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老虎頭上的跳蚤
你父親生前曾作過一個佈道詞,題目叫"耶穌寬恕,你能嗎?"我很喜歡這個佈道詞,它使我的心情變得平和,消除我的惱怒。
我還記得剛好在聽過這個佈道詞后,我在那個義大利人開的電料商店裡買了一個小燈泡,買回來發現是早已燒壞的,就問他退錢。他對我很兇,沖我大發雷霆,假裝聽不懂我的話。我的英語不夠好,所以錢沒退成。
我氣得要命,但後來我就對自己說,寬恕,寬恕。我想起了你父親說的話,讓耶穌從十字架上流下的眼淚洗掉我的所有憤怒。還真管用,我不再生氣了。
於是我竭力告訴電料商店的那個男人,我是怎麼把一個小燈泡插進燈頭中的。他馬上打斷了我,說,"你買了燈泡,自己打破了。"
我又氣起來了。我對自己說,寬恕,寬恕。又管用了,我不生氣了。但這時,那男人說,"夫人,我得照看生意去了。"我說,"你不該有生意!"我讓火發出來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寬恕,可這男人一點也不接受!他算老幾,也配對我說東道西?他的英語也好不到哪兒去,滿口義大利腔。
所以你瞧,我就是這麼個人,很容易生氣,很難寬恕。我想這都是文福的緣故,我永遠也不會寬恕他。因為那次車禍我不能原諒他,因為後來發生的事情我不能原諒他。我幹嗎非得原諒他?
我只是感到有點難過,也許你父親會覺得我心胸不夠寬大。
但我轉念又想,耶穌一出生,就已經是上帝的兒子了。我是一個出了醜聞而跑掉的人的女兒。耶穌受難的時候,人人都崇拜他。可沒人因為我跟文福生活在一起而崇拜我。我就像那個灶神的妻子,沒人崇拜她,他把所有的借口,所有的信任都帶走了,而她卻被人忘了。
大約就在文福出車禍一年後,1939年初,我又回到那同一家醫院,這次我又生了一個孩子。是胡蘭陪我去的。她看我從私房錢里掏出一百元,租了一間高級的單人病房,那時這可是一大筆錢,相當於今天的一兩千美元哩。
文福過了兩天才來看我。那時孩子已經生下來了,又是個女兒。我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孩子,就在我的身旁。她一開口哭,我也哭了。她一睜開眼睛,我希望她喜歡她看到的一切,她的微笑著的新母親。她一打哈欠,我就跟她說,"呵,你多聰明呀,這麼快就學說話了。"
文福來看我的時候,喝醉了酒,兩眼紅紅的。他穿著空軍制服,身上的酒氣瀰漫了整個房間。孩子正睡著。他費力地看看她的臉蛋,然後一遍又一遍地笑著說,"我的小東西,我的小東西。"他想掰開她捏緊的小手。
"呵,她長得多醜啊!"他開玩笑說,"頭圓得像和尚,身子胖得像頭豬。我怎麼會生下這麼個丑東西?又那麼懶。醒醒,你這個小菩薩。"從他眉飛色舞的樣子看來,他心情很好,居然想討好自己的女兒!
然後他就用因酒醉而搖晃的雙手把她抱起來。孩子晃著小手,哭起來了。他把她放在胳膊上拋上去又拋下來,孩子哭得更厲害了。
"怎麼回事?"他說,"到底怎麼回事?"
"輕一點,輕一點。"我對他說,可他不聽。他把她舉起來又放下,好像她是一架小飛機似的。他給她唱一支很響亮的祝酒歌。她還是哭個不停。
我伸出手去,他把她放開了。過了一會兒,她就安靜下來了。這時我看到了文福的臉,他臉上高興的笑意不見了,他在生氣,好像這孩子侮辱了他,好像這個生下才一天的孩子已經會挑選要誰來寵她似的。我心想,什麼樣的人會責備一個嬰兒呢?什麼樣的人總是把自己放在首位,甚至放在自己孩子前面呢?
