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洛陽幸運
然後戰爭就開始了,我對此一無所知。現在你必須把你母親想象為一個傻瓜——連戰爭已經開始都還不知道。
可你要知道,不光我對戰爭一無所知,許多人也都這樣——不是傻,而是無知。當時壓根兒就沒有人告訴你,你也不知道上哪兒去獲得官方消息,也不知道該問哪個。我們的丈夫們也不告訴我們,我們只是道聽途說。
即使你在報上讀到一點消息,也不能信以為真,不能百分之一百地信。報上登的都是政府想讓你聽到的消息,就那麼一點,講到這邊總是好的,講到那邊總是壞的。我不是說今天中國還是老樣子。在戰爭期間,甚至在戰前就是這樣,讓老百姓處在無知狀態,就像一種奇怪的風俗習慣,儘管沒人這樣叫它。
所以我們得到的大多是小道消息,從這個人的口中傳到那個人的口中。我們不大談打仗。我們談的都是和我們直接有關的,就像你在這兒談的一樣——股票是漲還是跌啦,物價是升還是降啦,你買不起那種東西啦等等。
當然,現在回過頭去看,我知道世界大戰是怎麼爆發的。你以為是從歐洲開始的?你瞧,說不定你也是無知的哪。世界大戰是在中國開始的,那天半夜北京以北響起了槍聲,死了幾個人,但日本人被打跑了。
你不知道這事?我倒是早就知道了。當然,我聽說的時候,沒想得那麼多。這種小仗在中國境內已經打了好些年了,所以看上去只是一種小小的變化,就像剛進入夏天時的感覺,我們開始只是抱怨早上比以前的白天還要熱了。我記得戰爭剛開始的時候就是那樣,只是氣候,熱得使人懶洋洋的不想動。
那個時候,胡蘭和我別的不想,光想著吃什麼東西才能使身子內部冷下來。我們忙著打扇,或者用蒼蠅拍打蒼蠅。白天,什麼事也不幹,光喝熱茶,洗冷水澡,睡個長長的午覺,要麼就坐在走廊里,隨著陽光的移動而搬椅子,儘可能坐到陰涼的地方去。
我老是生病,懶得說話,胡蘭則像喜鵲般地說個不停。她說,她知道我為什麼感到不舒服:"他們送來的食物不新鮮,全都有股酸味兒。"
見我沒反應,她又發起另外的牢騷來,"瞧下面,"她指指城裡,"更糟,簡直就像那個有小蟲子的浴室那樣,又濕又問又臟。下水道里發出的臭氣,能把人的鼻子都給熏扁了。"這些話講得我肚子更加不舒服了。
傍晚,飛行員們和教練要回到廟裡來吃晚飯。我們都在同一個大廳里吃。但美國人吃他們自己那種食品,把油膩膩的東西塞進他們的盆子里。我們剩下的人都小聲嘀咕,那麼熱的天吃那麼油膩的東西,我是看一眼都覺得噁心。
胡蘭、家國與我和文福在一塊吃。我們像這樣在一塊吃飯已經好多次了。我記得我當時想,胡蘭的丈夫和我的丈夫差別多大呀。他比文福大,也許大十歲以上。因為他是文福的上司,是副機長,當然權力也更大。但他不是那樣的。
一天晚上,我們聽到胡蘭在數落家國,說他腸胃不好,這個也不吃,那個也不吃。還有一天晚上她說,她把他心不在焉放錯地方的一本書給找出來了。又有一次,她說她整整一天都在洗他換下來的臟衣服,但他褲子上的污跡還是洗不掉。
聽了這一切,文福和我都瞧瞧家國看他怎麼發脾氣。文福跟我說過,家國是個炮筒子脾氣,一點就著。一天他把一把椅子扔向另一個飛行員,差一點點就擊中了。但胡蘭每次數落他,家國好像從來不生氣,也不覺得難為情。我覺得他只是不想睬她。胡蘭數落個沒完,他照樣管自己吃飯,口裡應著:"嗯,嗯,嗯。"
