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三節

他膽子真大,在這麼一場「暴風驟雨」之後,竟然還敢朝我瞅一眼。

這個其貌不揚的「小流氓」。

這個膽大妄為的「傢伙」。

我真想唾他一口,讓他當眾出醜,讓他被同學們嘲弄譏誚。

這會不會被人視為太「過火」?顧忌它幹什麼,他寫那些玩意兒,從沒顧忌會給我帶來煩惱。

我真恨死他了。

這幾天來把我攪得寢食不安。

對,也得讓他嘗嘗侮辱我是個什麼滋味,衝上去,攔住他的去路,當眾責問他。

可是……我的勇氣怎麼沒啦?眼睜睜地瞅著他退出課桌椅,眼睜睜地瞅著他走出教室,順著走廊遠去。這個冤家,可惡的冤家。

他憑啥給我寫那麼一封信,他有什麼資格給我寫……寫沈老師說的「情書」,天哪,羞死人了。我從來沒給過他這種權利啊,我甚至不曾給過他任何好臉色,哪怕是朝他莞爾一笑,我都沒有過。是什麼使得他有那麼大膽子呢?

回憶起來,只有一件事,一件事。

那次,是自修課,走進課堂來的,卻是副課老師朱正濤,教英語的「洋麵包」。

「洋麵包」朱正濤儀錶堂堂,在三(7)班的同學們面前卻無甚威信。這只是因為他表面上嚴厲,實際上卻有一副慈善心腸;這只是因為他教的是副課,初中考高中,無須考外語;這只是因為他凡事過於瑣碎、過於認真,而學生們卻太馬虎,太不把他放到心裡去。

可那一次,他走進自修課堂時的神色,連我都看得出,是被激怒了。

我替那位即將遭殃的同學捏了把汗,目光追隨著朱老師,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不料他朝著我走來了。

不會是來訓斥我吧,我嚇得心直抖。這種事兒,在我進入中學,不,在我走進學校至今,還從來沒發生過。小時候,我不知道這是啥原因,現在我清楚了,全班同學也都清楚了,老師們自然更明白,我有一位好爸爸,有一個好媽媽,沒人會來惹我。

那朱老師想要訓斥我身旁的哪位同學呢?瞧他啊,鏡片後面那對皂白分明的眼睛放射出憤怒的光來,白皙的臉板得鐵緊,那條筆挺的鼻樑上,沁出了細小的汗粒。這個老實的先生,一旦發起怒來,他是真正地怒火中燒,不可遏制。

他在矯楠的座位前站下了,灼灼放光的眼睛盯視了矯楠好一陣兒。

「朱老師,有事兒嗎?」正在演算幾何習題的矯楠,陡一抬頭,發現老師站在跟前,若無其事地問。

「你給我站起來!」朱老師壓低了嗓門道。

那沉沉的聲氣里含有某種威嚴,矯楠站起來了。

就在他站起來的那一瞬間,我一眼看到Small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教室門口,一對小眼睛冷漠地瞥視著我們這邊。

於是我明白了,矯楠今天要倒霉,這一幕戲,是兩位老師商量好的,不,也許就是「死貓兒」出的主意,朱正濤老師只是扮演一個角色而已。

「英語期中考試,你有作弊行為,矯楠!」朱正濤老師斬釘截鐵地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舌尖上吐出來的,帶著很大的力量。

「冤枉,朱老師,冤枉!」矯楠毫無顧忌地嚷了起來,「憑啥說我作弊?」

「你別嘴硬,我有證據。」

「拿出來。」

「你先給我把態度放端正了。」站在門口的沈老師,冷冷地插進一句話來,手臂抬起來,直指矯楠。

矯楠的頭倔強地一昂:「反正我沒作弊。」

「我問你,考試時,你的頭朝台板下望了沒有?」

「望了。」

「望了幾次?」

「數不清。」

「你翻書了沒有?」

「翻了。」

「那你還狡辯,還不認錯?」

「這叫黃泥糊褲襠,不是屎也是屎!」「死貓兒」走到朱老師身旁站定下來,總結似地嘣出一句:「矯楠,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頭朝台板下望,是腳上痒痒,我一直在搔。我翻書,是找紙……」

