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散文語言
始於「五四」前後的現代散文的藝術空間,群星輝映,爭奇鬥妍。名家們風格獨具的作品使我們從各個角度分別得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審美享受。但是在語言上,多數作品我們一看便知是那個時代的產兒,是文言的統治剛剛被推翻,白話文正在咿呀學語的時代的產兒,無論文章多麼精美,總令人覺出一種紗屏似的隔界之感,使後人難以在語言方面進行直接的借鑒。我對現代散文園地進行了一番走馬觀花的巡禮之後,惟獨覺得老舍先生在語言上可以對當代作者進行直接的播音。當然我並非認為老舍的散文成就在整體上超過了同樣令我敬佩的其他散文大師,不過是企圖談談對老舍散文語言的一點拙見,也許能對今天的散文作者有所滋益。
老舍先生是一位當之無愧的語言大師。他在語言藝術上的造詣,可與魯迅、侯寶林等任何一種藝術領域內的巨匠相媲美。他高超的語言技巧當然首先表現在小說和戲劇中,但眾所周知,沒有什麼體裁是老舍所不能駕馭的,他是中國現、當代文場上的全能冠軍。他寫的雜文僅在抗戰前後就達數十萬字。不過一是因為被其他方面的偉績所遮沒,二是因為老舍本人那有口皆碑的自謙,他曾在《答客問》中說:「在我快要與世長辭的時候,我必留下遺囑,請求大家不要發表我的函信,也不要代我出散文集。……究非精心之作,使人破工夫讀念,死後也不安心!」所以學界一直對老舍的散文,未能在整理和研究方面給予應有的重視。實際上,老舍的散文,不僅能側面反映他小說的許多風貌,而且本身就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尤其是在語言上。
給人印象最深的便是語言風格的純樸清新。老舍愛清潔,「生平不講究吃喝,只愛穿幾件整潔的衣服」。辦什麼事都講究乾淨利落,他的文風也是如此。但他的純樸不同於周作人的淡茶閑酒或俞平伯的緩鼓澀弦,而是如同一位謙恭而親善的故友,向你講述他見過的一事一景。這種講述是完全的口語化,然而又是你所察覺不到的經過了高度藝術凝練的口語,而決非有意做出一番「質樸無華」的姿態,把別人硬拉入自造的桃花園,去忍受那「葡萄拌豆腐——一嘟嚕一塊」的語言折磨,像茅盾所批評的某些青年一樣,「樸素到了寒磣的地步」。這種功夫是無人能與老舍匹敵的。
老舍的純樸不是毫無修飾的。正相反,他的純樸很大一部分就表現在修飾上。關鍵在於修飾得自然、得體、恰到好處。宛如一位打扮得整潔清麗的北京少女,而不是十里洋場的艷裝女郎或荒山野嶺的愚蠻村婦。我們都讀過朱自清的《綠》,作者前鋪后陳,閃展騰挪,極盡比喻誇張之功,把梅雨潭的綠描繪得生趣盎然,膾炙人口。平生篤愛山水的老舍也是寫綠的高手,但他的寫法與前者就迥然不同,我們看一下他在描寫濟南和青島的山光水色的幾篇文章里的一些段落:
先不用說別的,只說水中的綠藻吧。那份綠色兒,除了上帝心中的綠色,恐怕沒有別的東西能比擬的。這種鮮綠全借著水的清澄顯露出來,好像美人借著鏡子鑒賞自己的美。是的,這些綠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為誰看的。它們知道它們那點綠的心事,它們終年在那兒吻著水皮,做著綠色的夢。淘氣的鴨子,用黃金的腳掌碰它們一兩下。浣女的影兒,吻它們的綠葉一兩下。只有這個,是它們的香甜的煩惱。羨慕死詩人呀!
