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2

正午-2

祖父最後想出了一個主意。他把林克和尼都薩滿都叫來,先對他們說,你們都是我可愛的兒子,既然你們看上的姑娘是同一個,這個姑娘又說你們誰都可以做她的新郎,那麼你們當中必須有一個人要做出讓步。他先問尼都薩滿,你願意讓達瑪拉跟林克在一起嗎?尼都薩滿搖了搖頭,說,除非是雷電化作繩索,把達瑪拉捆到林克面前,否則我不會答應的。祖父又問林克,你願意達瑪拉被你哥哥娶走嗎?林克說,除非這世界洪水滔滔,洪流捲走了我,而把達瑪拉和哥哥衝到一個島上,否則我不會答應的。祖父就說,那好吧,我求了天了,天讓你們用自己的箭來說話。

那時正值雨季,森林中有一種生長在樹上的白色蘑菇,會在這時節出現,我們叫它「猴頭」。它有拳頭那麼大,毛茸茸的。如果把猴頭蘑和山雞燉在一起,再嘴刁的人也會讚歎它的鮮美。猴頭蘑生長在柞樹上,它是一種有趣的蘑菇,一般是孿生的,如果你在一棵樹上發現了它,那麼在這棵樹附近,往往有另外一個與它相對著。

祖父就在約谷斯根河畔的森林中找到了兩個相對著的猴頭蘑,讓林克和尼都Page65薩滿比試箭術。也就是說,誰射中了猴頭蘑,誰就娶達瑪拉。如果雙方都射中,再找下一對猴頭蘑做靶子,總之是要決出勝負。依芙琳說,那兩棵生長著猴頭蘑的柞樹在一條線上,相距一個希楞柱那麼長的距離,看上去像是一對兄弟。林克和尼都薩滿帶著弓箭來到那兩棵樹前的時候,兩個烏力楞的人都跑來看。不過達瑪拉沒來,她穿著裙子,一個人在河畔跳舞。他們年輕的時候,都是射箭的好手。那兩隻猴頭蘑被陽光照得瑩白明亮、晶瑩剔透的,就像樹上長出的耳朵。當林克和尼都薩滿在祖父的一聲喝令下,同時將箭射出的時候,依芙琳說她捂上了眼睛。只聽得兩聲「刷刷」的聲響,像兩股風吹過,那是兩支離弦之箭發出的行走的聲音,不過那聲音瞬間就發生了變化,「刷刷」聲分裂出了「嚓——」和「篤——」的兩種聲響后,消失了。周圍寂靜極了。依芙琳說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林克面對的猴頭蘑上穿著箭,而尼都薩滿則把箭射偏了,它扎在樹身上,那上面的猴頭蘑完好無損。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林克贏得了達瑪拉。從那以後,尼都薩滿無論是射箭還是打槍,很少有準的時候,其實在此之前,他是個出色的射手。

依芙琳說,她一直懷疑尼都薩滿是故意讓著林克的。因為尼都薩滿看著他那支失敗的箭時,目光是那麼的鎮定。但我不這麼想,既然他跟祖父表示了他不能放棄達瑪拉,並且同意與林克用箭一決勝負,他一定會竭盡全力的。如果他改變了主意,一定是在最後的時刻。也許他不忍心看到林克失望的目光吧。當大家把林克贏得了達瑪拉的消息報告給她本人時,達瑪拉正坐在河岸上,用掌心兜著兩隻黑螞蟻,看它們角斗。她知道自己即將成為林克的新娘時,她站了起來,扔掉螞蟻,拍了拍裙子,笑了。她的笑容使大家相信她在心底是想嫁給林克的。

第二年給馴鹿鋸茸的季節,林克把達瑪拉娶到我們烏力楞。達瑪拉帶來了一團火和十五隻馴鹿。他們成親的時刻,尼都薩滿用刀子劃破了手指,人們眼見鮮血一滴滴地流下來,依芙琳要給他取鹿食草止血的時候,被尼都薩滿制止了。只見他豎起滴血的手指,放在嘴前吹了吹,那血竟奇迹般地止住了。

