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世界
要是我有本事不讓另一個孩子出生,那我肯定就這麼做了。但怡苦死的時候,我已經有了六七個月的身孕。所以我明知他的命運會很不好,也只能讓這個孩子出世。不管生下來是男是女,我都要給他起名為淡若——"無動於衷"——一個很好的佛家名字,好像這孩子這輩子永遠不與塵世的一切發生關係,連他自己的母親在內。
孩子出生前我就是這麼想的。但隨即,淡若來了。胡蘭望著他,說,"呵,他長得跟他爸爸一模一樣。"文福樂得咧開了大嘴。我馬上想為我的孩子而鬥爭,保衛他免受這種詛咒。
大家一走,我就仔細打量起淡若熟睡的小臉蛋來。他的頭髮筆直地豎著,像剛長出的青草。我伸出手掌撫摸著他柔軟的頭髮。過了一會,他張開了眼睛,沒有全部張開,只稍稍張開了一點。好像不喜歡這世界上的光明似的,他望望我,皺起了眉頭,不是文福的那種兇相,而是一種擔心的神情。他在我身上傾注了全部的擔心。
所以你瞧,我馬上就愛上了淡若,儘管我竭力想不愛他。我心中湧上了一種感情,要保護一個如此信賴你的人,找回一點你自己的天真。
我在醫院裡待了五天,文福只來看過兩次,每次他都說他剛接手新工作,很忙。家國在空軍司令部里給他安排了一個職位,訓練他搞無線電聯絡。
當醫生告訴我準備出院時,我沒等晚上文福來接我,就叫奶媽收拾好東西,去找車。兩個鐘頭后,就到家了。
時間還是下午。胡蘭家的門關著。我叫奶媽上樓把淡若放在搖籃里,我自己在樓下問廚師家裡有些什麼吃的,然後吩咐他準備做晚飯。我剛想上樓,奶媽下來了,悄悄對我說,"呵,太太,樓上有鬼。"
每當傭人告訴你有鬼時,就是說出麻煩事了,她們又不好告訴你是怎麼回事。我叫奶媽進廚房去,然後我就到自己的房間去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一眼就看見一個年輕姑娘躺在我的床上,身上穿著我的睡衣,正在打盹!我連忙關上門,站在走廊上,心想這是怎麼回事。文福怎麼能當著大家的面把女人帶到我們家裡來!我下樓,敲開了胡蘭家的門。
"嗨,瞧你,已經回來了?"她說,"小寶寶在哪兒,睡了?請進,請進。你得見見我老家來的人。"她沒提起睡在我房間里的那個女人。
於是我又見到了一個女人。她坐在沙發上,臉和手都很黑,龜裂了,就像烤焦的泥土那樣。胡蘭把她介紹給我,說這是她的阿姨,名叫杜琴,是從北邊來的。乍看上去,她好像已經有九十歲了。但我後來才知道她五十歲還不到。
猜猜這女人是誰?杜阿姨!對了,就是你的杜姨婆!我就是在那時認識她的。
"從你們那兒到這裡要多少天哪?"我客氣地問。
杜阿姨大笑起來,好像我在開玩笑似的。"不是幾天,也不是幾個月,——走了七年多了,從熱河出發,就是北平再往北。"她的神色既柔和,又悲傷。她拍拍胡蘭的手,"哎!正是你叔叔去世的那個時候。他真是個好男人呀!死得早倒也好,沒見咱們的村子都變成個啥樣子喲!"