這時護士進來了,遞給我一些葯。文福馬上跟她說他想吃東西:一碗牛排面,要熱的。他訂了這東西,要快,就像一個顧客進了飯店。他告訴她肉的分量要足,他去飯店的時候老是這麼說的。他還告訴她來一瓶好酒,不要本地產的白酒,要最好的。
他還沒說完,護士就打斷了他:"對不起,我們不給陪客提供食物,只為病人提供。"
文福一時竟呆住了。然後他就用他的拳頭猛敲牆壁。"虧你還有兩隻眼睛!"他指著自己那隻因車禍而睜不開的眼睛,沖護士大吼道,"沒見我是戰鬥英雄嗎?"
我想告訴護士,他不是英雄!他的眼睛不是在戰鬥中弄瞎的,恰恰相反。但護士已經離開了房間。
這時我犯了個大錯誤,我跟文福說別胡鬧了。實際上我沒說"胡鬧"這個詞,我從來不會這麼直截了當地對我丈夫說話,所以我說的或許是"她們夠忙的了"。
文福見我為她們說話,氣生得更大了。他破口大罵這個醫院,嗓子提得很高。我求他冷靜一下。"看在孩子分上,"我說,"孩子剛生下,不應該聽到這種話。"可孩子已經哭起來了,文福這才停止他的吼叫。他兩眼盯著女兒,對她的重新哭喊很生氣。然後他就走了。
好了,我想,他走了。不到五分鐘,護士逃進了我的房間,嚇得渾身發抖,"這男的是你丈夫嗎?怎麼像瘋子似的?"
然後她告訴我,文福下樓後進了醫院的廚房。他把廚師全推出了廚房。他拿起一把大菜刀,就是你用來斬骨頭的那種,然後——哇!對準桌子、牆壁、椅子亂砍亂斬。他把盆盆碗碗全都踢翻,他聞了每隻鍋子,把裡面的東西全臭罵了一通,把他們正在做的菜肴全倒掉了。最後,當刀刃卷口了,他還威脅所有在門口張望的廚師和幫手:"誰要說出去,我就回來把誰的腦瓜劈成兩半。"
我聽到這裡,真是無地自容啊。我想不出任何借口來為他開脫。我只能請護士原諒我給醫院帶來這麼多麻煩。我保證再多付一百元來賠償他們的損失,我保證以後親自向廚房全體工作人員道歉。
護士走後,我尋思她向我提出的問題:這個瘋子怎麼會成為我的丈夫?這次我沒有怪自己嫁給了他,只怪他的母親!——生下了這麼個兒子,從小對他百依百順,好像她是他的傭人似的;總是把丈夫和兒子放在首位,還要我把粘在公公鬍子上的殘渣剩飯弄乾凈后才能吃飯;縱容她的兒子越來越凶,就像奇怪的食慾越來越大,老是渴望填飽他的權力胃口。
也許這是不對的,因為我自己的痛苦而責備另一個女人。但我就是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從來不會責備男人,或男人控制的社會;也不會責備孔夫子,那個造成這種社會的可怕的男人。只能責備另一個比我更膽小的女人。
干是我哭了,我的孩子也和我一起哭了。我把她放在胸口,她不吃。我輕輕搖搖她,沒有用。我給她哼歌兒,她不聽。她哭啊哭,哭了好久,直到沒力氣哭出來。她的哭聲發自內部,發自她的胃。我知道她是受了驚嚇。一個母親很快就會知道她自己的孩子身上發生的事情,她是餓了還是累了,是尿濕了還是有病痛。我的孩子是嚇著了。於是我就做了我以為是對的事情,我對她撒了謊。
"你將來會過上多好的日子呀,"我喃喃地在她耳邊說,"那個大叫大嚷的男人是誰?我們一個也不認識。不是你父親,當然不是。你父親是一個紳士。你的親生父親馬上就要來看你了,最好別哭了。"過了一會,她安靜下來,開始打瞌睡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給她起了個名,叫怡苦,"苦盡甘來",兩個反義詞,意思好的在頭裡,消除了后一個不好的意思。我用這種方式,希望我女兒歷盡艱辛后,能過上舒心的日子。
打這孩子一出生,我就愛上了她。她的耳朵跟莫愁一模一樣。但怡苦一睜開眼睛就找我。她光吃我的奶,不要吃她的奶媽少奶奶的奶,所以我就把少奶奶辭退了。你瞧,怡苦知道我是她母親。我把她高高舉起來,我們一起笑呀鬧呀。她也很聰明——三個月不到她就已經懂得把她的小手合起來,摸我的頭髮,從來不亂抓。
可只要文福一吼,她就哭,哭整整一夜,不肯停,我只好給她撒謊,"怡苦,乖乖,聽話,你將來才會過上好日子。"我怎麼知道,一個母親這樣做其實是在教她女兒膽子要小?
