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1

正午-1

正午

火塘里的火一旦暗淡了,木炭的臉就不是紅的了,而是灰的了。

我看見有兩塊木炭直立著身子,好像悶著一肚子的故事,等著我猜什麼。

按照我們的習俗,如果在早晨時看見這樣的木炭,說明今天要有人來,要趕緊沖它彎一下腰,打個招呼,不然就是怠慢了客人;如果是晚上看見直立的木炭,就要把它打倒,因為它預示著鬼要來了。現在既不是清晨也不是夜晚,要來的是人還是鬼?正午了,雨還在下。安草兒走了進來。

安草兒不是鬼,但也不像人,我總覺得最後能和我留在一起的一定是神靈。安草兒走進希楞柱的時候,木炭倒下了,看來它真的是為他而生,為他而死的。

安草兒把一個樺皮簍放在我面前,那裡面裝著幾樣東西,是他打掃營地的時候撿到的:一隻狍皮襪子,一個鐵皮小酒壺,一方花手帕,一串鹿骨項鏈和幾隻白色的鹿鈴。不用說,這是達吉亞娜他們早晨搬遷時遺落的。以往我們搬遷,總Page48要把挖火塘和搭建希楞柱時戳出的坑用土填平,再把垃圾清理在一起深埋,讓這樣的地方不會因我們的住過而長出疤痕、散發出垃圾的臭氣。這次他們離去,雖然提前幾天就開始清點東西了,但清晨出發時刻到來的時候,他們還是顯得有些慌亂。從他們遺落下來的東西來看,不僅人是慌亂的,馴鹿也是慌亂的,它們在互相擠蹭的時候,把鈴鐺都落在營地了。不過它們落得也是有道理的,帕日格對我說了,馴鹿要被圈進鐵絲圍欄的鹿圈,它們再也不能在熟悉的山間遊走,那麼鹿鈴對它們來說又有什麼用呢?那些戴著鈴鐺去的馴鹿,其實等於在脖頸下吊著個啞巴。

那隻狍皮襪子一看就是瑪克辛姆的,它是那麼的大,只有瑪克辛姆的大腳才能穿得。鐵皮小酒壺是拉吉米的,清晨時我還見他對著它的嘴兒喝酒,他邊喝邊「嗚嚕嚕」地叫,好像很快樂,又好像很難過,讓我想起老達西的叫聲。拉吉米丟了酒壺,到了布蘇還不得急啊?拉吉米一急,西班可要遭殃了,他會拿西班出氣的。不是沒來由地罵他,就是往他身上扔石子,說要把西班砸死。布蘇是個城鎮,興許不那麼好撿石子,這樣拉吉米就不能打西班了,只能罵。罵又不傷皮肉,西班就不會那麼受罪了。那塊花手帕,是帕日格的,他最喜歡鼓搗女孩子用的小玩意,我就見他曾把這塊手帕包在頭上,腦袋一頓一頓的,「嗨嗨」大叫著跳舞,就像啄木鳥在「篤篤」地啄樹。帕日格從小就喜歡跳舞,他原來跳的舞很好看,腰和脖子晃得不那麼厲害,可他在城裡晃蕩了一年回到山裡后,他的舞就沒法看了,他的腰亂扭著,脖子前後左右亂轉,讓我覺得他的脖子只剩下了一根筋。我最受不了他跳舞的時候故意啞著嗓子「嗨嗨」地叫,他明明有清脆、透亮的嗓子,可偏要把它弄啞了。那串鹿骨項鏈是柳莎的,她已經戴了好幾十年了,是我的大兒子維克特親手打磨,為她穿成的項鏈。維克特在的時候,柳莎天天戴著它;維克特死了以後,她只有到了月圓的日子才戴它,她戴著它是去月亮下哭泣。早晨離開的時候,我還見柳莎手裡攥著這串項鏈,她一定是怕放在別處不安全,才親手拿著的。想必搬遷時有幾隻馴鹿不肯上卡車,大家手忙腳亂地四處抓馴鹿,柳莎也跟著幫忙,就把項鏈給弄丟了。看來最不想丟的東西,最容易撒手離去。安草兒往火塘里添了幾塊木柴,那是用風倒木劈出的柴火。我們從來不砍伐鮮樹作為燒柴,森林中有許多可燒的東西,比如自然脫落的乾枯的樹枝,被雷電擊中的失去了生命力的樹木,以及那些被狂風擊倒的樹。我們不像後來進駐山林Page49的那些漢族人,他們愛砍伐那些活得好好的樹,把它們劈成小塊的木柴,垛滿了房前屋后,看了讓人心疼。我還記得很多年前瓦羅加第一次路過一個漢族人的村落,看到家家戶戶門前摞滿的木柴,他回來憂心地對我說,他們不光是把樹伐了往外運,他們天天還燒活著的樹,這林子早晚有一天要被他們砍光、燒光,到時我們和馴鹿怎麼活呢?瓦羅加是我的第二個男人,是我們這個民族最後一個酋長,他看事情是有遠見的。那天達吉亞娜召集烏力楞的人,讓大家對下山做出表決時,我想起了瓦羅加的話。當我把樺樹皮投向的不是妮浩留下來的神鼓,而是火塘的時候,我看見了瓦羅加的笑容。他的笑容在火光中。

安草兒給我的茶缸續上水,然後對我說:阿帖,中午吃肉。我點了點頭。自從帕日格讓安草兒像漢族人一樣管我叫「奶奶」而不是「阿帖」的時候起,安草兒見了我就什麼也不叫了。現在他大約想到那些叫我「額尼」「姑姑」和「波日根」的人都走了,而且沒誰讓他叫我「奶奶」了,他就可以叫我阿帖了。