胡蘭點點頭,杜阿姨又轉過頭來對我說,"他死的時候,小日本還沒從滿洲國下來,把什麼都管起來——地上該種什麼糧,集市上該賣什麼價,報上該怎麼說,連一隻母雞該生多少蛋也要管——什麼都管!你想不出有多糟。當然啰,這種事還沒發生,我和我女兒就逃出來了。我只是最近才聽說的。也就是在那時候,我想起來了,我在昆明還有個侄女呢!"她朝胡蘭笑了。胡蘭給她續了水。
杜姨婆一提起她的女兒,我忽然就想到了那個躺在我床上的姑娘。我放下心來,氣也全消了。"您老好運氣哪,還來得及逃出來。"我說。
"那是因為我男人一死,我就無依無靠了,"杜阿姨說,"我把家裡的東西全賣了。幹嗎還把土地留下來,讓小日本搶得一乾二淨呢?我把所有的錢換了四根小金條。我把這東西全花在路上了,先是乘火車,然後坐輪船,再是坐卡車,最後瞧——用鞋子!"
她著了一雙很厚實的黑布鞋,就是傳教士常穿的那種。"你真該瞧瞧那路!"她說,"有些地方,造得很快,光靠雙手在加寬。另一些地方呢,又在用炸藥炸路,免得小日本進來。路上就像城裡一樣,擠滿了人,窮人和富人全一樣,全都想離開,從這兒遷到那兒去。"
她說著這些話,我又想起了那個躺在我床上的年輕姑娘,走了那麼遠的路,她肯定是累了。當然我也有點納悶,胡蘭幹嗎讓她睡在我的床上?幹嗎不讓她睡在自己床上?但我不敢問,問這種問題是不禮貌的。
出於禮貌又聊了一會天後,我找了個借口說,得照看孩子去了。
"那個小寶寶!"胡蘭忽然想起來了,她轉向杜阿姨,"可像他父親啦。"
"不那麼像。"我說。
"眼睛鼻子都很像,腦袋的樣子也很像。"胡蘭堅持說。
我就邀請杜阿姨自己去看。上樓的時候,我把孩子的名字告訴了她,還跟她講了他有多重,他的脖子有多壯實,他剛生下來的時候是怎樣把尿撒在醫生手上的,這都是奶媽告訴我的。我們倆就這樣說笑著,上了樓。我們肯定吵醒了那個睡在我房間里的姑娘。她開了門,露出一張還沒睡醒的臉,一見我們,臉登時紅了,一副尷尬相。她又關上了門。我就等著杜阿姨說,"呵,這是我女兒。"
但恰恰相反,胡蘭問,"這是誰?"杜阿姨也問,"她病了嗎,大白天睡這麼晚?"
我告訴你,我當時差一點就摔倒在樓梯上!杜阿姨和胡蘭看著我,還在等我回答呢。"一個客人。"我說。我當時能想到的就是這句話。
我後來才知道,杜阿姨的女兒參加了越南共產黨。杜阿姨對她女兒的選擇既沒同意,也沒反對。她說,"至於說我自己,我已經穿慣了舊衣服,已經改不了啦,接受不了別人的新思想了。"
當天下午,我丈夫一回來,我就問他,樓上的姑娘是誰。我沒用憤怒的口氣問,我也沒罵他趁我生孩子的時候,鬼鬼祟祟把一個女人引到家裡來了。我把臉俯向淡若,這樣文福就看不見我臉上的表情了。
文福幾乎不假思索說,"哦,那個人啊?是我班上一個飛行員的妹妹。因為不能呆在他寢室里,他就問我可不可以讓她在這兒呆幾天。當然呷,我不好回絕。"
"那她幹嗎在我們的床上?"我問。
文福回答,"我也不知道,或許她累了。"我馬上就聽出他在撒謊。要是她真是一個客人,他肯定會暴跳如雷,"哇!在我床上?把她踢出去!"
開頭我真是氣壞了,他居然在我鼻子底下干起這種骯髒勾當來了。他把我當一個鄉下傻女人看待!他居然讓他的姘頭穿我的睡衣!
