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速度離開
自由與穩定之間,孰輕孰重。
我的醫生,我的義肢矯型師,我的物理治療師:自由與穩定之間,何者為輕,何者為重。從緩慢,理解速度,從腳,理解自由。
從破碎,理解完整。
失去,理解存在。
那麼黑,我甚麼都看不清楚。救援中心在那一個早上,七月一日,零九點四十六分接獲緊急救援指示,探油船仙娜烈蒂二十七於香港西南偏南七十五海里沉沒,船上相信有超過一百五十名船員。常時正懸挂八號東南烈風訊號。颱風仙娜拉,集結在東經一百一十度,北緯二十三點六度附近,以時速六十海里向西北移動。零九點五十一分,指揮官麥根殊受命為飛行緊急救援小組組長,當時飛行隊兩架自升機西高斯基a-76。和兩架定翼機思靈斯比m200火蒼蠅奉命出動。兩架a76s分別由飛行中尉阿士厘和飛行中尉張遲駕駛,機上有兩名機員,阿士厘機上的是飛行員周亦明和拿殊,張遲機上的機員是加斯雅和我,趙眉。零九點五十九分,四機同時離開基地,當時的風速為五十海里,逆風,飛行中尉張遲所駕駛五十海里,逆風,飛行中尉張遲所駕駛a-76。註冊號hkg-18到達仙娜烈帝蒂沉沒海面,已經是十點三
十六分。
但海面甚麼都沒有。娜烈蒂二十七已經全然沉沒,不見有生還者或救生艇。
飛行中尉張遲在海面巡迴低飛搜索,視野不及三十公尺,天色黑沉,我們甚麼都看不清楚。
十一點零三分,離仙娜烈蒂沉沒海面以西四十五公里,我們發現了,海面有光。
初步估計,當時海面起碼有四艘救生艇,十數枚救生燈不停閃動,但海浪高約五點五米,陣風速度高達九十海里。飛機降低高度至十五米,可以見到機身右方救生艇上揮手呼救的三名船員,及一名相信已昏迷船員,身上布滿血污。
由於風速過高,機身搖擺不定,拯救工作非常困難。
剛差不多吊至救生艇上,風速加劇,吊車又被吹離救生艇,差不多整整十分鐘,救生索才吊至救生艇上。我原擬先將昏迷者吊起,其中一名船員,將昏迷者一推,推入海中,自己就攀住了救生索。加斯雅按動滑輪,我和傷者立即吊回機艙。
從機艙望下去,可以見到昏迷船員的橙色救生衣,在海面飄浮。一陣浪翻過,就不見了。
被救上來的,可能是印尼人,可能是馬來西亞人,在機艙里向西跪拜,感謝真主。我捉著他,扯著
他的發,向後拉,颳了他兩巴掌,用廣東話對他說:你唔死都沒有用。張遲回頭看我,道,你真傻。踢他下體,才痛。
我狂踢了他幾下,那船員按著下體,狂叫,又猛向我說話,解釋甚麼,說馬拉話還是印尼話,我一句都聽不懂。
天愈來愈黑,視野降到十五米,風速七十海里,
雨好大。
第二艘救生艇上有五人,我做了一個雙吊,一個三人吊。加入飛行隊四年,第一次執行任務時做雙吊和三吊,我以為只有訓練時才有機會做這些高難度拯救技術。機艙擠滿受傷的船員,漢同加斯雅,我,張遲,一共十一人。十二時十九分,在中環,灣仔,人們剛開始午膳吧,hkg-18開始飛返基地時,我左小腿及雙手二頭肌劇烈抽搐。
挺一挺,張遲說。加斯雅替船員包紮了一半,丟下繃帶,持高我的褲管,為我按摩小腿。
他碰到我,抽搐加劇。我的左小腿,只是非常敏感。加斯雅又不是我的情人,張遲也不是。那個船員,執拾繃帶,自己包紮右臂的傷口。
機艙充滿汗和血的味道,我閉上眼,感到了,略帶愉快,幾乎色情的疲倦與昏眩。
趙眉。
是。
你的右足,腔骨膝下十公分處,你看看這x光片,有輕微骨裂。你運氣很好,盤骨完整,右股上傷
口只得兩公分深,十公分長。
趙重生,向著窗,抬頭看x光片,我看到的只是他的側臉,嘴唇很薄。