如果說我是一棵歷經了風雨卻仍然沒有倒下的老樹的話,我膝下的兒孫們,就是樹上的那些枝椏。不管我多麼老了,那些枝椏卻依然茂盛。安草兒是這些枝椏中我最愛的一枝。

安草兒說話總是格外簡潔。他告訴我中午吃肉后,就去拿肉了。那是昨天吃剩的半隻山雞。下山的人們知道要徹底離開這裡了,他們想在走之前跟我們好好團聚一次。那幾天,瑪克辛姆、索長林和西班天天出去打獵,可是他們總是空手而回。這些年山上的動物跟林木一樣,越來越稀少了。幸好昨天西班打到了兩隻山雞,索長林又在河汊用「亮子」擋了幾條魚回來,昨晚營地的篝火中才會飄出香氣。瑪克辛姆對我說,他們有天尋找獵物時看到了兩隻灰鶴,它們低低地飛在林間窪地上,當瑪克辛姆要朝它們開槍的時候,被西班阻止了。西班說他們就要下山了,得把這些灰鶴留給我和安草兒,不然我們眼中看不到最美的飛禽,眼睛會難受的。只有我的西班才會說出這樣心疼人的話啊。

我切了一片山雞,放到火上敬火神,然後才撒上鹽,用柳條棍串上它,放到火上烤。我和安草兒吃山雞的時候,他突然問我:阿帖,下雨了,羅林斯基溝會不會有水了啊?羅林斯基溝曾是一條水流旺盛的山澗,孩子們都喜歡喝它的水,然而它已經乾涸了六七年了。Page50我對安草兒搖了搖頭。我知道,一場雨是救不了一條山澗的。安草兒似乎很失望,他放下吃的,起身離去了。我也放下了吃的,接著喝茶。看著那團又勃勃燃燒起來的火焰,我想接著講我們的故事。如果雨和火這對冤家聽厭了我上午的嘮叨,就讓安草兒拿進希楞柱的樺皮簍里的東西來聽吧,我想它們被遺落下來,一定有什麼事情要做的。那麼就讓狍皮襪子、花手帕、小酒壺、鹿骨項鏈和鹿鈴來接著聽這個故事吧!如果你七十年前來到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森林,一定會常常與樹間懸著的兩樣東西相遇:風葬的棺木和儲藏物品的「靠老寶」。我與拉吉達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靠老寶下面。在那以前,靠老寶在我的心中只是裝著我們生活用品的林中倉庫,自從在它的下面與拉吉達訂下婚約后,靠老寶在我心中就是一輪方形的月亮,因為它照亮和溫暖了我當時那顆灰暗而冷寂的心。圖盧科夫在民國二十一年的秋天把日本人到來的消息帶到我們烏力楞。他騎著馬,只馱來少許的子彈、麵粉、食鹽和酒。他說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他們成立了「滿洲國」,人們分析他們很快要對蘇聯發起進攻,所以在珠爾乾的很多俄國安達怕受到日本人的迫害,都回到額爾古納河左岸去了。物品短缺,不好交換了。我們那些品質上乘的鹿茸和上百張的灰鼠皮只交換來這麼點東西,哈謝很生氣。他對圖盧科夫說,你不要以日本人為借口,來剋扣我們!羅林斯基對我們從來沒有這麼黑心過!圖盧科夫變了臉,他說,我這可是冒著掉腦袋的危險來給你們送東西的呀!現在你們看看,有幾個藍眼睛的安達還敢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做生意?你們要是覺得吃虧,我就把東西帶走,你們找別人換去吧!那時我們的子彈就像黎明前的星星一樣,沒剩幾顆了;裝麵粉的袋子也癟了肚子;馴鹿愛吃的鹽就像遭遇春風的積雪一樣,一天比一天消瘦。圖盧科夫帶來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就是救命的稻草,不管代價多大,我們都得抓住它。儘管我們在心裡罵著他:狡猾的達黑!可還是與他交換了東西。圖盧科夫看上去心滿意足的,他在離開營地的時候對吉蘭特說,都說日本人要進山清理藍眼睛的人了,你跑吧,別在這兒等死了!吉蘭特本來就膽小,圖盧Page51科夫的話把他的臉嚇白了,他牙齒打著顫,帶著哭音說,我從小就活在這林子里,日本人憑什麼清理我啊?圖盧科夫說,憑什麼?就憑你眼睛的顏色!它要是跟這兒的土地一樣是黑色的就好了,你就可以紮根了,可它的顏色是天空的藍色,這顏色可就危險了,你等著瞧吧!他又轉向娜拉,對她說,你要是不跑,比吉蘭特還會倒霉,因為你是一個姑娘,日本人愛睡藍眼睛的花姑娘!

娜傑什卡的頭髮已經白了多半,但她依然那麼結實。她一邊在胸前划著十字,一邊對伊萬說,這可怎麼好,我們的眼睛怎麼才能變成黑色的?讓尼都薩滿幫幫我們的忙吧,把我們的眼睛和頭髮都變成黑色!在關鍵時刻,她求助的是我們的神。大概因為尼都薩滿離她很近,而聖母離她卻十分遙遠吧。

伊萬說,藍眼睛怎麼了?我的女人和兒女就是藍眼睛!日本人要是敢清理你們,我就先把他們腿里夾著的東西給清理了!

伊萬的話讓大家笑了起來,娜傑什卡卻笑不出來。她張著嘴,憂愁地看著吉蘭特和娜拉,好像一個飢餓的人採到了兩隻美麗的蘑菇,疑心它們有毒,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吉蘭特就像被霜打了的草一樣,蔫蔫的。娜拉呢,她痴痴地看著自己的那雙手,由於各種色彩的熏染,她的指甲不是粉紅色的了,那上面有紫有藍,有黃有綠。她大約在想,她這麼會染色,為什麼不能把眼睛也染成黑色的呢?