很久以前,有個獵人在森林中遇見一隻鹿,他射了兩箭,都沒有擊中要害。那鹿流著血,邊走邊逃。獵人就循著血跡追蹤它。想著它已受重傷,血流盡了,自然也就走不動了。然而追著追著,獵人發現血跡消失了,鹿順利地逃脫了。原Page66來這是只神鹿,它邊逃邊用身下的草為自己治療傷口。獵人採到了那種能止血的草,它就是「鹿食草」。依芙琳說,當大家看到尼都薩滿不用鹿食草,而是用自己的氣息止住血的時候,比看到血本身還驚恐。依芙琳說,從那以後,尼都薩滿的行為越來越異於常人。他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卻仍能精力充沛地走上一天的路。他光著腳踏過荊棘叢的時候,腳卻沒有一點划傷,連個刺都不會紮上。有一天,他在河岸被一塊石頭絆了腳,氣得沖它踢了一腳,誰知這塊巨石竟然像鳥一樣飛了起來,一路奔向河水,「咚——」地一聲沉入水底。大家從這超乎尋常的力量上,知道他要做薩滿了。那時我們氏族的薩滿去世已經三年了,新薩滿還沒有誕生。一般來說,新薩滿會在舊薩滿去世的第三年產生。他一定是本氏族的人,但他產生在哪一個烏力楞,卻是不確定的。沒想到,我的額格都阿瑪成了一名薩滿。依芙琳說當人們把置辦好的神衣、神帽、神鼓、神裙等跳神用的法具捧給額格都阿瑪的時候,他足足哭了一天一夜,哭得營地周圍的鳥兒都飛走了。後來另一個氏族的薩滿來我們烏力楞,為尼都薩滿主持任薩滿的儀式,他們跳了三天的神。我的祖父就在他們跳神的時刻死去子。維克特降生了,尼都薩滿的新形象也在我心中誕生了。我開始同情他和達瑪拉。我想命運已經把他自己射偏的那支箭又還給了他,他完全有權利讓它成為幸福之箭。我不再反感達瑪拉展開那條羽毛裙子,不再反感尼都薩滿在搬遷途中跟在母親身後。但他得到的,也永遠是她的背影。如果說閃電化成了利箭,帶走了林克,那麼尼都薩滿得到的那支箭,因為附著氏族那陳舊的規矩,已經銹跡斑斑,面對這樣的一支箭,達瑪拉和尼都薩滿的枯萎和瘋癲就是自然的了。維克特三歲的時候,魯尼娶了妮浩,那年大概是康德五年吧。在歡慶婚禮的篝火的灰燼旁,在黎明時分,達瑪拉永遠地走了。她是穿著尼都薩滿為她縫製的那條羽毛裙子,跳著舞走的。魯尼認識妮浩,與伊萬有關。娜傑什卡的離開,使伊萬變成了沉默的人。只幾年的光景,他就謝頂了。依芙琳張羅著要給伊萬再找一個女人,有一次她託了一個媒人,被伊萬知道了,他對依芙琳大發了一場脾氣。他說他的生命中只有一個女人,那就是娜傑什卡;他的生命中也只有一雙兒女,就是吉蘭特和娜拉,誰也不可能改變。

依芙琳總是把Page67別人氣哭,但那次伊萬把她氣哭了。伊萬是我們烏力楞的鐵匠。春天的時候,他常在營地生起一堆火來,為大家打制工具。打鐵通常要用四五天的時間,這時打鐵的火是絕對不能熄滅的。他打鐵的時候,吉蘭特、娜拉、魯尼和我喜歡跑去看。有一回淘氣的魯尼往打鐵用的狍皮風箱上撒了泡尿,伊萬很忌諱,說這樣打出的鐵具肯定被上了咒語,不會好的。結果打出的工具果然都有欠缺:砍樹刀的柄被鎚子敲斷了,魚叉的尖頂是鈍的,扎槍的槍頭就像白鶴的頭一樣彎曲著。從那以後,再打鐵的時候,伊萬見我們來了,就讓我們站在遠處看,絕對不許靠前。更不許碰鎚子、風箱、鉗子、墊鐵、爐子這些打鐵的器具。打鐵的時候不僅我們是不能靠前的,女人更不能靠前。好像女人是水,一靠前,會熄滅爐中的火焰似的。別的烏力楞的人知道伊萬打鐵的手藝好,春天的時候,他們往往順著樹號尋找到我們的營地,求伊萬打鐵。他們給伊萬帶來酒或肉,作為報酬。伊萬也從不會讓他們失望,他那雙能把石頭攥碎的手,好像就是為打鐵而生的。所以來人總是能心滿意足地帶著他們的工具離開我們的營地。娜傑什卡走後,伊萬把打鐵的時間改在秋天了。林間飛舞的落葉像一群黃蝴蝶,落在狍皮風箱上,也落在伊萬的身上。他打鐵仍然是那麼的鏗鏘有力,每一件經過錘鍊的器具也仍是那麼的精緻,所以求他打鐵的人仍是很多。就在這年的秋天,一個叫阿來克的獵人騎著馴鹿,帶著他的女兒來到我們營地,求伊萬為他打兩把砍樹刀。阿來克的女兒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她雖然沿襲著我們這個民族的女人生就的扁平臉,但下巴稍稍尖出一點,使她顯得很俏皮。她的高顴骨被兩綹劉海遮蓋著,細長的眼睛又黑又亮的。她梳著一條辮子,辮子上插著幾朵紫色的野菊花,笑起來甜甜的。她就是妮浩。依芙琳只看了她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小姑娘,說是有朝一日,一定要把她娶到我們烏力楞來,做她的兒子金得的媳婦。魯尼那時已到了成家的年齡了,他跟依芙琳一樣,也是一眼相中了妮浩。他本想讓依芙琳為他做媒人的,當他聽說依芙琳要讓妮浩嫁給金得的時候,魯尼主動出擊,他在妮浩即將離開的時候,當著全烏力楞的人向妮浩求婚。他對妮浩說,我喜歡你的笑容,我會把你裝在心裡,當我的心一樣保護著,你嫁給我吧。阿來克沒有想到他找伊萬打砍樹刀,竟打出了女婿。他認識林克,他從魯尼身上看到了林克的英俊和勇敢,當然願意妮浩嫁給魯尼。不過他說妮浩還小,再Page68過兩年才可以成親。

依芙琳已經悄悄跟金得說了,要為他和妮浩說親,而金得也相中了妮浩。所以魯尼的公開求婚,讓金得絕望得流下淚來。但依芙琳卻很沉得住氣,她附和著阿來克,說妮浩確實太小了,不能那麼早成親。就是定親的話,也要由媒人去正式說合一下,這麼好的一個姑娘,成親的事萬萬不能草率了。

