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那位神秘失蹤眼下正被老李苦苦追尋的馬文,有一個幸福的童年。馬文的祖祖輩輩都是做官的,他爺爺是前清的翰林,進了民國之後,沒事可做,在家賦閑當名士,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哄孫子上。
馬文出生不久,便和母親分開,請了奶媽,抱到老爺子身邊去撫養。老爺子第一等的重男輕女,說是雙胞胎只能養活一個,因此從小就不喜歡孫女兒馬昭。馬文是馬家的小祖宗,長房長孫,老爺子寵著,上上下下都眾星捧月,不敢不拿他當個寶貝對待。
老爺子的正室是阿彌陀佛的老好人。老爺子向來是寵姨太太的,那姨太太老了,便和老爺子一起寵馬文。小孩子寵起來是沒有底的,姨太太對馬文事必躬親,比對自己後來的親孫子還親。她原先對馬文好,可能只是出於討老太爺好,弄到臨了,真搞出感情來了,一天見不到小馬文,就想得不得了。上上下下都以馬文為中心,姨太太更是挾馬文以令諸侯,和誰作對,便讓才幾歲的小馬文出面。
馬文於是從小就成了大宅里的魔頭。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和任何人作對,無論是對奶媽,對傭人,還是對叔叔和嬸嬸,他想惡作劇就惡作劇。除了老太爺和姨太太,沒人真心喜歡他,大家實際上都恨他,小馬文自己心裡也有數,別人越討厭他,他越是要和人搗蛋。
馬文五歲的時候,就喜歡站在門口吐唾沫。他像個小木樁似的站在那,誰走過時,都毫不客氣地往人身上吐一口。這樣的遊戲他可以沒完沒了地進行下去,他可以十分耐心地守在那,一等就是大半天。人們不敢到老太爺那裡去告狀,只好繞著走。馬文從小就表現出一種和常人不一樣的思維。他喜怒無常,天生地不通情達理。人們都沒辦法知道怎樣才能討他的好。他毫無表情地站在門口,誰和他招呼也不理。有時候,他好像很高興的,有人想過去逗逗他,他突然一口濃唾沫便飛了出來。
姨太太肆無忌憚地慫恿著馬文的惡習。馬文的奶媽剛開始年年都要換,因為姨太太認為奶媽只有在生孩子的那一年奶水才好。馬文吃人乳一直吃到六歲,並因此養成了一個怪毛病,天天晚上睡覺時,非要摸著奶媽的碩大的乳房才能入睡,即使斷了奶也是這樣。
馬文的叔叔和嬸嬸看不慣對馬文的太嬌寵,找了借口搬出去住。嬸嬸生的兒子比馬文小四歲,她是自己餵奶的,高興時逗馬文玩,喂他幾口奶吃吃。姨太太吃准了嬸嬸是想藉此討老太爺的好,無事生非,硬搞出了一大堆不愉快。以後又為搶奶媽大鬧一場。嬸嬸自己奶了一段時候孩子,想想同樣是孫子,馬文能一個接一個地換奶媽,她幹嗎要替家裡省下這筆開銷,於是也找了個奶媽回來。
這個奶媽是嬸嬸的遠親,長得人高馬大,一看就是奶水足得不得了。姨太太便在老太爺耳朵邊吹風,說嬸嬸的小孩還小,用不了那麼多奶水,倒不如和馬文的奶媽換一換。老太爺一聽有道理,也不管兒媳婦心裡樂意不樂意,吃飯桌上就宣布了他的決定,老太爺說:「這事就這麼定下來好了,我說換就換。」
嬸嬸嘀咕說,老太爺也太偏心了。
姨太太說,也太斤斤計較,不就是換一個奶媽,有什麼偏心不偏心的。
嬸嬸白了姨太太一眼,姨太太只當沒看見。
姨太太把嬸嬸的話傳給老太爺聽,老太爺不允許商量地說:「說我偏心,今天我就要偏一次心。」
嬸嬸怎麼受得了這種委屈,大哭了一場,一定要鬧著搬出去住。老太爺想自己的話竟然不管用了,氣得差點中風。老太爺一卧床,別人只好趕緊順著他,換奶媽就換奶媽。嬸嬸重新找了個奶媽,又託人在外面找了所房子,果真搬出去住了。姨太太本來就容不得二房的媳婦,嬸嬸一搬走,正好遂了她的心愿。
那位人高馬大的奶媽一直到抗戰爆發,馬文隨父母去內地,才和她分開。她是馬文的最後一任奶媽,也是照顧他最長久的一個女人。這是一個很不幸的人,她在懷孕的時候,丈夫便去當兵了,此後一直生死未卜,自己的兒子給婆婆帶了,她只能把所有的母愛都給了馬文,馬文使得她在馬家享有特殊的地位。她也因此對馬文就像對自己的兒子一樣,馬文的童年,和這位奶媽碩大的乳房分不開。漫漫長夜,馬文在奶媽的懷裡安然入睡,他的手緊捧著奶媽的乳房,就好像抱著一個大枕頭。
2
馬昭卻是在國外度過了她的童年。九歲那一年,她隨著出國深造衣錦還鄉的父母回到了老家,和她的孿生哥哥馬文剛見面,就發生了尖銳的衝突。在國外待了許多年,和外國女傭朝夕相處,馬昭能說一口流利的德語。見了老爺子,做兒子的為了討多年不見的老人喜歡,讓馬昭給爺爺說幾句德國話助助興。馬昭興沖沖地說了,她娘在一旁當翻譯,一家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老爺子說:「嗯,是不錯,趕明兒我們小文文大一些,爺爺也讓你去留洋,也像小昭一樣,說一口洋鬼子的話。」
馬文在一旁不樂意了,說;「我才不做洋鬼子呢。」
老爺子說:「好,有志氣,我們小文不做洋鬼子。」
馬文瞪了馬昭一眼,馬昭也不服氣,還了一個白眼。
老爺子說:「小文文,見了你爹你娘,也不叫一聲?」