吉蘭特不像他的父親伊萬那麼剽悍,文弱的他對打獵毫無興趣,倒是喜歡做女人的那些活計。熟個皮子啦,做個樺皮盒啦,縫副皮手套啦,採集點山野菜啦等等。烏力楞的女人都喜歡他,而伊萬卻嫌他沒個男孩的樣子,說是不會打獵的男人將來怎麼娶女人呢?娜拉呢,她最樂意做的就是給布染色。她染色用的是果實或者花朵的漿汁。她用都柿的果實把白布染成藍色;用紅豆把白布染成水紅的顏色。她有一塊布,是用百合花的漿汁染就的。娜拉采了一個夏天的粉色百合花,把花瓣搗成泥,擠出漿汁,兌上水和鹽,在鍋里足足煮了一下午。傍晚的時候,她把染好的布在河裡漂洗過了,搭在一棵碧綠的楊樹上。最先看到這塊布的瑪利亞以為是晚霞落到我們營地了,就喊大家出來看。它確實像一片晚霞,而且是雨後的晚霞,那麼的活潑和新鮮,我們都以為是神靈顯現了!如果不是娜傑什卡埋怨娜拉的聲音傳來,沒人認為那是一塊布。娜傑什卡嫌娜拉沒有把染布的鍋刷洗出來,她怎麼做晚飯呢?遠遠地看著那塊布的人這才明白那不過是塊布,紛紛嘆息著離開。我沒有離開,我仍舊把它當一片晚霞看待。它確實就是一片晚霞,那Page52種濕潤的粉色不是很均勻,彷彿裡面夾雜著絲絲的小雨和縷縷的雲。正是這塊布,做了我嫁衣的花邊。

娜拉染了布,喜歡拿著它到我們的希楞柱給魯尼看。魯尼跟林克一樣喜歡槍,他對娜拉說,人缺了獵物,就會餓死;而人只要有一套厚的和一套單的獸皮衣服,一輩子都夠了,布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娜拉一聽魯尼這樣說,就會氣呼呼地對在一旁發獃的達瑪拉說:你怎麼把魯尼生得這麼傻呀!受到責備的達瑪拉也不惱,她看一眼娜拉,再看一眼她手中的布,嘆息著對娜拉說:你就是再染色,也不會有我的羽毛裙子漂亮啊!那些羽毛的顏色是誰染的?是天!天染的色你能比得上嗎?

娜拉被氣走了,發誓不再給我們看她染的布。然而下次她染了布,她又得意洋洋地提著它來了。圖盧科夫走後,娜傑什卡做事總是不那麼專心。她不止一次在切肉時把手指切出了血,我還常見她和娜拉在一起說著什麼,把娜拉說得淚汪汪的。有一天,我正和依芙琳給馴鹿仔拴鈴鐺,娜拉突然跑過來問依芙琳,日本人是從哪裡來的?他們是在額爾古納河的左岸還是右岸?依芙琳氣憤地說,額爾古納河跟日本人有什麼關係?左岸右岸都不是他們的地方!他們住的那個地方,要過海呢,以前有人放木排去過日本,到了那裡的人就沒再回來過!娜拉說,他們跟額爾古納河沒有關係,怎麼會來這裡?依芙琳說,如果沒有好的獵手,有肉的地方就有狼跟著!

我想使娜傑什卡萌生了逃跑的念頭的,是圖盧科夫的話;而最終促使她行動的,應該是哈謝的一次奇遇。哈謝有一天尋找走失的兩隻馴鹿的時候,碰到一個背著樺皮簍的漢族老人,他是來采黃芪的。哈謝問他采黃芪是熬鹿胎膏嗎?因為我們用鐵鍋熬制鹿胎膏的時候,常在裡面加些手掌參和黃芪等藥材。老頭說,他哪裡能打到鹿胎呢,他采黃芪,不過是拿到藥鋪賣了,換口飯吃。他說現在日本人來了,飯更不好混了。哈謝就問他,日本人真的要清理藍眼睛的俄國人嗎?老頭說,那我怎麼知道!不過日本人一來,藍眼睛的人快跑光了!哈謝回到營地,在晚飯的時候把遇見老頭的事對大家說了,娜傑什卡的眼神里滿是驚恐。她大口大口地吃著肉,吃得直打嗝,可還是抑制不住地往嘴裡填著肉。吉蘭特沒吃完,就心事重重地走了。伊萬對著吉蘭特的背影嘆息著說,他可真不像我伊萬的兒子啊,沒點硬骨頭!依芙琳一直懷疑吉蘭特的身世,她「哼」Page53了一聲,說,吉蘭特的眼睛那麼藍,當然不像你伊萬的兒子了!娜拉很反感依芙琳這樣說吉蘭特,她站了起來,對依芙琳說,你少「哼」些吧,你的鼻子都歪成那樣了,再「哼」別人,鼻子就歪到額爾古納河左岸去了!她的話讓在場的人大笑起來。依芙琳氣得蹦了起來,她說,我的鼻子再怎麼歪,也歪不到額爾古納河左岸去,那裡有你們的尿騷味,我嫌髒了我的鼻子!我寧願我的鼻子向右歪,一直歪到日本海去!

那時誰一提「日本」二字,娜傑什卡就像聽到雷聲一樣不安。依芙琳的話把娜拉氣走了,娜傑什卡卻仍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大口大口地吞咽著肉。她這種吃相把伊萬嚇著了,伊萬說,娜傑什卡,你可只有一個肚子啊!娜傑什卡不回答,仍舊吃肉,依芙琳大約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說重了,她嘆息了一聲,起身離開了。那天晚上,有兩種聲音交替出現在營地,一個是娜傑什卡的嘔吐聲,一個是娜拉發出的「啞啞啞」的叫聲。娜傑什卡是因為吃了太多的肉,娜拉是在學烏鴉叫。那是她們留給這個營地的最後的聲音了。

第二天,伊萬同以往一樣,清晨吃過早飯後,跟著哈謝和魯尼出去打獵了。當天晚上回到營地,他發現希楞柱里空無一人。平時隨意堆放著的狍皮褥子和被筒,疊得整整齊齊的;他的煙盒裡裝滿了煙絲,放在火塘旁;他喝茶用的缸子,光光亮亮地擺在鋪位上,那些濃厚的茶銹被除去了。這種非同尋常的整潔讓伊萬心驚肉跳的,他知道事情不妙,就去看裝著衣物的鹿皮口袋,發現衣物少了一半,娜拉染的那些布只剩下一塊粉色的,而桶里裝著的肉乾,也少了許多。看來他們是帶著食物和衣物逃走了。

早晨的時候,我在河邊洗臉時還見著了娜拉。娜拉把青草團在一起,當成抹布,用河底的細砂擦拭茶缸里的茶銹。我問她,你擦它幹什麼呀?娜拉說,茶銹多了,茶水看上去就不清亮了。我洗完臉要離開河邊的時候,娜拉突然對我說,我染的布多好看呀,魯尼怎麼一塊也不喜歡呢!我對她說,你不是說魯尼是個傻瓜嗎,傻瓜當然不懂得美了!娜拉噘起了嘴,她說,你怎麼能說魯尼是傻瓜呢,全烏力楞的人屬他最聰明!娜拉問我最喜歡她染的哪塊布?我說是粉色的那塊,當時那布一出來,我們都以為營地落了一片晚霞呢。