妮浩離開我們營地的那個晚上,依芙琳把金得捆在一棵樹上,用一根樹條抽打他。她嫌他是個沒有骨氣的人,怎麼當眾流下了淚水,那不等於承認敗給魯尼了嗎?為女人流淚的男人,還會有什麼出息?!金得也確實沒出息,依芙琳打他一下,他就「哎喲哎喲」地叫喊一陣,這更激起了她的憤怒,她越發狠命地抽打他,並且咒罵金得和他父親坤得一樣,都是女人腳下的螞蟻,只能彎著腰活著,一身的賤骨頭、軟骨頭,活該遭女人的踐踏。她一直把那根樹條抽斷了,這才罷休。依芙琳鞭打金得的聲音傳遍了營地,誰也沒有上前阻攔,人們都知道依芙琳的脾氣,勸阻只能使她加重對金得的懲罰。

依芙琳的行為,讓魯尼覺得追逐他的狼已到眼前,而他站在了懸崖邊上,他做出了更為大膽的一個舉動。他在依芙琳鞭打金得后的次日離開了營地,他說要出去打獵,三天後才會回來。

三天後魯尼真的回來了,他帶來的獵物就是妮浩。他的獵物是由阿來克護送著的,他帶來了送親的隊伍,一行人喜氣洋洋地來到我們烏力楞。魯尼是怎麼說服了阿來克,讓他在妮浩還沒有完全成人的情況下,心甘情願地把女兒嫁給他,我們並不知道。我們看到的,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妮浩,她那嬌羞的笑容讓人感覺出她內心的喜悅,她一定是非常喜歡跟魯尼在一起的。

尼都薩滿主持了魯尼和妮浩的婚禮。他看了一眼坐在篝火旁卻仍然打著冷戰的達瑪拉,意味深長地對魯尼說,從今天起,妮浩就是你的女人了。男人的愛就是火焰,你要讓你愛的姑娘永遠不會感受到寒冷,讓她快樂地生活在你溫暖的懷抱中!他又把頭轉向妮浩,對她說,從今天起,魯尼就是你的男人了。你要好好愛他,你的愛會讓他永遠強壯,神會賜給你們這世上最好的兒女的!

尼都薩滿的話讓幾個女人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妮浩笑了,依芙琳撇著嘴,瑪利亞讚歎地點著頭,而達瑪拉,她不再打寒戰了,她眼睛濕濕地望著尼都薩滿,Page69臉上彷彿映照著夕陽,現出久違了的柔和的表情。

太陽下山了,人們手拉著手,圍著篝火跳舞的時候,達瑪拉突然帶著已經老眼昏花的伊蘭出現了。伊蘭無精打採的,達瑪拉卻神采飛揚,這實在太出人意料了。

我永遠忘不了母親那天的衣著,她上穿一件米色的鹿皮短衣,下穿尼都薩滿送她的羽毛裙子,腳蹬一雙高腰狍皮靴子。她把花白的劉海和鬢髮掖在頭髮里,向後梳,高高綰在腦後,使她的臉顯得格外的素凈。她一出場,大家不約而同發出驚嘆聲。那些不熟悉她的送親的人驚嘆她的美麗,而我們則驚嘆她的氣質。她以前佝僂著腰、彎曲著脖子,像個罪人似的,把腦袋深深埋進懷裡。可是那個瞬間的達瑪拉卻高昂著頭,腰板挺直,眼睛明亮,讓我們以為看見了另外一個人。與其說她穿著羽毛裙子,不如說她的身下綴著一片秋天,那些顏色彷彿經過了風霜的洗禮,五彩斑斕的。

達瑪拉開始跳舞了,她跳起來還是那麼的輕盈。她邊跳邊笑著,我從未聽見她那麼暢快地笑過。已經老邁的伊蘭趴在篝火旁,歪著腦袋,無限憐愛地看著它的主人。淘氣的小維克特見伊蘭那麼老實,就把它當作了一個皮墊子,坐了上去。他一坐上去就對拉吉達嚷著,阿瑪,阿瑪,這個皮墊子是熱乎的!維克特撿了一根草棍,用它撥弄伊蘭的眼睛,邊撥弄邊說,明天你的眼睛就會亮了,我再給你肉,你就能看見了!原來,有一天維克特朝伊蘭扔了一塊肉,誰知它睬都不睬,低著頭走掉了。我明白它是不想吃肉了,想把身體里的熱量儘快耗光,可是小維克特認為伊蘭的眼睛不好使了。

妮浩很喜歡達瑪拉的裙子,她像只圍繞著花朵的蝴蝶,在達瑪拉身邊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羨慕地看著那條裙子。魯尼大約覺得母親穿著羽毛裙子在眾人面前舞蹈不太莊重,他讓我想辦法把她叫走。可我不忍心那麼做。她看上去是那麼的充滿生機,我不願意驅散那樣的生機。何況除了依芙琳和金得之外,大家都為魯尼和妮浩的事而高興著。高興的時候是可以放縱情懷的。