馬文扭頭就要走,眾人連忙攔住。老爺子又說:「隨他隨他,誰叫你們一出去,就是這麼多年,難怪連兒子都不肯認你們了,唉,這就叫報應。」
兒子媳婦拿出一樣樣禮物孝敬老人,自然都是稀奇古怪的洋貨,大家在旁邊看得眼花繚亂,讚不絕口。每個人都有一份,姨太太見自己的禮物顯然不及大太太,嘴上不好說什麼,心裡便是一陣陣酸,也不知道她在馬文的耳朵邊說了句什麼,馬文走出去沒幾秒鐘,又竄了回來,跑到馬昭面前,挑釁地連聲叫她「小洋鬼子」。
馬昭那時候的中國話遠沒有德國話說得流暢,知道馬文是在罵她,臉憋得通紅,找不出合適的字眼來還擊。姨太太冷眼看著笑話,故意不出來勸。馬文一時得了意,看見馬昭的眼淚都要急出來了,罵得更起勁:「小洋鬼子放洋屁,拉洋屎,撒洋尿。」顛來倒去都是這幾句。馬昭叫他罵急了,也說了一句什麼,馬文一口唾沫吐了過去。馬昭於是作勢要打他,她的小手剛舉起來,馬文朝她臉上就是一記極響的耳光,馬昭立刻放開嗓子嚎起來。
做娘的趕緊放下手上正在分配的禮物,跑過來干涉,剛說了馬文幾句,老爺子就發話了:「我看見了,這是小昭不好,是你先動手的,君子動口不動手,再說,你是個丫頭,動起手來,哪有你的便宜呢?」
姨太太笑著對馬昭說:「你爺爺說的對,你怎麼打得過他呢?」
大家明知道是馬文不對,又都知道老爺子放縱和嬌寵馬文,在一旁不敢插嘴。馬昭受了這麼大的委屈,自然也不肯就此作罷,放開了喉嚨,越哭越傷心。做娘的想,不管怎麼說,馬文也是自己兒子,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對他的孿生妹妹這樣蠻橫,過去拉著他的手,好言好語地和他說道理,讓他給妹妹認個錯。
老爺子見了,說:「小文文,你也有點不好,好男不跟女斗,你怎麼能和你妹妹打架。算了算了,認什麼錯呀,這一點點小事,不要沒完沒了。」
到了晚上大家一起用餐,馬文按老規矩坐在爺爺身邊。那馬昭在國外用慣了刀叉,用筷子根本夾不起來東西。沒辦法,只好換上一把銀調羹。老爺子搖頭說:「這國外究竟有什麼好的,你們看,在國外待了這麼幾年,弄得連飯都不會吃了,再過幾年,還不忘了祖宗?」
馬文見馬昭用上了銀調羹,嚷著也要,而且指定非要馬昭的那把。眾人橫哄豎騙,馬文毫無商量的餘地。老爺子看看孫子有些太不像話,在兒子媳婦面前的行為也實在有些過分,板著臉說了他幾句。馬文於是賭氣不吃飯,急得大家又連忙哄連忙勸。老爺子見孫子不吃飯,自己也賭氣不吃了。這一來,更亂,好好的一頓團圓飯,立刻變得很不愉快。姨太太冷言冷語地在一旁煽風點火。馬文的父親是個孝子,沒好辦法,只好哄女兒把銀調羹讓給馬文,又叫僕人趕快再去拿一把新的銀調羹來。總算又拿了一把銀調羹來,馬昭當然不肯輕易讓步。終於讓了步,做父親的忙不迭地拿著那把銀調羹,討好地獻給兒子。馬文接過銀調羹,看也不看,便把它往地上一扔。
3
少年馬文活得不像童年時代那麼自由自在。在學校里必須受老師的管教。他在家是一個蠻不講理的混世魔王,橫行霸道,想怎麼邪就怎麼邪。在學校里讀書就不一樣,學校有學校的章程,想邪也邪不了。老師自有治他的辦法,馬文試著反抗了幾次,很快發現自己不是對手,於是只好老實巴交地成了個受氣的孩子。
馬文和馬昭最早並不在一個班上,和馬文不一樣,馬昭自小學習好,是老師眼裡的好學生。抗戰以後,馬文馬昭跟著逃難去內地,兩個人開始在一個班上念書。這兩個孩子在一個班上的表現,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馬文在學校里成績非但不好,而且打架又打不過別人,罵也罵不過別人,結果只好乾脆窩囊到底,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整天受人欺負。
老爺子也跟著逃到了內地,艱難時世,家裡的僕人一減再減,過日子過不習慣,怎麼樣都覺得彆扭,第二年便一命嗚呼。姨太太知道馬文的父母不喜歡她,極識相地沒敢跟到內地去。馬文少了個有力的保護人,越來越走下坡路,漸漸從稱王稱霸欺負妹妹,發展到不斷地被馬昭欺負。馬昭動不動就告他的刁狀。馬文作業沒做好,作業沒繳,小測驗得了低分,被老師教訓了,被同學打了罵了,欺負女同學,或是被女同學羞辱了,不管什麼樣的事情,馬昭都毫不客氣地替他一一彙報。
馬文所有的過錯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父母面前。他成了一個不斷問禍的壞孩子,一個智力上有些問題的低能兒。他和馬昭在家庭中的地位顛倒了過來,所處的優勢都沒有了,好事都讓馬昭佔了,他只能處處受氣。
馬昭成了少年馬文最痛恨的敵人。她是他一切不幸的根源,是剝奪他的幸福的災星,是現存世界上最壞的人。一段時間內,馬文最迫切的願望,是讓馬昭得一場永遠治不好的病。他希望馬昭因為這場病把命送掉,他希望她從此再也管不了他的事,他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機會到來。