娜拉留下了那塊粉色的布,我相信那是留給我的。我在離開河邊以後,才想起忘了問她:昨晚又沒有吃熊肉,你學烏鴉叫做什麼呀?Page54當晚聚集在篝火旁吃飯的時候,伊萬是垂著頭獨自來的。他的腳步是那麼的沉重。瑪利亞問他,娜傑什卡和孩子們呢?伊萬慢吞吞地坐下來,用他那雙大手搓了搓臉,然後落下手來,微微抬起頭,凄涼地說:他們逃走了。你們不要去找,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聽到這消息的人都沉默著,只有依芙琳「呀——」地大叫了一聲,說,我早就說過,娜傑什卡早晚有一天要帶著她的孩子回老家去!這娜傑什卡也太黑心了,她把兩個都帶走,應該給伊萬留下一個呀!吉蘭特她帶走應該,他可能不是伊萬的骨肉!娜拉呢,她就是伊萬的孩子呀,她怎麼忍心把她也帶走呢,只有當過妓女的人才會這麼心狠呀!

伊萬對依芙琳咆哮道:誰要是說娜傑什卡是妓女,我就撕爛她的嘴!

依芙琳打了個激靈,收回舌頭,閉上嘴。

我回到希楞柱,把娜傑什卡逃跑的消息告訴達瑪拉,沒想到她竟然笑了起來,說,跑了好,跑了好,這個烏力楞的人要是都跑光了多好呀!我賭氣地說,那你也逃跑吧。她說,我要是跑,就跑到拉穆湖去!那裡沒有冬天,湖裡常年開著荷花,多自在啊。說完,她扯下自己的一綹白髮,把它扔到火塘里。她那瘋癲的樣子讓我格外難過。我又到尼都薩滿那裡去,我說娜傑什卡帶著吉蘭特和娜拉跑了,你是族長,你不去追啊?他對我說,你去追跑了的東西,就跟用手抓月光是一樣的。你以為伸手抓住了,可仔細一看,手裡是空的!

我很鄙視一個族長因為自己的情感受到壓抑,連同情心都喪失了。我對他說,只要我們去追,總能把他們追回來的!

你們追不回來的!尼都薩滿說。

伊萬沒有出去尋找娜傑什卡,出去尋找的是哈謝、魯尼、坤得和我。我們用木棒敲擊大樹,遊走在附近的馴鹿知道有人要役使它們,不一會兒就有六七頭馴鹿返回營地。我們選擇了四頭健壯的,分別騎上去。

我們知道娜傑什卡是朝額爾古納河逃跑了,所以追逐她的方向是確定的。

秋日晴朗的夜空下,山巒泛出藍色的幽光,而河流泛出的是乳色的幽光。由於尋人心切,一出發我就左一聲「娜拉」,右一聲「娜拉」地叫著,我的叫聲驚飛了樹上的貓頭鷹。它們從我們面前飛過,眼睛劃出兩道亮光,像流星,這不祥的光芒像針一樣刺痛了我的心。坤得對我說,走夜路不能大聲說話,會驚著山神Page55的。再說娜傑什卡是想逃跑的,我的呼喚如果被他們聽到了,只能使他們更遠地避開我們。哈謝說,他們沒有騎馴鹿,走到額爾古納河,起碼要兩天的時間。他們就是到了那裡,也不一定能找到渡河的船隻,只能在岸邊等著。一開始我們是四人一組,翻過一座山後,哈謝說有一條更近的路可以通往額爾古納河,那路雖然很難走,不過有馴鹿開路,是沒有問題的。我們商量了一下,分成兩路,哈謝帶著魯尼走,我跟著坤得。我們說好了,如果我和坤得當晚找不到人,清晨一定返回營地,而哈謝和魯尼會一直奔向額爾古納河。哈謝他們一走,我們才轉過一座山,坤得就說娜傑什卡他們走了一天了,我們很難追上,不如向迴轉吧,反正哈謝和魯尼能繼續尋找他們。我對他說,興許他們沒有走遠,他們出來后娜傑什卡可能會後悔,說不定貓在什麼地方呢!坤得說,我沒帶那麼多子彈,我們還是往回走吧,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回去怎麼向你依芙琳姑姑交待!我對坤得說,我們都出來了,總要多找一會才能回去,阿。坤得就不做聲了。不過他很不積極,讓馴鹿走得慢吞吞的。

其實在森林中尋人跟在大海中撈針一樣,是十分艱難的。到了後半夜,我們都睏乏了。坤得停了下來,他說要吸點煙提提神,而我則想去解個手。我對坤得說,我去別處有點事,馬上就回來。坤得明白我要去做什麼,他囑咐我不要走遠,他和馴鹿在原地等我。我從馴鹿身上跳下來,覺得雙腿又酸又軟的,只聽得坤得在我背後自言自語著:煙絲這麼潮,明天准下雨。娜傑什卡真是能折騰人啊!在寂靜的夜晚,再微弱的聲音都會比白日的要顯得響亮。我怕坤得聽見我解手的聲音,就一直朝密林深處走。那是一片高大的松樹林,微風在樹梢製造出「嘩嘩」的聲響,好像風兒也在解著小手。我走了很遠,認定坤得不會再聽到任何聲音時,這才蹲下去。我的迷山起於這一蹲一起,由於缺覺,等我站起身時,覺得天旋地轉的,眼前發花,一個跟斗栽倒在地。等我再站起來時,我的雙腳實際上已經踏向了偏離原路的方向。我迷迷糊糊走了一會兒,沒有看見馴鹿的影子,覺得事情不妙了,抬頭看了一眼月亮,覺得我應該朝它去的方向走去才對,因為來的時候,營地在我們的後面,也就是西側。結果這又是一個錯誤的判斷,先前我只是偏離了目的地,這回我是徹底走向了與原路相反的方向。我走了很久,仍然是不見坤得,我就大聲地呼喚他。事後我才知道,我離開后,坤得抽過煙后,就趴在馴鹿身上睡著了,否則他發現我那麼久沒有回來,會尋我的。不過他要是真Page56尋上我的話,我也就不會遇見拉吉達了。