篝火漸漸淡了,跳舞的人也越來越少了。送親的人都到伊萬那裡休息去了。只有達瑪拉,她還在篝火旁旋轉著。開始時我還陪著她,後來實在是睏倦得無法自持,就回希楞柱了。我走的時候,陪伴著母親的,只有昏睡的伊蘭、慘淡的篝火和天邊的殘月。Page70我有點不放心魯尼,怕他太鹵莽,妮浩承受不起,會弄傷她,因為她實在是太小了。我沒有回自己的希楞柱,而是到了魯尼那裡,想聽聽動靜。結果還沒到那裡,就見妮浩跑了出來。她哭著,見了我撲到我懷裡,說魯尼是個壞東西,他身上帶著一支箭,要暗害她。把我聽得笑了起來。我一邊安撫妮浩,一邊責備魯尼,對妮浩保證,如果魯尼再敢用箭傷害她,我就懲罰他,妮浩這才回去了。她邊走邊嘟囔嫁男人是個受罪的事。魯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我,我對他說,你著急把她搶來了,她是你的人不假,可她太小了,你先陪著她玩兩年,再做新郎吧。魯尼嘆了口氣,沖我點了點頭。所以最初的那兩年,魯尼和妮浩雖然住在一起,但他們的關係卻像兄妹一樣純潔。

我回到希楞柱里,想著母親孤獨地舞蹈著,就覺得周身寒冷。我牙齒打顫,拉吉達在黑暗中把我拉人他溫暖的懷抱。可我仍然覺得冷,不管他把我抱得多麼緊,身上還是打哆嗦。我睡不著,眼前老是閃現著母親跳舞的身影。

天上出現曙光的時候,我披衣起來,走到昨夜大家歡聚著的地方。結果我看到了三種灰燼:一種是篝火的,它已寂滅;一種是獵犬的,伊蘭一動不動了;另一種是人的,母親仰面倒在地上,雖然睜著眼睛,但那眼睛已經凝固了。只有她身上的羽毛裙子和她斑白的頭髮,被晨風吹得微微抖動著。這三種灰燼的同時出現,令我刻骨銘心。

林克走了,母親也走了。我的父母一個歸於雷電,一個歸於舞蹈。我們把母親葬在樹上,不同於父親的是,我們為她選擇的風葬的樹木不是松樹,而是白樺樹。做母親殮衣的,是那條羽毛裙子。尼都薩滿為達瑪拉主持葬禮的時候,南歸的大雁從空中飛過,它們組成的形態像樹叉,更像閃電。不同的是閃電是在烏雲中現出白光,而大雁是在晴朗中呈現黑色的線條。尼都薩滿為達瑪拉唱了一支送葬的歌,這首與「血河」有關的歌,讓我看出了尼都薩滿對母親的那份深深的愛。

我們祖先認為,人離開這個世界,是去了另一個世界了。那個世界比我們曾經生活過的世界要幸福。在去幸福世界的途中,要經過一條很深很深的血河,這條血河是考驗死者生前行為和品德的地方。如果是一個善良的人來到這裡,血河上自然就會浮現出一座橋來,讓你平安渡過;如果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來到這裡,血河中就不會出現橋,而是跳出一塊石頭來。如果你對生前的不良行為有了悔改之意,就會從這塊石頭跳過去,否則,將會被血河淹沒,靈魂徹底地消亡。Page71尼都薩滿是不是怕母親渡不過這條血河,才這樣為她歌唱?滔滔血河啊,

請你架起橋來吧,

走到你面前的,是一個善良的女人!

如果她腳上沾有鮮血,

那麼她踏著的,是自己的鮮血;

如果她心底存有淚水,

那麼她收留的,

也是自己的淚水!

如果你們不喜歡一個女人

腳上的鮮血

和心底的淚水,

而為她豎起一塊石頭的話

也請你們讓她,

平安地跳過去。

你們要怪罪,

就怪罪我吧!

只要讓她到達幸福的彼岸,哪怕將來讓我融化在血河中

我也不會嗚咽!

尼都薩滿唱歌的時候,妮浩一直打著哆嗦,好像歌中的每一個字都化成了黃蜂,一下一下地蟄著她。那時我們並不知道,她的前世與這樣的神歌是有緣的,她其實像一條魚一樣,一直生活在我們看不見的河流中,尼都薩滿的神歌是撒下的誘餌,把她擊中了。但那時我們以為她是被死亡嚇的,魯尼很心疼她,一直拉著她的手。妮浩在離開母親的風葬之地的時候說:她的骨頭有一天會從樹上落下來——落到土裡的骨頭也會發芽的。

達瑪拉去世后,尼都薩滿更懶得搭理日常生活了。什麼時候狩獵,什麼時候Page72給馴鹿鋸茸,什麼時候搬遷,他都不聞不問的。他消瘦得越來越快。大家覺得他已不適合做族長了,就推舉拉吉達為新族長。