沈老師冷笑一聲:「找紙兒。嘿嘿!」

「矯楠,」朱老師的語氣緩和一些,「別詭辯了。知錯認錯改正錯誤,就是……」

「我沒錯。我是找紙,再說我翻的是語文書。」矯楠急得喊起來。

「誰能證明你找紙,誰能證明你翻的是語文書,不是英文書?」朱正濤老師的語氣變得冷峻了。

沈老師又加重了語氣:「嗯!」

「我證明,」當時,我幾乎沒有多加考慮,就站了起來,既不是覺得矯楠可憐,也不是因為兩位老師錯怪了一位同學挺身出來抱不平,我只是想說明事實真相。我的座位就在矯楠隔排的左後一排,矯楠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上課時他偷看科幻小說,我是知道的,他嘀嘀咕咕講些悄悄話,差不多每一句我都能聽清,有時還隨著身旁的幾位同學一齊笑出聲來。英語期中考試前,矯楠在操場上踢足球,不知讓什麼小蟲子咬了,大腿小腿上全是紅一塊、紫一塊的,他不斷地撩起褲管搔著癢,考試時,由於神經高度緊張,他把紅塊塊搔破了,血順著腳彎淌下來,他拿出語文書來找白紙擦,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最後還是拿手絹拭去的。這一切動作我都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我覺得應該給他證明一下,免得他無故受冤枉。

我證明之後,兩位老師的臉色放緩和了。

接著,另一位男生證明,考試那天矯楠根本沒帶英語課本,矯楠的課本在頭一天晚上去他家時,忘在他家裡了。

一場風波就此結束,我也絲毫未把此事放在心上。

會不會因為此,矯楠就誤認為我對他有好感,而寫了那麼一封情書呢?

這個貪得無厭的傢伙,這個缺德鬼,我真想扇他兩記耳光。他竟敢得寸進尺。

鈴聲又響了,這回是上課鈴聲,今天午後最後一堂幾何課的鈴聲。

鈴聲提醒了我,下課時只顧沉思默想,我竟然沒離開座位,沒走出教室去透透空氣,沒按慣例去一趟廁所。這下糟了,如果課中間要小便,我只好憋著。這都是矯楠害的。

他來了,煞有介事地坐進座位,拿出那本卷角的幾何課本,腰挺得筆直。

你倒輕鬆自在,若無其事,把我害得六神無主。

「起——立——坐——」

班長的口令喊得洪亮有力,「砰砰嘭嘭」坐下之後,我把臉仰起來,望著老師。

幾何老師姓吳,吳志剛,同學們給他起個綽號叫「果子醬」,又生動又形象。他不像沈老師不知道同學們背後怎樣稱呼他,他完全知道,情緒來了,還會在上課時來幾句笑話:果子醬有什麼不好,吃上去甜蜜蜜的,但願你們每天用它塗麵包吃。同學們笑得前傾後仰,因而對吳老師也倍感親切。聽說他解放前在洋行里供職,算盤打得「刮刮叫」,現在除了正工資一百出頭,還有好幾十元保留工資;還聽說他除了教書,有個逛寄賣商店的嗜好,他家裡的每樣東西,都是從寄賣商店淘來的。他的幾何課上得特別好,他教過的班級,成績最差的學生,幾何成績也都很好。這不能不歸功於他豐富的教學經驗和對學生平易近人的態度。

可他今天講了些什麼,我一句都沒聽進去。我的滿腦子都是那封信,那封情書。豈止是這堂課,今天,近幾天來所有的課,我都不曉得教了些什麼。我腦子裡全是他信上寫的那些話,那些擾亂我心靈,攪得我睡不穩、吃不香的話。

這些話不是甜蜜蜜的,也不是那些俗不可耐的情書。我是見過那種情書的,什麼「你的眼睛像閃爍的星星」,什麼「你像月光似的照亮了我的心」,什麼「我為你晝思夜想,坐立不安」,什麼「你像一座燈塔照亮了我生命的航程」……令人噁心極了,隔夜飯也要嘔出來。

矯楠沒有寫這些,他甚至連提也不提我為他作證的事情。

「好些天了,宗玉蘇,我就想給你寫這一封信。」

這就是說,他存這一念頭不是一天兩天了,而是存了一長段日子。我為啥偏偏就看不出來呢,這個「陰私鬼!」他還打破了寫信的規矩,不寫抬頭,不寫稱呼,而是什麼「好些天了」,見他的鬼。

