複印一份。

「這樣吧,老李,我給你複印一份好了。」

6

馬文的弟弟馬武是在哥哥失蹤后兩個月,從台灣經香港飛往大陸的。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盼望已久的兄弟會面,在即將成為現實的前夕,突然成了泡影。

哥哥在馬武的記憶中,淡淡的幾乎沒留下什麼印象。他只記得自己六歲的時候,哥哥馬文給他買了一把很昂貴的玩具手槍。記憶中的哥哥馬文從此總是和那把玩具手槍伴隨在一起。馬武七歲的時候,和父母一起去了台灣,一晃就是幾十年。幾十年裡人間滄桑,變化大得都沒辦法想象,骨肉同胞幾十年裡毫無音訊,好不容易有了消息,事情又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轉折。

馬文和馬武的父母都是在國外留學,又都在國民黨的軍隊里做事。父親是很有些權威的軍醫,到了台灣以後,他的事業得到進一步的發展,來往打交道的都是些有權有勢的上層人物。老來退休在家,也是從事醫學的老伴已經先他而去了,隨著海峽兩岸關係的改善,他開始無窮無盡地思念起留在大陸的一對雙胞胎兒女。

馬武通過父親在美國的朋友,和哥哥馬文接上消息的。這完全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激動不已地等待著即將來臨的會面時刻。有關國民黨留在大陸的子女,在文化大革命中慘遭迫害的報道,給馬武以及他的老父親留下了非常恐懼的印象,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親眼見見多年不見面的馬文和馬昭究竟已變成了什麼樣子。

夜長夢多,心急如焚,可惜一切都是拖拖沓沓,拖拖沓沓的手續終於全都辦妥了。馬武精疲力竭,終於到了大陸的境內。他只是前來打前站,如果可能,父親也將回大陸看望馬文和馬昭。

出乎意外的是,來接馬武的只有姐姐馬昭。馬昭見了弟弟只有哭,哭完了,喘了一會兒氣,仍然是哭。

情緒激昂的馬武首先想到的是他哥哥很可能已成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多少年來接受的教育,使他相信一定是大陸當局扣押了馬文,存心不讓他們兄弟相會。從姐姐馬昭的嘴裡,他知道馬文在大陸的歷次運動中,屢遭迫害吃盡苦頭。馬武固執地相信,哥哥馬文的神秘失蹤,一定包含著什麼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馬武給當地的對台辦公室和公安機關寫了一封措辭強硬的信,在信中,他有些武斷地認定,自己的哥哥是被人別有用心地綁架了。他提出了許多根本就站不住腳的理由,其中有一條最荒唐的是,是中共方面懷疑他是國民黨特務,因此害怕馬文和他接觸時,把不利於大陸當局的情報傳遞給他。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馬武在信中對自己的履歷做了詳細交待。他希望大陸當局不要杯弓蛇影,把每一位從台灣來大陸的同胞都當作特務。

這封信在當時就引起了足夠的重視。馬武的許多觀點實在可笑,實在不值一駁,但是最有力的反駁,還是迅速找到馬文的下落。事實上,公安局在馬文失蹤這一事件上,已經動用了一些超乎尋常的警力。不管馬武相信不相信,在尋找馬文的過程中,公安人員已經盡了心盡了力。

在公安局的統計表上,神秘失蹤的人數不算少。並不是每個失蹤的人都能很輕易地找到。中國已有11億人口,如此泱泱大國,真少了幾個人,就好像在大海里扔了幾根繡花針,又算得了什麼,每天都有無數的人死去。公安局每天都得和沒人認領的屍體打交道,天下之大,中國之大,許多事本來是我們常人無法想象的。

公安部門曾經許諾要給馬武一個準確的答覆,然而五年都過去了,這個許諾還是沒辦法兌現。

7

老李意識到,自己正在逐漸走進已經消失的馬文的生活中。馬文弟弟馬武的那封信,更加刺激了欲把馬文失蹤查個水落石出的決心。這個本來和他絲毫不搭界的案子已完全迷住了他。

老李覺得自己首先有必要排除的,是馬文失蹤一案中自殺的可能性,他再一次拜訪了馬文的孿生妹妹馬昭。當他向她提到自殺這個字眼時,珠光寶氣的馬昭果然變得像他預料中的一樣憤怒。她瞪著眼睛,嘴角直哆嗦:「這就是你來的目的,這就是你又一次專門跑來要告訴我的事?」

「你用不著激動。」

「我不激動,我幹嗎要激動,」馬昭揮動著她的左手,手指上戴著的大綠鑽石戒指閃閃發亮,「你比上次的那兩個警察更沒有用。你這樣的,幹嗎不早點退休。你走吧,我哥哥是死是活,是自殺還是謀殺,這些和我已都沒關係。對不起,你走吧!」