一天,大約是在怡苦出生半年後,小保姆來找我,告訴我她要走了。她是個小姑娘,才十四歲,總是很聽話,所以胡蘭也找不出碴兒來罵她。我問她幹嗎要走,她借口自己不是一個好保姆。
這就是中國人的方式,總是以自己作借口,把自己說得一錢不值,實際上是說自己很有價值。我猜想她幹嗎不高興。就在幾個月前,胡蘭開始要這小保姆幹些零活,結果零活成了重活。這可憐的姑娘不知道怎麼回絕人家,乾的是兩家的活,拿的是我付給她一個人的工錢。
我不想失去她,於是就對她說,"你幹得很不錯,從來不偷懶,該得到更多的工錢。"
她搖搖頭,還是說自己一錢不值。我說,"我經常給你加工錢,你還記得嗎?"
她點點頭。
這時我想,或許胡蘭一直對她很兇,在我背後罵她,弄得這姑娘受不了了。哦,我真生氣!"有人為難你嗎?"我問這姑娘,"肯定是有人找你麻煩了,我說得對嗎?別怕,告訴我吧。"
她哭起來了,點點頭,不敢抬頭望我。
"你在這裡幹活的時候有人為難你了,是這樣嗎?"
她又點了點頭,眼淚更多了。然後她就說出來了,"太太,他身體不好,病得很重,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丈夫。"
"怪?這話從何說起?"我說。時候雖說是夏天,可我全身一陣發冷。我要那姑娘快說。小保姆求我寬大,打了自己兩個耳光,承認是她的錯。她說自己太沒用,讓他碰了自己。她哭著求我不要對我丈夫說。
我現在已經記不清,當時是怎麼把話從她口中一句句套出來,又怎麼把這些話一句句連起來的。但那天下午我已經明白,正是在我住院的時候,我丈夫把他的手伸向了小保姆。她每次都掙扎,可每次都被他強姦了。當然,她沒說"強姦"這個字,一個天真的小姑娘,怎麼會知道這個字?她只知道怪她自己。
我不得不一次次地追問她:她說是她自己不小心弄出的臉上的腫塊,我問是不是他企圖再來一次時弄的。她早上老是說身體不舒服,——我問是不是在這事發生后。
這姑娘每承認一點,就哭著打自己的耳光。最後我叫她不要打了,我拍拍她的肩膀,告訴她,這事我會處理的。
她臉上露出驚慌的神色。"你要怎麼樣,太太?"
我說,"這就不用你操心了。"這時我感到很累,就上樓進了怡苦的房間。我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望著我正在熟睡的女兒,睡得那麼安詳。
多可惡的男人!我怎麼也想不到世上還有這麼惡的男人!去年車禍的教訓他一點也沒接受!
然後我轉念又想,這事如果張揚出去,別人會怎麼想?如果我站在反對自己丈夫的立場上,為小保姆說話,大家會怎麼想?我想象胡蘭在指責我,說我總把事情、把大家朝壞的方面想。我彷彿看到別人在指責我沒管好這個家。我想象人人都在嘲笑我——男人覺得自己的老婆不夠味,就去追一個小保姆——一個老掉牙的故事!