如果不是陣陣涼風把坤得吹醒了,那麼他可能還會睡著。他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有亮光了。他發現我不在,知道我出事了,又是放槍又是呼喊的,可那時的我離他越來越遙遠了,什麼都聽不見了。當我度過一個令人膽寒的夜晚后,迎來的是個沒有日出的黎明。鉛灰的濃雲布滿天空。沒有了太陽,我就更無從判斷我該往什麼方向走了。於是我就尋找小路,森林中那些曲曲彎彎的小路,都是我們和我們的馴鹿踏出來的。沿著這樣的小路走下去,總會找到人煙。身上沒有吃的,我就采了一些蘑菇充饑。迷路讓我最擔心的,是遭遇到野獸。除了那次林克帶著我和魯尼去打過堪達罕,我沒有對付野獸的經驗。走了沒有多久,雨就來了。我跑到一處岩石下避雨。那片岩石是黃褐色的,上面生長著綠苔,那些綠苔形態非常漂亮,有的像雲,有的像樹,還有的像河流和花朵,看上去就像一幅畫。

雨沒有停的意思,我覺得在岩石下這麼避下去,只能使自己的處境越來越糟糕。於是又開始了對那些小路的尋找。終於,我在一片灌木林中找到了一條彎曲的小路,看見它,就像看見了日出,讓我欣喜若狂。然而我高興得過了頭,在一座山前,這條小路消失了。我絕望了,坐在山腳下,想哭,可卻哭不出來,於是我就拍著自己的腿,對著山林咒罵娜傑什卡,咒罵坤得,咒罵達瑪拉和尼都薩滿,我覺得是他們讓我陷入絕境的。很奇怪,咒罵完他們以後,我心中的驚恐減淡不少。我站起身,打算去找河流。只要找到河流,沿著河岸走,也一樣會擺脫困境。我先是找到了一條小溪,喝了一些水后,就順著水朝前走,以為一定會找到河流,因為溪流最終要匯入那裡。我充滿信心地一直把天走得暗淡了,突然發現這條溪流匯入的不是河流,而是一個湖泊。被雨滴敲打的湖泊看上去就像一鍋開了的水,沸騰著。我真想投進湖泊。

很多年以後,有一天喜愛看書的瓦羅加指著書頁上的一個符號告訴我,說那是句號,如果書里的人說完了一句話,就要畫上那樣的符號的時候,我對他說,我迷山的時候,見過那樣的符號,它寫在森林中,是我看到的那個湖泊。不過那個像句號的湖泊給我的生活劃上的並不是句號。

我怕夜晚遇見狼或熊,就在湖畔坐了一夜。想著如果它們出現了,我就跳進湖裡。我寧願湖水吞滅我,也不想讓野獸嘗到我身上的一滴鮮血。雨停了,星星Page57出來了,我渾身都是濕的,又冷又餓。就在那個夜晚,我遇見了兩隻來喝水的鹿。它們一大一小,出現在湖泊的對面。小鹿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母鹿不慌不忙地跟在後面。小鹿喝水很淘氣,喝著喝著就用嘴巴去拱母鹿的腿,母鹿就勢去舔小鹿的臉,那一瞬間,我的心底突然湧起一股暖流,我非常渴望著有人能那麼溫暖地舔著我的臉,我覺得呼吸急促,臉頰發燙,眼前這個暗淡的世界突然間變得光明起來。當兩隻鹿一前一後離開湖泊的時候,我的心裡充滿了喜悅和幸福的感覺,我對自己說,我還沒有嘗過被喜歡的人所舔舐的滋味,我不能離開這個世界,我一定要活下去!

天亮了,太陽升起來了。我采了幾隻白蘑和幾把紅豆當作早飯,爬上一座高山,想眺望一下附近有沒有河流,結果令我失望。我的眼前是一座連著一座的山,它們像墳墓一樣,帶給我凄涼的心境。我是多想看到河水那白亮的身影啊。我走下山來的時候,腿越發沒有力氣了。既沒有小路又沒有河流,我該往哪裡去呢?我求助地看著太陽,一會覺得該往日出方向走,一會又覺得該朝日落方向走。我的腦子嗡嗡叫著,就像一隻撞到蜘蛛網上的蜜蜂一樣,不得要領地團團轉著。忽然,我聽見前方傳來一陣「咔嚓、喀嚓」的聲響,好像有人在砍樹。我以為那是幻覺,就停下腳步,仔細一聽,確實是「喀嚓、喀嚓」的聲響,我興奮得簡直要暈了,直奔響聲而去。

前方果然有一塊空場,那上面堆著一些碗口粗的松樹。我沖向空場,只見前方有一個黑影,正在折一棵樹,它那毛茸茸的身軀使我發出驚恐的叫聲,哪裡是什麼人啊,那是一頭黑熊!聽到響聲,它轉過身來,把兩隻前掌抬著,直立著朝我走來,就像一個人。黑熊走路的樣子使我相信父親曾對我講過的話,他說熊的前世是人,只因犯了罪,上天才讓它變成獸,用四條腿走路。不過有的時候,它仍能做出人的樣子,直著身子走路。我看著它一步步地朝我逼近,它像個悠閑地逛著風景的人一樣,好不得意地搖晃著腦袋。我突然想起了依芙琳的話,她對我說,熊是不傷害在它面前露出乳房的女人的。我趕緊甩掉上衣,我覺得自己就是一棵樹,那兩隻裸露的乳房就是經過雨水滋潤後生出的一對新鮮的猴頭蘑,如果熊真想吃這樣的蘑菇,我只能奉獻給它。所以這世上第一個看到我乳房的,並不是拉吉達,而是黑熊。黑熊在我露出乳房的一刻,停頓了一下,怔了怔,似在回憶什麼。很快,它Page58放下前掌,在地上走了幾步,轉過身,接著折樹去了。

我知道黑熊放過了我,或者說是放過了我的乳房。我想儘快逃跑,可卻一步也走不動,我就那麼獃獃地看著它把樹一棵棵地拔起。當它拔第三棵樹的時候,我才覺得腿腳有了力氣。我離開那片空場。開始時走得很慢,後來恐懼感再次襲來,我怕它再跟上來,就跑了起來。跑了一刻,我想起父親說過,跟熊周旋的時候,千萬不能頂風跑,不然風會把熊眼皮上的毛吹開,使它能更清楚地看到人。我停下來,判斷了一下風的走向,然後順著風又跑起來。我跑不動的時候,太陽已經在中天了。我跌坐在一片灌木林中,這才發現自己仍然裸露著乳房,我忘了把脫掉的衣服拿在手上。不過即使有衣服我也不敢穿了,我怎麼能知道我不會再遇見熊?