我相信,文福要是能夠禁止我去看胡蘭,他肯定是會這麼乾的。但他怎麼會叫我不同他的上司的太太友好呢?相反,他經常在背後說胡蘭的壞話。"這種女人,"他說,"簡直是婊子和狐狸精的結合。我寧可娶個死人做老婆也不會要這種女人。"
我不吭聲,但心裡暗暗妒忌胡蘭,儘管她不是一個好妻子,她丈夫還對她那麼寬厚。同時,我也不欣賞家國。我可憐他,他所有的缺點全暴露在大庭廣眾面前。當然,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們婚姻的實情,不知道他幹嗎讓她這麼放肆。
晚飯後,所有的男人,無論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全都待在客廳里玩撲克牌。我們女的要是到外面去透透風,蚊子馬上就高興地飛過來——吱吱吱!吱吱吱!——把我們往屋裡趕。所以胡蘭和另外女的還有我,通常就只能待在屋裡。我們在雪茄煙、外國汗臭和中國威士忌氣味中看男人打牌。
從打牌的場面來看,看得出我丈夫在其他男人中很吃得開。有一個男的經常把最靠近吊扇的位置給他留著。另一個男人經常給他遞煙倒水。文福經常報以大笑,很響亮的笑,一面用手拍著桌子,另外的男人也都開始笑起來,拍起來。
一次,我看到文福跳起來,宣布說,"想知道今天美國教練是怎麼教我的嗎?"於是就有兩個男人報以歡迎,他鼓起胸部,兩手叉腰,屁股前後搖晃著走了幾步,哇啦哇啦地叫了幾聲,於是大家就大笑起來,笑得眼淚也流出來了。
我看到他的大膽、他那滿不在乎的態度,成了別的男人模仿的榜樣。他一舉一動好像已經是個英雄了:不管多少危險,從來不會失敗。其他人肯定已經相信,只有做他的夥伴,只有當他笑時他們也笑,這種英雄的感覺才會從他們胸中升起。
但他也要嚇唬他們,使他們感到他的可怕,這種情況我也見過一回。一次,他突然從桌旁跳起來,一臉怒氣,把大家都吃了一驚。他對坐在他對面的一個年輕人大吼著,拍拍那個人已經攤在桌上的牌,反覆地問:"跟我玩這一套?這真是你的牌嗎?"那個年輕人——實際上所有的人——全都嚇得呆若木雞,聽我丈夫大吼。然後就在他這麼站著,雙手靠在桌子上的時候,他突然笑了。
"好吧,那麼,"他把手中的牌全拋了——"哇"——他贏了。大家面面相覷,然後爆發出一陣笑聲,大家拍拍那個挨罵的年輕人的背,一面說我丈夫的玩笑開得好。
胡蘭、家國,還有這房間里所有的男人——大家全都覺得文福聰明、有趣,討人喜歡。我也大笑起來,帶點神經質的笑。我看到我丈夫搞這笑中藏嚇的一手,不光對付我,也對付他的朋友。我覺得他這麼干是錯的,是冷酷的,但好像沒人看到這一點。
所以也許我還不是那麼無知。另外的飛行員都很聰明,都是一些好人,但他們沒察覺的東西我已經察覺到了。他又罵人,又折磨,又吼叫,又威脅,就在你不知怎麼辦的時候,他又把危險移開了,變得又溫柔,又寬容,又是大笑,又是高興。他翻來覆去表演這一手,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
當然,我們全被他搞糊塗了,全被他耍了,大家都以為我們想討好他。要是做不到這一點,我們就努力贏回他的好脾氣,我們怕沒這個我們就活不了。
夏天的下午,天空經常陰沉沉的,然後隆隆的雷聲就傳來了。我和胡蘭一聽到這聲音,就趕緊把裝食物的小籃子、正在繡的花,諸如此類的東西收起來,這就像是一次冒險。