然後我又想到了自己。他固然做了錯事,或許是犯了一個罪,可不是什麼大罪。許多男人都和女僕有過這類事。再說誰能相信一個小保姆呢?我丈夫會說她在撒謊,他當然會的。他會聲稱是那姑娘勾引他,一個大英雄的。或許他還會說她早已和許多飛行員睡過覺了。他可以編出一大套話來。
再說我指責我丈夫又能得到什麼呢?只會被他狠狠打一頓,只會看到胡蘭和家國的同情的目光,丟盡自己的臉。所以如果我想幫助那姑娘,又會怎麼樣?我能得到什麼呢?只會引起我自己床上的麻煩。那麼的話失去的又會是什麼呢?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坐下來,想起了老阿嬸常說的一句口頭禪,每當我因受冤枉挨罵而發牢騷的時候,她就跟我說。"不要打老虎頭上的跳蚤。"不要為了消除一個小麻煩而引出更大的麻煩。
於是我決定不動聲色,裝聾作啞,做出一副蒙在鼓裡的樣子。我讓自己變得像胡蘭和家國似的,他倆在文福打我耳光時,就一聲不吭。
我給了小保姆三個月工錢,又給她寫了封很好的推薦信。她走了,我不知道她上哪了,我想她對自己的平靜離開會滿意的。兩天後,文福問小保姆上哪去了。我說,"那姑娘呀?她母親給她找了個婆家,我就讓她走了。"
過了幾星期,我聽說那姑娘死了。是胡蘭告訴我的,當時我正在給怡苦餵奶。她說那姑娘去了另一戶人家幹活。一天早上,那姑娘發現自己懷上孩子了,就用了農村裡的老辦法,她從掃把里抽出帚條來,捅進自己的子宮裡,結果就開始出血,可這血一出就止不住了。
"真傻呀,用帚條這類東西,"胡蘭說,"用她的那戶人家——啊喲!——氣得要命,因為她給他們帶了一個鬼來。幸虧她沒死在我們這幢屋子裡。"
胡蘭這麼說的時候,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所有的耳光全打在我臉上,這房間里的人全都瞧不起我,全都說是我的錯。我彷彿看見那姑娘躺在地上,血流遍地,人們悼念她,只是因為她身後還留下了一大堆骯髒的東西。
當然,胡蘭不知道是文福作的孽。不過也許她是知道的,可她什麼也沒說。還有,她怎麼能這麼想!指責一個無依無靠的小保姆,慶幸自己趕在她變成鬼以前把她弄走了。她幹嗎不想想自己的親姐姐,不也是這麼死的嗎?我感到很難過,因為我跟胡蘭幾乎沒什麼兩樣,沒一點同情心,只為自己避開麻煩而鬆了一口氣。
胡蘭一走,我就抱起怡苦,上了樓。我對她說,"不要像我,你看我多沒用,千萬不要像我。"
那天晚上文福回家來,我第一次向他發了火。我等著,直到他晚飯吃完,夜茶喝完,紙牌打完,聊天聊完,笑鬧笑完,等我們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我才對他說,"那個小保姆,你記得的,她今天死了。"
文福脫下他的皮鞋,"我的拖鞋到哪兒去了?"
我聽到胡蘭和家國還在樓下廚房裡聊天,就關上房門,把剛才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這次我的喉嚨響了一點,"那個小保姆死了。"他還是問他的拖鞋,我就加了一句,"她死是因為想把你的孽種弄下來,你這頭豬!"
他站起來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誰和你嚼舌頭了?"他說。他把身子靠過來,一隻眼睛耷拉著,一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我。我沒避開他的眼睛,我也盯住他,我心裡產生了一種新的感情,就像手中握有一種秘密武器。
突然,——嘩——他推翻椅子,沖我吼道,"你算老幾,也來指責我?"