但我轉念又想,我幹嗎讓他看到我很生氣,好像我在和他吵架似的?我幹嗎在乎他跟她睡覺呢?這樣不更好嗎?說不定他就讓我一個人自由自在了。
所以,最後我用相當友好的口氣說了,"告訴我們的客人,她可以睡到另一個房間的沙發上去。"我說完就背過身去,讓他在一旁發愣。
那天晚上,我早早上了樓,關上了房門。文福很晚才上床,我假裝睡著了。早上,我還閉著眼睛,他躡手躡腳爬起來,進了另一個房間,我假裝還在睡。每天早晚,我都如此。我睡得可真好啊!我不用再擔心他什麼時候會把手伸過來,掰開我的大腿。
就這樣,我讓一個小老婆進了我們的屋子。當然,我把她介紹給胡蘭和家國的時候不是這麼說的。我說她是個客人,是一個飛行員的妹妹,跟文福說的一模一樣。而那個叫敏的姑娘呢,還真把自己當作一位貴客了!她睡得晚,起得遲,下樓吃好多東西,常常吃兩份,沒等人家請,她自己又給自己添上了。她沒文化,不會看報,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說話粗聲大氣的,親熱得過了頭。
不久,文福對她的態度差起來了,就像對我一樣,一點也不尊重。她說話的時候,他不睬她。她舉止有點不恰當,他就給她看臉色。所以雖然我從來不有意要這樣,但我開始覺得有點對不起她。
我心想,哪種女人會落到這般地步,來給我丈夫當姘頭?他既不動人,又不溫柔。看看他那隻耷拉下來的眼睛和滿臉的兇相,哪兒算得上瀟洒?他一天到晚發脾氣。他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不過以前在飛行員二班待過罷了,可現在他連這個也不是了。那麼他又能給她帶來什麼呢?——連一個糟糕的婚姻都不能!
我認定,把她和他勾搭在一起的,不可能是愛情,而是另外的東西:或許她只是在慢慢消磨她的生命,而不想一下子死去。這兒,她有地方好睡,有東西好吃。一切都無所謂。戰爭期間,許多人都這樣,滿懷恐懼,不問原因,絕望地活著。
我和敏在很多方面有相似之處,臉蛋漂亮,頭腦簡單,意志堅強,骨子裡又膽小。當然,我們的背景不同,毫無共同之處,但實際上,我比她好不了多少。我們全都夢想著未來,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可等它一到,我們又宣稱我們的幸福已成了往事——幸福從來沒有真正存在過。
所以老實說,我並不討厭她,或許還有點喜歡上了她,因為有一點是肯定的:她很好相處。
儘管她舉止粗魯,甚至有點傻乎乎,可看得出,她倒是非常真誠的。她盛飯總是把自己碗里的飯堆得高高的,把飯菜的味道誇上了天。她羨慕我的戒指和項鏈,問我是不是純金做的。她說我的衣服很漂亮——值多少錢哪?她不像有些人,問這些問題的目的是希望以後給他們一點讚美過的東西作回報。
還有,她從不發牢騷,從不使喚傭人,不像胡蘭。哪怕為她做了一點點小事,她都要感謝她們。淡若哭的時候,她就主動去抱他。她用自己滿口的北方土話跟他說話。文福不在家的時候,她就跟我講所有那些正經姑娘不願談的事情——舊日的男友啦,舞會啦,上海的夜總會啦,其中有幾個她還進去干過活呢。我承認,我喜歡聽她說話,我喜歡看她說話時眼珠子滴溜溜轉,手舞足蹈的神態,就像演戲似的。
在和我們一起已經住了差不多兩星期後,一天她告訴我,"我是個歌手,也會跳舞。總有一天,我要當個電影演員。"
我覺得她簡直是在做夢。"那麼你給自己起個什麼樣的藝名呢?"我出於客氣而問道。我知道許多演員都有藝名,像胡蝶啦,梁鶯啦,都是我崇拜的演員。
"現在還不知道,"她說著,笑了,"但不用我在上海時人家給起的名字。我在大世界幹活那會兒,大家都叫我橡皮仙女。大世界,你知道這地方嗎?"
