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三
這條弄堂的大門口,書有三個顏體大字「福安里」。三個大字的下方,還有一串依稀可辨的阿拉伯數字:1939。這串數字標明了這條弄堂的建造年頭。距今已有整整二十六年了。
弄堂的年齡比矯楠的歲數正好大十歲。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原來設在樓梯腳下的一隻只自來水龍頭,現在都移到弄堂里來了。一眼望過去,一隻只自來水斗,排列得倒還算整齊,只是,本來就擁塞得不算寬敞的弄堂,這一來顯得更狹窄了。
矯楠自小在這條弄堂里長大,對小小的弄堂景觀早已司空見慣到無動於衷的地步,他麻木地繞過水漬和垃圾,習慣地避開晾曬在上的「萬國旗」滴下的水點,走進九號的後門。
步上樓梯的時候,樓板上會起一種「殼隆殼隆」的共鳴,告訴這個號頭裡所有的人家,又有人上樓了。
矯楠剛走到亭子間門口,前樓里就傳出一聲震響,他聽清這是父親「矯老爺」在拍桌子罵人:
「活該!你這是自討苦吃。哭啥,現在再大哭小叫落眼淚,來不及了。問我,事情到這個地步來問我當爹的,我有啥辦法?你爹是米店裡的賬房先生,不是財政局長。混賬東西,當初勸你,你……你為啥不聽?死鬧活鬧要到外地去,去啊,現在我舉雙手支持你去,你去啊,快點捲鋪蓋滾啊!」
罵聲剛落,「哐啷啷」一聲,一隻玻璃杯丟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的聲音隨之傳來。
矯楠驚懼地快走幾步,來到自家的前樓門口。門關著,爸爸在屋裡跺腳,從三層閣上,隱隱傳來姐姐矯靜的嘶聲低哭聲。隔著門板,矯楠又清晰地聽到媽媽的嘆息聲:
「哎呀,你少講幾句吧!碰到這種事,矯靜已經很痛苦了……」
「她痛苦,我不痛苦?」
「你是當爹的呀!」
「當爹的更氣!女兒養那麼大,遭人騙。」
「你這副樣子,不是在火上加油嘛!矯靜怎麼活得出來。」
「要她去找那賊種算賬!姓馮的那小子,我老早看出他不是個人!」
「算了算了,你都沒辦法,矯靜有啥辦法?」
「她是大學畢業生。」
「大學畢業生又有啥辦法?她還是我們的女兒啊!」
矯楠曉得,這件事肯定非同小可。要不,上班時間,爸爸媽媽絕不會留在家裡。別看父親那麼凶,還有個「矯老爺」的綽號,其實,他同媽媽一樣,都是兢兢業業的小職員,平時,樹葉子落下來都怕打破頭,遇上個頭痛腦熱,有個三五分熱度,爸爸媽媽都是要挺著去上班的。可姐姐究竟出了什麼事,矯楠一點也不曉得。他只曉得,上大學的時候,姐姐同一個叫馮英華的男生很要好。馮英華挺英俊,到過他們家幾次。其他他一概不知。現在爸爸罵到這個人,想必是姐姐同馮英華之間出了什麼事。
矯楠站在前樓門口,背著沉甸甸的書包,不知進哪間屋去好。他們一家六口人,一共只有前樓和三層閣兩間屋子。前樓房間里爸爸在大發雷霆,媽媽在勸慰他,此刻走進去顯然不妥。三層閣呢,姐姐在那裡哭哭啼啼,他也怕見姐姐的眼淚,不想上樓。要在往常,把書包往門口一放,他可以出去逛逛馬路,看看商店櫥窗,轉轉書店消磨辰光,可今天他沒此心思。他的心頭也是亂成一團麻。自從周會課上「死貓兒」當眾訓斥了郁強和余雲的不軌行為,他寫給宗玉蘇那封情書的事,便成了他的心病。說不定什麼時候,這封信就會像顆定時炸彈一樣地爆炸,使他的臉在同學們面前無處擱。木然呆站了片刻,矯楠決定到陽台上去,陽台上多少清靜一點。他轉過了身子。
從前樓門口邁出兩步,有兩層樓梯。一層樓梯八格,通向陽台;一層樓梯十二格,直達三層閣。矯楠悶頭踏上樓梯,本意是到陽台上去,不知怎麼搞的,鬼使神差一般,卻走到三層閣上來了。
三層閣也叫假三層,房屋大修的時候,雖說把本來狹小的天窗改成了高敞的老虎天窗,屋內的光線仍然晦暗淡弱。白天要在屋內幹些什麼事,非開電燈不可。姐姐上大學這幾年,三層閣是矯楠和弟弟妹妹的世界,倒還逍遙自在。姐姐大學畢業這兩三個月來,又擠回到三層閣上來,這個世界就顯得太狹小了。
