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別當了主持人就不是人了
二〇〇〇年,我接到一個電話。「我是陳虻。」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可能是想給我一個發出仰慕尖叫的時間。
「誰?」
「我,陳虻……沒給你講過課?」
「你哪個單位的?」
「嘎……中央電視台新聞評論部的,找你合作個節目。」
我們在央視後面梅地亞酒店見了面。
我打量他,中長頭髮,舊皮夾克耷拉著,倒不太像個領導。他蹺著二郎腿,我也蹺著。
他開口問的第一句話是:「你對成名有心理準備么?」
喲,中央台的人說話都這麼牛么?
我二十三四歲,不知天高地厚得很:「如果成名是一種心理感受的話,我二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有過了。」
「我說的是家喻戶曉式的成名。」
「我知道我能達到的高度。」
他都氣笑了:「你再說一遍?」
「我知道我能達到的高度。」
……
「如果你來做新聞,你關心什麼?」他開了口。
「我關心新聞當中的人。」
他在煙霧裡眯著眼看了我一會兒:「你來吧。」
「我不去。」
我有我的節目,湖南衛視的「新青年」,人物採訪,很自在,用不著簽約,我住在北京,每月去一趟,錄完拿現金。「體制里的工作我幹不了。」
他也不生氣,把煙頭按滅了,站起身:「這樣,你來參加一次我們評論部的年會玩玩吧。」
年會上來就發獎,新聞評論部十大先進。
這十位,長得真是。頭一位叫孫傑,歪著膀子上了台,手裡拿一卷衛生紙,發表獲獎感言:「感冒了,沒準備,寫在這紙上了,我講幾個原則啊……」講完把紙一撕,擤擤鼻涕下台。
晚會前是智力問答,我跟台長分一組,白岩松主持這環節,問:「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發生在什麼季節?」台長按鈕搶答:「冬季。」——大概他腦子閃現的都是系圍巾的男女群雕。於是被大笑著羞辱一番。
當時正是評論部與「東方時空」分家的階段,接下去放的是崔永元的《分家在十月》:「運動啦,七八年就來一次……兄弟們,搶錢搶女編導,一次性紙杯子也要,手紙也要……」領導們坐第一排,在片子里被挨個擠兌。
「李挺諾夫硬挺著入睡的夜晚,氣恨地說:『《痛並快樂著》,這書只配用來墊腳!』……」坐在第一排中央的新聞中心主任李挺正被群眾搶錢包,鈔票全部被撒向空中,大家哈哈大笑。其中一百塊紅艷艷,飄啊飄,飄到了我手裡。
嘿,這個地方好。
陳虻拿了一張破紙,讓我在上面簽個字:「你就算進中央台了。」我狐疑地看了一眼。這連個合同都不是,也沒有記者證,沒有工作證,沒有工資卡,連個進台證都沒有。
「我們看中了你,這就夠了。」
瞧他的嘴臉。
他帶我去新聞評論部。我邊走邊打量,看了看部門口掛的牌子:求實,公正,平等,前衛。前衛……嗯,一個新聞部門,還想前衛?我左看右看。
他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頭,一邊敲打我:「你就是個網球,我是個網球拍,不管你達到什麼高度……」
哦,這人挺記仇。
他轉過頭盯著我:「記住,我都比你高一厘米。」
切。
一進門,辦公室正中間放一把椅子,化妝師熟練地一甩,往我身上套了塊布:「來,把頭髮剪了。」我一直披掛在半臉上的頭髮落了一地,像只小禿鴨子。「這樣可以吹得很高了。」他滿意地撥弄一下我那劉海。
男同事們坐一圈,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去,給我們倒杯水,主持人,我們一年到頭伺候你,你也伺候伺候我們。」我天生沒什麼機靈勁兒,還在南方女權文化里待慣了,不知道怎麼回應這種幽默,只好獃呆地去倒了幾杯水。