有一次,他們班上有個同學,得了猩紅熱住醫院。這在當時是一種傳染性極強的病,老師特地在課堂上宣布,要同學們不要和得猩紅熱的同學接觸,以免被傳染。馬文故意一次次去看那位同學,故意把馬昭最喜歡的一本書,借給那位得猩紅熱的同學看。他的用心很險惡,希望自己的妹妹馬昭也傳染上猩紅熱。
結果傳染上猩紅熱的是馬文自己。馬文的父母都是有名氣的醫生,一遍遍地責怪兒子不該不聽老師的話。馬文禍不單行,傳染上猩紅熱以後,他同時還腹瀉拉肚子。碰到這種情況,醫生便讓家長控制他的飲食,結果作為照顧病人的好吃的東西,統統只能給馬文的仇敵馬昭吃。內地生活困難,得一次病能開開葷,吃些好東西也值得,馬文偷雞不著蝕把米,因此更加仇恨馬昭。
一直熬到了考大學,馬文才真正地出了一口惡氣。多少年來,他總是不如馬昭,到考大學時,他雖然平時成績不太好,卻如願以償地考上了自己喜歡的畜牧專業。反過來,一向自視甚高,是班上的高材生的馬昭,進了高中以後,成績反而越來越走下坡路,儘管她父母覺得她考大學不成問題,偏偏她自己不爭氣,連最蹩腳的大學都沒考上。
馬昭不甘心,很花氣力地準備了一年,再考,還是沒考上。還是不甘心,還考,臨了終於還是沒能考上。
這一年,是1949年,馬文馬昭的父母隨著國民黨去了台灣。馬文沒跟著去,他剛考上大學。馬昭也沒去,她還不死心,想留在大陸繼續考大學。
4
青年馬文曾有過一段非常輝煌的時刻。他最初的理想只是到內蒙的大草原去放牧,他想象著自己騎著駿馬,賓士在一望無際的綠顏色的世界里。讀畜牧專業的馬文成了班上的學習尖子,他變成了一個刻苦用功的好學生。他的好學和鑽研精神,終於被在學校任教的蘇聯專家看中了,指名要他留校當助教。蘇聯專家的話在當時一言九鼎,不僅絕對管用,而且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前程。學校立刻就拍板把他留下,不久,又決定派他去蘇聯留學深造,出國的日子已定了下來,說走就要走的。
一帆風順躊躇滿志的馬文,就在這節骨眼上,看中了比他低幾屆的一個女學生。這個漂亮的女學生姓葉,大眼睛,白皮細肉,有一張不肯饒人的厲害嘴。愛情不合時宜地從天而降,姓葉的女學生使馬文神魂顛倒,朝思夢想,他一生的命運就此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馬文開始義無反顧地給姓葉的女學生寫情書。他彷彿又回到了肆無忌憚的童年,想怎麼任性就怎麼任性。姓葉的女學生好像天生就應該屬於他,他忘乎所以,顧不上自己究竟會不會鬧笑話。第一封信寄出去的當天,他便開始起草第二封信。他買了一大疊的信紙信封,而且為了表示心誠,特地買了一支新鋼筆。一切都是從全新的開始,一張白紙,初次使用的鋼筆和新打開的墨水瓶。
他不是那種熱愛文學的青年人,平時沒看過什麼名著。寫信對他來說實在是種磨難,遣詞造句給他帶來了很大的煩惱,寫了撕撕了寫,愛情的神奇力量害得他整夜睡不著覺。信發出去以後,他為自己的信寫得沒有文采感到懊惱,於是不顧三七二十一接著再寫,寫完了再寄。想象中的好句子,總是在信寄出去的時候才冒出來,馬文幾乎毫無例外地立刻陷於懊惱之中。
接二連三越來越不像話的去寫信,使姓葉的女學生大為惱火,她先是怎麼也搞不清究竟誰在這麼瘋狂地給她寫信。到後來好不容易對上了號,她把陸續寄來的信,原封不動地放在抽屜里,決定不理睬馬文。她相信臉皮最厚的男人寄出去頂多十封信,便會知難而退偃旗息鼓。她相信自己已經表現出了足夠的冷淡,相信馬文很快就會明白自己對他根本無情無義,很快就會知難而退,識相地死了心。她畢竟還是個學生,不想讓她的年輕的老師面子上太不好看。
然而馬文顯然誤會了不回信的意思,他頑固地堅信,對方不回信,是一種對他們之間的那種關係的默認。不回信不是拒絕,恰恰相反,只是一種對愛情濃度的測驗。深沉的愛情有一大堆充滿甜言蜜語的情書才有趣,好事多磨,禮多人不怪,油多菜不壞,馬文陶醉在寫情書的樂趣中。他開始狂熱地閱讀19世紀的法國和俄國愛情小說,他在那些經典小說上大段大段地摘抄。在秋雨連綿的日子裡,他甚至嘗試著寫普希金式的愛情詩。
太多的信像雪片一樣源源不斷,姓葉的女學生越來越惱火,她決定不顧鬧笑話和馬文公開地談一談。談話的地點就約在食堂門口,她氣鼓鼓地站在那兒,橫眉冷對面紅耳赤,等著馬文向她走過去。馬文的勇氣已經在太多的情書中消失殆盡。不僅僅是勇氣,就連愛本身也在情書中全抒發掉了,遠遠地看見熱戀中的心上人,他首先產生的情感沒有一絲的愛意,卻是驚恐萬分的懼怕,他的腿肚子打顫,渾身的肌肉抽筋,猶豫著不敢上前,食堂門口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大家都用一種好奇的眼光,看著馬文心目中那位朝思暮想的正憤怒著的女學生。馬文的心口彷彿有人在咚咚擂鼓,一種大禍即將臨頭的不祥預感油然而生。
「喂,」他的心上人十分氣憤地對他喊了一聲。
馬文站在那發獃,知道是在叫他,知道事情不妙。
「喂,你過來!」
許多人不知道姓葉的女學生是在招呼誰。大家依然獃獃地看著熱鬧,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怒氣沖沖,人越聚越多。目光不約而同地從姓葉的姑娘臉上,轉移到馬文的臉上。