我點點頭。有一次我和花生偶然聽叔叔和他的朋友們在走廊里提起過這個地方。這是一個有拱廊的娛樂場所,設在法租界裡面,是一個專供洋人享樂的地方,對女人來說是一個非常下流、危險的地方。叔叔說,裡面全是希奇古怪的東西:畸形的男人和漂亮的姑娘一起玩遊戲,動物和雜技演員一起在空中翻跟斗。各種各樣過時的迷信都變成了表演。有身份的中國人是不去那兒的,叔叔指責這地方使洋人對中國產生了一種奇怪的看法,好像所有的中國人都抽大煙,敬鬼神,所有的姑娘在自己家裡都光著上身,一面倒茶,一面唱歌跳舞。現在,我眼前的這個人居然真的在那兒干過活!
敏站起來,走到房間對面,"我的表演很通俗。我出場時戴很重的頭飾,披一件古式的長袍,像個仙女,我的胳膊上綴滿各種各樣的東西。"她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
"然後一個法國人,我的老闆,就出場了。他頭戴一頂圓圓的學士帽,穿一身學士裝。他的眼睛眨巴著,就像洋人常常模仿中國人的那種樣子,難看死了。他的臉上粘了絡腮鬍子,一直拖到膝蓋,像老鼠尾巴似的。"
敏慢慢走到房間另一頭,摸著她想象中的鬍子。"呵,小妞,"她模仿著老頭的口氣,"長壽的秘方在哪兒?快說出來吧。不說?那好,我要把它從你口中一點點榨出來。"
敏慢慢脫掉她想象中的長袍,先脫一個袖子再脫另一個。"我光穿緊身衣和超短裙,一直裁到這兒,膝蓋以上。我的大腿和胳膊上塗了一層粉,白得像石灰。我穿一雙大紅拖鞋,戴一副黑手套。"她絞著雙手。
這種事光想想就夠嚇人的。什麼樣的姑娘敢在洋人面前穿那麼短的衣服?
"然後,那法國人就把我拖進一個魔術箱,這箱子是用木頭特製的,像監獄里的籠子,有這個房間那麼大。大家親眼看見他把我的頭塞進洞里,把手腳一段段切開,丟到箱子角落裡。"她指指牆角。
敏坐到椅子上繼續表演。"從觀眾席上望過來,我的腦袋、雙手、雙腳全露在外面。我搖搖腦袋,動動手腳,發出可憐的哭聲,'饒了我吧,求求你,別折磨我了。'然後我望望觀眾,請求他們,'救救我!救救我!'我表演得很不錯,我能用法語、德語、英語、p語說這話。有時觀眾們情緒激動起來,要那個法國人把我放了。但更多時候男人們會喊:'快,快,讓她叫呀!'
"然後一個男的挾一把小提琴上台,奏起了緊張的音樂,觀眾全往前靠上來了,那法國人就拉箱子旁的一根繩子,我的手腳就一段段地被拉開來了。"
敏就在房間里把手伸開來,把腳也伸開來,這樣她就只有屁股還坐在椅子上。她眼睛睜得大大的,露出恐怖的神情。我也被她弄得恐怖起來了。
"我發出的尖叫聲越來越響,"她輕輕地說,"小提琴的聲音也越來越尖,直到我的手腳被扯到箱子的四個角落——離我的腦袋足足有十二英尺,還在痛苦地掙扎。最後,我哭著用一種嘶啞的嗓音對他說,'我告訴你!我說了吧!'那法國人就摸摸他的鬍子說,'是什麼樣的?什麼是長壽秘方?'"
敏閉上了眼睛,她的腦袋前後扭動著。"最後,"她用一種很慢很痛苦的聲音說,"我吐出了那個字。'慈悲!'我喊道,用p是你永遠也不會有的東西!'然後我就全身癱軟,死了。"
敏閉上了眼睛,嘴張得大大的,真像一個死人。我盯住她扭曲的臉,說,"哎呀,好怕人呀。你每天晚上都得干這個?"