矯楠站在三層閣門口,矯靜驚愕地仰起臉來瞅著弟弟,一邊抑制著抽泣,一邊拭著眼角的淚。
眼睛適應了三層閣上晦暗的光線,看到姐姐烏髮蓬亂、滿面淚痕,矯楠的心頭很不是滋味。矯靜一定是遭受了侮辱,否則絕不至於如此失態。
他一步一步走進屋去,腳步踩在地板上,地板比樓梯更響地發出共鳴音來。
他在姐姐跟前站下來:「出了什麼事?姐姐。」
矯靜受驚般大睜雙眼望著弟弟,她的一雙眼睛,完全被淚水浸透了:
「你不懂,矯楠。」
「我不是小孩子了,姐姐。」
矯靜的淚眼惶惶然瞪著弟弟,彷彿頭一次察覺自己的兄弟長得十分強壯,彷彿頭一次感到兄弟的嗓音已由單薄尖脆變得雄渾醇厚,她遲疑了片刻,聲音柔弱地問:
「記得馮英華嗎?」
矯楠點點頭。
「公布分配方案時,他被分到西南大三線工礦,我分在上海。你曉得,我同他已經好了三年,我就主動向學校『畢工組』要求,分到西南大三線工礦去。『畢工組』讓我們耐心等一等,我同他就都變成了『待分配』。等了幾個月,哪曉得,今天,通知下來了,我的要求被批准了。可……可馮英華卻被分在上海,恰恰又被分在我原來要去的那爿廠……嗯嚇……他、他拿到通知后又對我說……說一刀兩斷……」
說著說著,矯靜淚如雨下,頭埋在臂彎里,哭泣不停。
姐姐的哭聲在整個三層閣上迴響,愁慘而又傷感。
矯楠的兩眼瞪直了,這就是說,姐姐受了騙,姐姐的良心換來的是驢肝肺。一股怒火從矯楠心底直衝而起,他的聲音似乎是從咬緊的齒縫間迸發出來的:
「別哭。你告訴我,馮英華家住在哪兒?」
「高安路。」
「門牌號頭。」
「你……你問這幹什麼?」矯靜陡地覺察到弟弟的聲音不對頭,她愕然抬起頭來,一眼看到矯楠忿激的神態,驚恐不安地問,「你想幹什麼?」
「你別管!把門牌號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麼用?你……你只有十六歲,到哪裡去講理,誰又會理你?」
矯楠忿忿地一瞪眼:「我去揍扁了他!」
「哦不……不行!弟弟,不行啊!」
「你怎麼知道不行。別看他年紀比我大,我三拳頭就把他打倒在地。」矯楠不是瞎吹牛,他有這股勁。除了在學校里喜歡踢足球,他還練雙杠、單杠,徒手在單杠上盪圈圈一氣可以盪十幾個。回到家來,他還練啞鈴和舉重,啞鈴是從廢品回收站死皮賴臉以一分錢一斤廢鐵價買回的,舉重沒有專門的杠鈴,他同幾個愛煉身體的同學找來了一根粗鐵棍,兩頭用鐵絲穿上廢鐵塊、鐵圈,雖不正規,重量也差不離了。從初一下學期練到現在,近兩年了,矯楠練得肌肉發達,強壯有力。踢足球時,他帶著球衝鋒,再大的個子瞅著他那勻稱健壯的身軀,也不敢輕易相撞。為證明他不是在說大話,他朝姐姐舉起了一隻拳頭,「說呀,姐姐,他家住哪兒,我去替你出氣!」
「不!」沒料到姐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說話的聲音都發顫了,一雙淚瑩瑩的眼睛里掠過恐怖之色,「弟弟,你不能去闖禍,不能!」
「你只管說門牌號頭。」
「我不說。」
「你不說,我也能打聽出來。」矯楠輕輕一掙,就把手從姐姐的抓扯中甩了出來,返身就走。
矯靜驚慌地喊了起來:「弟弟,你回來!」
矯楠的腳剛邁出門檻,樓梯上轟隆隆一陣響,爸爸和媽媽一前一後衝出了前樓,衝上了樓梯,堵住了樓梯口,爸爸的臉漲得血紅,一雙眼睛里閃出晶亮的光,白眼仁里的血絲清晰可辨,他手指著矯楠罵道:
「滾回去!娘希匹,誰要你來管閑事?你再亂插一句嘴,我打斷你的腳骨!」
倒不是父親凶神惡煞的樣子把矯楠嚇住了,而是矯楠一看父親的雙眼,就曉得他又喝醉了酒,正在借著酒勁發瘋呢。
矯靜不失時機地撲了出來,攔腰抱住了弟弟:「你不能去啊,弟弟,他……他們家,馮英華家是當官的啊!你怎能去亂沖亂闖,快、快進屋,進屋來呀!」
拗不過姐姐又拖又拉又央求,矯楠退回三層閣,一屁股坐倒在鋼絲床上,拉開被窩,就蒙住了自己的腦袋。