他們跟我開玩笑:「柴靜,司長大還是局長大?」
我真不知道。
陳虻把我交給那個拿衛生紙上台的傢伙:「練練她。」這傢伙看著跟那天不大一樣,嚴肅地看了看我:「你寫一寫建黨八十周年節目的解說詞。」
我倒真敢寫,洋洋洒洒。
寫完給他,他真是特別善良,看了一眼,連嘆氣都沒嘆,誠懇地說:「你回家休息吧。」
我要做的這個節目叫「時空連線」,每天十六分鐘的時事評論,連線多方專家同時討論。我之前從沒做過新聞,陳虻也沒看過我在湖南衛視的節目,不過直覺告訴我最好別問他是怎麼發現我的,這種人絕不會按正常方式回答你,還是少說少問為妙,免受羞辱。他只說了句:「我們要給白岩松找個女搭檔。」
年會的晚上有人打電話來,聲音低沉:「岩松要跟你談談。」我一去,一屋子男同志,挺像面試。後來才知道,白岩松這個人什麼都彪悍,就是不習慣跟女生單獨講話。
大家跟我聊,他只插空問了兩個問題:「你喜歡誰的音樂?」我好像說的是平克·弗洛伊德。他問:「華人的呢?」「羅大佑。」他沒再問什麼,只說了一句:「這是條很長的路,你要作好長跑的準備。」
第一期節目就是慘敗。是關於剖腹產的話題,我自己聯繫好醫生、生孩子的人、社會學家,約好演播室,化好妝坐進去,幾位台領導正從玻璃外路過,看了一眼:「有點像小敬一丹。」陳虻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這就代表認可啦。」
現場採訪只錄了三十分鐘,談完剖腹產怎麼不好,就順利結束了。那會兒我不把電視當回事,在紙上編完稿子,讓同事幫忙剪片子送審,自己去外地耍了。
放假回來,在辦公桌上掛只大畫框,是在西藏拍的照片,還弄個水瓶,插了些花花草草。
看辦公室人臉色,知道審片結果很不好。大家不好跟我轉述最狠的話,只說已經這樣了,你就把結尾再錄一遍吧。
陳虻在會上公開批評我:「你告訴人們剖腹產是錯誤的,自然生產如何好,這只是一個知識層面,你深下去沒有?誰有權利決定剖腹產?醫生和家屬。怎麼決定?這是一個醫療體制的問題。還有沒有比這個更深的層面?如果你認為人們都選擇剖腹產是個錯誤的觀點,那麼這個觀點是如何傳播的?人們為什麼會相信它?一個新聞事實至少可以深入到知識、行業、社會三個不同的層面,越深,覆蓋的人群就越廣,你找了幾個層面?」
我越聽心底越冰,把結尾一改再改,但已無能為力。
年底晚會上,同事模仿我,披條披肩,穿著高跟鞋和裹腿小裙子,兩條腿糾結在一起坐著,把垂在眼睛上的頭髮用手一撥,摸著男生的手,細聲細氣地採訪:「你疼嗎?真的很疼嗎?真的真的很疼嗎?」底下鬨笑,都認同是對我的漫畫像。
白岩松當時是製片人,壓力比誰都大,也不能拔苗助長,別人笑我的時候,估計他心裡比誰都難受。有次我穿印花紗裙子到辦公室,他叫我過去,說:「回去把衣服換了。」
每天節目結尾主持人都要評論,我彆扭壞了。按我原來花里胡哨的文藝路子,肯定是不行的,按節目的習慣寫,我又寫不來。一遍又一遍,都過不了關,到後來有一次沒辦法,白岩松遞給我一張紙,是他替我寫的。
每次重錄的時候,都得深更半夜把別人叫回演播室,燈光、攝像後來已經不吱聲了,也不問,沉默地隱忍著。錄完,我不打車,都是走回去,深一腳淺一腳,滿心是對他們的愧疚。
部里安排所有主持人拍合影,我是剛來的小姑娘,自然而然站在最後一排邊上。崔永元回頭看見我,扶一下我的胳膊,把我帶到第一排正中間他的位子上,他當時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是這樣的人。有個場合,幾乎所有人都在互相敬酒,他進來了,在飯桌邊坐下來,什麼也沒說,但誰都不敬了。
這就是他。