趙重生,看著x光片,正面,右腿陘骨,側面,右腿腓骨,正面,右足足踝,正面,盤骨,一張又一張,他一直沒有看過我,彷彿我就只是,右陘骨,大足踝,盤骨,和已經碎到,無法辨認的,左腿脾骨和腓骨。趙重生,我的醫生,跟我說話的時候,從來沒有看過我。跟別的病人說話的時候,也沒有。
離開急症室的時候,他按一按額頭。才早上九時十五分,他已經,非常疲倦。
手術時間,於七月二日早上,現在。
我和我的腳,我的左腳和我,作為一個整體,還有以分秒計的時問。
hkg-18飛返基地,順風,只飛了二十分鐘時間。到達基地時是十二時三十九分,而非常大,視野
跌至零,颱風仙娜拉減弱並登陸,陣風時進六十海里。救護人員和救護車已經在停機坪上等,麥根殊在
控制室遠遠和我們揮手招呼。
十分鐘后hkg-18再出發,仍然由飛行中尉張遲駕駛,機員有加斯雅、拿殊和我。另一架a-76s經已加油飛走,兩架定翼機思靈斯比m200火蒼蠅正在回航當中,三架空軍黑鷹定翼機及一架屬私人直升機公司的飛海豚一型於一小時前奉命出動。海軍寶華號及孔雀號,三艘水警輪,兩艘巴拿馬貨輪及一艘俄羅斯越洋輪亦加入拯救行列。
我全身濕透,明知沒有用,還是在更衣室換了一身乾衣服。飛行隊只得我一個女隊員,所以更衣室只有我獨用。我在儲物櫃放了一枝十二年威士忌酒,狠狠的喝了一口,怕碰到麥根殊,讓他嗅到我有酒味,就漱了口。
出來停機坪很亮,很亮,亮麗如幻覺。雨停了,很靜,沒有風。我頓了頓,身後有淡淡的影子,有陽光,淡藍色。
我第一次置身於風眼。好靜,那麼靜。
飛行中尉張遲在我前面,大約兩公尺,不知道我在他身後。我們同走向hkg-18,中間隔了兩公尺,淡淡的陽光。這時我放慢了腳步,突然知道,不幸事情,即將來臨,我們卻無法阻擋。
我很想抱一下張遲。十多年了,我認識張遲已經十多年。十多年,他抱過我兩次。但張遲不是我的情人。
張遲。我叫他。張遲。
他上了機,戴上了耳筒,機槳開動,其么都聽不清楚。
我卻知道,這是我和張遲的,最後旅程。我只是知道。
鯉魚門峽,銀灰亮。我和飛行中尉張遲,飛行中尉阿士厘,飛行員加斯雅,拿殊,周亦明,工程師兼飛行上尉愛皮野,從鯉魚門峽起飛,回航,去救火,捉非法入境者,追走私大飛,進病者入院,救出迷路的行山者,如是者不知多少次,下了班有時在跑道旁的飛行會酒吧喝啤酒,在飛行隊更衣室,控制室,停車場,都可以看到鯉角門峽,但我從來沒見過,鯉魚門峽像此一刻,銀灰亮。
或許是有的,只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吧。那時候,想我還在警隊。
張遲也在警隊。我沒想到會見到他。我根本不知道他也當差。
那次我們去處理一單爆炸案,我剛調去重案組。特別行動組d小組收到線報,一個偷車集團正計劃綁架一個地產發展商獨子,會在一星期內行動。特別行動組接獲線報后,以陳活海總督察為首,備搜查今上去新填地街一個單位拉人搜屋。小組早上六時去找人,沒想到對方有重型武器。據目擊的報販說,樓梯傳來兩聲巨響,然後滾下一個血人。「然後好嘈,好似打仗。」
滾下那個血人就是陳活海,我們到達時他已經昏迷。
我在樓梯前站了站,腳前是幾塊手榴彈碎片,門把,可能是窗的變形鐵枝,另有小節腸臟和一截斷
肢,可能是腳。
我感到有點嘔心,就掏出手帕來,掩住了嘴。「你這樣是不行的。」那是張遲。他看了看我胸前的委任證:「督察趙……」見到他,我並不驚奇。我總是覺得,我的一生里,我總會時常見到他的。見他不著,我又不會挂念。我的生活,還是一樣。