馬文掉頭就走,落荒而逃。
「馬文,你別走,有種你別走!」姓葉的女學生直呼其名,她讓他別溜。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馬文跑得更快。
姓葉的女學生臉漲得通紅,奮不顧身地向他追了過去。她沒想到馬文這麼懦弱,這麼無恥,這麼沒有男子漢氣。轉眼之間,馬文便沒有了蹤影。
發生在食堂門口的這一幕,成了本年度學校里到處傳播的最大新聞。馬文不光彩的表現,令她的心上人憤怒至極,她飯也不想吃了,扭著頭就往宿舍跑,跑到了宿舍里,她打開抽屜,把厚厚一疊的情書,一古腦地塞進一隻旅行包,然後拎著那隻像充足了氣的旅行包去系辦公室,當著目瞪口呆正準備下班的系主任的面,拉開旅行包的拉鏈,倒拎著,用勁往下抖,抖了好半天,情書開始像雪片一樣往下落,落了一地,把她的鞋子都淹沒了。
5
失戀的馬文變得有些精神失常,系裡不得不考慮延緩他的出國日期。他繼續寫那些熱情洋溢的情書,然而現在寫好以後,再也沒有膽量將信寄出去。愛情對於他來說,只是不可抗拒的一種慣性,只是泡在酒精瓶里的胚胎標本。他在信中信誓旦旦柔情蜜意,把自己的未來說得頭頭是道,在日常生活中卻更加稀里糊塗,做什麼事都出差錯。事實上,他對是否去蘇聯留學早已沒有興趣。
馬文成了真正的懦夫,他再也沒有勇氣面對心上人那雙明亮的大眼睛。一切都變得十分荒唐可笑,他隨時隨地地小心翼翼,就怕在路上,怕在一個什麼特定的環境里,一下子遇上那位姓葉的女學生。他從害怕她,發展到害怕所有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女孩子格格格的笑聲老是讓他情不自禁地一陣陣發抖。
姓葉的女孩子終於到了畢業的時刻,馬文又一次覺得自己義不容辭地應該成為她的保護神,他覺得她毫無意外地應該留校,應該永遠地和她待在一起。他為了這事整夜地睡不著覺,隱隱約約總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有一段時間裡馬文非常恍惚,他弄不明白姓葉的女學生究竟是留校了,還是已經分配去了外地。畢業的學生開始陸陸續續地為離校做準備。校門口不斷地出現那些託運行李的學生。即將走上工作崗位的大學生們興高采烈,三五成群,一路走,一路說著什麼。馬文的心情一會兒鬆弛一會兒緊張。他徒勞地跟在那些他認為是畢業生的學生後面,徒勞地想聽一些有關姓葉的女學生的事。一天上午,他突然決定不顧冒昧地找系領導談話。
系領導感到很意外,這位領導剛從地方上調來,專門負責系裡的行政雜務,他對馬文的做法很不高興。馬文追求女學生已經在學校里造成了很壞的影響,系領導明確無誤地告訴馬文,姓葉的女學生已定下來分配去北京。他希望馬文應該有一個正確的戀愛態度,就算是單相思,也必須有一個適當的分寸,分寸感是永遠不能放棄的一個東西。愛不能一廂情願,也不能忘乎所以,更不能強迫。系領導對馬文似乎早就有了一肚子意見,馬文自投羅網地去找他,正好撞在了槍口上。他閑著沒事,逮著了一個好機會,痛痛快快淋漓盡致地教訓了馬文一頓。
悲哀萬分的馬文懷著惆悵的心情,躲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裡,一邊舔著自己的傷口,一邊無可奈何地目送心上人滿懷喜悅地離去。他感到世界已經到了末日,地球很可能立刻爆炸。值得慶幸的是,即使在這最最悲痛的日子裡,馬文也從來沒想過輕生,他並不是那種為了愛情能夠犧牲生命的人。他只是非常想得到一樣東西,可是最後卻沒有得到。馬文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進行了一場能量轉換,把強烈的愛,立刻統統轉變成了同樣強烈程度的恨。
馬文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在了那位系領導身上。他認定是系領導棒打鴛鴦,別有用心地拆散了他和心上人之間的最後聯繫。仇恨這字眼用在馬文身上絕無半點誇張。他和系領導成了冤家對頭,路上相遇時,開會時,他總是虎視眈眈怒目而視。
系領導不得不找機會和馬文促膝傾談,那是在一次歡迎教師給領導提意見的會議上,會議休息期間,一會議室的人都在自顧自地聊天,系領導走到了馬文身邊,坐了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心平氣和地向他諮詢,想知道馬文對自己究竟有什麼誤會之處。「我們有必要好好地談一下,你一定在什麼地方對我有意見,你儘管說出來好了,」系領導笑著鼓勵說,「年輕人嘛,不要把什麼事都放在心上。」
馬文扭過頭去不理睬系領導,系領導摸出香煙來,很大方地散發給周圍的人抽。他非常誠懇地說:「我就知道你對我有些什麼意見,這不奇怪嗎,在業務上,我是外行,應該好好跟你們學學。」
馬文突然喃喃地說:「你不是人!」系領導的臉色當時就不好看,他仍然不失身份地笑著,看了看周圍的人,「馬文怎麼這麼大的脾氣?」
「你滾開!」馬文硬邦邦的又是一句。