這時隔壁房間里,怡苦哭起來了,哭得令人膽寒。我拔腿就向她的房間衝去,但文福把我喝住,我沒睬他。我進了她的房間,看到她正從搖籃里站起來,伸出一個胳膊想尋求安慰。我把她抱起來,哄她。文福跟在我後面,還是吼叫著,摔打著房間里的東西,可我不怕,這次他嚇不倒我。我把怡苦放回搖籃。
"我什麼都知道!"我也吼道,"你把這姑娘推倒在地,你毀了她的生活。誰知道你另外還搞過多少女人?我明白告訴你,你到別處干你的骯髒勾當去,到大街上去,我管不著,可不要在我的床上干。"
他揚起了拳頭,我沒避開,也沒用手捂住臉。"打呀,打呀,我還是那句話!"我吼道,"英雄,大英雄!你只能嚇嚇毛孩子。"
他一時竟呆住了。他看看怡苦站在我背後的搖籃里哇哇大哭,他放下了手,快步走向搖籃。我還以為他為自己惹她哭喊而難受呢,沒想到,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他便打了她一個耳光——啪——重重地打在她的臉上,頓時,她半邊臉都紅了。"別吵!"他吼道。
她的眼睛閉起來了,她的嘴巴張著,但沒發出聲音來,她喘不過氣來了。多痛苦啊!我現在彷彿還能看到她臉上的表情,那一記耳光比打在我臉上還要痛啊。
我沖向信苦,但文福把我推開,我摔倒了。這時我又聽見了她的哭聲,她終於喘過氣來了!她哭得更響了,聲音更尖了。啪,文福又打了她一下——啪——一下,又一下。這時我勉強掙扎著爬起來,看到怡苦縮成了一團,發出了小動物般的聲音。於是我哭了,我哀求文福,"原諒我!都是我不好!原諒我吧!"
打那以後,怡苦一見她父親進屋,就像第一次那樣躺下縮成一團,她吮吸著自己的手指頭,發出很小的聲音。真的,才六個月大,她已經學會不哭了。你想象得到嗎?一個連爬都還沒學會的孩子,已經學會怕了?
她變成一個古怪的孩子。她從不看人的臉,她把自己的半邊頭髮拉出來,用頭撞牆,她在自己的眼前晃著自己的手,然後大笑。當她開始學走路的時候,她踮起腳尖,像芭蕾舞演員一樣。她能踮起腳尖穿過整個房間,好像每一步都能飛起來似的,但只要一見她父親進屋,她馬上就倒在地上,就像還是個嬰兒似的。她不哭,不說話,只張張嘴巴,好像一個幽靈似的。
她的嗓子能提得很高,又能降得很低,音色很美,發出我經常叫她的聲音,"怡苦,看著我,看著我。"然後她的嗓子就會變得很粗,發出像文福那樣的低沉的吼聲,"怡苦,小傻瓜,滾開!"她唯一學會發的音就這些。
她一直就這麼怪。我很擔心,非常擔心。但胡蘭告訴我,"等她大起來,就會變的。她現在不過是因為緊張,大家都是這樣的,等戰爭一結束,她就會好的。等著瞧吧。"
我很願意相信她。幹嗎不呢?我從來沒養過孩子,我無法想象我的孩子會有精神病。我一直在想戰爭快結束了吧,到那時怡苦就會好了。我相信這個,一個希望引出另一個希望。
按說雙七是個吉利的日子,但結果卻成了令人難過和悔恨的一天。這時我又懷了一個孩子,已經有六七個月了。怡苦差不多有十七個月大了,所以肯定已經到了1940年,那一年夏天出奇地熱,人人都感到心情煩躁。
那天我們聽說,英國人為了使日本人高興而關閉了緬甸公路。那天家國邀請了一個管鐵路的官員來吃中飯,以便討論通過其他途徑運送給養的問題。那天胡蘭從市場買回許多菜,發現價格都很不合算。