大學畢業的時候,拍畢業照,我們在圖書館前碰了面。他念電子工程我念數學,從來沒想到,後來大家都會跑去當警察。他們都喜洋洋的拍畢業照。我沒家人,所以也沒有租袍,也沒拍照,有甚麼好拍,我連畢業禮都沒有去。我在圖書館看閑書,下午有點餓,想到飯堂吃點甚麼,剛出門就碰到張遲。他見到我,遠遠的叫我,趙眉。他和幾個男同學,正拍照。我說,不如借我學士帽。於是,我就跟他,和幾個不知是誰的男同學,拍了一張畢業照,我戴著他的學士帽,歪歪的,身上就穿一件運動背心,一條爛牛仔褲,他一本正經穿了學士袍,沒帽子。
後來我在宿舍信格收到這幅照片。離開學校以後,就沒有見過張遲,亦沒想起他。
在學校,他抱過我一次。第二次已經是差不多十年後,我們在飛行隊,他剛結婚。
兩年前的颶風季節,我們接報在蒲台島以東二十海里,一艘本港漁船發生火警。當時風速並不高,才四十海里,但漁民卻沒有穿救生衣,沒救生艇,沒救生燈或警號,我們一直在海面搜索,差不多兩小時后控制室才通知我們,漁民經已全數被路經漁船救起。回程時雨突然很大,燃料快耗盡,張遲要求在大埔水警基地作緊急降落。
燃料只足夠張遲作一次降落。在吐露港上空,張遲突然對我說:「如果有一天,我們在同一任務出意外,,,,這你豈不要和我一起死?」我笑道:「你自己死好了,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死……他也笑道:「我死了,就不可以再伴在你身旁。」我望一望加斯雅,他正在打瞌睡,也幸好他不會聽中文。
降落很順利。待加斯雅下了機,在水警基地操場,張遲緊緊的,抱著我。我沒有推開他,他就放了手。
「星期六要不要跟我和慧慧安去潛水?」他問。慧慧安是他的新婚妻子。
其後我們跟從前一樣,這件事好像從來沒發生。那個星期六,我和張遲和他的新婚妻子慧慧安去潛水。
其後我想起,這一定是他的遺言,提早兩年。
她們花了好大的氣力才將我抬到手推床上。待我在床上躺好,阿姐將我推進醫院電梯,電梯里有來探病的,交x光片的,換班的,見我進來,向電梯兩旁讓開,我看著他們,如何過著正常的生活,行走,耽憂著,賬單,樓價,看報的時候,剪下食譜,挂念某人,打一個電話或不打,他們身上,有一種光明的正常氣息,而我躺著,和那種生活,漸離漸遠。兩天前,我還和他們一樣,行走,耽憂著,生活種種,早上看報,總愛喝一杯香濃的咖啡,不加糖,拿起電話說我討厭電話。現在我躺在手推床上,他們見我進來,讓開。讓開,他們不說一句話,也沒有人說一句話,他們就很自然的,讓開,我跟他們,就不一樣了。讓開,讓我清清楚楚的知道,我清清楚楚的知道,這件事情,是真的。
我失去了張遲,我失去了我的腳。
電梯門又開了。來探病的,交x光片的,換班的,他們會離開醫院,過正常的生活。我還在。
我離開的時候,已經不一樣了。
我的義肢矯形師,是個高挑寧靜的女子,發貼在耳後,頸很長,膚色很柔和,像鳥。
小蜜。手很小很冷,貼著我的右腳。
先給你的右腳做一個承托。小蜜,垂著眼,聖女一樣,而我的腳,就是她的祭物。她輕輕的貼著暖暖的石膏,包著我的右腳,就成了我的,另一隻腳。
你的左腳,小蜜說,你的左腳。你做完手術,要給你做一隻義肢。
我微張著口,一時無法明白,她的話的意思。張開口,想問,甚麼,甚麼,不敢重複,那句傷人的話,但畢竟這是真的了,我的義肢矯形師小蜜,說:「你做完手術,要給你做一隻義肢。」我一直張著口,覺得回里微干,空調很冷,微涼,我舔一舔我的唇,想說,說什麼也好,但實在想不出話來,我,我,義肢,義肢,我,無法有話,就流下眼淚來。
意外發生后,這是我第一次流眼淚。
或許覺得靜,她抬頭,可以聽到,眼淚滴在枕頭上的聲音。
她緊緊的握著我的手。握著我的手,沒說話。一會,起來,出去,聽到她的腳步聲,橙火紅南美火鶴的腳步聲,然後給我遞來了,一條暖毛巾。
我抹乾眼淚,問:「我甚麼時候可以開始戴義肢?」
我的義肢矯型師小蜜:那會是一隻,美麗的左腳嗎?