後來拉吉達告訴我,黑熊有「打場」的習慣,它們喜歡清理出一塊地方來戲耍。而我覺得它們之所以喜歡打場,是因為那一身的力氣沒處使。黑熊的出現,使我確定了前行的方向,那就是一直順著風走下去,這樣起碼可以使我不會那麼輕易地成為黑熊口中的食物。那時節的風還是西南風,所以我是朝著東北方向走的。一直走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又累又餓的我終於發現了一條小路,沿著它走了沒多遠,一座「靠老寶」出現在我眼前。

幾乎每個烏力楞在山中都建有靠老寶,少則兩三個,多則四五個。蓋靠老寶要在林子中選擇四棵粗細相等、間距適中的松樹,把樹身的枝椏打掉,然後再截斷樹冠,以這四根自然豎立著的樹榦為柱子,然後在這四柱上,搭上用松木杆鋪成的底座和長方形的四框,框子上面苫上樺樹皮,在底部留一個開口,作為送取東西的進出口。搬遷的時候,我們會把平時閑置和富餘的東西放在裡面,比如衣物、皮張、食品等,以備需要的時候來取。靠老寶高高在上,所以野獸是不能把它毀壞的。有了靠老寶,還一定要做一個梯子,因為那倉庫足足有兩人高,不靠梯子是無法攀爬上去的。梯子一般放在靠老寶下面的樹林中,平放著,需要時才豎起來。早期的時候,我們的靠老寶還常遭到黃鼠狼和山貓的偷襲,它們順著四柱爬到靠老寶裡面,偷取食物。為了防備它們,以後再建靠老寶時,我們就把四柱的外皮剝掉,樹一變得光滑起來,它們就不容易爬上去了。再後來,我們還用薄鐵皮包裹上四柱,鉸出一些鋸齒,這樣再靈敏的動物也不敢以損傷爪子為代價而去攀爬了。除了黑熊有能力搬起梯子爬上靠老寶,其他動物只能眼巴巴地看著Page59這座肥美的空中倉庫,空舔著舌頭。我在離靠老寶很近的一棵楓樺樹下找到了梯子,將它立起來,爬到上面。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大人們愛跟我們說這樣兩句話,一句是「你出門是不會帶著自己的家的,外來的人也不會背著自己的鍋走的」,另一句是「有煙火的屋子才有人進來,有枝的樹才有鳥落」,所以我們的靠老寶從不上鎖,即使你路過的不是本氏族的靠老寶,如果確實急需東西,完全可以自取。取過後,將來把東西再還回來就是。就是不還的話,也沒有人抱怨過路人取了裡面的東西。那個靠老寶裡面的東西並不很多,只有一些閑置的炊具和卧具,沒有貴重的皮張,但有我迫切需要的一樺皮簍狍肉乾,還有兩罐雪白的熊油。想著熊剛剛放過了我,滿懷敬畏的我就沒有吃熊油。我嚼起了狍肉乾,也許是雨水的影響,肉乾不那麼脆了,咬起來很費力。開始時我吃得很慢,吃著吃著,餓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了,我大口大口地吞咽著。我知道自己得救了。我不僅有了食物,而且還有了一個可以暫時休息和躲避風雨的地方。我彎著腰坐在裡面嚼著肉乾,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運的女人。我打算吃完后先睡上一覺,然後再尋找回營地的路。以我的判斷,靠老寶的附近一定會有人的。太陽已經落了一半了,從靠老寶裡面的松木縫隙中,仍然可以感受到它們那暖融融的餘暉。肚子里有了食物,就更加覺得睏倦了。正當我斜著身子躺倒,屈起腿,打算睡上一會的時候,突然聽見下面傳來一陣「嚓嚓」的腳步聲,腳步聲很快到了身下,只聽「撲通——」一聲,梯子倒在地上,是誰把梯子撤了。我以為聰明的黑熊一路跟了過來,想把我永遠困在靠老寶里呢。我探出頭來一看,哪裡是熊啊,原來是一個活生生的男人,他正端著槍虎視眈眈地望著我!他就是拉吉達。那個靠老寶是他們烏力楞的,他那天從這路過,看見梯子豎著,聽著靠老寶里有響聲,以為是黑熊在糟蹋東西,正準備撤了梯子絕了它的後路,一槍把它打死的時候,誰料我探出了頭,而且我的乳房也跟著探了出來,拉吉達說他第一眼看見我的時候,嚇了一跳。我頭髮散亂,臉頰和上身不僅被樹枝刮傷,還有被蚊蟲叮咬而起的疙瘩,不過我的眼睛卻打動了他,他說那眼睛又清澈又濕潤,他看一眼就心動了。拉吉達看出我是因為迷山才落得那副樣子,他什麼也沒有問,把梯子又豎了Page60起來,讓我順著它走下來。一落地,我就軟綿綿地撲入他的懷抱。那時我早已忘卻了自己是光著身子的。拉吉達說當我那雙柔軟的、溫熱的乳房一埋入他的懷抱;他就覺得渾身躁熱。他想這個女人的乳房既然進了我懷裡,就不能讓它們再入別的男人懷抱了。他萌生了娶我的念頭,就是在那個時刻。那是落日時刻,也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刻。

魯尼和哈謝一直追到額爾古納河,也沒有把娜傑什卡、吉蘭特和娜拉追回來。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他們是找到了樺皮船、順利地渡過河去了左岸,還是游水過去時被河水給捲走了?他們離開我們后,我們再到額爾古納河的時候,大家都沉默著,就像在內心哀悼著失去的親人。