我們很快地跑上廟后的那條小路,爬上三級台階,走進一個坐落在山坡上的小亭子,那後面望得見綠油油的山崗、山下的湖和遠處喧鬧的城市。在這個小小的天地里,我們眺望著被雨水洗刷著的世界,直到灰濛濛的雨簾完全把我們籠罩起來,再也看不見城市和山岡。
這個小亭子使我想起了崇明島上的那個暖房,使我起了思鄉之情——儘管不是想念叔叔、老阿嬸、新阿嬸住過的房子。我渴望著回到那個我藏身過的地方,那個我假裝失蹤的地方,那個我想象著有人把我找到的地方。我也想起了我那些可憐的小小的破碎的收藏:我母親的肖像、一對化為灰塵的蝴蝶翅膀、一束乾癟的瓶花,我每天給它洒水,希望它能長成一個仙女,陪我玩耍。
當然我沒把這些孩子氣的想法告訴胡蘭。我們靜靜地坐在亭子里,就像兩個規矩的太太那樣。可我想我們倆都沉浸在回憶中,竭力回想著我們那麼快就失去了的少女時代。
我特別記得有一天下午我們坐在那個小天地里,電光閃閃,大雨傾盆,越下越大,好像沒完沒了似的。從來沒有下過這麼大的雨,這麼長時間的雨。兩個鐘頭過去了,我們有點緊張起來,雖然我們都盡量不表現出來。
"我們得趕緊回去了,"胡蘭說,"哪怕雨再下個不停。"
"嗯,那怎麼辦呢?再著急,雨也停不了。"我說。
"誰著急了?坐在你身邊的這個人一輩子和洪水打交道,我還沒來得及想到把茶杯從桌子上拿開,洪水就沒到我的腰上了。"
前幾天我在大廳里找到了一張上海的舊報紙,在等雨停的同時,我就打開來看看有什麼新聞。有趣的消息很多:一個女明星捲入了一場大丑聞,一位俄國籍的猶太歌手剛從滿洲國到達上海作義演,一家兩星期前剛被盜過的銀行又一次被盜,一匹名叫"飛毛腿"的英國賽馬在一周前的一場比賽中獲勝,一幅廣告宣稱一種名為"黃葯"的東西能治癒頭腦混亂、思想悲觀、擔驚受怕、反應遲鈍的毛病,老阿嬸曾給叔叔買過一瓶。
有關戰事的報道不多,只有一篇蔣介石發表的聲明,說中國決不向日本投降,決不放棄一寸土地。
我一面讀報,一面把手伸向一開頭盛得滿滿的食物籃。也許是因為戰爭使我精神緊張,我的食慾下降了,常常是直到餓了還不知吃什麼好。一會兒想吃這,一會兒一口也咽不下,一會兒又餓了,想吃別的了!所以我就包了許多好吃的小東西,每樣都吃一點,憑我的舌頭和胃的需要,過一會就嘗一點。什麼魚片干啦、牛肉乾啦、酸甜榨菜啦、醬菜啦,一個勁地往嘴裡塞,直到塞得眼淚都流出來。你們這兒管這些東西叫小吃。
當這種種不同口味的東西也滿足不了我的食慾時,我就問胡蘭帶了什麼好吃的,有沒有又脆又成的東西,也就在這時候,胡蘭告訴我,我懷孕了。
"我知道,"她說話的口氣好像已經接生過一百個孩子似的,"肯定是你肚子里的那個東西餓了,想嘗嘗人生百味了。從你的大胃口來看,興許還是個男孩哪。"
她這麼說的時候,我還不信。我才十九歲,自己還在長身體呢。胡蘭比我小,她怎麼會知道?我跳起來,把雙手叉在腰上,繃緊衣服,看看肚子,沒有,沒有娃娃從我肚皮眼裡探出頭來。但我覺得裡面有個東西,餓得慌,想吞掉我。
當時我就想,不,這只是我的不幸,生活給予的東西,它總是滿足不了,它總想要更多的東西。老阿嬸有一次告訴我,我母親去世前也是這樣的,"這兒太強,"她指指肚皮,"老是滿足不了,手頭已經有了十個梅子可挑,她總還想再要一個梨子。"
"只不過是我的胃喜歡吃酸的罷了,"我對胡蘭說,"說明我快要倒霉了。"
"我告訴你,是有喜了。"胡蘭說。
我搖搖頭。
"一個娃娃。"她說著,點點頭。
"嗨,你以為我自己還不知道自己的身體!"