拉吉達當了族長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烏力楞這個大家庭分化成幾個小家庭,大家雖然還一起出獵,但獵物運回營地后,除了皮毛、鹿茸、熊膽等歸烏力楞所有,拿它們換取我們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外,獸肉要以各家的人數為主,平均分配下去。這就意味著,不到節日的時候,人們不再聚集在一起吃飯,而是各吃各的。最擁護這個決定的,是魯尼。我明白,他不想再聽到依芙琳當著眾人的面,三天兩頭地譏諷天真爛漫的妮浩;更不想看到金得看待妮浩的那種貪饞而仇恨的目光。依芙琳對此堅決反對,他說拉吉達這樣做是沒有人性的,是在搞分裂,說伊萬和尼都薩滿是這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了,如果他們連和大家坐在一起吃東西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們跟誰說話去?難道讓尼都薩滿每天只跟瑪魯神說話,讓伊萬每天只跟馴鹿說話?我很清楚,依芙琳這是借尼都薩滿和伊萬的孤獨來訴說她自己的孤獨,她是不喜歡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吃飯。她常常流露出對他們父子的嫌惡。但我並不清楚這嫌惡的根源在哪裡。我去詢問瑪利亞,她幫我解開了這個謎團。

瑪利亞說,坤得原來是一個英氣勃勃的人,有一年他到阿巴河邊的集市上交換獵品,愛上了一個蒙族姑娘,可坤得的父親不同意,因為他和我的祖父已經為坤得和依芙琳定下了婚事。坤得迫不得已娶了依芙琳后,整天灰心喪氣的。依芙琳最看不起精神萎靡的男人,她常常數落坤得,把他說得一無是處。坤得的父親很反感,有一次就對依芙琳說,我要是知道你這麼對待坤得,我不如讓他退了婚,把蒙族姑娘娶回來!依芙琳這才明白坤得為什麼在她面前總是沒精打採的。性情好強的依芙琳氣壞了,一怒之下跑回我們烏力楞,發誓再不回到坤得那裡,那時她已懷有身孕。坤得受父親的指令,幾次來請她回去,都被她罵了回去。依芙琳生下了金得后,想到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就接受了坤得,不過她提出讓他到我們烏力楞來。到了我們烏力楞的坤得從此過著低眉順眼的日子,依芙琳稍有不快,就會拿他出氣。坤得為著金得,一直忍氣吞聲著。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依芙琳為了懲罰坤得,從來不和他睡在一起。瑪利亞說,有一次坤得和哈謝出去打獵,坤得喝多了酒,哭著告訴哈謝,說他活得根本就不像個男人,自從來到我們烏力楞,依芙琳沒有接受過一次他的求歡,說是為他生下一個孽種已經足夠了。瑪利亞覺Page73得依芙琳這樣做太過分,就私下勸慰了她幾句,誰知依芙琳大發雷霆,她說她依芙琳永遠不跟不喜歡她的入睡覺,她一想到在暗夜中,坤得可能會把她當作別人,就覺得噁心。瑪利亞說,坤得年輕的時候就像一棵碧綠的汁液濃郁的青草,到了依芙琳手裡,經過她天長日久的揉搓,已經成了一棵乾枯的草了。我這才明白,依芙琳為什麼會對別人的幸福和真情流露出某種嫉妒和鄙視。我同情坤得,但也同情依芙琳,因為他們跟尼都薩滿和達瑪拉一樣,都是為愛而受苦的人。

我跟拉吉達說,既然依芙琳有難言之隱,尼都薩滿和伊萬又確實很孤獨,大家還是像過去一樣,坐在一起吃飯吧。拉吉達對我說,你讓孤獨的人和歡樂的人坐在一起,他們會覺得更加的孤獨,還不如讓他們單獨呆著,那樣還有美好的回憶陪伴著他們。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女人能像娜傑什卡和達瑪拉那樣,牢牢地佔據伊萬和尼都薩滿的心。至於依芙琳,既然她嫌惡坤得,而他們又必須生活在一起,消除他們之間隔閡的唯一辦法,是讓他們更多地單獨呆在一塊。拉吉達說,兩個人日久天長地坐在一起,會越坐越衰老。他們互相望著衰老的臉,心也就會軟了。

於是,新族長的決定就在依芙琳的咒罵和抗議聲中執行了。依芙琳時常在晚飯時,在營地生起一團篝火,獨自坐在那裡吃東西。有的時候還對惦記她手中食物的、盤旋著的烏鴉破口大罵著。誰都知道,她罵烏鴉,就是在罵拉吉達。拉吉達並不在意,他說時間久了,依芙琳覺得這樣做是沒趣的,也就會和坤得、金得坐在一起了。果然,雪花到來的時候,依芙琳不再在營地生篝火了,她開始學會在自己的希楞柱里,圍著火塘吃飯。不過她對拉吉達仍然心懷不滿,老是挑剔他,不是說分配給她家的肉量少了,就是說肉里的骨頭太多了。拉吉達不分辯什麼,他下次分配獵物的時候,就把依芙琳叫去,讓她先挑。開始時依芙琳總是理直氣壯地拿最好的部位的肉,幾次之後,她發現拉吉達總是把最次的肉留給自己,就不好意思了,從此不再挑肥揀瘦的。

那年的夏天到冬天,圖盧科夫一直沒有來我們的營地。我們的麵粉已經短缺了。拉吉達正準備和哈謝到珠爾干去交換食品的時候,營地來了一個騎著三河馬的矮胖的漢人,他叫許財發,山東人,在珠爾干開了兩家商鋪,看上去面目和善。他與拉吉達的大哥相熟,特意進山來為他送東西。拉吉達的哥哥惦記著弟弟,就分了一些麵粉、食鹽和酒,讓許財發送到我們烏力楞。他告訴我們,在原來的珠Page74爾干,也就是現在的烏啟羅夫,日本人成立了「滿洲畜產株式會社」,以後交換獵品,都要去那裡。不過日本人很能剋扣人,以灰鼠皮為例,一張灰鼠皮只能換一盒火柴,三張灰鼠皮換一個彈殼,六張灰鼠皮換一瓶酒,七張灰鼠皮只換一小盒茶葉。很多安達看生意沒法做了,該溜的都溜了。

依芙琳說,這日本人比圖盧科夫還黑心?