如今方知,土地何等美麗。我還可以,站在,廣闊遼遠的土地上嗎?那土地上,有山谷,河流,森
林,火焰,瀑布,原野,戈壁,湖泊。我還會見到,廣闊遼遠的天空嗎?那麼藍,那麼脆弱,如果天空裂開,我的義肢矯型師小蜜:如果天空裂開並下大雨,你還會,握著我的手嗎?
小蜜,請聽。
從風眼飛入風暴,我和加斯雅和張遲都沒有話。仙娜拉著陸,颶風改了方向,從西北吹,順風。雨一陣一陣,時有時無,在天空與海洋之間,偶然可以見到陽光,稀薄,微弱,海面銀亮,然後灰暗。hkg-18的影子跌在海上,然後又為雨水所淹沒。閃電無聲,亮一亮,又歸於沉寂。我拿望遠鏡探看,可以見到灰白的海豚飛舞。趙眉。唔。加斯雅叫我。趙眉。唔。趙眉。是。加斯雅說,你說,一個人要押去刑場時,想的是甚麼。你裒無聊,我說。趙眉,加斯雅又問,你覺得,一個人知道自己要死了,她會想甚麼。她會想,真無聊,做人真無聊。我沒好氣的答他。他得了一個好無聊的答案,就開了探射手電筒,光
束投入灰暗的天空,消失。
如同微弱的光束,在半明不黑之中,消失。
在暴風雨和晴朗之間,我們的藍色直升機,那麼小。
第一個拉上來的,是一個屍體。救生衣還充滿氣,燈號閃動,這是一件好救生衣,鮮黃色。他伏著,臉孔在水裡,我拉起他,索著他的腰,抱著他的上身。他的臉,緊緊的貼著我的乳房,好像一個孩子,溫柔擁吻,但已經非常冰冷,因為貼著我身體的,是骨頭。
他的鼻尖和嘴唇已被削去,露出了鼻樑骨和一整排牙齒,聽到甚麼大笑話一樣,無法抑止的大笑。
屍體很重,我扯著他到機艙,微微喘氣,坐在機艙右邊近機門處,停了停。電光一閃,見到了火,hkg-18拋了拋,就向下沖。張遲回頭來,看一看我。回頭來,看一看我,將我和加斯雅,一推出艙。
我抱著屍體,從二十米高處墮下,扯下滑輪,機頂在我腳前滑過,我就甚麼都看不見。
從高處墮下,我一直緊緊的抱著屍體,屍體的救生衣和我的救生衣,將我和屍體,浮在水面。而在水裡,我的眼前,我見到了我的腳,我的左腳,腳掌。
我只是十分麻木,如果痛,已經不知道痛的來源。海水辣而苦,淡而無味的雨水打在臉上,微痛,
但很舒服。我隨著海浪飄浮,微微升起,微微下降,突然想起,我讀的那間小學,我還是三年級生吧,校園長滿夾竹桃,一個下午,下大雨,忘記為甚麼,學校無人,我從廁所走回課室,一邊走,一邊跳,景物微微升起,微微下降,我在唱一首歌:我不知道為了甚麼,我會這般悲傷。有一個舊日故事,在心中念念不忘。微風料峭而又優美,打喇打喇喇(忘記了歌詞),歌曲的名字,叫做蘿淚來。
真無聊。我想告訴加斯雅。
救護車的玻璃好黑。我從來未從這樣躺著的角度看救護車的玻璃。雨停了嗎,風暴已經過去了吧。這時我才問:加斯雅呢,張遲呢,hkg-18呢,那是一架優美強壯的直升機,爆炸了沉沒,多可惜。
藍黑的海里,成群的魔鬼角,飛行一樣游過,可會有華麗的鯨鯊,紫亮的毒水母。那會是一個,溫柔的歸宿。
我們也曾有過美好日子,我的物理治療師,小鬍子羅烈坦:我和張遲,也曾有過美好的日子。