「提起筆來,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寫,就連怎麼稱呼也不知道。真的,這是一種惶惑的、矛盾的、猶豫不決的心情,這種心情你是難以想象的。為此我久久地苦惱著,守著信紙,寫幾個字,撕去;撕去了,又掙扎著寫幾行。我感覺到心裡有那麼多的話要對你講,要對你傾訴,彷彿只有對你講了,我的心才會感覺踏實,感覺舒暢。你是知道的,我有一個在米店裡坐賬台的爸爸,有個在郵政局裡收取包裹的媽媽,還有一個大學剛畢業的姐姐,和兩個弟弟妹妹,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有什麼話,我滿可以對他們去講。但事情就是那麼怪,藏在我心底深處的很多很多話,是不能對這些親人講的。這些話全都是為講給你聽的……」

哦,天哪,他寫的這封信,這封情書,我怎麼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了呢?我背書的功夫是不深的呀,一篇短短的幾百字的古文,讀上十遍八遍,離開了書本背,我不是漏下這一句,就是落下那一段。而他這封信,我為啥卻能背呢?背得那麼通暢,那麼不費勁兒。是我讀多了,讀多了!

我的耳根在發燒,皮膚下的血液在奔涌,血管似也在曲脹。這是怎麼回事兒?

這都是那封信惹起的。

怪不得我,怪不得我啊。聽人說,一個少女第一次接到男子的來信,都是這樣的,都會引得情緒波動,都會把寫著動人詞句的情書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地細讀。我也不例外啊,矯楠的信,雖然沒有那些迷人醉人的詩一樣的語言,雖然沒有那麼多令人眼花繚亂的形容詞,可讀去愜意舒服,像夏夜裡陽台上吹來的涼風,像一陣陣徐緩幽遠的樂曲,像引人遐思的原野景色,像微風拂過時深潭裡輕起漣漪的碧水,像……總之,讀時覺得天宇是澄凈的,心靈是顫動的,人是亦喜亦憂般激動的。

就因為這,我把這封信珍藏著,夾在我枕邊的書當中,那本書叫什麼名字?《十二把椅子》,怪書名,是我從哥哥的桌子上隨手抓來的,精裝本,咖啡色封面。信夾在書裡面,一點兒也不會引人注意。每當臨睡之前,夜深人靜,我關嚴了門,躺在床上,就悄悄展開這封信,讀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覺地,就把信上的話全記住了。

我不會像余雲那樣不小心,把信落到「死貓兒」手裡,既害了郁強,也害了她自己。我不把信帶到學校里來,同學和老師,誰都不會知道。但我也不能輕饒了矯楠,我得讓他明白,不准他侮辱我。

他的膽子太大了,竟然還敢在公共汽車站上攔截我。那天我驚慌失措,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現在我有對付他的辦法了,如若他再敢來攔截我,我就對他說:我把信交給老師去,嚇嚇他,准能把他嚇慘了。

鈴聲又響了,這是下課鈴聲,放學的鈴聲,「果子醬」在布置回家作業了,三十四頁,快翻幾何課本,快翻到三十四頁,第六題、第八題、第九題,我匆匆忙忙地抓起鉛筆往這三道題上打鉤。天哪,今天的回家作業怎麼這樣多,我該怎麼完成啊?吳老師上的新課,我一點都沒聽進去呀。

放學了,同學們挎著書包衝鋒一樣地蜂擁而出,足球迷們跑著去占足球場,籃球迷們搶著去占籃架,小說迷們三五成群地去圖書室還書借書,參加航模、機電興趣小組的同學們已在那兒對星期天即將舉行的比賽高談闊論了。唯有被Small勒令留下談話的郁強和余雲,神情獃滯地整理著書包,等待著他倆的,想必是一場令人毛骨悚然的談話。郁強的關係不大,他的父親是知名度很大的民族資本家,市裡有名的民主人士,頭銜不少,他本人的學習成績在整個初三年級十二個班裡,都是數一數二的,上高中沒問題。余雲就可憐了,本人成績差不說,母親是改行的越劇演員,父親解放前是巡捕房的包打聽,現在都不知是被關在監獄里呢,還是在勞改農場,反正是個壞分子。她屬於標準的五類分子子女,出了這種事,初中畢業后,只有一條出路:去新疆。

她是不是預感到這點了呢?