魯尼和哈謝在返回的途中遇見了尋找我的坤得和依芙琳。他們以為我走失了三天,一定是死了。誰也沒有想到,在第四天的時候,我不僅平安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了一個男人。

拉吉達所在的烏力楞是他們那個氏族最大的,有三十多人。僅他家,就有十六口人。他有父親,三個哥哥,兩個妹妹,一個弟弟。這些哥哥娶了女人,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又為他們的家族增添了人口。我們成親的那一年,他最小的弟弟拉吉米只有三歲。拉吉達告訴我,他母親是個熱愛生育的女人,她在六十歲的時候難產生下拉吉米后就死了。她是在看了一眼哇哇哭著的拉吉米后,笑著走的。我遇見拉吉達的時候,他剛好為母親守滿三年的孝,不然我們的婚期還要拖長一段時日。

我對拉吉達說,我不能離開我們烏力楞,母親有些瘋癲了,她身邊需要人照顧。拉吉達說,那我就去你們那兒,反正我有那麼多兄弟留在了父親身邊。

拉吉達的父親是個善良的老人,他不僅同意兒子來我們烏力楞「入贅」,而且我們成親的那天,他還親自帶著一行人,把拉吉達送來。在送拉吉達的同時,他還帶來二十頭馴鹿作為我們結婚的禮物。

我的嫁衣是依芙琳為我趕做的。伊萬把娜拉染的那塊粉色的布送給了我,我讓依芙琳用它鑲嵌了嫁衣。那件藍色的大襟長袍的圓領、馬蹄袖口和腰身,滾的都是那塊粉布。我穿著它做了兩次新娘。如今這衣服還在我身邊,不過我已穿不得了。我老了,乾枯了,那件衣服對我來說太寬大了。那衣服的顏色也舊了,尤其是粉色,它比藍色還不禁老,烏突突的,根本看不出它原來的鮮潤和明媚的氣Page61象了。

我的婚禮是簡樸的,不過是兩個烏力楞的人聚集在一起,圍著篝火吃了一次飯。那個聚會沒有喜慶的氣氛,伊萬喝醉了,把酒肉嘔吐在篝火上,依芙琳直蹙眉,我知道,她覺得這是不吉祥的徵兆。達瑪拉和尼都薩滿表情冷淡,他們甚至都沒有對我說一句祝福的話。可我卻覺得無比幸福。當那個晚上我和拉吉達緊緊擁抱在一起,在新搭建的一座希楞柱里,製造出屬於我們自己的強勁的風聲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我記得那是個月圓之夜,從希楞柱的尖頂,可以看見一輪銀白的月亮。我把頭埋進拉吉達的懷裡,告訴他我從來沒有覺得這麼溫暖過。拉吉達對我說,他會讓這種溫暖永遠伴隨我。他親吻著我的一雙乳房,稱它們一個是他的太陽,一個是他的月亮,它們會給他帶來永遠的光明。拉吉達那天晚上說了好幾個「永遠」,這很像誓言,而誓言很少有永遠的。拉吉達喜歡打獵,而我為了能更多地和他在一起,常跟他出去打獵。一般來說,獵人是忌諱有女人跟著的,尤其是女人身上有月事的時候,認為那會帶來厄運。但拉吉達不忌諱,只要是在營地附近狩獵,他肯定會脫離大家,把我帶上。我跟他蹲鹼場打過野鹿,在灌木叢的洞穴中捕捉過水狗,在松樹林中射中過山貓。不過要是遇見「蹲倉」的黑熊,我一定會勸拉吉達放過它。

很多人都說林中最狡猾的動物是狐狸,而我覺得最狡猾的是山貓,也就是猞猁。猞猁的外形很像貓,但比貓要大多了。它通身黃褐色,附著灰色的斑點。它有著短短的身子,短短的尾巴,細長的四肢,耳端聳著兩撮長毛。山貓爬樹是最厲害的,轉眼間就能爬到一棵大樹的樹梢。它喜歡捕食野兔、灰鼠、山雞和狍子。它對這些動物發起攻擊。通常以樹為據點。它貓在樹上,看到它們從樹下經過,俯衝下來,咬斷它們的喉管,先吮吸血,然後再用爪子扒開皮,慢慢享用肉。我覺得它吮血的舉動是殘忍的,所以很討厭它。它不僅殘忍,而且狡猾,當它突然遇見黑熊或者野豬威脅它時,它會飛快地爬到樹上,當黑熊和野豬尾隨到樹底下的時候,它會猛然間撒下一泡尿來,淋在野獸身上,使它們沾染了臊氣后,再無與它周旋的興緻,敗興溜掉。所以在我眼裡,山貓像獵人一樣擁有子彈,它的子彈就是自己的尿水。山貓在冬天時喜歡埋藏吃不完的獵物,以備沒有捕食到獵物的時候充饑,是個留有後手的傢伙。拉吉達打山貓,很少動用槍支和子彈,他用的是原始的弓箭。往往在山貓爬Page62樹的瞬間,埋伏在林中的拉吉達就會把箭射出,它基本都能直接扎在山貓的咽喉上,使它一個跟斗栽下來。有一次,我們發現一隻山貓上樹追逐一隻山雞,拉吉達眼疾手快地拉弓射箭,真的是一箭雙鵰啊,山貓和山雞同時被擊中了!