說來我還記得那種熱。大學迎新營,好熱好熱,校園剛剪了草,有一種眼香,隨著熱氣,向上飄揚。我們剛步入成年,手長腳長,時常有一種微醉,原來做甚麼都可以,雖不盡有益。但管它有益還是無益,迎新營最後的那一個晚上,在大球場蓋頂,我們躺著看星月,很累了哇,又不睡。天還未亮,有一組男同學在球場摸黑踢足球,哇哇叫。我摸黑穿過球場,想去廁所。回來時他們已經不踢,一堆人,圍著一個,躺在地上,有人想扯起那個在地上的,傷者罵道:頂你,好痛呀。我在中學一直都是救傷隊隊長,就過去。傷者小腿抽搐,右腳足踝扭傷。我一把將男子抱到背上,道:去找校警,知道那裡有救傷站嗎。傷者拍拍我的腰,喂,也你佄粗魯架,輕力點。以後張遲說起,都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子,牛一樣,力這麼大。
所以一年級就一起去學拳擊。
逢星期三晚上去練拳,都是初級,沒甚麼,練練打沙包,練練彈跳,流一身汗,我們回宿舍才洗澡,二人拿著拳套,吊著,搭在背上,走過飯堂,他總要在汽水機買一罐可樂,邊喝邊道:好甜,熱量好高,好難喝的可樂。他先送我回宿舍,然後自己才上山,回自己的宿舍。路很黑,聽說有鬼,但從來沒見過。有時有用光,有時沒有,快到春天的時候,頭頂一樹的白花,跌下來,像毛毛白兩。春末就開始真的下雨,我們部不打傘,拳套和衣服都濕透,他看一看我,我的衣服貼在胸前,他忽然說:我們認識,快一年了。我低頭看一看自己,以後就換了穿,厚棉的運動胸圍。要趕功課,我停了一個星期沒去。再去,練習場都沒有人。我到宿舍找張遲。他圾著一對拖鞋,一條短褲,毛茸茸的走下來,告訴我:你不知道嗎,我們的教練,給人拉了,持械行劫。
升上二年級,我開始戀愛。男子長得好小,才到我的耳邊,比我小兩歲,一年級生,念生物化學。但他真的好溫柔,小小的手,握著我的乳,低低的,在我耳邊,說著悄悄話,可以讓我,好安靜。男子後來找到比我更好的。那必然是我的錯。
我和男子,在飯堂碰到過張遲。我老遠招他,他望著我們,沒表情,拿著飯盤便走了。男子問,是你的中學同學嗎。我沒答話。我不知道如何說,我和張遲。
我是說,張遲和我從來沒有戀愛過,但我和他,卻可以比戀愛更深刻長久。
其後張遲就沒有再找我,傳呼他亦沒有回復。在警隊再碰到張遲,大家畢了業已經兩年。他和慧慧安已經是一對,我呢,當時和一個法醫官,因一宗斷肢謀殺案而認識。我們兩對,時常相約而游,去騎馬,出海,又開始學潛水。
後來也不知怎樣和男子,就沒了來往。我已經忘記他的臉孔,他的身體,他開車的姿勢,他喝酒嗎,全都記不起來,只是無法忘記,他的氣味:腐屍和福米林的氣味,以後聞到死老鼠、生蟲豬肉,部會覺得香,經過醫院、看見救傷車,都會覺得親,但其實他工作的地方,在殮房。甩了男子,我和張遲和慧慧安就三人去騎馬,出海,潛水,都一樣。
張遲決定和慧慧安結婚,之前和我去了一次日本。
我不知道慧慧安知否我們去日本,我沒有問。