"那麼,告訴我,"她說,"你上次來月經是什麼時候?"
我的臉一下子熱了!她說這個字的聲音這麼響,好像在說咳嗽、頭痛、眼睛里的灰塵似的。
"這跟生娃娃有什麼關係?"我說。胡蘭咬緊下嘴唇,盡量不笑出來。
"難道你母親沒告訴過你?"她問。
我拚命回想,第一次月經來潮的那天早上,老阿嬸跟我說了些什麼。
我醒來后,感到下身粘乎乎的,然後我就撩起睡衣,瞧瞧我的腿間。"有人砍了我一刀!"我喃喃地對花生說,以為是在做夢。
花生一見血,就尖叫起來。她從我們兩人睡的床上跳起來,直奔院子。"快!"她喊道,"雯雯被人殺了,像她媽一樣。她已經死了!救命呀,救命呀!"
老阿嬸衝進房間,接著新阿嬸、兩個傭人、幾個堂兄弟也來了,廚師的幫手,手中拿著一把菜刀跟在他們後面。老阿嬸上前一步,沖我瞧了一眼,一點也無所謂的樣子。她揮揮手,叫另外人出去。
"別哭了。"等房間里只剩下我倆的時候,老阿嬸罵道。新阿嬸和花生又進了房間,花生睜大眼睛看看我。
"瞧,她不是好好的嗎。"新阿嬸說著,遞給我一些布片。
"仔細聽好了,你們兩個,"大嬸嬸說,"出血是一個徵兆。一個姑娘家心裡有不幹凈的念頭時,她的身於一定要洗凈自己,這就是為什麼有這麼多血流出來的緣故。以後,要是姑娘嫁了大人給她選好的規矩人家,要是她成了賢妻良母,愛她的丈夫,就不會出血了。"當時老阿嬸就是這麼告訴我的。正像她所說的那樣,一旦我成了一個好妻子,出血就停止了。
"呸!"胡蘭聽了我這番話,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胡說八道。"
亭子外面雨還是下個不停。那天下午,胡蘭給我講了許多令人難以置信的陌生事情。我幹嗎要相信她呢?她最相信那些希奇古怪的念頭了。她說,女人的肚子每個月要做一次窩。這不可能!她說,娃娃就從男人的東西進去的那個地方出來,而不是從肚皮眼裡出來。真是一派胡言!
