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部落的早晨
「無名之地」。
第二天早上,朱瑪琳是最後一個起床的人。
晚上看到了長臂猿,讓她的心怦怦直跳。天亮后她的感覺才好些,這時她聽到了本尼和薇拉間的談話——
「……那是一隻蜈蚣,不是千足蟲。」
他們在繼續交流昆蟲的故事。
當朱瑪琳走到空地,看不出昨晚貪吃的猴子留下的痕迹,但有一個奇怪的場景:部落里的一個男人,正蹬著一輛固定自行車,像在舊金山的健身房一樣健身。
海蒂也比其他人起得晚。當她從叢林里的公廁回來時,同樣注意到了南夷人在騎自行車。她走近細看,才發現自行車連接著蓄電池,用來給電視機發電。
「讓我看看。」
莫非從背後走過來,把她嚇了一跳。他朝騎自行車的人點頭致意,然後仔細地觀察了一番。
「真棒!」他情不自禁地喊起來,「看這兒,是固定軸。它把架子固定了起來,這樣後輪就可以與滾輪反向旋轉,從而產生摩擦。對,這是離心式離合器,一架完美的串聯式馬達。電線連接到十二伏汽車蓄電池上,這樣便能將電力儲存起來。不錯,自從七年級的自然課以來,我就再也沒見過這種東西了。」
自行車上的男人笑了起來。
「為什麼不將它直接連到電視機上,」海蒂不解地問,「我們要看多久就踩多久。」
「這才是糟糕的主意,」莫非像專家一樣解釋,「任何速度或摩擦力的改變,都有可能燒壞電視機的電路。電視機在這方面要特別小心,最好的辦法是給電池充電。電池對這種變化的耐受力很強。而汽車蓄電池可以用作各種電器的電源——電視機、電燈、收音機。」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他聳了聳肩,但心底還是感到高興:「我是個農村孩子,一個鄉巴佬。」
莫非的眼睛有意在朝她看,直到她發出尷尬的笑聲。
自行車上的男人看出了這對男女的苗頭,他從車座上滑下來,邀請莫非坐在他的位置上。
「昨晚錯過了去健身房。」莫非騎上去對海蒂說,「早上健身也可以啊。」
他開始熱烈地踩著,不斷衝擊腳下的車輪,著力顯示男子漢的氣概。
此刻,在空地的中央,正對營地的前方,正生著一堆噼啪作響的爐火。舊車門做的鐵鍋上燉著一鍋湯,這就是大家的早餐。
埃斯米和魯珀特沒洗臉,他們飢餓地站在鍋旁邊。廚師是一個婦人和兩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她們沖他們笑了笑,用南夷語說:「我們知道你們很餓,馬上就好了。」
「你知道嗎?」埃斯米冷靜地對魯珀特說,「我媽媽和我昨晚看見一隻猴子。它可大了。」
她把手舉過頭頂,踮起腳,讓自己看上去儘可能的高。
「不可能!」
「是真的。」
小女孩反駁道,重新回到原來的高度。其實她沒有親眼看見猴子,當她媽媽向她描述的時候,她感到既驚駭又有趣。她知道它曾離自己很近,就好像親身經歷過一樣。
「好吧,昨晚我還看到一隻蝙蝠。」
其實魯珀特沒有親眼看見一隻蝙蝠,但他聽見翅膀的扑打聲,他認為有一隻蝙蝠在上空盤旋。
我其他的朋友們在周圍散步,觀看早晨的儀式,排隊取用早餐。他們的衣服皺得亂七八糟,頭髮高一叢低一叢。廚師遞出木碗盛的米飯,還有米粉、豌豆、花生粉、蝦干、紅辣椒和「黑點」剛買的檸檬香草做成的肉湯。
首先供應的是尊貴的客人,「無名之地」的居民們在他們後面排隊。
幾個年輕女人看見魯珀特,便發出咯咯的嬉笑。一個成年女人抓住他胳膊,要把他帶到原木座位上。
魯珀特搖著頭,推開她的手,咬緊牙說:「這變得讓我惱火了。」
事實上,他對這種特別關照既滿意又尷尬。
本尼一直把自己當成旅行團的領隊,早餐時他走向黑點說:「我們需要你的幫助。這樣我們才能儘早離開。」
黑點搖了搖頭:「你們不能走。」
「你不明白,」本尼隱隱有些不安,「我們不能再久留了。現在是白天,我們必須下山,即便我們的導遊不在。」
黑點抱歉地說:「橋還沒有修好,你們不能離開。這是同樣的問題,對我們每一個人。」
接下來,本尼進入了一段複雜而無望的對話,他們爭論誰會修好這座橋,以及他們可以在白天做什麼。