那幾年評論部的內部年會,看崔永元主持是我們的狂歡,看他在台上手揮目送,戲謔風頭人物,逗逗女同事,拿領導開涮。也就他能修理陳虻,說:「陳主任站起來。」
陳虻被群眾打扮成日本浪人,頭頂衝天辮,重重疊疊好多層衣服,半天才撐著大刀勉強站了起來,群眾起一大哄,小崔伸手壓住,指一指大屏幕上一堆怪誕字元,只有一個中國字是「錢」。小崔說:「這些字怎麼念,陳主任?」
陳虻踅摸了半天:「不認識。」
「哦,陳主任連錢字兒都不認識。」
「再給你一次機會。」他說,「這些字裡頭你認識哪個?」
陳虻這次答得挺快:「錢。」
「哦,陳主任原來只認識錢。」
大家吹口哨,尖叫。陳虻手扶著大刀也跟著樂。
小崔正是如日中天,可以「別一根簽字筆,揣一顆平常心,走遍大江南北,吃香的喝辣的」,但他公開說,每次錄節目,開場前心裡焦慮,總得沖著牆向自己攥拳頭。
我見慣了強人,他這點兒軟弱幾乎讓我感激。
我在台里新朋友不多,史努比算一個。那時候好像就我和他單身,辦公室雷姐還想撮合我倆。我看他一眼,年歲倒是不大,但長得吧……他自己說早上洗完臉抬頭看鏡子,差點喊「大爺」。有一次在地鐵,他死盯著一個姑娘看,最後那姑娘猶猶豫豫站起來要給他讓座。他真誠地對我說:「我從小就長這樣,等我四十的時候,你就看出優勢了。」
他學中文的,在新聞評論部內刊上寫文章,題目就是他的夢想,叫「飯在鍋里,人在床上」,不免被一干做新聞的人譏笑。開會談節目,他開口,一屋子人就搖頭笑「人文主義者」。別人都做時事類節目,元首訪問什麼的,討巧,也好做,他偏做生僻的,有一期叫「哥德巴赫猜想」,民間有位傾其一生研究哥德巴赫猜想的,專業人士和普通人都覺得可笑,但這人在節目中說:「小人物也有權利發出自己的聲音。」別人笑,史努比只自嘲,從不反擊,也沒見他對人兇惡,我有時覺得他有點近於怯懦,他只說:「道德,不是沒有弱點,而是看清它,然後抑制它。」
有次聚餐,在一個吃東北菜的地方,都喝得有點兒多了,有人大聲呼喝,有人往地下砸瓶子。他也喝高了,搖搖晃晃蹲在地上撿碎片。我去撿的時候,聽見他嘟嘟囔囔:「什麼是人文主義者?人文主義者,就是不往地上砸瓶子。」
那時候,他手頭正青黃不接,每天拎著單位發的紙袋子,裝著泳衣和盜版碟,游完免費的泳,吃完免費的三餐,回家看五張盜版碟,發工資全存建行,每天坐公交車時看著建行的大招牌,「有種深沉的幸福」。
就是這麼個人,看我很不得意,居然花錢送給我一盆花。是他上班路上看到地鐵口擠了好多人,想著肯定是好東西,擠進去一看,是從天安門廣場上撤下來的國慶菊花,板車上放著,一塊錢一盆。
很貧賤的小黃菊,他小心翼翼地放我桌上,作陶醉狀深嗅一下,差點熏一個跟頭。
中午開會大家評我的節目,他最後發言:「大家都說『好的我就不說了,我提點兒意見』,好的為什麼不說呢?好的地方也要說。我先說……」
我看他一眼。
他私底下愛教育我:「你生活得太塑料了,不真實。」
我白他:「怎麼了?」
「過分得體。」
「什麼意思?」
他來勁了,比比劃划:「要像打槍一樣。有句話,叫有意瞄準,無意擊發。要有這個『無意』。」
挺神的反正。
後來,史努比跟我說過,看我當時真是吃力,天天採訪前挨個打四十分鐘電話,每次採訪都在本子上寫一百多個問題。化妝的時候還斜著眼繼續寫,化妝師一邊抖抖地畫眼線,一邊嘆氣:「我看人家別的主持人這時候拿本金庸看,你怎麼這麼緊張?」到錄的時候,我就照著本子上的問題往下問,聽不見對方說話,只想著自己的下一個問題。
繩子越纏越緊。
大老楊是攝像,錄完節目大雪裡送我回家,他說姑娘你可得加把油啊,領導說扶不起來就不扶了。
當時「時空連線」首次使用連線的方式讓三方嘉賓評論同一新聞事件,試圖創造爭論和交鋒的空間。這個技術剛開始試,還沒辦法在演播室里實現三方在屏幕上同時出現,只能用電話採訪,攝像在現場拍下他們說話的鏡頭,回來合成畫面。在演播室里我盯著空蕩蕩的屏幕方向,只能在耳機里聽到三位嘉賓的聲音。