我能夠懷孕,生下第一個孩子維克特,我想與水狗有關。從那以後,我就不打水狗了。

水狗就是水獺,它很喜歡吃水中的魚,所以它的洞穴與水源是相通的。只要在靠近河流的地方發現了洞穴,而這洞穴旁又有散落的魚骨的話,十有八九會找到水狗。水狗很悠閑,它白天時喜歡在河裡游水吃小魚,晚上回到洞穴休息。通常是我尋找到水狗所在的洞穴后,由拉吉達捕殺它們。那是我和拉吉達在一起后的第三年春天,我們發現了四隻還沒睜開眼睛的水狗幼仔。拉吉達說,水狗仔睜眼睛很慢,大約出生后一個月才睜開眼睛呢。我們知道它們的媽媽就在附近,所以沒動小水狗。傍晚時,大水狗從河水中游回洞穴,當它露出光亮的頭、拉吉達要對它下手的時候,被我制止了。我想那四隻小水狗還沒有見過媽媽,如果它們睜開眼睛,看到的僅僅是山巒、河流和追逐著它們的獵人,一定會傷心的。

我們放過了它們。之後不久,三年中一直沒有懷孕的我,肚腹中有了新生命的氣象,這使依芙琳看待我和拉吉達的目光發生了改變。在最初的那兩年中,她看到我的肚子一直癟著,總是冷言冷語地挖苦我們,說什麼拉吉達的外表像只虎,骨子裡卻軟得像老鼠,不然跟他在一起的女人為什麼會不懷孕?她還埋怨我,不該跟著拉吉達打獵,打獵的女人怎麼會有孩子呢?有一天晚上她睡不著覺,在營地溜達著,忽然聽見了我們的希楞柱里傳來的我的呻吟和拉吉達的吼聲。第二天她就撇著嘴、歪著鼻子對我說,你們做那種事用了那麼大的力氣,怎麼還弄不出孩子來?把我說得兩頰的肉就像火塘中的火炭,滾燙滾燙的。

我懷孕之後,就不跟著拉吉達出獵了。

拉吉達在相貌和性情上都很像父親。他雖然很瘦,但肩寬臂長,骨骼強健。他的眉毛不像別的男人那麼疏淡,很濃,這使他的眼睛彷彿籠罩了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看上去分外的寧靜。他跟林克一樣愛開玩笑,夏天時捉過花瓢蟲塞進我的褲腰裡,冬天下雪時悄悄往手裡攥上一把雪,塞到我的脖子里,把我冰得跳起來。我「哎喲」叫著,他就發出哈哈的笑聲。瓢蟲我是能忍受的,雪就不一樣了,所以一到下雪的時候,看見他攥著拳頭從希楞柱外進來,我就咯咯笑著躲閃,拉Page63吉達會說,你說一句好聽的話,我就饒過你。我怕冷,就說一大堆溫暖的話來求饒,讓那些肉麻的話融化了拉吉達手中的雪。

母親送我的新婚禮物,是一團火,也就是我眼前守著的火。這團火是她和父親結合時,母親的父親——我的那吉勒耶業送給她的,她從未讓它熄滅過,即使她瘋癲以後,搬遷的,時候,總不會忘了帶著火種。當她看到我穿上依芙琳縫製的嫁衣后,明白我是要做新娘了,她用手撫摩著我的臉頰,嘆息著說,你要有自己的男人了,額尼送你一團火吧。

母親從那吉勒耶業送給她的火上,取了一團火給我,那個瞬間我抱著她哭了。我突然覺得她是那麼的可憐,那麼的孤單!我們抵制她和尼都薩滿的情感,也許是罪過的。因為雖然我們維護的是氏族的規矩,可我們實際做的,不正是熄滅她心中火焰的勾當嗎!我們讓她的心徹底涼了,所以即使她還守著火,過的卻是冰冷的日子。

看著眼前這團比我還要蒼老的火,就彷彿看見了母親的身影。

也許是因為拉吉達太像父親了,母親很喜歡看拉吉達,看著他吃東西,看著他喝茶,看著他擦槍,看著他跟我開玩笑。她總是那麼痴痴地看著,很知足的樣子。可當我的肚子大了起來以後,她就不喜歡看拉吉達了,對他還表現出某種嫌惡。依芙琳說,達瑪拉是把拉吉達當作了林克的幻影,當她發現拉吉達使我懷孕后,她感覺是林克對她不忠了,所以才仇恨拉吉達。

我知道父親與尼都薩滿之間的恩怨,是在臨產的時候。拉吉達幫我搭了一個產房,我們叫它「亞塔珠」,男人是絕對不能進亞塔珠的。女人呢,也很忌諱幫別人助產,據說那樣會使自己的丈夫早死。當陣痛把我攪得發出野獸一樣的嚎叫的時候,依芙琳來了。依芙琳為了安撫我,給我講了兩個神話故事。她以為那美妙的故事會減輕我的痛苦,誰料它起的是相反的作用。我大叫著,說那都是騙人的鬼話!我完全被疼痛折磨得喪失了理智。依芙琳見狀,就沒有好氣地對我說,那我就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吧,這可不是騙人的故事,你聽了這個故事,可不要再叫了!

依芙琳一開始講述,我就停止了嚎叫,因為那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而且故事的主角是林克、達瑪拉和尼都薩滿,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

那還是一個疼痛的故事,它使我忘卻了自己的疼痛。當我聽完它的時候,維Page64克特平安降生了,他的哭聲為這個故事劃上了一個句號。我的祖父在世的時候,有一年夏天,他帶著氏族的人搬遷,走到約谷斯根河畔的時候,與另一個氏族的人相遇了,他們也在搬遷。於是兩個不同氏族的人停了下來,開始了三天三夜的聚會和狂歡。大家打來野獸,圍著篝火喝酒吃肉,唱歌跳舞。林克和尼都薩滿就是在那裡與達瑪拉相識的。依芙琳說,達瑪拉是那個氏族中最愛跳舞的姑娘,她穿著一條灰布長裙,能從黃昏跳到深夜,從深夜又跳到黎明。她那歡蹦亂跳的樣子格外討人喜歡,林克和尼都薩滿都喜歡上了她。他們幾乎是同時跟我的祖父說,他們喜歡那個叫達瑪拉的姑娘,要娶她為妻。祖父為難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愛上的是同一個姑娘。祖父把這事悄悄說與達瑪拉的父親,想讓他問問自己的女兒,她相中了哪一個?如果她一個也沒看上的話,事情就好辦了。誰知這個愛跳舞的姑娘跟她的父親說,這兩個小夥子都不錯,胖的看上去溫和、忠厚;瘦的看上去精明、開朗,她跟哪一個都行。這讓達瑪拉的父親和我的祖父都犯了難。她自己卻不犯難,她把林克和尼都薩滿的魂兒都勾出來了,而她自己卻穩著神,依然跳她的舞,每跳完一曲還要甜甜地沖別人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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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爾古納河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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