然後她告訴我她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她說有一次她幫一個姑娘接過生。"我說的全是真話。'湖蘭說,"我看到娃娃從哪兒出來的。我是在去年看到的。"
她說,這姑娘愛上了洛陽的一個飛行員,當時胡蘭一家就住在附近的村子里。
"這個可憐的姑娘只是在找一個能改變她命運的機會。"胡蘭說,"許多姑娘都是這樣的,希望嫁個能把她帶出去的丈夫。她就像這個村子里所有的姑娘一樣,長得不是很漂亮,命中注定嫁給一個老農民,或者嫁一個路上的獨眼補鍋匠,辛苦安穩地過一輩子,別想享什麼福了。所以,那姑娘一碰到一個飛行員,當然就把自己的整個身子全交給他了——這可是一次機會,哪怕是一個小小的機會,也要抓牢啊。"
胡蘭看出我不信她的話。"我知道,你很難想象。"她說,"你的情況不一樣。你知道你總會嫁個好人,用不著這麼擔心。"她說話的口氣,好像在責怪我似的。這倒使我尋思,說不定她干過和那姑娘同樣的事,把她的身子交給家國當作一次機會。她很幸運,這個機會成全了她的婚事。
"那個姑娘快要生孩子的時候,"胡蘭說下去,"她要我陪她一起到那飛行員那兒去。她肚子痛得很厲害,一路上我們不得不走走停停。總算到了營區,那飛行員看到她很生氣,他大發雷霆,叫另外男人都出去。我人雖然站在外面,但他們兩個說的我全聽到了。
"她求飛行員娶她。他不肯。她保證生下來是個兒子。他說他不在乎。她說他可以把她當小老婆,再娶一個大老婆。他又不答應。於是她就哭了,她什麼面子也不顧了,就發起脾氣來。她又吼又叫地告訴他她這輩子沒指望了,她把一切全押在他身上了。她說,現在她再也嫁不出去了,村裡的人都知道她是一個賤貨,她家裡的人也不要她了,她的孩子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沒有前途了。
"然後她就像瘋了似的,又是尖叫,又是哭鬧。我衝進了屋子,她正抱著自己的肚子,罵他:'你不如現在就把我們母子殺了,比慢慢餓死強多了。可我們一死,你也活不了,我們母子倆要把你從天上拉下來。'
"那飛行員聽到她咒他死的話,氣得不得了。他狠狠打了她一記耳光,她就倒下去了,肚子正好撞到椅子扶手上,人就滾到了地板上。這一記耳光沒殺死她,椅子扶手也沒有殺死她。可就在她滾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娃娃開始出來了。她尖叫著,呻吟著,像螃蟹一般地想往回爬。她對她的娃娃又哭又喊,'別出來呀!還不到時候呀!'
"飛行員和我跑過去。我撩起她的裙子,看到了娃娃的頭頂,然後整個頭都鑽出來了,脖子上還纏著一條帶子,臉鐵一般青,兩眼緊緊地閉著。我想把娃娃拉出來,把帶子鬆開。我拚命拉,但那姑娘動得太厲害。飛行員對她喊道,'躺著別動。'她抓住他的頭髮,不讓他走。
"現在我們三個全都尖叫著哭鬧著,大家都非常痛苦。娃娃把她肚子裡面的東西也拉出來了,我拉孩子出來,她拉住飛行員的頭髮不放。後來好像我們三個都支持不住了。她往後倒去抽搐起來,在地上打滾。她全身都在發抖,拚命地吸氣,又拚命地呼氣,好像氣不夠吸。她呼出一口,又深深地吸進一口,然後,就再也沒有氣了。真慘哪!一個還沒生出,一個已經死了。孩子的頭和她的身體粘連在一起,由青轉黑,然後就沒氣了。"
胡蘭停了下來。她緊緊抓住衣角,咬緊嘴唇,我以為她的故事就到此為止了。
"真慘哪,"我說,"你說得對,我們算是幸運的。"
但胡蘭還沒講完,就哭起來了,"我至今還不知道,那個死去的娃娃是男的還是女的。"她說,"我母親也沒剖開她的肚子看一看,她不想讓她女兒帶著一個剖開的肚子到陰間去,也不想把一個沒有頭的頭胎外孫送到陰間去,所以我的父母就把她,連同她那一半在外、一半還在裡面的孩子一起埋了。"
胡蘭望望我。"沒錯,"她一邊說,一邊哭,"她就是我姐姐,那個飛行員就是家國,他怕我姐姐的咒語,就娶了我。"
我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胡蘭又說了,這一次,她的口氣平和了一點,"我知道他娶我是為了減輕自己的恐懼感,好讓她不會回來,把他的飛機從天上拉下來。但是我嫁給他是想給我姐姐報仇。當然,我父母很生氣,不相信我的話。我老跟他們說,我嫁給他就是要他這一輩子不得安生,要他想到我姐,想到他作的孽。"
"可我怎麼會料到家國現在成了一個好人,一個那麼好的好人?你知道這一點,你了解他的性格。他是那麼後悔,那麼悲傷。他待我很好,給我買好衣服,糾正我的舉止,從來不嘲笑我。我怎麼知道他會那麼好?"