「往這兒看。」攝像引導我往黑暗裡望,做出與三個嘉賓交流的眼神,「要有交流感。」我只好每個問題都配合點眼神兒,身體也跟著擰,裝作在跟誰交流,營造一種氣氛。光擰這個身子就能把我弄個半死。
攝像「咂」一聲:「你眼裡沒有人。」
我不服氣:「是,那些嘉賓的人影都是後期加上的,我根本看不見他們。」
「不是這意思。」對方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慢慢的,我已經不會寫東西了,拿張紙對著,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再過一陣子,我連話都不會說了。在餐廳遇到「新聞調查」的張潔,他說他理解這感覺,說他拍過一個片子,白血病人晚期的治療要把身上的血全抽出來,再換成新的。我血已流光,齜出一個紙一樣蒼白的假笑看著他。
再後來,我乾脆出溜了。以前當觀眾時,老譏笑別人八股腔,現在當了主持人,用得比誰都熟練,每天結尾我都說:「讓我們期待一個民主法治的社會早日到來。」
這話是不會錯的,然後我就可以卸妝下班了。
夢裡我又回到小學四年級。
八歲的我站在教室走道里,一隻手捂著左眼,一屋子同學都埋頭看書。老師拿一支小棍,點著視力表的最底下一行。
這是我小時候最恐懼的場景,直到現在,看到視力表還感到條件反射式的噁心。
我早就近視了。但誰也沒看出來。
我站在過道上,非常冷靜,食指上下翻飛地指著。我已經把最後一行背熟了。老師把小棍一放,埋頭邊寫邊喊:「一點五,下一個。」……現在我跟大家一樣了。誰也沒注意到我,我不動聲色地回到了座位上。
眼前黑板上的字,我什麼也看不清。
有一天穿過客廳,看見電視里「經濟半小時」有個記者正在採訪剛當了縣長的牛群。這記者叫陳大會,真是職業殺手,快、狠、准,劍光一閃,奪命封喉。我端著飯碗站在那兒一直看到完。
業內對他的採訪有爭議,但都承認他勤奮:「他是第一個細心研究國外節目的採訪記者,把節目像拆螺絲一樣拆開,每一個導語,每一個問題,包括每個表情和姿勢,都模仿研究。」
我把他的採訪,還有法拉奇、拉里·金……能找到的都列印下來塞在文件夾里,提問抄在小本上,採訪前常常偷換一下問題的內容就直接用。江湖上的小女生,以前那點兒華麗的水袖功夫,上陣殺敵時一概用不上,只能老老實實蹲馬步,照貓畫虎。
我遇見陳大會,他說要小心身上的毛病,不要到了三十多歲改不過來,在連線採訪中,要心無旁騖,不要管這節目到底要什麼,不要去管什麼氣氛啦交流感啦、不要冷落任何一個嘉賓啦這回事。「你就記住一點,」他說,「新聞本身是最重要的。如果有一個人能夠接近新聞的核心,那你這期節目就讓他一個人說話,其他兩個坐在那兒一言不發也無所謂。」
我遲疑:「嘉賓會不舒服嗎?」
「他們舒服不舒服不重要,記者的首要任務是揭示真相。」
他這話讓我心裡動一下,但我根本沒這勇氣,我像只粽子一樣被死死綁住。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狀態:「跟你講個事,一九九六年的時候,『東方時空』開會,製片人問大家,咱們『東方之子』的採訪記者最差的是誰?××還是陳大會?」
我開始向他學,但是這種揀本《葵花寶典》閉門自修的方式,很容易就向邪路上去了,以為厲害的記者就是要把別人問得無地自容。
遇上一個新聞,兩名陝西青年組隊騎自行車飛越長城,有一位失去了生命。我策劃了一期「飛越的界限」,採訪遇難者的隊友和教練,他的隊友在節目里朗誦愛國的詩,我問:「你就是想要那種特別來勁的感覺嗎?這比命還重要嗎?……這是不是草台班子?你們是不是炒作?……」
錄完后同事奇怪我的變化:「喲,這次挺尖銳啊。」我還挺得意。