她突然張開眼睛,從椅子上跳起來,哈哈大笑。"不過是魔術嘛,難道你看不出來?拖鞋裡的腳、手套里的手都不是我自己的。箱子後面躲著另外四個姑娘呢,她們每個伸出自己的一隻手或腳,我一叫她們就動起來。明白嗎?我不過是個演員,只要做做表情,張張嘴巴,發發尖叫就行了。"
我點點頭,還想弄得明白一點。
"當然,我表演得很不錯。每星期總有一次,觀眾席上要暈倒幾個人。但幹了一段時間后,我就覺得這活兒沒勁了。我尤其討厭,最後我裝死的時候,許多人又是鼓掌啦,又是歡呼啦。"
她嘆了口氣,"我一找到好工作就放棄了。我到'真誠'唱歌去了——你"q道,那可是南京路上有名的大百貨公司。我跟一些姑娘在露天餐廳給客人唱歌。但我才幹了兩個月,打仗了,炸彈落在商場里,這活也就幹不成了。當時的場面我全看到了。"
敏一說到這兒,我就明白了,她說的那些炸彈是我們自己的空軍錯投的。
"呵,你要是在場就好了,"敏說,"我跑到馬路對面另一家百貨商店門口,跟那麼多人擠在一起。從我們站的地方望過去,好幾百人被炸死了,真慘哪。後來來了幾個當官的,叫大家走開。'一切都在控制中!'他們喊道,'沒炸死人!那些屍體?根本不是什麼屍體——不過是男女服裝嘛。'他們就是這麼說的。炸彈扔下來炸死的不過是服裝。"
敏轉過臉來對我說,"我看到的是一回事,聽到的又是一回事。於是我心想,我該信哪個,是信耳朵呢,還是信眼睛?結果,我只好讓良心來決定。我不想看到那麼多屍體。最好把它想成一場錯覺,就像我在大世界里表演的魔術。"
我心想,這敏姑娘倒很像我,看到的是一回事,聽到的又是一回事,我們倆全憑愚蠢的良心作決斷。
"等一下,"敏說,"我知道有些東西你聽了都不敢相信。"然後,她快步上樓去了。
過了一會,她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張唱片。她搖起了老式唱機,由於搖得太多了,唱針一碰著唱片,音樂就飛快轉起來了。她馬上扭起屁股,打起響指來。"這就是我經常在唱在跳的曲子,"她說,"'真誠'沒炸掉前我就唱這曲子。"
然後她就又唱又跳,把我當作坐在台下的幾百名觀眾。這是一首美國情歌。我馬上就聽出來,她的嗓音很甜,聽起來好像她的心已經碎過好多次了。中國人喜歡這種唱法。她的雙臂像風中的柳枝,隨著樂曲而拂動,漸漸慢下來,直到樂曲中止。她的表演確實很不錯。
"起來,懶鬼。"她突然說。又搖了搖唱機,給唱片翻了個面。她把我從椅子上拉起來,"現在我來教你怎麼跳探戈。"
"我不要學!"我忸怩著。可實際上我心裡很想學。我看過金格·羅格斯和弗雷德·阿斯黛爾的電影。我喜歡金格扭擺身體,滑落地面,然後又翩然躍起的樣子。我喜歡看她輕巧的舞步,像鳥拍翅膀似的。
但我們沒那樣跳。她往前走,我往後退,先跳快步,后跳慢步。她讓我把頭側到這一邊,然後再側到另一邊,我又是叫呀又是笑呀。那天下午我們就一遍又一遍地放那張唱片。過後她又教我另外幾種舞蹈:一二三步的華爾茲、小步的狐步舞,還有蹦蹦舞。廚師和傭人全上來看我倆跳舞,鼓掌喝彩。
我也教她一些東西,怎麼寫名字,怎麼補破洞,怎麼說話得體。實際上是她和胡蘭吵了一架,過後她就要我教她學太太的風度。
胡蘭問敏,在我們家做完客后她打算上哪兒去。敏馬上說,"不關你的事!"整整一個晚上,胡蘭連正眼也沒瞧她,就當沒她這個人。胡蘭鼻子里還不斷發出擤鼻涕的聲音。我忍不住就問她,"胡蘭,你聞到什麼爛東西了?"