住酒店,我們各自住各自的房間。在大阪,我們住在心齋橋,我很無聊,晚上看那無聊的電視遊戲節目,看到午夜二時。他敲門,進來,說,外面可熱鬧,在街上,好多妓女。我斜他一眼,道:哦?你有光顧呵?他說:純粹買賣的性關係,比較好。一旦涉及感情,就很複雜。我關掉電視,說,走吧,陪我去吃一碗,中華料理。在京都,我們住日式旅館,兩個人,共用一個房間。他總讓我先用浴室。那些算過草都沒有條生的日本主人,連暖氣部要入錢,每小時一百元,他就六時爬起來,入錢,讓我起來的時候,有暖氣。我感冒,自己在旅館睡,晚上他自己出去,泡酒吧。他會一點日語,回來告訴我:那旅館主人,在說我們的閑話。我奇:她說甚麼?他說她說:那張生和趙生,是甚麼關係,情人不是情人,朋友不是朋友。我大笑:這你說,我們甚麼關係?張遲做了一個正經的表情:甚麼關係?沒有關係。
我那麼大,手掌那麼大,腳那麼大,穿三十九號鞋子,力那麼大,但張遲極為愛惜我,甚至比愛惜他自己更愛惜我,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將我一推。
愛那麼大,叫我如何承受。
但我一生餘下的歲月,必須默默承受。
我的物理治療師,小鬍子羅烈坦:生命重要些,還是完整重要些?
小鬍子羅烈坦。真奇怪,明明是個小鬍子,為甚麼背後的,都叫他羅烈坦。羅烈坦是個年輕女孩的名字。
給你傷口敷敷冰。我問,敷冰有甚麼用。小鬍子羅烈坦看我一眼:沒甚麼用,止痛,消腫。這你敷也不敷。你做完手術后,要儘快行。我會教你先學用拐仗行。用拐仗行,你的背肌會很漂亮。
如果萎謝,我的翼還會很漂亮。如果我是蝴蝶。
只有翼,沒有腳。我的新生命。
仙娜拉二十七探油船沉沒,事件中一百一十三人獲救,其中三十五人敷藥后出院,二十三人留醫,二十五人死亡,六人失蹤,包括一名拯救隊機師,一名飛行員。該名機師所駕駛之a76註冊號hkg-i8之直升機,加入飛行服務三年,機件性能良好,相信該機為閃電所擊中,爆炸沉沒。
皮膚肌肉神經線骨頭縫合
——你知道你要做甚麼手術?
——知道。
——你要做甚麼手術?
——壞足切除。
——你知道你的壞足是?
——左腳。
麻醉科醫生是個印度女子,來問我:你有沒有對甚麼藥物敏感?沒有。你從前有沒有做過手術?有。做過甚麼手術?人工流產。甚麼時候?三年前。
他們像按著一隻蝦一樣按著我。曲著你的背,我先給你注射麻醉針,讓你的背不那麼痛,再注射入你的脊骨,印度女子說。她的手,好冷,好小。時間是,七月二日,早上十一時四十五分。
我的左腳,他們原來抬起了我的左腳,拆了繃帶,紅紅紫紫,剛從泥土拔出的小蘿蔔一樣,這是我
最後一次,見到我的腳。護士按了按我的腳,問:痛也不痛。我說:不。
趙重生戴上手套,帽,口罩,我認不出他來。他說:余肢盡量給你留長一點,但要開了來看骨碎和組織毀壞的程度才可以決定,正確切斷的位責。
我的醫生趙重生:對於殘缺不全的生命,你願意不願意,容忍?