系領導說:「為什麼我們不能好好地談談?」
「談個狗屁。」
系領導說:「馬文,你今天是怎麼了?」
「我怎麼了,」彷彿火山爆發,馬文用一種向來不屬於他的腔調說,「我要你死,我就要你死!」
6
馬文成了系裡面一個很討人嫌的角色,隨著中蘇關係的改變,一度十分欣賞馬文的蘇聯專家回了國。反右派的鬥爭開始了,系裡面不幸攤到了一個右派名額,權衡來權衡去,給誰都不合適,最後便落到了馬文頭上。起初以為批評批評就算完事,沒想到調子越唱越高,馬文還沒有緩過氣來,稀里糊塗地就被發配去了郊縣的一個農場。
開始只是說好去農場改造一段時間,馬文也應該改造改造,他身上的確存在不少問題。一個人光是業務好,並不等於什麼都好。思想改造比什麼都重要,尤其是像馬文這樣的家庭出身,很有必要讓他體會一下農場生活的艱辛,很多右派都被發配到大西北去了,馬文只是去農場,簡直就算是格外照顧他。
馬文去了農場不久,便趕上了大躍進鍊鋼鐵。這是轟轟烈烈全民大鍊鋼鐵運動,馬文所在的農場也不例外,在空地上建了個土高爐,把廢銅爛鐵都找來,廢銅爛鐵本夠,便把多餘的鍋也砸了,把能找到的和鐵有關係的玩意都往土高爐里扔,然後把山上的樹都伐了當柴燒。眾人拾柴火焰高,沒日沒夜地幹了幾個月,終於煉出了一個個橢圓的毫無實際用處的鐵疙瘩。
大煉完了鋼鐵,馬文總算明白所謂改造一段時間,只是一句空話,他知道自己大概要一輩子留在這小小的農場了。系領導的許諾根本不會兌現,事實上,馬文所在的學校已經把馬文除名。大家再次提到馬文這個人時,不過是過去了的笑話說說而已。馬文只是大家心目中一個曾經在他們身邊待過的十分可笑的滑稽人物。
大煉完了鋼鐵,本來長著樹的山都禿了,於是只好在荒山上試著種莊稼,種什麼都沒什麼收穫。沒收穫,還是種,反正人閑著也是閑著。入鄉隨俗,大鍊鋼鐵時,馬文是爐前工,一塊接著一塊往土高爐里扔柴禾。有一次,放鐵水時,馬文腳底下一滑,差點一頭栽倒在燒紅了的鐵水裡。輪到種莊稼了,他便扛著鋤頭和農場的人一起下地上山,別人怎麼干,他也跟著怎麼干。笑話還是常常要鬧的,農場的人知道他是城裡犯了錯的文化人,也不和他計較。
緊接著便是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飢餓頓時變成了一個不得了的大問題。農場是國營的,地多人少,種了大片的山芋地,還有象徵性的一份工資拿,因此還不至於餓死。挨餓的是附近的農民,前兩年大躍進,這些老實巴交的鄉下人都跟著起鬨,砸了鍋煉鐵,又吃食堂,放開肚皮吃飯,一個個都把胃撐大了,此時便餓得面黃肌瘦死去活來,於是成群結隊地到農場來偷東西吃。人多了就膽子大,農場的成片山芋地成了饑民的襲擊目標,光天化日之下,滿臉菜色的饑民,像蝗蟲一樣蜂擁而來,攆都攆不走。
農場里不得不把保護山芋地當作頭等大事,關於饑饉的消息到處流傳,農場的人整天聽說什麼地方餓死了人,出於本能地開始意識到糧食的重要性。日日夜夜派人巡邏,牽著狗,拿著獵槍,見有人偷山芋,立刻當賊一般捉起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農場的人看得越緊,飢腸轆轆的饑民偷得越凶。農場養的幾條狗,因為捨不得讓它們吃飽,瘦得全是骨頭。這些狗很快就到了饑民的肚子里,結果很自然地就產生了暴力,農場的人逮住了偷山芋的往死里打,饑民逮住看山芋的農場職工,一樣往死里打。這是一場有關生死存亡的戰爭。打來打去,一次次的報警,警察來調解了無數次,照樣還是打。
打來打去,終於打死了人。農場的一個老頭子,在半路上,被幾個剛剛挨過揍的饑民捉住了,問明白了果然是農場的,滿腔的仇恨頓時有了發泄的地方。也不問青紅皂白,滿腔怒火都聚到了一塊兒,老頭子磕頭如搗蒜,求不完的饒,眼淚鼻涕一大把,全沒用,硬是活生生地給打死了。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就像農場的那幾條瘦狗被吃掉一樣,吃了也就吃了,饑民一大堆一大片,想指名道姓地指出誰誰誰是兇手,根本不可能。
農場的人開始動真格的,要玩命乾脆大家都玩命,先禮後兵,遠遠地先大聲喊幾句,喊了還敢動,老實不客氣就開槍。好歹理是在農場這一邊,饑民敢打死農場的人,農場的人為什麼就不能打死個把饑民。饑民餓昏了頭,槍一響,又清醒過來,趕緊再到別處找吃的去。雖然都是死,餓死的日子不好過,真讓槍給打死了,也不好受。
大批的饑民蜂擁而來,又滿臉菜色地蜂擁而去。
7
馬文被分配去看護山芋地,這差事沒人肯干,不知怎麼就想到了馬文。馬文無家室之累,而且他那文縐縐的樣子,饑民們見了,未必捨得打死他。再說看護山芋地就用不著干其他農活了,馬文既然是來接受改造,讓他幹什麼,當然得乖乖地幹什麼,他沒有選擇的機會。
山芋地里的山芋也是農場人的口糧。大批的饑民已不敢再來騷亂,只是偶爾還有三五個附近的農民冒冒險。馬文剛開始看護山芋地,最害怕值夜。他老惦記著被活活打死的農場的那個老頭子的慘樣子,老是忍不住想象自已被饑民捉住了會怎麼樣。一有風吹草動,馬文就扯足了嗓子大叫,要不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朝天上放空槍。