胡蘭看看外面,雨還是下個不停。"有時,我還是生他的氣。"她平靜地說,"可有時我轉念又想,人畢竟不是他殺的。不管結不結婚,她生孩子,本來也會死的。有時我想我姐姐一定很生我的氣,她腿上掛著娃娃,口裡咒著我,嫁給一個本應是她丈夫的男人。"
我和胡蘭就這樣開始互相講自己的秘密,又互相保密。我先給她講了我對自己身體的無知。然後她就跟我講了她想通過報仇獲得快樂的願望。那天下午,我還把花生的事也跟她講了,我告訴她本來是花生嫁給文福的。
"這麼說來,我們兩個都及時轉了運。我們好運氣呀!"胡蘭嚷道。我沒說什麼。我只跟她講了一半的秘密,因為我不知道我究竟算不算運氣。
一直等到晚上,我才把懷孕的事告訴文福。我們正準備上床,他把手伸過來了。
"現在我們得小心了,"我說,"我懷孕了。"
他皺起了眉頭。就這樣,開頭他還不信。於是我告訴他最近我胃口不好,老感到噁心,這種種都是懷孕的徵兆。但他還是一言不發。
也許文福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也沒有向我表示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也許大多數男人會像公雞似的到處走動,向大家報喜。但文福只是說了句,"真的嗎,嗯?"然後就管自己脫衣服了。
突然,他向前撲過來抱住我,把嘴壓在我的前額上,在我的耳邊吹氣。當時我以為他在告訴我,他真的很高興,有了一個孩子。當時我真的感到我終於討他喜歡了,我心甘情願地要為他生一大堆孩子。
但這種感覺只持續了片刻。文福撫摸我的大腿,扯開我的衣服。他怎麼還能想這個?我輕輕把他推開,但這隻能使他更加急不可耐,他想把我的兩腿掰開。
我說,"現在我肚子里已經有孩子了。我們不能再要這個了。"
當然我說這話是無知的。但他根本就不理解,根本就不同情我,他只是大笑著,叫我鄉下傻丫頭。
"我只不過是想弄清楚是不是兒子。"他說。然後他就把我推到床上,壓在我身上。
"停下!"我說。然後我說得越來越響,"停下!停下!"文福停了下來,朝我皺起了眉頭。我從來沒對丈夫這麼吼過,也許是因為肚裡有了孩子的緣故,也許是它要我保護自己。但他一直用那種可怕的目光盯著我,於是最後我說了句,"對不起。"他一言不發,幹完了我求他別乾的事。
第二天,我又向胡蘭說了這個隱私。我以為她會像姐妹般聽我說的,於是就告訴她我丈夫有"不自然的慾望","陽氣過足",甚至在我告訴他我已經懷孕后,他每天晚上還要我,我很擔心,很不高興——這就是我又用我的問題來麻煩她的可憐的借口。
胡蘭望望我,臉上沒有表情。也許我說得太坦白了,使她大吃一驚。最後她說道,"嚯!這算什麼問題?你該高興才是,你不就是這樣才懷上孩子的嗎?"她的口氣中帶點嘲諷,"這種慾望不會傷著孩子,只是對你有點不方便罷了。你幹嗎不讓你丈夫干那事?他還要你,你該高興!要是他對你失去了興趣,他就到別的女人那兒去了,到那時你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不高興哩。"
現在輪到我大吃一驚了。我本以為她會同情我,沒想到反被她數落了一通。而且她還沒完沒了了。"你幹嗎把好事當壞事?"她說,"你要是認定一隻菜燒得不好,當然就嘗不出好味道了。"