——《一些印象》四
當夏天,進了校門便看見一座綠樓,樓前一大片綠草地,樓的四圍全是綠樹,綠樹的尖上浮著一兩個山峰,因為綠樹太密了,所以看不見樹后的房子與山腰,使你猜不到綠蔭後邊還有什麼;深密偉大,你不由地深吸一口氣。綠樓?真的,「爬山虎」的深綠肥大的葉一層一層把樓蓋滿,只露著幾個白邊的窗戶;每陣小風,使那層層的綠葉掀動,橫著豎著都動得有規律,一片豎立的綠浪。
……一切綠色消沉在綠的中間,由地上一直綠到樹上浮著的綠山峰,成功以綠為主的一景。
——《非正式的公園》
看一眼路旁的綠葉,再看一眼海,真的,這才明白了什麼叫做「春深似海」。綠,鮮綠,淺綠,深綠,黃綠,灰綠,各種的綠色,聯接著,交錯著,變化著,波動著,一直綠到天邊,綠到山腳,綠到漁帆的外邊去。……
——《五月的青島》
看了這幾段淋漓盡致的點染,誰能不愛那「綠」呢,而且必是愛得那麼純樸、潔凈、明朗。當代的散文往往由於作者對描寫的事物沒有真摯的愛情,而失去了純樸。
與純樸密不可分的是老舍散文語言的簡練。白話口語長於細緻描摹,而最易失足之處便是繁冗啰嗦。徐志摩那種「濃得化不開」的散文語言固然有艷美之處,但從接受美學的觀點來看,不能不承認有其弊病。我國散文歷來講究言簡意賅。魯迅、許地山、葉紹鈞等人的散文都有簡練之風。老舍的散文語言在簡練這一點上同樣不遜於他人,而且有其獨特之處,即簡練中透著乾脆。
對於漢語發展最成熟的支流——北京話,老舍是駕輕就熟的。北京話的特點是:乾脆、流利、便當。把這樣的語言經過藝術錘鍊再顯現在文章中,自然就使人一眼看出:這是老舍的。例如他寫《馬宗融先生的時間觀念》:
馬宗融先生的表大概是、我想是一個裝飾品。無論約他開會,還是吃飯,他總遲到一個多鐘頭,他的表並不慢。
他寫武漢的《轟炸》:
機聲遠了,你由洞里出來,而又懶得動。你知道什麼在外面等著你呢:最晴朗的天日,與最凄慘的景象,陽光射在屍與血上,晴著天的地獄。
限於篇幅,不多舉例。實際在一些更長的段落中這種乾脆勁兒顯現得更鮮明。主要是句子的短小,長句間隔的調配,句式的安排,例如倒裝、省略等,這些都要以準確為基礎,否則就成了簡陋與殘缺了。當代的許多散文能夠做到簡練,但往往失去了味道。
提到老舍的語言,人們都忘不了「幽默」二字,似乎沒了幽默,老舍的墨水瓶就會幹竭。其實老舍雖然生性幽默(就如同一個人生性嚴肅或憂鬱,並無什麼優劣雅俗之分),但並不以幽默取勝。如果說他的早期出世之作《老張的哲學》、《趙子曰》等難免有油滑之處的話,那麼他在以後的藝術道路中可以說是很嫻熟地把握住了幽默這根纜繩。他對苦難是笑中含著眼淚,對黑暗則是無情地諷刺與鞭撻,對友人則是詼諧中飽含著情誼。他的散文是很能表現這一點的。
他寫友人何容:
他,真的,不讓何太太扛傘。真的,他也不能給她扛傘。他不佩服打老婆的人,加倍的不佩服打完老婆而出來給她提小傘的人,後者不光明磊落。
——《何容何許人也》
他寫可愛的小貓:
它要是高興,能比誰都溫柔可親: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兒伸出來要求給抓癢,或是在你寫稿子的時候,跳上桌來,在紙上踩印幾朵小梅花。它還會豐富多腔地叫喚,長短不同,粗細各異,變化多端,力避單調。小不叫的時候,它還會咕嚕咕嚕地給自己解悶。
——《貓》
諷刺國民黨在重慶的苟安:
是呀,一個人去吃大菜,去玩麻雀,也不見得就不準為傷兵難民捐錢。
——《轟炸》
可是,老舍的散文幽默不是為了叫人哈哈大笑,然後為他的口才鼓掌,而是用更深刻的表達方法表現出更深的道理,引起人更深的思索。他的許多小品文都是如此,這與林語堂等人所主張的幽默是不同性質的。在當代的散文創作中,這種恰到好處的幽默勁兒是頗為缺乏的,值得很好地向老舍先生學習。
好的散文應該使人卒讀不舍,回味無窮,這就需要語言的雋永。老舍的散文由於純樸、簡練和幽默,自有一種親切感人的味道,並且老舍還努力追求這種味道。他是非常注意文章中的感情的,他在《大智若愚》中講:
你要準備下那最高的思想與最深的感情,好長出文藝的花朵,切不可只在文字上用工夫,以文字為神符。文字不過是文藝的工具。一把好鋸並不能使人變為好木匠。
冰心稱讚看了老舍的散文「就如同聽到他的茶餘酒後的談話那樣地親切而簡單」。這正是因為老舍描寫一景一物都想著讀者,儘力把自己的情感與讀者溝通。他寫《想北平》,沒有鋪張誇飾北平的豐物美景,而是那麼娓娓地敘談,就使那種眷戀故土的熱情典型化地感染了讀者,激起共鳴。他早期描寫山水的那些散文更是寓情於景,使人看到了有生命有情思的風光。
散文短小,貴在有情。這一點雖不難做到,卻難於做好。老舍的散文語言使人感到雋永的一個原因就是,他直緩而又有節奏地抒發胸臆,不繞彎子,一步步地把文思逐層推出。這是以深厚的語言基本功為後盾的。我們今天寫散文硬學這一點恐怕是吃力不討好的。
馬小彌在《鼓書藝人》譯後記中說老舍「那種幽默雋永的筆調,簡練質樸的風格,和濃郁的北京風土氣息,我學不來,無法再現」。我想,今天從事散文寫作的人,沒有必要刻意模仿現代或當代散文大家的風格,但是,多讀他們的作品,多吸取前人的營養無疑是十分必要的。有些現代散文家的文體,已經不適宜於今天。就語言運用的藝術這個角度,我覺得,老舍或許是最能給我們以啟發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