那個官員把他的太太也帶來共進午餐,這個女人說話的腔調使我想起了老阿嬸,她說,"呵,你不應該吃辣的東西,要不然,你生出來的孩子脾氣不好。"然後她就身體力行,又要了一份我最喜歡吃的辣醬面,把我的那一份也吃得精光。
大家吃完后,我還在用剩菜剩飯喂怡苦。家國、文福和那個當官的一面喝著威士忌,一面談著錢貶值的問題。胡蘭給自己打著扇子,眼睛已經眯起來打瞌睡了。
"每況愈下,每況愈下呀,"那個官員用相當權威的口氣說道,"去年的錢到今年就貶值了一半。憑這個就知道能不能打贏這場戰爭了,看看錢就行了,敵人只要控制了錢就控制了我們的國家。"
"那麼中國只要多印點鈔票好了,"文福說著,露出他那種樣樣精通的神態,我明白他是要殺殺那官員的威風,"給大家多發點錢不就得了。發得多就花得多,花得多就掙得多。最好是叫外國佬多給點錢。"
家國搖搖頭,"餿主意。中國的麻煩一開頭就是外國勢力造成的,把我們弄得四分五裂,沒力量團結起來抗戰。"
"所以外國佬得付錢給我們,"文福堅持說,"清除他們造成的垃圾。要他們出足夠的錢來打贏這場戰爭。"
那位官員笑起來了。他把頭轉向我,朝文福豎起大拇指,"嗯,蔣介石夫人,你丈夫終於知道怎麼解決我們的所有問題了。很簡單,要外國援助。嗨,羅斯福先生,丘吉爾先生,這是我的討飯碗,給我一億美元吧。"
我覺得這官員很粗魯。但我也笑了,只不過出於禮貌。我知道文福不高興,所以我就盡量激發他的幽默感。我笑著說,"你需要一個大碗。"這可就犯了一個大錯。
文福的臉紅了。"或許我該給你一個大碗,讓你去討飯,"他生氣地說,"怎麼樣?"大家一下子都靜下來了,面面相覷。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淚。
忽然,怡苦口裡哼著一支歌,搖搖晃晃走過來了。她把自己的手伸在眼前,用她的小嗓子唱著,然後又換了種又粗又高的聲音,說了她平時常在學說的那句話。
官員的太太衝上去,摸摸怡苦的額頭,"嗨,你的孩子怎麼了?她病了嗎?"
這使得文福更生氣了。"怡苦!"他吼道,在她手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停下來!傻丫頭,別出聲!"
怡苦的身體搖擺得更快了,嘴裡唱著這些吼叫。"怡苦!停下來!傻丫頭!"我擔心地聽著。
官員和他的太太趕緊走了,家國和胡蘭也回到自己房間打盹去了,房間里只剩下我們自己幾個。文福不斷地吼著,說我不配當母親,沒管教好怡苦當個聽話的女兒。我感到肚子難受,非常難受,我想這是因為我像那位官員的太太那樣,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怡苦的這副樣子。
但第二天早上,我的肚子更加難受了。我以為是頭一天吃的東西的緣故,於是我對自己說,呵,但願胡蘭不從緬甸人那兒買便宜貨。那些人有許多臟習慣——用他們的糞便做肥料澆瓜果蔬菜,把他們自己身上的病菌,霍亂、痢疾、猩紅熱都傳播開來了。正當我在擔心這些病的時候,我發現怡苦也病了。她不哭,整天昏昏欲睡,所以我怎麼會知道她得了什麼病呢?
但當天下午,她就開始拉肚子。到傍晚,還是沒停,她不吃飯也不喝水。文福上朋友家打麻將去了。她的眼睛還微微睜著,但好像已經看不見東西了。
我真傻呀!我對胡蘭說,"我看得趕緊把她送醫院,你說呢?"
