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的人永遠在一起

相愛的人永遠在一起

油燈晃了幾下,蠟油溢出了燈台,慢慢流淌在了櫃檯上。我想要去撥一撥燈芯,忽然卻看到了櫃檯上的蠟油慢慢凝成了幾個繩頭大的楷體字——「我一直在這裡等著你。」

相愛的人永遠在一起

庄秦

伊蓮一直希望今年的情人節,我能與她一起過。於是我約她在千里之外的簋城古鎮見面,我們是網友,從沒見過面,但我們早就已經感覺到對方就是自己尋找的另一半。我們會分別趕往簋鎮,約在鎮口那棵大榕樹下不見不散。

那天我遇到了一點意外,等我到達簋鎮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我很擔心伊蓮是不是還在榕樹下等著我。當我看到她身著一襲白衣幽怨地望著我時,我那懸著的心落回了原處。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我立刻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解釋著遲到的原因。她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地抽出了手,說:「你的手好冷。」是啊,雖然已經是二月了,可天氣還是很冷。

伊蓮挽著我,我們沿著一條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走進了簋鎮。也許是天黑了的原因,街市邊的店面都關了,鎮里一片漆黑。簋鎮保持了千餘年的舊貌,就連路燈也沒有安一盞,所幸那天的月亮很圓,而且我們依稀看到在街市的盡頭,亮著兩盞白色的燈籠。當我們走近后,才看到燈籠上面寫了兩個字:旅店。這旅館很是破敗,班駁的木牆證明這房子已經存在很多很多年了。

推開薄薄的木門,我與伊蓮走進了這破舊的旅館。在昏暗的油燈下,我們看到了一個佝僂著腰身的老太太站在櫃檯后,一雙無神的眼睛愣愣地看著我們。我看不出她的年齡有多大,但從她的五官來看,依稀可以知道她年輕時,也曾經是個美女。

她穿了一件水綠色的旗袍,樣式很老了,卻漿洗得很乾凈。頭髮在腦後挽了個髮髻,看上去很隨意,但看上去怎麼都覺得舒服。在她面前的櫃檯上,擺著一隻碗,在她的手裡則握著一柄長長的筷子。

「老人家,還有空房嗎?」我輕聲地問道。

「有啊,我這裡什麼都不缺,就是缺住店的客人。」老太太的聲音很乾癟,漏風的牙齒讓她的語句聽上去有些含糊。

「那麻煩您給我們一間乾淨的客房吧。」我摟著伊蓮的肩膀,向櫃檯走了過去。我看到老太太端起了碗,筷子在碗里夾起什麼東西塞進嘴裡,然後吱溜一聲吸進了肚子里。

我的心臟猛然核突的砰砰跳了起來,因為離得太近,我看清了老太太吃的是什麼——那是幾隻又肥又大的蛆蟲!好噁心,我嚇得登登登向後退出幾步,駭然地坐在了木椅上,渾身泛起一層雞皮疙瘩,額頭上全是濡濕的冷汗。

「年輕人,你怎麼了?」老太太愣著問我。這時我才看清她筷子上哪有什麼蛆蟲,明明是幾粒飽滿的白米飯。一定是我眼花了吧,一定是我太勞累了吧。

老太太走出了櫃檯,把房間的鑰匙遞給了我。我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勢很奇怪,兩個膝蓋很僵硬,長長的褲腿拖在了地上,我看不到她的鞋。看她走得這麼蹣跚,我想上前一步去攙扶,卻忽然聽到窗戶嘩啦嘩啦直響,然後啪的一聲,一塊玻璃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伊蓮被這突然發出的聲音驚得撲進了我的懷抱,我也感到了心驚肉跳,而那老太太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沒事,屋外的長街起風了。」

從窗外掠進來的風在破舊的旅館里呼呼亂轉,櫃檯上的油燈燈光也隨之不定搖曳,把我們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看上去就如幢幢鬼影一般。我突然感覺到一種陰冷的氣息正慢慢包圍著我。我望了一眼伊蓮,她也裹著外衣渾身瑟瑟發抖。老太太似乎發現了我們的異樣,她咳了一聲,然後淡然地說:「是他來了,他馬上就要來了。」

「誰要來了?」我大聲問道,聲音竟有點顫抖。

「是我的男人,他馬上就要回來了……」還沒說完,老太太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身體不停地顫慄著。