後來我就對敏說,"要是有人問你問題,你可不能說,'不關你的事'。這種態度不好,聽起來不舒服。"
"那我該怎麼回答她呢?她問我的時候態度也不見得好呀。"她說。
"即便這樣,下次她再問你,你就笑著說,'這種事嘛,你就不必為我費心了。'這句話意思跟'不關你的事'一模一樣,但聽上去或許更有分量。"
她把這話念叨了幾遍。"嗯,這樣聽上去更好,"說著她就大笑起來,"我說話像個太太了。"
"還有,你笑的時候,"我說,"要用手捂住嘴,這樣你的牙齒就不會露出來了。笑起來像只猢猻不好看,嘴巴里的東西全露出來了。"
她又笑了,這次把嘴捂起來了。
"至於你的藝名嘛,你當演員的時候——我想該叫金嗓子小姐。叫起來好聽,又很有教養。"她點點頭。然後我就教她怎樣寫自己的名字。
一天,大概是在敏到我們家三四個星期後,杜阿姨路過我的房間,在門口站了好久。她問我身體好不好,我丈夫身體好不好,淡若身體好不好,於是最後我只得請她進屋來喝茶。
我們在桌邊坐了很久。開頭只是說些客氣話,問問杜阿姨的身體,胡蘭的身體,家國的身體。然後她不說話了,光是很響亮地一口一口地啜著茶。
"現在我得跟你說些事。"她突然說道,然後嘆了一口氣,又不說話了。
"你可真是個好人哪。"她說了句,又停下來,想一想。
"你太容易上當了。"她說著又停下了。
然後她嘆道,"哎呀!"她伸出手指點點我,"你呀,太天真,天真到傻乎乎的地步了。你知道你丈夫和這位敏姑娘在幹什麼嗎?"
我怎麼能承認我早就知道這事了?我裝出一臉茫然的樣子。
杜阿姨又嘆了口氣。"看來我只得把真相告訴你了。你大天真了,小人。他們早已勾搭上了。你一出去,他就上她的床。你一睡著,他就上她的床。你一閉上眼睛,她就叉開她的大腿。現在這姑娘已經懷孕了,你還看不出來。她要他娶她做小的。她說他已經答應了。她已經跟大家都說過了,就你還蒙在鼓裡。你打算怎麼辦?等生米煮成熟飯?你是照料自己的孩子,還是照料你丈夫的小老婆的孩子?別犯傻了,小人,睜開眼睛吧!"
"你跟我講了這些,"我說,"可我又能怎麼辦?我管不了我的丈夫。你知道他的為人。"
"你管不了你丈夫,但你可以管管那姑娘呀。"她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來走了,"我很後悔,不該告訴你這些。但我已經老了,有些事情再不講就要帶到棺材里去了。"
杜阿姨一走,我就尋思,這事大家都已經知道了。他們都盼我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對敏喊道:"太可恥了!不要臉的東西,滾出我的家門!"
然後我又想,這也許是件好事。敏懷孕了,我就有理由跟文福說,我得離開他,我要離婚。如果他要娶敏當小老婆,我就告訴他,你可以娶她做太太!這樣大家都開心。
那天,我就計劃怎樣跟文福講。我不跟他吵,也不指責他,我只要他跟我離婚。當著兩個證人的面寫一張紙,就說我們結束夫妻關係。然後我就帶上淡若和我剩下的陪嫁,搭上向南的火車,到海防上船,趁現在還安全儘快回上海老家去。或許這還不是什麼太丟臉的事。戰爭改變了人們的道德觀念。沒人會問得這麼仔細,為什麼一個女人與丈夫一起出去一年,現在撇下丈夫一個人回來了。我真幸運,敏給了我一個多好的借口啊!