黑點不停地搖著頭,本尼想要抓住他的肩膀,晃動他直到逼出答案。
但本尼還是太被動了,一點辦法都想不到。
他在心裡暗暗咒罵:見鬼!如果這裡有電視,就應該有辦法出去。
「你能建一座新橋嗎?那座橋是誰建的?」
如果部落需要一座弔橋,他們可以在幾個小時內建起來。但黑點只是搖著頭說:「沒法這樣做。」
「有沒有人下去看過沃特回來了沒有?我們的導遊沃特?」
黑點看上去很不自然,因為他要說謊:「我認為他不會來,橋掉下去了,導遊……我想導遊也掉下去了……」
本尼抓住他的胸:「上帝啊!不!噢,上帝啊!噢,上帝啊!見鬼……」
黑點點著頭,用平緩的語調說:「我們不能做任何事。」
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如此,如果你什麼都沒有看見的話。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的朋友們悼念起了沃特。
海蒂喃喃地說:「他犯了一個錯誤,但除此之外,他是那麼地值得依賴。」
朱瑪琳用了「可愛而勇敢的」這個詞。
莫非說他「善於表達,而且異常聰明」。
本尼認為沃特是個英雄,因為他為他們而冒險。
馬塞先生和懷亞特不知道悲痛時該說什麼,於是他們回到峽谷,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次他們查看得更仔細,掃視了所有突起的岩脊,和下面的漏斗狀峽谷。他們採用畢達哥拉斯的幾何學,進行悲劇性的計算,並且看到了血跡。他們查明了「出事地點」,一塊尖銳的石板,上面長著鐵鏽色地衣的灰暗斑點。
懷亞特絕望地總結道:「一次血肉橫飛的反彈,之後就不堪設想了。」
他們帶著現場報告回到部落,馬塞先生握得手指關節咔咔作響。
不到一秒鐘便已蓋棺定論,人們根本沒有時間驚訝。
本尼想著這種驚訝,張大嘴說不出話來。大家談論得越多,他的腦海里就越發形成一個可怕的場景——不是沃特,而是他自己,徑直掉落,高聲尖叫,然後一聲巨響,生命像被一個巨大的真空吸塵器從身體里抽走了,只剩下一攤模糊的血肉。
這令他感到肌肉疼痛,他走到一塊原木上坐下,不斷重複著嘆氣,驅趕著討厭的蚊子。
他在心底斥責自己,現在的麻煩是他的錯誤。至於麻煩到什麼程度,他根本不敢設想。他是旅行團的領隊,這是糟糕但沒法改變的事實。如何才能把大家從麻煩中解脫出來?他凝視遠方,雙眼和大腦都因疲憊而空空如也。
沒有呼吸機,他睡得很差。沒有藥物,令他心神不安。那些葯是治療抑鬱症的,還有治療高血壓的,但最最重要的是——癲癇。
這時我才知道他患有癲癇。
然而,本尼沒告訴過任何人。
為什麼要告訴別人?他自己默默地想。癲癇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控制之中。他還辯解道,人們對癲癇有著很無知的理解,好像每個患者都會倒在地上,不停抽搐,口吐白沫,需要在嘴裡插上一根棍子!
他的癥狀大多是感覺失真——他會聞到腐爛的老鼠氣味,或看到屋子裡有閃電和下雨,或感到天花板在旋轉。這些都是癲癇病的一部分,但他也常常告訴自己,這些癥狀太輕微了,僅僅持續一兩分鐘,有時候還很令人愉快,就像是迷幻旅行,又不必用迷幻藥。
但有時他又有另一種癥狀,一種複雜的癲癇。開始是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有波浪將咽喉往上推,令他充滿恐懼和噁心。接著,感覺整個人像坐過山車一樣飛起來,而且向兩邊傾斜,直到他重新恢復神志。
有時人們會告訴他,剛才他像中了巫術般凝視遠方,反覆撥弄著襯衣的紐扣,嘴裡咕噥著:「對不起,對不起。」
聽到這樣的話,本尼會感到臉紅:「哦,對不起。」
最近,乘坐過山車的感覺,變成了一次癲癇大發作的預兆。那通常發生在身體疲勞,或不注意漏服了一次葯時。由於劑量開始加大,他已經一年多沒有過嚴重的癲癇發作了,一兩天不用藥他也會過得很好。
但這次他還挨得過去嗎?
