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眼睛

紀曉嵐寫的故事(清乾隆時名臣。編《四庫全書》。著《閱微草堂筆記》。)

獻縣有個捕役叫樊長。一回與拍檔一起捕捉強盜,結果強盜跳窗逃亡了。妻子走避不及,被捆起,關在拷問的地方。拍檔見強盜妻子姿色不錯,將她擁入懷中,正要寬衣解帶。婦人害怕捱打,不敢吭聲,只低頭飲泣。樊長看見了,怒罵:「誰家沒有婦女?誰能保證婦女不會遭難,落入歹人之手?你若敢這樣,我現在就報官整治你!」拍檔震懾了,就停止了這勾當。

此刻是雍正四年七月十七日戌時。樊長的女兒嫁作農家婦,那夜也被盜賊劫持,已經被脫去衣服,反手捆綁了。正當要被污辱之際,也有一個強盜大聲喝止他們,才得以保全。時維子時,與戌時只相隔一個亥時而已。

第二天,樊長聽到此事,仰而望天,──天若有眼。張口結舌。

我寫的故事(白天黑夜做些奇怪的夢。然後設法把夢變成字,賣出去。)

她拿起羽絨枕壓下去。他掙扎了一陣便窒息了。最後一次纏綿之後,他如同那個羽絨枕,柔順、舒服、無力、溫暖、濕濡……。然後死去。

「最後一次。我想同你過最後一個生日。」似乎在哀求。聲音卻是冷冷的。他的眼睛閃過不忍。

二人都清楚發生甚麽事。但愛情沒有對錯,只有選擇。他同另一個女人先吃生日晚飯,再來找她。她笑:「我不餓。」

你來吧。好好地開心一次,便分手吧。她再把大半個身子都力壓在羽絨枕上……。這家台式珍珠奶茶店是三個人合夥的。一女兩男。中學同學。她跟他是一對。

中五到中七,她都是戲劇組的女主角,校花身上總是溜過很多心儀的眼睛。誰知畢業後,她考不上大學,出來工作三年。他每趕一次paper,每考一回試,過一關,二人距離又遠了一點。漸漸沒有共同話題。

從前,他最愛下課後趕到奶茶店,靜靜欣賞她忙碌的樣子。她覺得有人「監視」,日子很充實。她喜歡在他睡覺時,輕吻他的眼瞼,如果抖呀抖呀,那便是裝睡。他曾說,你身上有珍珠奶茶的味道。像嬰兒。

那天,他非常艱澀地開了口:「我把股份全送給你。──只要能力做得到,都不虧待你。」她想不到自己將是2/3的老闆。卻不是他的1/2。你明明是我的,為甚麽?為甚麽?

把羽絨枕挪開,肯定他已毫無氣息。便拎出一根吸管。近日也賣沙冰,入了一批特粗有趣的吸管,平常的直徑有一角錢大,這個有五角錢大。她試著把他死魚般不帶一絲柔情的眼睛掀翻開,微凸,吸管蓋准,用力一吸──一陣香腥的味道,眼珠子颼地順勢被吸進嘴裡,如珍珠粉圓又滑又膩。舌頭打個轉,它在口腔中滾動。咬下去,「卜」的一聲,裂湧出一泡甜水,極度甘美。骨碌吞下。夾雜了淚,獨特的咸和酸,可作佐料。然後再幹掉另一隻。真痛快!

你看不見其他人了……。

她坐在窗檯前,秋雨仍是一陣一陣的下著。夜裡雨也是黑色的。天亮了,姿勢沒變過。

他在床上悠悠醒來。打了個寒噤。他的本分盡了,而緣份,也盡了。他靜靜地去梳洗,最後吻她後頸。避了嘴唇,竟然像嫖客。

她沒有回頭。

遙望慘灰的天空,有眼無珠,乾澀而空洞,血管凍結,深得像井,試試把手指探進去?幾乎貼近後腦勺。

她甚麽也看不見。

東史郎寫的故事(一個在六十年後向中國懺悔謝罪的老兵)

東史郎在廿五歲那年應召入伍,叄與侵華戰役和南京大屠殺。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四日,天泛白,他們掃蕩了村子,抓來五男一女綁在樹上。那個女的,本來有機會逃生,可是她緊緊抱住一個廿六七歲皮膚白凈的男人不肯走。她看上去廿二三,可能是這個男人的愛人,因而表達熾烈的愛,不忍離去。有人拚命拉開她,她抱得更用力,不放手。

男人家裡搜出兩台無線電發報機,必死無疑。五個男人被刺死,被砍死、擊斃。日軍對這對男女很感興趣,故意留到最後。在女人旁「嗨」一聲用刺刀扎進胸膛。女人發瘋地抱著他,嚎啕大哭像要吐出血來。然後,她抬起眼睛,怒目而視,眼中充斥著愛,和刻骨仇恨。她用手指著胸膛:「刺吧!」

一個普通女人儼然將軍一樣以巨大的威嚴命令著:「刺吧!」

……她的鮮血終在愛人身上流淌著。他們議論紛紛:

「支那也有了不起的女人!原來愛的力量比死更強大。」

一個說:「今天真冷啊!」

「那要不要燒一幢房子暖和暖和?」

東史郎他們在村子里放了火。接著向另一村子進發。

岸田今日子寫的故事(《砂丘之女》女主角。故事撮自她的掌上小說《白色絲線》)

女人從小便喜歡女紅。很有心得。父母接連著病歿,只得被溫泉旅館的遠親給收養了去,修補浴衣,替老闆娘縫製漂亮的便服,因此很受大家器重。

有個男的,三十左右,不知干甚麽工作。月里二、三次呼朋引伴來洗溫泉、打麻將、玩紙牌。長得說不上出眾,可是女人們老愛興奮地尖著嗓子談論他:

「那雙眼睛,不知惹過多少女人哭呢。」

都搶著要為他送料理去。

淺黑的臉上,眼睛四周像罩上一層煙霧。冷冷地彷佛笑著,殘酷又叫人感到親切。不予理睬的話,胸口兒要整個溶塌了。第一次相遇時,甚麽時候將變成他的人吧,這麽恍惚地想著,不知覺間便真的屬於他。跟著男人離開旅館棲住城市一隅。

男人似乎早有妻兒,且一出門,三個月半年不回來。

女人獨住窄巷暗室,早晚與母親遺留下來的針線為伴,在等。有過一個小女孩,男人趁她出去買東西,帶到無兒女的大富人家去。懷第二胎,難得回來的男人又因細故踢倒而流產。

每回酒醒,都伏在枕邊認錯,說妒忌她整天抱個娃兒,又幫她用冰毛巾敷傷。望著那雙眼睛,任何女人,即使是地獄深淵,也會尾隨而去的。

此後她再也不能生育。男人依舊很久不回來。已經有了歲數,如煙的眼睛仍令人著魔,全身都沒了力氣。

過年時,一直沒音訊的男人在二月初回來,但帶著重病,折騰了一夜,肺炎惡化,僵死了。

她無親無故無主意。守夜之後,她打開母親的針線盒,遲疑了一會,選了一根白色的絲線,穿了針。

第二天,仵工發現了某些異樣的地方,驚悸地盯著男人的臉龐。遺體閉著眼睛的上、下眼瞼,被白色絲線緊而細密地縫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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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華短篇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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