我走到了她身邊,想幫她錘錘背,可當掌心剛拍在她的背上,我的動作忽然凝滯了——在她的外衣下,似乎空無一物,又似乎在一片虛空中藏著什麼堅硬的東西,咯得我的手掌一陣生硬的疼痛。

老太太慢悠悠地轉過頭來,用一雙空洞的眼睛望了我一眼,然後幽幽嘆了一口氣。

「你的衣服下是什麼?」我驚懼地問道。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撂開了外衣——在衣物下,只有一排已經發黑的骨架,幾隻肥大的蛆蟲慢慢地爬過,彷彿在對我耀武揚威一般。

「你是鬼!」我幾乎崩潰,身後的伊蓮則一聲尖叫,然後暈倒在了地上,而我也覺得頭暈目眩,腦子裡一團亂麻。

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看到老太太坐在我對面,眼裡不再是冰冷與木然了,反而有了點和藹。伊蓮坐在我身邊,緊緊握著我的手,大概是因為恐懼,她的手和我一樣冰冷。

老太太悠悠地對我們說:「是的,我是鬼,但是我不會害你們的。我到這裡來,只是為了來完成一個約定。」老太太名叫朱槿,她慢慢講出了她的故事。

很多年以前,簋鎮是南北官道交匯的地方,一片繁榮。朱槿是簋鎮最大一個財主家的九房姨太太,年輕貌美,還做得一手好女紅,深得財主的寵幸。在常人看來,朱槿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日子,真是羨煞旁人了。但是只有朱槿自己知道,她並不快樂。因為她不愛財主,她愛的是與自己青梅竹馬的一個書生。書生叫寒楊,赴了七年考都名落孫山,為了離心上人朱槿近一點,寒楊乾脆放棄了趕考,到財主家做了長工。

每當財主出外收租,朱槿就會避開旁人到柴房去與寒楊幽會。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們的事很快就被財主知道了,於是他倆決定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私奔到天涯海角去。

朱槿與寒楊約定了當晚三更天在柴房見面,可還沒有入夜,財主就帶著家丁衝進了朱槿的屋裡,用鐵索捆住朱槿,把她帶到了河邊。朱槿被塞進了一個鐵籠里,朱槿知道,她會被連同鐵籠一起扔進湍急的河流里。這是簋鎮處罰失節女子最嚴酷的私刑——浸豬籠。朱槿在被投進河裡前,眼裡流下了淚水。她不是因為死亡的恐懼而掉淚,她是為了寒楊而落淚水。寒楊會在柴房裡苦苦地等待著她,他會不會因為看不到朱槿的到來而焦急?他會不會因為朱槿的失約而心傷?

朱槿死在了河底,因為她的屍身沒有入土為安,所以沒有辦法進入輪迴,她變成了一縷漂浮在世間的冤魂。一個被朱槿遭遇感動了的土地神仙悄悄教了她幾句咒語,這會讓她可以在每年自己的忌日幻化成人形出現在人間,而那一天也正是她決定與寒楊私奔的日子。

朱槿在這一天,一定會回到簋鎮,原來柴房所在的那個地方,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屋裡等待著寒楊的到來。她希望寒楊不要忘記他們之間的約定,她希望每年的這個時候寒楊都會來到她身邊。

「那你等到寒楊了嗎?」伊蓮問道。她的眼睛微微泛出了淚光,她也被朱老太太的痴情感動了。

朱老太太黯然搖了搖頭,說:「我從來都沒有看到他,也許他早已經死了,進入了五界輪迴。有時我會把一陣吹過的風當作是他的魂魄,有時會把一陣下過的雨當作是他落下的眼淚……」她剛說完,屋外忽然一道閃電,然後噼里啪啦落下了密密麻麻的雨點。朱槿驚喜地說:「聽吧,下雨了,那是寒楊的淚啊!」