李倫當時是「生活空間」的編導,給我發了條簡訊:「你把重心放錯了吧?」我還沒明白他的意思,就看到《南方周末》上劉洪波評論這期節目:「電視記者語帶嘲諷,步步為營。」他認為責問的對象應該是負責安全審查的管理部門,用不著只拿當事人取笑。
網上有觀眾寫看完這節目的感受:冷酷的東方時空,冷酷的柴靜。
過了好幾年再看這期節目,提的問題還在其次,那個坐在台上、一頭短髮、雪青色套裝的女主持人,臉上都是凌厲,眼內都是譏誚。我不是試圖去了解他們,而是已經下了一個判斷。
滿滿騰騰都是殺氣。
我那點兒本來就少的觀眾說:「本來覺得你還有點親和力,現在不太喜歡你了。」
央視南院食堂,每天集體吃飯時電視上正重播「時空連線」,陳虻吃完飯給我打個電話:「人家說,這人還是陳虻招的?你可別讓我丟人。」說完把電話掛了。
他罵人的這個勁兒,史努比說過,讓人輕生的心都有——因為他罵的都是對的。
他審一個人的片子,審完把對方叫過來,問人家多大歲數了。對方莫名其妙,問這幹嘛。他說:「看你現在改行還來不來得及。」
他嫌我小女生新聞的那套路數:「你簡直矯揉造作不可忍受。」
小女生血上頭,眼淚打轉。
他還說:「批評你不可怕,對你失望才可怕。」
直到他看我真沒自信了,倒是對我溫和點了:「你得找到慾望。」
「我慾望挺強的呀。」我回嘴。
「你關心的都是自己,你得忘掉自己。」他說。
「怎麼才能忘掉自己?」我擰巴得很。一期節目三方連線,我得時刻想著我的身體要擰成三十五度、四十五度、六十度角,還要想臉上的表情、語言、化妝、衣服。這一場下來什麼都得想,我怎麼能忘掉自己?
「回家問你媽、你妹,她們對新聞的慾望是什麼,別當了主持人,就不是人了。」
我真是一期一期問我媽和我妹,設計問題時有點用,盡量從常識出發,但一上台,幾盞明晃晃的燈一烤,導播在耳機里一喊「三,二,一,開始」,身體一緊,我聲音就尖了,人也假了。
陳虻說:「你問一個問題的時候,你期待答案么?你要不期待,你就別問了。」
我不作聲。
我問醫生朋友:「為什麼我呼吸困難?」
他說:「情緒影響呼吸系統使呼吸頻率放慢,二氧化碳在體內聚集造成的。」
「有什麼辦法嗎?」
「嗯,深呼吸。」
上樓的時候,我深呼吸;下樓的時候,我深呼吸。我看著電梯工,她鬆鬆垮垮地坐著,閑來無事,瞪著牆,永遠永遠。我強烈地羨慕她。
上班時只有在洗手間,我能松垮兩分鐘。我盡量延長洗手的時間,一直開著龍頭,一邊深呼吸,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知道自己身上已經開始散發失敗者的味兒,再這樣下去誰都會聞出來了——在動物界,你知道,只要你散發出那樣的氣味,幾乎就意味著沒有指望了,很快,很快,就會被盯上,毫不留情地被撲倒在地,同伴會四奔逃散,甚至顧不上看你一眼。
那段時間,臨睡前,我常看一本叫《沉默的羔羊》的書,不知哪兒來的滿是錯別字的盜版,書皮都快掉了。
很多年後,我看到了它的續集,憤怒地寫信給作者。我說你這續集里蹩腳的狗屁傳奇故事把我心裡的史達琳侮辱了。那個吃著義大利餐、欣賞油畫、跟食人魔醫生談童年創傷的女人根本不是她。
在我心裡,她一直是美國聯邦調查局(FBI)二十四歲的實習生,說話帶點兒土音,偶爾說粗口,沒有錢,穿著一雙不怎麼樣的鞋子,孤身一人去調查殺人案,監獄里的瘋子把精液彈到她臉上,參議員認為她偷了自己女兒的珠寶,她知道失敗和被人看輕是什麼滋味。
可是她左手可以一分鐘扣動七十四下扳機,胳膊上的筋脈像金屬絲一樣隆起,捲起袖子去檢驗那些腐敗的死屍,對認為她只是依靠姿色混進來的男人說「請你們出去」。
她曾希望在FBI這個大機構里得到一席之地,但最後她不再為身份工作,「去他媽的特工吧」,她只為死去的人工作,在心裡想象這些被謀殺的女人,跟她們經歷同樣的侮辱,從刀割一樣的感受里尋找線索。