本尼又回到了原先的窘境,大家怎麼才能走出去呢?如果再在這裡困兩天怎麼辦?必須克服恐懼與壓抑!他不斷地提醒自己,否則就便會導致癲癇發作。他想知道這個部落——Ja]amees或是Lajamees,無論他們叫什麼,是否有咖啡呢?
咖啡豆長在山裡,但他不可能得到了。在正午之前,他就會感到難以消除的頭痛,現在想來就會令他恐懼。
海蒂坐到本尼旁邊輕聲問:「你怎麼了?」
對她來說,昨晚一切正常。她喜歡她棲身的茅草屋,聽來自叢林的聲音,她覺得自己正經歷一次冒險而非災難。她在驅蟲器和太空毯的包裹下睡得很熟,沒人比她更神奇了。她身處叢林,沒有想象中的危險。在一個沒有門鎖、電燈、熱水和火警的地方,在一個到處都是有毒生物的棲息地,危險是當然的。
至於其他人——看看他們憔悴的臉,快速轉動的眼睛。就像她過去十年裡感受到一樣,總是處於警戒狀態,對未知的茫然感到危險,為可能降臨的厄運而害怕。
但她早已有所準備,現在她感到了什麼?
自由。對,她覺得自由,離開了一座看不見的監獄。
就像謀殺案發生之前,她可以不必考慮風險和後果,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那真是令人痛快。她把手伸進背包,拿出一瓶殺菌洗手液,塗在兩個手掌上。
這時薇拉走了過來,她急忙問道:「怎麼計劃的?」
「計劃是要制訂一個計劃。」
一個小時內,他們討論了兩組行動:
A計劃是開闢一條路走進雨林,儘可能沿著裂谷,直至走到另一個村莊。他們會借一把彎刀,帶上船夫,因為他們一樣要下山。也許其中一個南夷人會跟他們一起走,因為他們熟悉叢林生活。
這聽上去很有道理——直到馬塞夫人提起在加拉帕戈斯,迷路的人們用同樣的方法離開,但直到三十或四十年後才被發現,只有拴在鞋子上的潦草的筆記,其餘已是一堆白骨。
懷亞特補充說,一本冒險雜誌刊登了兩位在秘魯的迷路者生還的故事。當然,他們是專業的登山者,並且有岩釘,知道怎麼繞繩下降。
B計劃,大家決定發出求救信號。至少不用冒著生命危險,他們把背包里的東西全部倒在毯子上。當然,海蒂有最多可用的東西。她有一隻可以用十到十二個小時的頭頂照明燈。朱瑪琳也有一隻,還有多餘的電池。
他們可以在晚上,當飛機經過的時候朝它打燈。太空毯可以用來閃光,那樣搜救直升機上的人就可以看見他們。
但在幾乎看不見天空的情況下,他們怎樣才能看見飛過頭頂的飛機呢?而且飛行員會認為這是求救信號嗎?或許飛行員會認為是地對空導彈的襲擊。
於是,他們又決定日夜在營地點火,並且不斷添柴,製造翻滾的濃煙。
大家走向黑點,請他號召部落的人,尋找更多的石頭和燃料,他們確信部落的人會感激美國人的聰明才智。
但黑點並不興奮,反而有些焦慮。現在他必須告訴這些美國人:「我們不能幫助你們。當國王的軍隊發現你們時,他們也會發現這個部落,然後會殺了我們。」
噢,不。我的朋友們安慰他,沒有人會將遊客失蹤歸咎於部落,只是因為弔橋塌了。當他們被發現時,大家肯定會說部落幫助了他們,而且是非常好的主人。他們甚至會被旅遊部門授予一份獎勵。
「他們不相信。」
黑點又一次向他的客人們解釋,這些人居住在「無名之地」是有原因的。國王認為南夷人在蘭那王國的存在是個錯誤,他的夢想是:你在蘭那王國看到的唯一一個南夷人,是在博物館的玻璃瓶里陳列的標本。
「這件事太可怕了。」馬塞夫人有些膽戰心驚,但她又認為這個部落把事情想得太傳奇了,「這是個不現實的威脅,他們不會那麼做。」