伊蓮嚶嚶地低聲飲泣了起來,她已經被他們的愛感動得落下了淚,而我也覺得心裡最柔弱的地方隱隱作痛。

油燈又晃了幾下,蠟油溢出了燈台,慢慢流淌在了櫃檯上。我想要去撥一撥燈芯,忽然卻看到了櫃檯上的蠟油慢慢凝成了幾個繩頭大的楷體字——「我一直在這裡等著你。」

我連忙叫朱老太太過來,她看到櫃檯上的字,立刻身體劇烈地顫抖了起來。而就在這時,我們似乎都聽到從屋裡最幽深的黑暗裡,傳來了斷斷續續的聲音,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槿妹,我一直都在這裡的。那天晚上,我在柴房裡沒有等到你,卻等到了那個財主。他和家丁把我五花大綁,塞進了一門火炮里,還裝上了無數火藥。點燃引線后,一聲巨響,我被送上了天,然後與火藥一起炸得粉身碎骨。我的血肉撒落在了簋鎮的每一個角落,永遠沒法入土為安,我也變成了一個孤魂野鬼,四處漂泊。後來我遇到了一個同情我的土地神仙,他教了我一句咒語,這句咒語可以讓我在忌日的那天將魂魄固定在一個地方,不再被風吹走。於是每當到了這一天,我就會讓魂魄依附在柴房所在的位置。我只想看著你,槿妹,我一直以為你還活著,所以不敢顯身,因為我怕會嚇到你。沒想到,你竟然也是四處飄遊的魂魄,早知道如此,我就與你的魂魄交融到一起,永永遠遠在一起,我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在我們的面前,朱槿的身形漸漸變得模糊了起來,「倏」的一聲,她身上的衣物忽然一軟,攤在了地上,而她已經不見了。我與伊蓮只聽到了呼呼的風聲,兩股旋風輕快地在我們身邊流連片刻后,呼嘯著衝出了窗戶。而在那一瞬,屋裡的油燈又搖晃了一下,滅了。屋裡陷入了一片漆黑。

伊蓮在我的懷裡,問我:「朱槿變成鬼已經那麼多年了,為什麼寒楊還一直以為朱槿活著?不管誰都活不了幾百年的啊。」

我答道:「也許變成鬼魂后,再有沒有了時間的概念。又或者,因為寒楊太愛朱槿了,他早就忽略了時間對他們的影響。」

「那我情願相信是第二個解釋。」伊蓮緊緊抱住了我,用她的嘴制止了我的下一句話。

我們一直這樣親吻著,我們幾乎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忽然我聽到了雞鳴的聲音,我望了一眼窗外,天邊正在露出一線魚肚白,雨早就停了。

我幽幽嘆了一口氣,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已經變得有點模糊了。

我對伊蓮說:「每年的這個時候,我們也都到這裡來見個面吧,作為一個紀念吧。」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伊蓮的眼裡寫滿了詫異。

我又怎麼能告訴她,我在來的路上遇到了泥石流,我乘坐的客車被衝進了湍急的大江里。我試圖撞開車窗,卻被水流衝進了暗礁之下,永遠不會被人發現。我也沒辦法進入輪迴,我會變成野鬼在世間飄蕩。我想與伊蓮見面,我渴望見到她,哪怕我已經變成了一縷飄蕩在天地之間的孤獨魂魄。我心中的渴望越來越強烈,我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向簋鎮的方向飄移而去。而當我到達簋鎮后,竟驚喜地發現伊蓮也能看到我。難道是我心裡的愛,真的感到了天地嗎?

可是我又怎麼能把這一切告訴伊蓮?

我的眼裡淌出了淚。

陽光漸漸透過窗欞射進了旅館,我看到自己的身形越來越模糊,我終於變成了一縷魂魄,從伊蓮的懷抱中漂浮了出來,透過了頭頂的屋脊,漂在了空中。

我往下看去,腳下的旅館「轟」的一聲坍塌了,變成了一片廢墟。一股暗紅色的旋風從瓦礫下沖了出來,飄到我身邊,緊緊包裹住了我。

我聽到了一個聲音,是伊蓮的聲音。

「我也有件事沒告訴你,今天我乘飛機從外地趕過來見你,但是卻遇到了空難,空中劇烈的爆炸令我粉身碎骨。我的魂魄飄蕩在雪山之上,我想與你見面的思緒令我的靈魂不由自主來到了簋鎮。你知道為什麼我能看到你嗎?因為我們已經變成了同類——我們都是一縷遊盪的魂魄。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永永遠遠可以在一起……」

一陣風吹來,我與伊蓮歡快地糾纏到一起,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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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動詞—恐怖十三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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