趙重生,早上九時十五分,已經覺得非常疲倦。
很疲倦,他的母親,拖了好久好久,還不死。
每次去看她,都認不得他,每次都問:誰?他就答:我是你的兒子。她每次都很驚訝:我的兒子?這麼大了?你叫甚麼名字?他就答:我叫趙重生。她就很安慰:趙重生,好呀。想了想,就會問:升小學
了,幾年級?他有時答:已無出來做事了。有時答:小學三年級了。
當初母親進療養院的時候,他還在醫學院。無論有多辛苦,他隔天都去看她。實習時實在太辛苦了,改為每個星期兩次。在內科時每個星期一次,現在,還每個月去看她,每次去看完她,都疲倦不堪。
或許不光因為母親。趙重生:或許因為,生命的殘缺不全。見太多了。
母親剛進院的時候,會以為他是父親,會叫他:阿海。他只好端端正正的坐著,叫他母親的名字:阿容。阿海,他母親說,四海那三百打衫,不行,領口不行,你叫小綠叫車開夜工,改改。他就會答:你不用擔心,都付運了,信用狀部兌了現。
母親進院后,父親從來沒來看過她。
那個女子,阿眉,趙重生也也叫她媽媽,就叫他父親:你去看看阿容,你去看看阿容,她蠻可憐的。同媽揚揚眉,給他父親盛了飯:我可不想人家說我,橫刀奪愛。
他父親,阿海,忙道:怎麼會,怎麼會。
趙重生看不過眼,飯沒吃完,放下筷子,就回宿舍。
從他開始在急診室常值,他母親就忘記了他父親,也忘記了他。她回到更遠更早的時光裡面去,叫
她的媽:薇姨,好香,請給我抽一口。聽父親說,他母親庶出,他婆婆,抽鴉片。
自然也忘記,他姊姊。母親從頭到尾,沒有問過他姊姊,好像從來沒有這個女兒。姊姊生了下來,母親就不知怎的,癱了,所以就給他姊姊改了一個名字,叫做玉裂。不知何時,母親的病好了,但趙重生記得,每一次,無論甚麼事,即使是趙重生打破了吃飯的碗,母親都打姊姊,說她命焦,克父母。
母親不知道玉裂的死吧。即使她正常,王裂死了,她大概也無所謂。
玉裂也是一個醫生,腦科。她自殺。
燒痛
玉裂死後,路重生每天早上四時便醒過來。不是挂念她,從夾沒有夢過她。喪禮在愛爾蘭歌慧市舉
行,她和她的小兒子愛雲一起下葬。趙重生去到的時候,他們沒有等他,喪禮禮拜經已舉行,棺木正移往墳場。她的丈夫米克主葛,只和他握了手,說:謝謝你來,就沒有說其他的。
她注射空氣入小兒子愛雲的血管,然後用同一針管,為她自已注射。
醒來,可以看到天亮,趙重生。
天亮的顏色,從莓子藍,寶石藍,睡蓮藍,鸚鵡藍,湖水藍,浮萍藍,至一天的蔚藍色,從冬至夏,秋天約摸是早上六時三十五分,春天天亮的時間,六時零五分。
已經做完了,趙重生說。切口在膝頭以下,十公分。你很幸運,這樣的長度,做義肢很好。傷口在小腿後面,你明白嗎,像做手袋一樣,切口呈之字形,多餘的皮膚將你的骨頭和肌肉包好。我可以,看一下,我切掉的腳嗎,我問。有甚麽好看,已經扔掉了,他說。去街市看看,人的肌肉,和牛肉差不多,你知道牛碾吧,紅紅的。骨頭,也和牛差不多。有人好多脂肪,像黃色小葡萄。你常做運動吧,沒甚麽脂肪。你做甚麽職業?他問。
我低低道:曾經是,飛行員。
然後就痛。
從遠而近,馬勒的「復活」一樣,漸漸意識,煙花一樣爆發的痛。如果給汽車拖行,一直不放,大概是這樣的痛。如果火焰永不熄滅,會這樣燒痛。如果有馬,將我的身體,各自向它們的方向拖開,先是皮膚,然後是脂肪,肌肉,神經線,韌帶,扯裂,骨頭向各自的方向,墮落,就是這樣痛。
痛成了整個世界。其麽都無法想,無法感覺,只是痛。
睡眠都不可能。才一瞌睡,就刺醒。
好熱,好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