老李很慶幸憤怒的馬昭只是客氣地請他走,總算沒有用到滾蛋這個字眼。他相信這個字眼已經在馬昭的嘴邊打轉轉了。「我很快就走,但是在我還沒走之前,我仍然還想再提一個問題,一個讓你感到討厭的問題,那就是,如果排除了自殺的可能性——」

「我哥哥他根本不可能自殺。」

「好,考慮到他不可能自殺,也就是說假定是他殺,是一次謀殺,那麼謀殺他的動機會是什麼?」老李目不轉睛地盯著馬昭,「或者換句話說吧,為什麼會有人要謀殺你哥哥呢,為什麼?」

「這很難說,我哥哥是個老實人,雖然脾氣有點怪,他從來也沒得罪過什麼人,解放后這麼多年,除了剛開始那幾年,其他時候,他一直落難,窩窩囊囊地過了一輩子,所以說想想也怪,人家幹嗎要謀殺他呢?我有時候也想,沒人會謀殺他。」

老李笑著說:「正像你說的這樣,我們事實上也和你一樣感到奇怪。」

馬昭臉上的憤怒有所緩解:「要說也是有點奇怪。可是他好端端的,幹嗎要自殺?而且,要謀殺,幹嗎非要謀殺他呢。會不會是別人殺錯了人了,想殺別人的,可結果,偏偏就把他給錯殺了。要不然,就是走在大街上,好端端地被汽車給撞死了,就像上次大街上被汽車壓死的那位,汽車突然衝上了人行道,把人像戳什麼東西似的,一下子就塞到櫥窗里,玻璃稀里嘩啦地全碎了。」

老李做出聽得很有興趣的樣子,等馬昭說完了,他把話鋒轉向一邊:「馬文的家庭關係怎麼樣?他和他妻子的關係,是不是很融洽?」

馬昭臉上的表情又變得有些漠然。事隔多年,馬昭似乎也不太相信馬文之死會是一場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她和她的弟弟不一樣,她畢竟生活在大陸的現實生活中。說老實話,她是個沒主見的女人,對自己的孿生哥哥馬文為什麼失蹤,並沒有什麼固定的想法。

老李小心翼翼地問:「馬文會不會有什麼風流韻事?」

「這我不知道。」

「據我們所了解的,馬文生活中,好像還有別的什麼女人。」老李試探著問,不可否認,很多男人的殺人或被殺,常常和女人有關。他並沒有這方面的證據,然而希望馬昭或許能提供一些什麼。幾乎從一開始,老李就認定馬文的失蹤和男女之間的韻事分不開。戴燕燕的敘述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她一口否定失蹤的馬文和別的什麼女人有瓜葛,這種否定與其說是沒有,還不如說是有。老李相信他已經聽出了戴燕燕說話時的潛台詞。「我們和馬文的妻子談過,她好像告訴我們一些什麼事。」

「他會有什麼別的女人?」馬昭不太相信馬文能和妻子之外別的什麼女人搞到一起去,但是她彷彿又有些相信老李的話。「我那個嫂子是這麼說的?」

老李說:「馬文的失蹤,會不會和風流韻事有關呢?我們想,很可能會是這樣,當然,這種話,我們絕對不會是隨便說說而已,你能不能隨便談談你哥哥馬文,隨便談談他和他的家庭有關的事,我們必須從側面了解一些東西。希望你能很好地配合我們。」

「我知道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馬昭結結巴巴,不知說什麼好。她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了為難的意思。起初,老李還以為她是不想說不願意說,很快,他發現她其實對他的哥哥馬文所知甚少。馬昭並不是不想和老李合作,只是她知道的事實在太少。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一個事實,那就是自從馬文1957年被打成右派以後,他們兄妹之間,儘管居住在同一個城市裡,卻整整二十年間沒有任何來往。在這二十年裡,馬文歷經坎坷,發配勞改,結婚生小孩,種種一切和她都沒任何聯繫。很長一段時間內,她只是本市一家大的百貨店裡的壞脾氣的營業員,對她的孿生兄弟是死是活一點都不知道。

從馬昭那出來,老李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失望。他迫不及待地走進路邊的一座公共廁所,站在那哆嗦了好半天,才把一泡尿逼出來。廁所里臭烘烘的氣味讓人感到窒息。他站在那又等了一會,等尿滴得差不多了,才皺著眉頭走出去。對馬昭的再次拜訪實在是一種時間上的浪費。他必須尋找另一條通向馬文的道路。馬文正在一個什麼地方恭候著他,他相信他最終會和他會面。老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朝路邊放著的摩托車慢慢走過去。

馬昭眼裡的憤怒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剩下的只是如何去探尋流露在戴燕燕和蕾蕾眼睛里的恐懼。在摩托車被發動的那一剎那間,老李突然想明白了下一步應該怎麼辦。他擰了擰油門,摩托車像離了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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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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