一天夜裡,馬文實在熬不住了,迷迷糊糊剛睡著,就聽見外面窸窸窣窣有動靜。他爬起來,把腦袋伸到草棚外面,看見月光下的山芋地里,模模糊糊彷彿有一個黑影子。困意朦朧的馬文大吼一聲,伸手去摸擱一邊的獵槍。黑影子像觸了電一樣,向前竄出去一步,站在那再也不動彈。
馬文大聲說:「再不走,我就開槍了!」
黑影子依然不動彈。
馬文朝天開了一槍,黑影子朝下一蹲,趴在了地上。馬文又說:「喂,快走,要不然我真打了。」黑影子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就跟死了一樣。馬文突然懷疑是自己開槍時,打中了對方。這念頭把他嚇得不輕,他心驚膽戰地等著,半天過去了,黑影子還是不動彈。
「你到底是走不走,」馬文心裡七上八下,端著獵槍,彎著腰,小心翼翼地朝黑影子走過去,「你不要裝死,我知道的,我根本沒有打中你,我是對天上開槍的,你走,你趕快走,我真的會開槍的。」馬文嘴上這麼說,心裡還是害怕真是自己失手打死了人。
黑影子突然動了,待馬文走到面前時,黑影子猛地一下抱住馬文的腿,把馬文嚇得半死,這是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瘦得不能再瘦的老太太,她抱住了馬文,連聲說:「大哥,行行好,娃兒餓得還剩一口氣了,你大哥行行好,賞我幾個山芋,救救命,菩薩會好好保佑你的。」
馬文好一陣才緩過氣來,他沒想到會是這場面,半夜三更的,會是一個老太太鑽到山芋地里來。「老太太趕快走好不好,人都要給你嚇死了。走,快走。」馬文拎著獵槍打算往回走。
老太太不肯走,她抱著馬文腿,纏著他,一定要他答應給幾個山芋。她一連串說了許多恭維話,全是撿最好聽的話說。她的口齒不清,很多話馬文根本聽不懂。
馬文說:「好好,你就挖幾個山芋,趕快走。」
老太太這才鬆開了馬文的腿,一口一個活菩薩,手忙腳亂地挖山芋,挖了幾個山芋抱在懷裡,對馬文千恩萬謝。馬文說:「老太太你快走吧,別在這煩人了好不好?」老太太感激不盡,還是不停地謝。馬文用獵槍指了指她,不耐煩地讓她快走。
老太太撿了個懷裡抱著的最小的山芋,在衣服上來回擦了擦,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口,心滿意足去了。馬文繼續回草棚睡覺,一夜平安無事。第二天夜裡,馬文又聽到了外面的動靜,伸出頭去,老太太就在草棚旁邊,見了他,立刻厚著臉皮又問他要幾個山芋。馬文對她發了幾句火,經不住她的苦苦哀求,不得不讓她再挖幾個山芋完事。以後連著幾天,老太太嘗到了甜頭,到時間就來,來了老一套的哀求,直到達到目的才肯走。
又是一個明月之夜,馬文從夢中驚醒過來,發現老太太正把頭伸進草棚,東張西望地找他。馬文說:「你要山芋,偷偷地拿幾個走就是了,憑什麼天天嚇我一跳,讓人家睡覺都不得安生。」
老太太說:「大哥,你實在是好人,要不是你,我家娃兒早餓死了。」
馬文說:「你走吧,半夜三更的,我不想聽你啰嗦」
老太太說:「老是天天晚上一個人,孤單單的,也怪可憐,也沒個媳婦陪陪你。」
馬文說:「我可憐,我看你比我更可憐。」
老太太顛來倒去地說:「哎,真是個好人,天天晚上一個人睡覺,也沒個人陪陪,這怎麼睡得實在。」
馬文說:「我天天睡得蠻好,只要你不來打擾我就行。我求求你了,明天晚上不許再來。」
老太太一聽這話就急了,連忙直奔主題,挑明今晚來找他的原因。「唉喲,大哥,就讓我媳婦留在這陪陪你吧,不礙事的。早遇到你這樣的好人,我兒子也不會餓死了。」老太太說著。突然很有些激動的樣子,手伸了出去,把一個抱著孩子的小婦人拖到了草棚里,「大哥,你點上燈好了,事到如今,也顧不上了,你救了我們一家,我們一輩子也不敢忘記的。金鳳,不礙事的,你把娃兒給我抱,我就在門口等著。」在馬文哆嗦著點燈的時候,老太太已抱過小婦人手中吃奶的小孩,毅然出了草棚。
昏黃的油燈下,馬文看見了一個面黃肌瘦很難看的小媳婦,小媳婦有一雙大得和臉不和諧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縮在草棚門口,不敢對馬文看,嘴裡依然還在大口大口使勁嚼著生山芋,嘴角邊淌著一道山芋汁的白漿。她的手緊緊抱在胸口,好像還保留著抱小孩子的姿態。
馬文非常恐懼地對她說:「你,想幹什麼?」
小媳婦抬起頭來,無神的大眼睛彷彿兩個深深的黑洞。她的表情中沒有任何害怕,除了漠然,什麼也沒有。馬文渾身打顫,等待著她說些什麼。可是半天過去了,小媳婦什麼也沒說,她成了一座僵硬的雕像。
「你走,你快走,」馬文打擺子似的直抖,他情不自禁地去摸放在身邊的獵槍,抓起來了,又趕緊放下,「好了,別煩我了,再去挖點山芋,趕快走吧。」
8
時間一晃,過去了好幾年,馬文沒見得改造好,反而成了農場里有名的怪人。他平時像個啞巴,很少和人說話,也懶得和人打交道。他獨自一個住在場部最西面的一間小木屋子裡,人們都猜不透他常常一個人躲在木屋子裡幹什麼。雖然是個右派,馬文好歹也算個文化人,農場的職工對他也都還不錯,但是他卻變得越來越孤僻越古怪。和人相比,馬文似乎更願意和動物打交道。他養了一大堆動物,除了一條母狗,其他的活物全是公的,有八隻公雞,十隻公鴨,兩隻公貓,兩隻公鵝,一隻公羊,五隻公兔子。