人在關口上,常是一些看上去荒唐的事起作用。在演播室開場之前,我很多次想過:「不,這個用塑料泡沫搭起來的地方可嚇不著史達琳,這姑娘從不害怕。」
我決定自己做策劃和編輯,找找那個抽象的慾望是什麼玩意兒。
每天給各個部委打電話聯繫選題。大老楊看我給外交部打電話聯繫大使被劫案的採訪覺得好笑:「得多無知才能這麼無畏啊。」但居然聯繫成了。錄節目的時候他負責拍攝,沖我默一點頭。我心裡一暖。
我每天上午報三個選題,下午聯繫,晚上錄演播室,凌晨剪輯送審。
就這麼熬著,有個大冬天凌晨兩點,人都走光了,沒人幫我操機,我自己不會,盯著編輯機,心想,我不幹了,天一亮我就跟陳虻打電話,去他的,愛誰誰。我在桌邊坐著,惡狠狠地一直等到七點。電話通了,陳虻開口就問:「今天是不是能交片了?」
我鬼使神差地說:「能。」
我抱著帶子去另一個機房,編到第二天凌晨三四點。大衣鎖在機房了,穿著毛衣一路走到電視台東門。我是臨時工,沒有進台證,好心的導播下樓來,從東門口的柵欄縫裡把帶子接過去。回到家電梯沒了,爬上十八樓,剛撲到床上,導播打電話說帶子有問題,要換,我拖著當時受傷的左腳,一級一挪,再爬下去。
大清早已經有人在街上了,兩個小青年,驚喜地指著我,我以為是認出了我。
「瘸子。」他們笑。
淺青色的黎明,風把天刮凈了,幾顆小銀星星,彎刀一樣的月亮,斜釘在天上。
白岩松有天安慰我:「人們聲稱的最美好的歲月其實都是最痛苦的,只是事後回憶起來的時候才那麼幸福。」
節目這麼播了一期又一期,常被轉載,也拿到一些獎,過得寬鬆點兒了。但我說不上來自己的感覺。默多克說,新聞人就是要去人多的地方。但我心裡知道我不愛扎堆。
小時候,我有個外號叫「柴老總」,因為老是「總」著臉,山西話。大人們例行逗孩子取樂,捏個臉啊,親一下,說「笑一個」什麼的,我總面無表情看著對方,弄得很無趣。誰喜歡一個不嘰嘰喳喳的小孩兒呢?
「你不可能是個好新聞人。」有同行直言不諱地對我說。
「什麼是?」
「愛打聽,好傳播。」
是,我本性不是。我每天四處打電話爭取採訪機會,做了很多獨家的選題,但這麼做的目的,只是為了讓領導和同事接受我,讓這件事成為第二天的媒體頭條。我知道什麼樣的題能拿獎和被表揚,可我心裡清清楚楚,這些不是我打心眼兒里有慾望的題,它們不會觸動我。
有一些選題會讓我心裡一動,有次在報紙邊角上看到一個十三歲的女老師帶著一批艾滋孤兒的事。那時候媒體還沒有接觸過他們。報題會上大家說:「那不是我們的題。」
有一天我看見法學會報告上有一個小數字,雲南省女子監獄里,暴力重犯的六成是因殺夫入獄,嚇我一跳,想知道這是怎麼了,但報題會上大家說:「這是『新聞調查』的題。」
……
這樣的時候多了,想起九八年我剛來北京的時候,去一家雜誌實習。編輯對我挺好,讓我做「物種多樣性」的封面選題。我去採訪中科院植物所的人,寫他們研究的困境。編輯看了稿說:「我要的不是這個,你去編譯點兒最前沿的國外材料。」
我說:「可是我覺得國內研究的現狀要提一下啊。」
「說了有用嗎?」
我較勁:「我不知道,但是不說的話肯定沒有。」
「這不是我們雜誌要的,改吧。」
「可是……」
「去改吧。」
……
「你改不改?」
「不改。」
我倆同時把電話掛了。這是我來北京后的第一份工作,我丟了它。
有一天,一個小姑娘,我當年在電台時候的聽眾,從廣院坐了兩個多小時車來我辦公室,進門也不寒暄,挺厲害地問了我一句:「你覺得現在這樣有勁么?還找得到當初和聽眾之間那種信賴嗎?」
我愣在那兒。她轉身走了。
少年時代,我愛聽台灣電台,喜歡那裡的人味兒,想干這行,一上大學就去電台兼職,畢業后找領導申請一個放花鼓戲的周末深夜時段,做一檔節目。
他跟我說:「這個節目是沒錢的。」
「也沒加班費。」
「坐車也不能報銷。」
我掩飾住我的狂喜——真的?讓我干我喜歡乾的,還不用付錢?