許財發知道圖盧科夫,他說,圖盧科夫已經回蘇聯去了,黑心人遇見黑心人,留下的只能是更黑心的人!

我惦記著羅林斯基,就跟許財發打聽他。許財發說,羅林斯基是個好人啊,不過他命不好!他這些年戀上了酒,去年冬天,他從扎蘭屯往烏啟羅夫運一批貨物,與狼遭遇,馬受了驚,一路狂奔,貨物沒事,他倒是活活被馬給拖死了。

依芙琳「哼」了一聲,說,貨物當然會沒事了,貨物本來就是死東西!

許財發說,他們以後也不敢貿然進山來送貨了,如果被日本人知道,恐怕沒什麼好果子吃。他卸下貨物后,只喝了幾口酒,吃了兩塊肉,就下山了。拉吉達送了他一些灰鼠皮和狍皮。

許財發走後不久,一個下雪的日子,三個騎馬的人來了。一個是日本人,叫吉田,是個上尉;一個是日本人的翻譯,是個漢人,叫王錄;還有一個叫路德的鄂溫克獵民,是他們的嚮導。那是我第一次聽人講日本話,那嘰哩哇啦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人短著舌頭在說話,不僅我被逗笑了,小達西和維克特也跟著笑了。吉田見我們笑,皺起眉頭,很不高興的樣子。王錄是個好心人,他見吉田對我們的嘲笑表現出敵意,就編瞎話對吉田說,鄂溫克獵民喜歡一個人的講話時,就會對他發出笑聲。吉田的眉頭就舒展開了。吉田說,前年的時候,大部分獵民被召到山下,開了會,重新選了自己的部族長。你們是被遺落的。不過我們不會忘記你們,我們來了,你們就會過上幸福的生活。他說蘇聯人都是壞人,以後不許和他們打交道,日本人才是你們最可信賴的朋友。知道他聽不懂我們的話,所以王錄一翻譯完吉田的話,依芙琳就說,狼要吃兔子的時候,總要說兔子是漂亮的!哈謝也說,是我們的朋友的話,一張灰鼠皮為什麼只換一盒火柴,羅林斯基起碼能給我們五盒!拉吉達說,這些日本人帶來的看來只是鍋,他們等著我們的肉下鍋呢!魯尼說,他們的舌頭那麼短,我看吃肉也不那麼容易!魯尼的話讓大家笑起來。但一直垂著頭的伊萬卻沒有笑,他失神地看著自己的那雙大手,就像看著兩個生Page75銹的鐵具,一臉的茫然。吉田見翻譯和嚮導也跟著笑了,以為是在贊同他的話,也跟著笑了,並向大家豎起大拇指。

我們被召集到一起聽吉田講話的時候,尼都薩滿沒有來。當吉田問王錄,這個烏力楞還有什麼人沒到場的時候,尼都薩滿進來了。他手持神鼓,披掛著神衣,穿著神裙,沒戴神帽,任那稀疏、斑白的頭髮披散著。他那怪異的樣子把吉田嚇得打了個哆嗦。他後退了一步,張口結舌地指著尼都薩滿問王錄,他是什麼人?王錄說,他是薩滿,就是神!吉田問,神是做什麼的?我告訴他,神能讓河流乾涸,也能讓枯水橫流;能讓山林獐狍遍地,也能讓野獸絕跡;但王錄翻譯過去的卻是,神是為人治病的。吉田的眼睛亮了,他說,那他就是醫生了?王錄說,是。吉田就撩起褲管,指著他腿上的一道剛被樹枝劃出的血痕問尼都薩滿,你能讓這傷痕立刻消失嗎?王錄面露驚慌之色,但尼都薩滿卻很平靜,他讓王錄告訴吉田,如果他想讓自己的傷口消失,那得以他騎的那匹馬作為犧牲品。他說這話的時候,一改平日的瘋癲和消沉之氣,那麼的鎮定自若。吉田以為尼都薩滿要殺他的馬,他火了,說那匹馬是戰馬,是從上百匹馬中挑選出來的,是他的好夥伴,絕不能殺的!尼都薩滿說,如果你想讓戰馬存活,就不會看到傷口結痂的情景。而且他說他尼都薩滿讓戰馬死去,不會用刀,而是用舞蹈結束它的性命。吉田笑了,他根本不相信尼都薩滿有這樣的神力,所以他痛快地說,如果尼都薩滿果真能用舞蹈讓他的傷口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願意獻上自己的戰馬。但如果他失敗了,尼都薩滿要當眾燒了自己的法器法衣,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諒。當王錄把這些話翻譯完的時候,希楞柱里一派死寂。那時正是黃昏時分,太陽半落不落的,尼都薩滿說,要等黑夜來臨了,才能開始跳神。吉田意味深長地說,你要等來的,一定是你的黑夜。當王錄翻譯完這句話后,他對尼都薩滿說,要不就不跳了,就說今天體力不行,改日再跳。尼都薩滿嘆了口氣,對王錄說,我要讓他知道,我是會帶來一個黑夜的,但那個黑夜不是我的,而是他的!黑夜降臨了,尼都薩滿敲起神鼓,開始跳舞了。我們蜷縮在希楞柱的四周,為他擔憂著。自從馴鹿的瘟疫事件發生后,我們對他的法力都產生了懷疑。他時而仰天大笑著,時而低頭沉吟。當他靠近火塘時,我看到了他腰間吊著的煙口袋,那是母親為他縫製的。他不像平日看上去那麼老邁,他的腰奇迹般地直起來了,他使神鼓發出激越的鼓點,他的雙足也是那麼的輕靈,我很難相信,一個人在舞Page76蹈中會變成另外一種姿態。他看上去是那麼的充滿活力,就像我年幼的時候看到的尼都薩滿。