馬文對雌性動物有一種刻骨的仇恨。他討厭動物沒完沒了的繁殖能力。那隻母狗所以能夠倖免下來,是因為馬文已親自給它做了絕育手術。他在學校里學的是畜牧專業,替動物閹割是他的強項。
馬文的住所,到處閃著雄性的光輝。對於那些公的動物們,因為它們找不到發泄的對象,馬文沒有對他們進行絕育手術。有時候,馬文自己也覺得他就是這些雄性動物中的一分子,他覺得他們是一個共同的整體。
農場里養了許多豬,後來就調馬文去當飼養員。馬文幹了一陣飼養員,對自己所養的一頭高大的種豬特別偏愛。這頭種豬有個綽號叫約克騎士,是農場的另一位秀才起的,馬文覺得這名字很合適。約克騎士的名聲遠揚,周圍幾十里的農民都知道農場有一頭好種豬,自己養的母豬一發情,便將母豬抬了來配種。
約克騎士長得活像一頭鋸了鼻子的大象。
約克騎士實在是一頭好種豬,用它來配種,神槍手一樣百發百中。
馬文在自己的小木屋旁邊搭了個豬圈,把約克騎士接回去細心照料。他發動全農場的小孩下河捉小魚小蝦,摸螺螄摸河蚌,約克騎士是馬文的寵物,和別的種豬不一樣,它不是一般的吃得好,而是頓頓得吃葷腥。有一段時間裡,馬文的精力全都花在約克騎士身上。他起早摸黑,親自為它準備特製的飼料。約克騎土以驚人的速度成長,它威武雄壯,和它響亮的綽號名副其實。
每次配種都是在場部門前的大槐樹下。那裡有個事先搭好的草垛,瘦骨伶仃發了情的母豬被抬來以後,就扔在草垛上,四周用草把墊結實了,再去請約克騎士。這是個輝煌的時刻,除了馬文,沒人有本事把高大的約克騎士趕了來。馬文用一種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吆喝大叫,讓約克騎士乖乖按著他的指令,雄赳赳氣昂昂地向前進。
照例都有一大群看熱鬧的小孩,前呼後擁大喊大叫,發了瘋似的跑過來跑過去。約克騎士被牽到了槐樹下,它很有些紳士風度,懶洋洋地先對母豬看上幾眼,然後身不由己就想上去。馬文這時候就成了高明的馭手,他很從容地上前拉住系在約克騎士脖子上的粗麻繩,粗麻繩上的這一頭有個環扣,等到約克騎士發怒的時候,馬文已迅速將環扣套在附近不遠的一根木樁上。
約克騎士看著不遠處草垛上躺著的母豬干著急,它一會兒怒氣沖沖,一會兒可憐兮兮。孩子們圍著它盡情作弄,他們對它吐唾沫,對它大聲叫喊,用最下流的辭彙咒罵它。捉弄到了最後,頑皮的小孩撿起一根小樹枝,用心險惡地去戳約克騎士不時伸出來的又紅又長的陰莖,馬文這才怒不可遏地前去阻止。他槍開了趕豬的小竹棍,毫不客氣地抽打那些淘氣的小孩子。
終於到了約克騎士大顯威風的時刻,馬文鬆開了套在木樁上的環扣,約克騎士笨手笨腳地奔向草垛,在馬文的幫助下,像一座山坍下來似的壓在了草垛上。瘦骨伶仃的母豬在它的壓迫下,痛苦不堪怪聲怪氣地尖叫,好像骨頭都快壓散了架。事情總算結束了,母豬的主人死皮賴臉,好求歹勸要求再來一次。對於這樣的討價還價,馬文照例非常不高興,一口一個不答應,說絕對用不著,說約克騎士哪回讓人失望過。他不允許別人對約克騎士有任何懷疑。
有時候一連幾天沒有豬配,約克騎士會變得異常暴怒。遇到這樣的日子,馬文便有可能滿足母豬主人要求加配一次的請求。約克騎士被從草垛上拉下來以後,幾乎不用任何停頓,立刻就又想重振威風,再次衝鋒陷陣。然而馬文一定要把它拴在木樁上,慢騰騰抽完了一支母豬主人孝敬的香煙,才讓鬆開套在木樁上的環扣。
所有的母豬主人都知道馬文的古怪。等配完了豬,笑著對馬文說:「約克騎士不過是個畜生,又不是你兒子,你這麼心疼它幹什麼?」
9
時間漸漸到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一年。農場地處偏僻,就是搞起運動來,也是有氣無力,慢慢吞吞,和時代的節奏相差一大截。外面已經鬧翻了天,這時候的農場依然風平浪靜。
農場里有一個叫老魏頭的老頭,有一天喊住了馬文,看看四周沒別的什麼人,神秘兮兮地問他:「馬秀才,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多大歲數了?」
馬文說:「我再糊塗,自己多大歲數還弄得清。」
「那你就一點不想找個女人?」
「找女人?」馬文皺了皺眉頭,帶著極大的厭惡說,「我對女人沒有興趣。」
老魏頭說:「算了吧,這話你要去騙鬼才能相信,我跟你說,騙鬼都不肯相信。我問你,你有沒有那玩意兒?你若是真沒有,我便相信你說的是真話。」
「什麼玩意兒?」
「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老魏頭神頭鬼臉,不懷好意地笑了,他看著馬文的眼睛,「什麼玩意兒?XX,你說你到底有沒有這玩意兒?」
馬文說:「跟你說我對女人沒興趣。」
「你們做秀才的,就喜歡裝腔作勢,我跟你說,我老魏頭對女人也沒什麼興趣,可我也是五十往外數的人了,幾天不來一下子,我就受不了,你比我老頭子年輕那麼多,你裝什麼蒜?」