你從來沒看出海倫舅媽的這一面吧?現在你知道了,她凶起來也很兇!她只是對我那麼凶,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許只有在我身上她才能露出她的這一面來。
你知道我怎麼想嗎?我覺得她之所以對我那麼凶,是因為她自己遇到了什麼麻煩,可她又不能說,她想變得凶一點來掩飾這個。那天,她對我說了這些話以後,我當然覺得受了傷害。她使我感到渺小,一無是處。好多年後,我才知道她幹嗎要說那些話,她心裡有個秘密,只是趁機出口惡氣罷了。不過這事以後再說吧。
大約一星期後,就在這個小亭子里,我才明確知道戰爭已經開始了。
午飯後,胡蘭已經睡下了。一場雷陣雨降臨了,我決定一個人到那小亭子里去,給花生寫封信。我寫到了愉快的事情:我看到的有趣的風景,西湖上的小船,我去過的寺廟。我說也許我們馬上就可以回家,也許要再過幾個月。我說我希望我們能回到上海過新年,到時候給大家看看我的小寶寶。
就在這時,我看見胡蘭往亭子跑來,她的衣服全被雨水淋濕了,很不雅觀地裹住她那肥胖的身子。
"他們要飛走了!已經在開拔了!"她還沒進亭子就喊起來了。陳納德已經到了空軍基地,其他從南方和北方來的中國領導人也到了。所有的飛行員集合待命。大家都在說著同一件事:沒時間準備了,開拔的時刻已經到了。
我和胡蘭馬上回到廟裡,顧不上換下濕衣服,就收拾我們丈夫的行裝。我小心地把文福的乾淨襯衫、褲子、襪子和一條高級的新毛毯塞進箱子。我的手在發抖,我的心在狂跳。中國打仗了,文福會死的,也許我再也見不著他了。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愛文福,只有在此時此刻我才感到了這一點。
一輛卡車按響了喇叭,告訴我們去空軍基地的時候到了。我跑到胡蘭的房間里告訴她。她還沒準備好,一會兒亂翻五斗櫥抽屜,一會兒又亂搔頭髮,看上去完全昏頭了,一面哭,一面自言自語:"帶哪張美人照好呢?帶什麼護身符好呢?他老是忘的那本書放哪兒去了呢?"
到了機場,也沒人告訴我們說我們的丈夫要到哪兒去。但透過雨簾我們能看到藍天白雲,我們興奮起來,驕傲起來。過了一會,有人領我們進了一個潮濕的小房間,從一扇打碎的小玻璃窗望出去,外面的一切都顯得又小又危險。雨嘩嘩地落在狹窄的跑道上,飛行員們全站在機翼下。有人指著螺旋槳的翼板,還有人拎著箱子跑來。家國從一架飛機跑到另一架飛機,手裡拿著一張大圖紙,也許是地圖吧,地面上颳起的風吹得它上下飄動。
然後我們看到螺旋槳轉動起來了,馬達的吼聲越來越響。我拚命忍住不看別人,不說話,免得喉嚨日跳出什麼不吉利的字眼,使大家遭受厄運。我覺得大家都一樣,神色安靜肅穆,前景無法逆料。
但是隨著飛機漸漸遠去,胡蘭揮起手來。雨水、蒸氣和煙霧全攪在一起,飛機看上去就像在一個不安的夢中向前飛行。胡蘭的手臂揮動得越來越厲害,眼淚也流出來了。飛機在跑道上全速推進。胡蘭像一隻受傷的小鳥,激烈地瘋狂地揮著手臂,彷彿她的這些努力和她的所有祝願所有希望會直上雲霄,安全地托起一架架飛機,把它們送向勝利。
當然,第二天早上我們就聽到了實際發生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