那時我正懷著安道爾,還不到臨產的日子,但我心驚肉跳地看尼都薩滿跳了一陣神后,開始覺得肚子一陣一陣地絞痛。我的手心和額頭頻頻出汗,我把手伸向拉吉達,他以為那汗是被嚇出來的,就在我的耳朵旁悄悄吻了一下,安撫我。就這樣,我忍著劇痛,看完了尼都薩滿跳神。我怎麼也沒有想到,與母親在魯尼婚禮上的舞蹈一樣,那也是尼都薩滿最後一次的舞蹈。舞蹈停止的時候,吉田湊近火塘,把他的腿撩起,這時我們聽到了他發出的怪叫聲,因為他腿上的傷痕真的不見了!那傷痕剛才還像一朵鮮艷的花,可如今它卻凋零在尼都薩滿製造的風中。

我們跟在尼都薩滿身後,走出希楞柱,去看馬。在星光映照的雪地上,在營地的松林中,我們只看到兩匹佇立的馬,吉田的那匹戰馬,已經倒在地上,沒有一絲氣息。這匹戰馬讓我想起我開始有記憶的那個時刻,倒在夏日營地的那隻灰色的馴鹿仔。吉田撫摩著那匹死去的、身上沒有一道傷痕的戰馬,沖尼都薩滿嘰哩哇啦地大叫著。王錄說,吉田說的是,神人,神人,我們需要你!神人神人,你跟著我走,為日本效力吧!

尼都薩滿咳嗽了幾聲,返身離開我們。他的腰又佝僂起來了。他邊走邊扔著東西,先是鼓槌,然後是神鼓,接著是神衣、神裙。神衣上綴著許多金屬的圖騰,所以它們落在雪地的時候,發出「嚓嚓」的聲響。除了妮浩,我們都圍聚在死去的戰馬身邊,就像守著一塊從天而降的巨石,獃獃地看著尼都薩滿的背影,誰也沒有起身。我們看著他在前面扔東西,而妮浩慢慢地跟在他身後拾撿著。尼都薩滿扔一件,她就拾起一件。當他的身體上已沒有一件法器和神衣的時候,他倒在了地上。

就在那個夜晚,因為來不及搭建一座專為生產的亞塔珠,我來到尼都薩滿的希楞柱里,生下了安道爾。我知道,尼都薩滿走了,可我們的瑪魯神還在,神會幫我渡過早產的難關的。我沒有讓依芙琳留在身邊,在尼都薩滿住過的希楞柱里,我覺得光明和勇氣就像我的雙腿一樣,支撐著我。當安道爾啼哭著來到這個冰雪世界時,我從希楞柱的尖頂看見了一顆很亮的發出藍光的星星,我相信,那是尼都薩滿發出的光芒。Page77吉田離開我們營地了。他騎著戰馬來,返回時卻是徒步。他把另外兩匹馬送給我們了。他無精打採的,就像一個擁有銳利武器的人與一個赤手空拳的人格鬥,卻吃了敗仗,滿懷沮喪。

達西喜歡這兩匹馬,他成了它們的主人。那個冬天,他每天都要把馬放在向陽的山坡上,讓它們能夠吃到枯草。背陰山坡的草,都被厚厚的積雪掩埋了。因為坤得以前換來的一匹瘦馬沒有養活,依芙琳對馬是最反感的。她說既然來到我們烏力楞的第一匹馬沒有給我們帶來幸運,這兩匹日本人留下的馬只會帶來災禍。

第二年的春天來得似乎格外早。安道爾還不會走路呢,我就把他吊在營地的搖車裡,讓維克特看著他,我和拉吉達去做鹼場。

堪達罕和鹿喜歡舔舐鹼土,獵人們掌握了這個習慣,就在它們經常出沒的地方,先把地面的土挖出一尺來深,然後再用木楔鑽出一個個坑,把鹽放進去,再把挖出的土培上,使土地鹼化。這樣鹿經過這裡時,就喜歡停下來舔鹼土吃。我們只需隱蔽在鹼場外的樹林中,就能把它們打死。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鹼場就是鹿的墓地。

我們烏力楞有一大一小兩片鹼場,但連續兩年,在雨後的夜晚我們去蹲鹼場,都毫無收穫。拉吉達說我們的鹼場做的位置不太理想,太靠近水源丁。他說堪達罕和鹿都喜歡在向陽山坡活動,鹼場應該做在那裡。拉吉達偷著下了一次山,到烏啟羅夫的許財發那裡換來兩袋鹽,做了一片鹼場。