我幹嗎非得問胡蘭?我應該馬上送怡苦上醫院。但我相信胡蘭,當時她說,"你得先問問醫生,得到他的允許,不能自己跑到醫院去。"
我記得醫生和文福在同一個地方打麻將,那屋子離我們住的地方大約要走一刻鐘,我拔腿就跑。
我一進屋就走到文福身邊悄悄說,"你女兒病了,我們需要醫生,這樣我們就可以帶她上醫院。"
他像沒聽到我似的,只管自己出牌。醫生和文福坐在同一張牌桌上,看看我,問"怎麼回事?"我又重複了一遍剛說過的話,告訴他怡苦病得不輕。
"她拉肚子很久,人變得很虛弱,呼吸有點困難,眼睛也由於發高燒而陷進去了。我很怕。"我說。其他男人都停止了聊天。醫生站起來了,"我這就去。"
文福跳起來了。"打!接著打!我太太總愛大驚小怪。"他笑著說,"看到一個螞蟻,她就當作大象,孩子一打噴嚏,她就以為得了肺炎。坐下,坐下,接著打。"
我沒有走,醫生也站著。"這次是真的,不是大驚小怪。"我平靜地說,"她可能會死。"
文福見我竟敢當面頂撞他,大為光火。"她死了我也不管!"他吼道。他坐下,又摸了一張牌。"嗯,她就是想趕在我輸光前,把我拉回去。"他說著,發出一陣大笑。
其他男人緊張地笑了笑,然後重新開始打牌。醫生也坐下了。
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我一點兒也沒誇大。他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她死了,我也不管。這是他的原話,那些人全都聽到了。我就站在那兒,嘴張得大大的,心裡想,他從哪兒得到控制這些人的權力?他憑什麼使他們都怕他?
我趕緊跑回家。"沒用。"我對胡蘭說,"醫生不願去。"
又過了一個鐘頭,我和胡蘭在樓梯上跑上跑下的,打來清水為怡苦洗澡,強迫她喝水。但怡苦什麼也不喝,只把頭別轉去。
大約又過了一個鐘頭,她的小身體開始發抖,然後伸得筆直,接著又發抖。我把她抱起來,下了樓,出了門,跌跌撞撞地摸到黑路上,胡蘭跟在我後面。
他們還在那兒玩呀,笑呀,喝呀,抽呀。
"你瞧!你瞧!"我大聲喊著我的丈夫,給他看怡苦。這時所有的男人全都停止了玩樂,站起來了。房間里一下子安靜了,怡苦的身子在空氣中抽搐著,想從我懷中跳出來。醫生趕緊向我們走來。
"你這個傻婆娘!"文福連吼帶罵,"你幹嗎不告訴我她病成這個樣子了?你算個什麼母親?"
他做出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這房間里也沒一個人出來說,"你撒謊,剛剛一個鐘頭前,她告訴過你。"醫生說,"快,快。誰有車?"
到醫院去的路上,文福還是不停地罵我。我不記得他罵我什麼了,我根本就沒聽,我抱著怡苦,把她緊緊貼在懷裡。我想讓她的身子安靜下來,想把她留住,可我知道已經沒指望了。
"現在你要離開我了,"我說,"沒有你,我可怎麼活啊?"我悲痛得快要瘋了。
這時我見她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打她懂事後,或許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看我,她的目光那麼清澈,好像終於看到了我。
我以為,這只是因為她留在世上的時間不多了。可這時我又看了她一眼。
她的目光清澈,她不哭也不笑,她沒把頭轉過去。她望著我,聽我說話。我聽人家說過,孩子臨死前,他們會好像過完整整一輩子似的。他們理解自己的一生,不管它是如何短促。從她的眼中,我感到她正在告訴我,"這就是我短促的一生,比起長長的一輩子來,它既不更壞,也不更好。我認命了,我不怪誰。"
早上,我眼睜睜地看著怡苦死了。文福在聽到醫生說"沒希望了,太晚了"后,就回家去了。但我還在病房裡陪著她。
我想起了我做錯的所有事情,我沒把她保護好,我欺騙了她,說她會過上好日子。我眼看著她從我身邊滑走,變得越來越小。我跟她說我對不起她。然後她伸直她那芭蕾舞演員般的腳尖就走了。我沒哭,我沒有眼淚,沒有知覺。
我把她抱起來。我知道我再也不必騙她了。"還是這樣好,小寶貝。"我對她說,"你自由了,還是這樣好。"
告訴我,要是你眼睜睜看著這種事情發生在你自己的孩子身上,你能寬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