馬文扭頭就想走。
老魏頭呵呵笑起來:「你怕是天天一個人,躲在被子里打手槍吧?」
馬文一時不太明白什麼叫打手槍,他知道老魏頭說的不會是什麼好話,待明白起來,真急了,悻悻地想離去。老魏頭屁顛顛地追了上去,一把扯住了馬文:「哎呀,我的馬秀才,你別急著走,我給你介紹一個老婆要不要?」
馬文說:「我已經說了,我沒興趣。」
「真沒興趣?」
「真沒興趣。」
老魏頭說:「我可不是和你開玩笑。」
馬文毫無表情地說:「我不想討什麼老婆!」
老魏頭彷彿被迎面潑了一盆冷水,結巴了半天說:「我老魏頭也是存心想做件好事,你真沒那心,當然算了。」說過了這句話,仍然不死心,又很認真地對馬文說:「我有個表妹,男人死了好幾年了,有一個小女兒,人是不錯的,你沒那心,那也沒辦法。男女之間的事,講究個緣分,勉強不得。也許是個小寡婦,你心裡不樂意。」
馬文甩了甩袖子,自顧自地走了。
老魏頭好大的沒趣,搖了搖頭,站在那裡,看著馬文的背影發獃,他不知道馬文為什麼對女人沒興趣。也許自己的表妹配不上馬文,馬文人雖然是個右派,畢竟是有來頭的文化人。農場的大多數人和老魏頭一樣,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人,都覺得馬文這人是公子落難,是一個和他們截然不一樣的人物。他們談不上對他好,但是也絕對不會故意不對他好,他們很少像欺負陌生人那樣欺負他。
馬文沒有老婆是一個大家背後時常要議論的話題。人們肆無忌憚地對馬文的解脫方式,作出種種合理的想象。農場的生活驚人的單調,處在這種單調生活中的人,性行為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人們無事可干,閑著也是閑著,天天晚上早早地就睡了,難怪農場的人口,會以聳人聽聞的速度發展。沒有老婆的男人是農場人心目中最可憐的男人,大家都覺得打光棍是最不幸的事情。
老魏頭是第一個當面向馬文提出為他介紹對象的人,他沒想到自己會碰這樣的釘子。
10
戴燕燕便是老魏頭所提到的那位表妹,她和老魏頭是姨表兄妹,老魏頭的母親是戴燕燕的二姨媽。
馬文第一次見到戴燕燕的時候,並不知道她是誰。她之所以引起馬文的注意和不安,是因為她當時那副骨瘦如柴的樣子,讓他想起了幾年前看守山芋地時,那位半夜三更由老太太帶進草棚,臨了被他趕走的快餓死的小媳婦。骨瘦如柴眼睛大得和臉不和諧的小媳婦,這些年來,無數次地重複出現在馬文的夢中。馬文一直后海沒和那個小媳婦睡上一覺,他為這事深深地後悔著。
當時戴燕燕正和前來接她的老魏頭走在街上,他們有說有笑正說著什麼,馬文有些失態的表情,立刻引起了老魏頭的注意。他注意到馬文的眼神中帶著某種慾望,一種不加任何掩飾的慾望。這種眼神使得馬文自稱的對女人毫無興趣的話,變成了最明顯的謊言。老魏頭搭訕著向馬文介紹戴燕燕是誰。馬文支支吾吾,越發走神走得厲害。在戴燕燕身邊,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又瘦又弱,和她的母親一樣,有一雙帶著些驚慌的眼睛。
「這是我們農場的秀才,就是那個姓馬的。」老魏頭又回過頭,向戴燕燕介紹。
戴燕燕的臉頓時紅了,她本來是看著馬文的,知道了他是誰以後,連忙把眼睛挪開。毫無疑問,她知道面前的這個人,就是表哥曾經打算為自己介紹的對象。她知道這個男人在她還沒和他見過面之前,就已經被他拒絕了。這個男人看不上她這個死了男人的寡婦。
馬文說:「我姓馬。」
戴燕燕點點頭。
馬文又說:「我叫馬文,馬,馬克思的馬,文化的文。」
戴燕燕又點了點頭。
馬文的慌亂立刻讓老魏頭意識到,他有必要再做一次媒人。看得出,馬文想討好戴燕燕,但是這個笨蛋不知道該怎麼做。老魏頭咂著嘴說:「你們當過秀才的,說起話來,就喜歡酸溜溜的,就說是一頭馬的馬好了。對了,姓馬的回民多,馬文你怎麼會不是回民的?」
馬文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是回民。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戴燕燕,弄得她很不好意思。老魏頭在一旁無事可做,眼角不時地偷看馬文的表情,他摸了摸站在那同樣無事可做的小女孩的腦袋:「蕾蕾,叫叔叔。」
小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叔叔。」
馬文臉上的表情嚴肅,好像聽見了,好像又沒聽見。他發著呆,腦海里又一次再現出半夜三更的山芋地里的情景。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位快要餓死的小媳婦。
「這是我表妹的女兒,蕾蕾,你幾歲了?」老魏頭繼續介紹,「快告訴叔叔,說呀,怎麼了,你別怕呀?」
蕾蕾怯生生的大眼睛瞪著馬文。
馬文突然掉轉腦袋,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