我們用了兩天時間,把新鹼場做成了。拉吉達趴在我耳邊說,這片鬆軟的鹼土就是最好的鋪,我們應該在這裡要一個女兒。他的話讓我激動起來,我彷彿看見了像花蝴蝶一樣圍繞著我們的女孩,我說,這真是個好主意。春日的陽光是那麼和煦,它們照耀著新鹼場,那絲絲白光就像入了土的鹽發出的芽,鮮潤明媚。我們無所顧忌地擁抱在一起,為這春光注入一股清風。那是最纏綿的一次親昵,也是最長久的一次親昵,我的身下是溫熱的鹼土,上面是我愛的男人,而我愛的男人上面,就是藍天。在那個動人的纏綿的過程中,我一直看著天上的雲。有一片白雲連綿在一起,由東向西飄蕩著,看上去就像一條天河。而我的身下,也流淌著一條河流,那是女人身下獨有的一條暗河,它只為所愛的男人涌流。

夏日來臨的時候,有一天清晨起來,我去給馴鹿擠奶,突然暈倒在地。等我醒來的時候,拉吉達笑眯眯地看著我,溫存地說,那塊新鹼場真是不錯,看來你Page78的肚子已經守到一隻小梅花鹿了。我想了起來,在懷安道爾的時候,我也曾暈倒在地,那次拉吉達被嚇壞了。

就在我們給馴鹿鋸茸的時候,營地來了三個人,其中的兩個是我們的熟人了:嚮導路德,翻譯王錄。另一個也是日本人,不過他不是吉田,而是鈴木秀男。他又矮又瘦,留著一撇八字鬍,穿著軍服,背著槍,一到營地就要酒要肉,酒肉落肚后又讓我們給他唱歌跳舞,很囂張。王錄說,日本人在烏啟羅夫的東部成立了「關東軍棲林訓練營」,也就是後來人們所說的「東大營」。鈴木秀男這次來,就是召集男獵民下山接受訓練的。凡是十四歲以上的男人,都必須接受訓練。拉吉達說,我們是山上的獵民,為什麼要下山呢?王錄說,反正下山也就一個來月,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違抗他們只能是自討苦吃,不如跟著下山去擺擺樣子,喊喊號子,練練槍法,權當是去逛風景。拉吉達說,那不是讓我們充軍嗎?我們就是充軍的話,也不能做日本人的兵啊。

王錄說,這哪是充軍啊,就是受訓,又不打仗,很快就會回來。

拉吉達嘆了口氣,說,真要是充軍的話,我們就當海蘭察那樣的兵。

海蘭察的故事,我還是聽父親講的。

海蘭察是鄂溫克人,他幼年喪父,母親早逝。他很小的時候就去海拉爾給一個商號放馬。他沒去放馬前,那個商號的馬常遭狼害,他去了以後,狼都不敢靠前了。據說他睡覺的時候,會發出虎一樣的嘯聲,聲音能傳到幾里之外。狼群自然是遠遠地避開他放牧著的馬群了。乾隆年間,海蘭察應徵入伍,出征新疆,參加了平定準噶爾的叛亂,活捉了一名叛軍將領,從此聲名大振。乾隆帝很賞識他,又先後讓海蘭察率兵出征緬甸、台灣、西藏等地,他成了赫赫有名的鄂溫克將領。父親說,海蘭察不僅勇猛過人,而且英俊健壯,他對我說,你將來要找男人,就找海蘭察那樣的!我還記得當時我就搖著頭對父親說,那可不行,他睡覺時發出跟老虎一樣的叫聲,把我的耳朵震聾了可怎麼辦哪?我的話讓父親笑彎了腰。

依芙琳「哼」了一聲,說,要是海蘭察活到今天,日本人敢來我們這裡嗎?海蘭察趕跑過高鼻子的英國人,他還怕矮鼻子的小日本?他不把他們的腸子打得流出來才怪呢!

王錄嚇得嘴都哆嗦了,他對依芙琳說,這個日本人現在能聽懂一點鄂溫克語,千萬不能當著他瞎說,要掉腦袋的。Page79依芙琳說,人就一個腦袋,別人不砍的話,它自己最後也得像熟透的果子爛在地上,早掉晚掉有什麼?

鈴木秀男感覺到談話的氣氛有點緊張,他就追問王錄,這些「野人」在說什麼?他不像吉田管我們叫「山民」,他稱我們為「野人」。王錄告訴他,野人們在說,下山受訓是好事情,他們很願意跟著去呀。

鈴木秀男狐疑地指著依芙琳說,那為什麼這個女人看上去不高興?

王錄隨機應變地說,這個女人嫌受訓的都是男人,她說山上的女人跟男人一樣強壯,為什麼不讓女人去?

鈴木秀男笑了,他連連說著,這個女人好呀,這個女人好呀,她的鼻子要是不歪就更好了。當王錄把這話完整地翻譯完時、大家都笑了。依芙琳也笑了。依芙琳說,你告訴他,我要是鼻子不歪,他就不會在山中看見我了,我就當皇後去了!說完,她嘆了一口氣,掃了一眼坤得和金得,說,我樂得他們離開,讓我清凈清凈。他們要是在兵營里把骨頭錘鍊硬了,也算我依芙琳有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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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爾古納河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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