黑點把手放在胸前,臉上留下了汗珠:「如果國王的軍隊發現了我們在『無名之地』,我們就生不如死了。還不如一起跳下懸崖去。」
他停頓了一下,最終決定說出原因——為什麼把他們帶到這裡:「我們不能幫助你們離開『無名之地』,我把你們帶到這裡來,是為了讓你們幫助我們。」
「我們會的,」薇拉立刻介面說,「如果我們能離開這裡——」
「這個男孩,」黑點打斷了她的話,朝魯珀特看去,「他可以幫助我們。
他可以讓我們隱形,讓我們消失,那樣國王就找不到我們了。「
黑點補充了一句,是魯珀特在表演紙牌時的話:「現在你看到了,現在你看不見了。」
我的朋友們面面相覷,莫非立即爆出了新聞:「那是一個魔術戲法。
他不能真的讓東西消失。「
「你怎麼知道?」
莫非說:「他是我的兒子。」
而黑點則嚴肅地回答:「他也是南夷人的『小白哥』。」
我的朋友們覺得與這個船夫爭吵是無用的,他們必須自己找到出路。
然而,整整一天他們都無所事事,一直蹉跎到夕陽西下。
誰能保佑他們?我可以嗎?老天,請賜我以力量吧。
到了晚上,魯珀特成為第一個發抖的人。
莫非摸了摸兒子的前額,然後恐慌地說:「瘧疾!」
接下來的幾天,其餘的人也會相繼生病——溫迪、懷亞特、馬塞夫婦、本尼和埃斯米——先後因痛入骨髓的寒熱而倒下。
尚未患病的人們忙於照料同伴,並擋開那些可惡的蚊子。
但並非這些雌蚊子令他們感染上了寄生瘧原蟲。
幾天前,他們在雲南的石鐘山,被白族村長所詛咒。正如榮小姐在離開前所說,村長保證從那裡開始,災難會一直跟隨他們,不論走到哪裡,直到生命結束。甚至在她告知他們之前,他已實現了他的詛咒。當我的朋友們走出汽車時,有一群蚊子跟上來,在被詛咒的肉體上叮咬。
當部落人走過魯珀特住的地方,都聽見他無意識的求助。他們疑慮地擔憂,「小白哥」怎麼會病得如此厲害?當他走在生命邊緣的時候,又如何使他們變得刀槍不入?
盧特和博蒂的祖母斥責了這些懷疑者你們不記得了嗎?當盧特和博蒂和我在死亡之河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在死亡的考驗中,你們發現了自己的力量,凡人的身軀得到了庇護,直到成為你們應當成為的神。
如果你死了,那你就永遠是個凡人,但如果你活著,那你就是神。所以不要說出你們的懷疑。這個神會醒過來,然後健康地站起來,如果他聽到你們變幻無常的話,他將把你們放進沒有美女的不毛之地。當所有人都準備離開時,他會把你們留在這「無名之地」。
兩個女人帶來涼水和浸濕的布。她們把濕布放在「小白哥」滾燙的頭頂上。然後,雙胞胎的祖母試著喂他一些營養品,但薇拉制止了她。她檢查了碗里的東西,聞到了苦草藥和酒精的強烈氣味。
雙胞胎的祖母說得很清楚:「這很好,都是很純的,我親自製作和發酵。這些茶葉來自一種灌木。我們第一次吃這些葉子時,只是因為我們沒有食物,結果那些生病的人康復了,而那些健康的人再也沒有生病。」
當然,薇拉一個字都聽不懂。她搖了搖頭,把碗放在很遠的地方。
老祖母還是要說服她,但薇拉堅定地站著說:「不許有益惑的藥物。」
於是,雙胞胎的祖母嘆了口氣,拿回了可以救命的茶葉。他們可以等到這個黑女人睡著。如果她繼續阻攔他們,就把另一種樹葉放進她的食物里,那樣她每晚都會睡得非常沉,不會被某些動靜驚醒。
必須這麼做!如果他們死在這裡,那麼綠色的鬼魂將會附上這些樹,永遠飄蕩在部落周圍,就連神也難以驅趕。
因為「小白哥」就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