節目很簡單,聽眾寫信說他們的事,我不評論,也不回復,只把選中的信每個字都念出來,姓名日期在我看來都金貴得很。念完往上一推音樂鍵,我往後一靠,潮乎乎的軟皮耳機裡頭,音樂排山倒海。胳膊枕在播音台沉甸甸的皮子上,胳膊肘那塊蹭出了深褐色的印子。沉沉的晚上,頭頂一盞小燈烤著,櫟木板和皮革有一種昏黃老熟的味兒,對面玻璃反射這點小光,好像整個世界都窩在裡頭。從第一次坐在這兒,我不興奮,也不擔心,心裡妥當——就這兒了。
時間長了,聽眾說:「把你當成另一個自己。」
現在到了電視台,做了新聞,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在工作,賣命地工作,但我是在為製片人、獎金、虛榮心,為我的恐懼而工作。最簡單的東西沒有了,我的心不在腔子里。
有天,吹著高高的頭髮,化了妝去錄節目,路上碰到一個當年的朋友,看著我,看了一會兒,說:「你可小心,別變成最初你反對的人。」
做了一年多主持人,二〇〇三年二月,白岩松突然把我叫到辦公室,說新疆地震,半個小時后,你去現場。「接接地氣,」他說,「知道為什麼不讓你穿裙子了吧?干這行得隨時準備出發。」
新疆大地震,我們坐伊爾七六軍用運輸機去喀什。機艙里開進三輛大卡車,放了十幾隻搜救犬的籠子,沒座位,我找了個廢輪胎坐上,沒窗子,噪音大得根本聽不見對面的人說話,飛了五個小時,地震局不少男同志都顛吐了。
到喀什是凌晨三點,大月亮,天地刺白,軍用卡車從飛機里開出來,我們坐上,四小時開到伽師。地面不好走,剛開始站在卡車車廂里,站不住了就蹲著。路已經破壞得很厲害,一顛簸,我和巨大的德國搜救犬一起滾倒在廂板上。它一聲不吭,從我身子底下挪開,把大尾巴抽出來,廂板上一拍,琥珀色眼睛看著我,等我爬起來了,豎耳擰頭目視遠方。
下車的時候,我終於踩到地上,以為自己腿軟了,低頭看,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家人原來的茅草屋頂上,已經塌平,草從地里孳出來。
我茫然往前走,六點八級的地震,兩百多人死亡,眼睛能看到的範圍內,土木結構的房子基本完了,喀什噶爾平原上空空蕩蕩。往前走,成百的男子,圍成一圈,阿訇站在中央,為蓋著白布的死者念誦《古蘭經》。再往前,女人們正在找大石頭,在空地上架鍋做一點吃的。黎明剛起,巨大的原野一片青黑,赤紅的火苗一躥一躥舔著鍋底。
如果這會兒是在演播室,災難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需要完成的新聞,我只關心我播報賑災的數字是不是流利,但看見一個老大爺光著一隻腳,另一隻腳上穿只解放鞋,拄著拐走了兩里路,從我們的卡車上翻找出一隻在北京隨處可見的帶眼的舊黃皮鞋,端詳一下,套在腳上走了,我才知道什麼是賑災。
陳虻說過:「去,用你的皮膚感覺新聞。」
這地震把我從演播室震出來,震到了地上。
再往前走,走過一個坍塌半邊的牆。我站住,用手指輕輕碰了一下,是粉砂土加了一點水泥,水泥極少,一捻就碎。旁邊站著一個戴赭黃頭巾的維族老人,我還沒來得及張口問什麼,她忽然回身把我抱住,在我肩頭哭了起來。我下意識地摟著她一聳一聳的肩膀,臉貼著她的臉,她的皺紋凍得冰涼。