恐怕未必呢!人家都說,生得特別漂亮的姑娘都是糊塗蟲,是……是紅顏薄命。

我把書包挎上肩,眼角朝矯楠溜一下,走出了座位。這幾分鐘里,我的眼光雖然在端詳整個教室里的動靜,但從始至終都能感覺到矯楠的存在。

這傢伙是在故意磨蹭時間哪。他愛踢足球,要在過去,他早像顆彈頭一樣衝出去了,今天卻粘在座椅上不動,理個書包,哪要這麼長時間啊。難道,他還想盯我的梢,跟蹤我,攔截我嗎?

好,有種,你就跟來吧。

我一揚書包,就往教室外走去。

老規矩,出了教室門到校門,出了校門到公共汽車站,擠上公共汽車,坐三站路,拐上那條兩旁的梧桐樹葉連結成天然綠色屏障的馬路,走上二三百步路,就能回到我那幽靜而安適的家。

謝天謝地,他並沒「跟蹤追擊」。在公共汽車站等車的那幾分鐘里,我把身前身後,馬路對面,甚而至於粗大的梧桐樹後面,都溜了幾眼,沒見著矯楠的影子。下了公共汽車,踏著早落的梧桐樹葉走回十九號大院,我一連回了好幾次身,也沒見他跟來。奇怪,邁進十九號大門的那一瞬間,確信矯楠並沒來找我時,我為啥隱隱地感到有點失望呢?上了公共汽車,我一再地往車廂後部瞅,是不是盼望他在擁擠的人堆里忽然出現呢?

不是的,不是的。他真出現了我一定會驚慌失措的。那麼我又為啥對他的出現有所期待呢?

順著我們的十九號大院走進去,我自己都無法說清楚矛盾的心情是怎麼回事。

秋陽斜斜地照耀在院落里晾曬的一竹竿白色的尿布上,幾隻浦東九斤黃母雞,懶散地在院子的泥地上啄食。院牆那邊,有幾個男孩子在打玻璃彈子,屁股撅得老高,不時地發出聲聲歡叫。那多半是七號八號兩幢樓里的孩子,什麼新花樣都從他們那七八家裡興起來。而我們這半邊,尤其是一號二號兩幢樓附近,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論是什麼時候,都是靜謐安寧的,籠罩著一股幽幽然的氣氛,原因也是很簡單的,七號八號兩幢樓,一幢樓里住四戶人家,而一號二號呢,一戶一幢。特別是我們家住的二號樓,位於六角形的十九號大院最深處,偏離另外七幢小樓遠一些,到了夜晚,更是靜得耳朵里都發慌。

我穿過廣玉蘭的樹陰,從後門走進家裡。廚房裡的范阿姨隔著門帘看見了,喊道:

「玉蘇,你爸爸讓你放學以後,到他書房裡去一下。」

「好的。」

嘴裡在答應,心裡在直犯嘀咕。在這個家庭里,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爸爸找談話。爸爸出馬同我談話,就說明我又犯了什麼嚴重的過失。什麼過失呢?我馬上想到了夾在書里的那封信,那封情書!

我一邊卸下書包,一邊「砰砰嘭嘭」跑上樓去。

進了我的那間小屋,我直撲床邊。枕頭上,枕頭下,枕頭旁邊,床底下,床同牆之間的夾縫裡,我全都找了,沒有,都沒有那本精裝本的咖啡色封面的小說《十二把椅子》,夾在書里的信,當然也就不見了。

預感被證實了。

矯楠的信被爸爸發現了。怎麼發現的,范阿姨整理房間時看到的?爸爸進屋來瞧我看哪些課外讀物時發現的?現在這一切都無關緊要了,反正是被發現了,發現了!

我將坐在爸爸的對面,接受審訊般同爸爸進行一場談話。

我的心在像擂鼓樣亂跳。不,跳得比擂鼓更凶。

猛一轉身的當兒,我一眼從梳妝台的三面鏡里看見了自己。

天哪,鏡子里從不同角度映出的那三個姑娘,難道會是我么?鬢髮零亂,臉色漲得緋紅緋紅,眼裡全是慌張的神色,連胸脯也在波動起伏。

還沒見著爸爸,我就慌成了這個樣子。真到了爸爸面前,我會是個啥樣?

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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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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