一層棉絮,似乎把姐姐的哭泣,爸爸的咒罵,樓梯的喧響全都隔開了,可矯楠的腦子裡卻絲毫不曾停止思考,姐姐最後說的那句話,深深地扎進了他的腦子。他依稀記起來,宗玉蘇的爸爸,好像也是一個官。在初三(7)班,全班五十六個同學中,只有兩個同學的父母是當大官的,一個是男生陳谷康,一個是女生宗玉蘇。一旦想清楚這點,矯楠就在心底深處連連喊失悔。他為啥任憑感情的野馬狂奔而不仔細想一想呢,他為啥不先私下打聽明白,再發出那封信呢,這是他今生今世用最真切最狂熱的情感寫出的第一封戀愛信啊。要是宗玉蘇抓住這封信,也給他耍上一手,他如何是好。趕緊,現在得趁還未發生任何風波,趕緊採取挽救措施。
蒙在被窩裡,受到姐姐這件事的刺激,促使矯楠第二天一早,採取了行動。
這是上海秋天裡一個清冷的早晨。風吹落下枯黃的梧桐樹葉在人行道上貼地沙沙而行,撞著高樓又迴旋而來的風聲里充滿了冷意。上班的路人們都縮著脖子急急在趕路。顯然,好些人都沒料到氣溫會驟然下降。
唯獨矯楠,挺胸昂首站在公共汽車站旁,每當一輛公共汽車載著乘客馳來,他就退後幾步,注視著車門裡下來的每一個人,生怕宗玉蘇從他的眼皮底下走掉。
他絲毫沒感覺到氣溫驟降,絲毫沒感覺到寒冽的冷意。很早,他就趕來了。這兒離學校的大門口不遠,他顧不得遇見他的同學會怎麼想、怎麼問,他一心想著的是,必須在宗玉蘇走進校門之前攔住她。守著公共汽車站,他瞅著一輛一輛公共汽車馳來,起先車還不擠,漸漸地,車子一輛比一輛擠,一輛比一輛下來的乘客多,可始終沒見著宗玉蘇下車來。
天陰著,時間在消逝,從喧聲如潮的自行車鈴聲,從熙來攘往的人流,看得出時間一分一分地接近了上課鈴響,矯楠仍站在那裡。
宗玉蘇可能步行上學。
宗玉蘇可能因病不來上學。
他似乎都不曾想到,他只記得她是坐公共汽車上學的,這事兒他暗中留神好久了,他在這裡堵過她一回,且給他堵上了。他堅信今天還能堵住她。
他遇見過幾個背著書包走向校門的同學,他們問他等誰,他答等一個同學。等什麼同學,外校的還是本校的,小學里的還是中學里的,人家不問,他也不必回答。至於朝他掠來的驚詫的目光,他就不在乎了。
由於每次從車上下來的人太多,他怕一下子看不清楚,於是就站得離車站稍遠一些的地方,這樣他能看得更全面些。
又有一輛公共汽車朝站頭馳來,矯楠滿懷希望地緊盯著車門。
車子在站頭上停下,兩扇車門「砰咚」一聲打開,乘客們一個個跳下車來。乍看一眼,沒有宗玉蘇,再逐個細看,也沒有宗玉蘇。
矯楠感受了又一次失望。
離上課時間越來越近了,再等下去,很可能要遲到。要不要等呢……
一條紅、白、黑三色圍巾在他眼前閃過,他轉過了身子,朝公共汽車馳來的馬路上望去,沒有車馳來。他收回目光,那條三色圍巾離他更近了。哦,也有人注意到氣候的變化,戴上了圍巾。在一九六五年的深秋,三色圍巾還是時髦之物,新穎別緻。矯楠定睛瞅了一眼,他差點喊出聲來,戴著圍巾的,不正是他等了又等的女同學宗玉蘇嘛。
宗玉蘇顯然已先他瞅到了他,她垂著眼瞼,身子几几乎已避到人行道邊上,矜持而冷漠地挺直了腰,放快了腳步走來。
儘管她走得很快,矯楠仍然看清了,她的臉色微顯蒼白,甚至帶點憔悴,她的眼圈紅紅的,下部似還有些虛泡,她顯得很鎮定,步子細碎而平穩,但她微微隆起的胸部卻在起伏著。
沒工夫細究,沒時間耽擱了,矯楠一個箭步躍了過去,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像只受驚的小鳥一樣退後了兩步,勉強鎮靜著自己,睜大一對沉思的眼睛,疑訝地望著他,兩片嘴唇似要掀起一般嚅動著。
矯楠費勁地咽下了一口唾沫,翻來覆去醞釀出來的第一句話,到了嘴邊,剋制著沒說出來。一看到她的臉,看到她那雙深深吸引著他的沉思的眼睛,他忽然覺得自己險些衝口而出的那句話太粗魯、太沒修養了。
他必須在兩人相對的這一瞬間,另外想出一句話來,一句她能夠聽懂、又能接受的話來。
可他陡然間變得口笨舌拙,井底撈針似的,怎麼也想不出來該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