文福一回家,我就對他說,"我要帶你去看看湖對面的風景。"這是我們倆用的暗語,隔壁那麼多耳朵在偷聽。
我們坐在湖邊的長椅上,我給他看了我寫的聲明我和他離婚的協議書。我沒加解釋,直截了當就說了,"我要走了。你待在這兒,和她結婚。胡蘭和家國做我們的證人,在這上面簽字。"我就這麼說了,沒大吼,沒發火。
我以為他該滿意了。我允許他娶她。你知道他怎麼著?他坐下來,看看那份離婚協議。"我不簽,"他平靜地說,"我不提出離婚。"他把協議書撕了,扔進身後的湖裡。我明白,他這麼做並不是說他還愛我,為自己干下的骯髒事而抱歉。他這樣做是要我明白,究竟誰是老闆。因為他在毀了我的機會後,伸出手指頭指著我,用嘶啞的聲音說,"什麼時候我想休掉你,我會跟你講的。用不著你來告訴我該怎麼做。"
第二天早上,杜阿姨來向我道喜,告訴我敏已經走了。她聽說她一大早就走了。我聽到這消息真是很難受。我要追上去告訴敏,這不是我乾的。我沒要她走,我沒恨她。我獨自一人坐在房間里,為她的離開感到難受,同時也出於自私的原因,為我失去了一次機會而感到難受。
那天下午,胡蘭來告訴我她正在做的一件衣服的式樣。杜阿姨談起了流行性霍亂,難民們全都怕打防疫針,有個人為了錢代二十個人打針,結果收了別人的錢后死了。我坐在椅子上打毛衣,假裝在聽她說。但我實在沒心思聽這些閑聊。我望著留聲機,然後又看見了敏的唱片。最後我高聲說,"這位敏姑娘,留下了不少東西。不知她上哪兒了,想想真難受啊。"
胡蘭連忙告訴我,謠言傳得有多快。"張太太在菜場里說,她去了靠近鐵道的那個九龍旅館。"
第二天我在那地方找到了她,那是個大統鋪,很便宜,只有一張狹窄的大煙床,一塊當桌子的木板。她很安靜,見了我有點不好意思。她為自己引起的麻煩道了歉,感謝我為她帶去了唱片。然後她聳聳肩膀,說,"有時你覺得事情會這樣,可到頭來又是另一種樣子。"
我問她懷孩子幾個月了。她很不好意思地說,"這種事嘛,你就不必為我費心了。"
"這話是我教你的。"我說,"你沒必要用在我身上。"
我掏出一些錢給她。她說,"已經沒問題了。今天早上我已經把它解決了,很順利,沒出血,一切都很乾凈。"我還是把錢掏出來了。她笑了笑,就收下了,她謝過我,趕緊把它放進一個盒子里。臨走前,我告訴她我永遠喜歡她的歌唱和舞蹈。
過了一星期,胡蘭跟我說,"你知道敏這個人的底細嗎?她已經跟另外一個男人走了,跟別人說他們是兄妹倆。這麼快!她到底算哪一類姑娘?她到底想勾搭多少人哪?"
我聽到這消息,並沒有瞧不起敏。當然,她的道德觀念和我的不一樣。可我心想,好了,現在我再不用為她擔心了,她心中的創傷很快就會癒合的。
所以說實在的,她是個幸運兒。她走了,我還得和文福在一起。有時我在夢想,要換一換該多好。我是敏,我回到了上海,在大世界幹活。同樣地生活,同樣受折磨,一寸一寸把我拉開來,直到我再也認不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