第二天去拍帳篷小學升旗。去的時候記者雲集,小學生從廢墟壓著的課桌里,把紅色綠色的書包抽出來,拍拍土,升上國旗,開始念「我美麗的校園」。
做完節目,我被表揚了:「不錯,有細節。」
拍完撤器材的時候,邊上有一對雙胞胎姐妹在玩。我問她們住在哪兒,小孩子領著我走,停在一個空地上。房子塌了,從家裡拉出來的兩床被子就放在地上,連個鋪的氈都沒有。我伸進手一摸,裡頭都是細碎潮濕的沙礫。當時晚上是零下十二度。
「喝水怎麼辦?」
她們的小哥哥拿只鐵皮桶,帶我走了約莫一里路,有一個積著雨水的小坑。他把漂在上面的敗葉用桶底漂開,裝了半桶,回來搬兩塊石頭,把水倒在鋁壺裡燒。
這就是他們的生活,而我剛才在向全國人民說他們已經背著書包開始高高興興上學了。
我什麼也說不出口,只能蹲下來給小姑娘把鞋帶繫上。
新疆的最後一天,「面對面」製片人賽納打來電話,讓幫忙採訪個人物。
「採訪誰?」
「不知道,你自己找。」
我找到了達吾提·阿西木。他是個村支書,戴著維族老年人那種黑皮帽子,一圈花白淡黃的絡腮鬍,臉又紅又寬,坐在塌掉的房子前頭砸壞的凳子上。他滿臉是灰,我也是,頭髮全是頭盔壓的印子,這次我什麼問題也來不及準備。
我看了看周圍,問:「您現在房子沒有了,晚上睡在哪兒?」
「地上。」
「睡著了嗎?」
「一想到家裡有五個人死了,想睡也睡不著。」
「睡不著的時候想什麼?」
「想以前的生活,想我村子里的一千四百多戶人怎麼活下去。」
如果在演播室,這時候就會想,該第二段落了,該上升到什麼層面了,但是坐在這長天大地上,什麼都沒了,燈光沒了,反光板沒了,耳機里的導播沒了,我採訪的人聽不懂漢語,翻譯是當地人,只能問最簡單的問題。
「這個地震怎麼發生的?」
「當時感覺有打槍的聲音,地就晃開了,晃了兩次。我就在原地蹲下來,旁邊的那堵牆塌了下來。我滾進了水渠里。在水渠裡面我抓住了一個桑樹枝。滿天的灰塵。」
「從水渠出來以後呢?」
「就往家裡跑。到了家以後我爬上了房頂,周圍全是塵土。我在房頂上挖,把房頂扒開花了很長的時間。」
「您用什麼挖的?」
「當時找不到任何工具,就用自己的手挖。一開始看到一個手腕時也不能確定是我媳婦還是兒媳婦,等看到衣袖的時候我才確定是我孩子他媽。然後我就停下來了,其他人把她挖了出來。」
他臉上全是灰,被淚水沖刷得深一道淺一道,翻譯說到「然後我就停下來了」,我心裡抽動,一時間不出下一句來。
回到北京,從來不理我的節目策劃陳耀文在食堂里端一盆菜坐我對面:「現在終於可以跟你說說話了,節目有人味兒了。」
四月十七號,我得到通知,離開「時空連線」,去「新聞調查」工作。
梁建增主任跟我談完,看我茫茫然,以一種對小孩子的憐恤送我本書,寫了句話:「在連線中起步,在調查中發展。」
我回去收拾東西。史努比幫我把辦公室牆上掛的畫框摘下來,很大很沉。他一路拎著上頭的鐵絲,笨笨地換著手,下了樓。
我回頭說:「你回去吧。」
他說:「送你過去。」
到了新辦公室,他找到我的桌子,退兩步,把一張禿桌子打量一下,滿意地左看右看,土得不得了。還跟我的新同事點頭哈腰,意思是「姑娘不懂事兒,以後多照顧,該打打該罵罵」,就差給人敬支煙架耳朵上了。
「畫框掛哪兒?」他東張西望。
「不了,」我說,「不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