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白
人們把沒有動機的、沒有線索的、沒有邏輯的殺人事件統稱為無頭案。一個人走在路上,一個陌生人迎面捅來一刀。既不劫財也不劫色,揚長而去。受害者仰面倒下,橫屍街頭。這種案子偵破的難度很大,因為它違背了常理,犯罪學的教科書上對此類現象也十分頭疼,警方當然更加窩火。
如果我是這樣一個人,我僅僅為殺人而去做這件事,而且我的行蹤十分雜亂,所殺的人品種不分,男女老幼,窮富貧賤,只要我一時興起,想玩一玩這種遊戲,我就拔出了刀子,我想說整座城市就將為我發抖。
心理學家可能會視我如瘋子,但實際上我是一個正常的人,我是一個醫生,我是一個業務員,我是一個銀行職員。我是一個遊戲殺人者,我很滿意我的身份,我掌握著你們的生殺大權。
我的一個兄弟在南方某個小城犯了事,後來被抓住了,成了死囚。當地最暢銷的報紙作了專題報道,我在去內地的火車上知道了這件事,很為他惋惜。我和他素昧平生,我之所以稱他為兄弟,是因為他殺人的手法與我相似,手起刀落,嗚呼哀哉。
但是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殺死了一個熟人。
我的這個兄弟的身份背景報紙上沒有透露,我只知道他是一個落魄的人。這使我想起了李偉,他也是一個落魄的人。我想一個人落魄之後的形象應該說是酷肖的。李偉衣冠不整地出現在我面前,給我遞上一根牌子很爛的香煙,他的表情和臉色像是枯萎的秋葉。他起先是一個技校生,後來為了一個女生,使他的情敵致殘,他被判入獄三年。刑滿釋放以後,他在新村裡搭了一間屋子,把它借給別人收取租金。但居委會制止了他的行動,因為那塊地皮不是他的,他就用刀把自己的手指剁掉一截,用它換了那塊地皮。
以後他和居委會相安無事。三年以後,另一個新出獄的人如法炮製,在他的屋子對面也搭了一間屋子。居委會去找那個人,那個人也剁下了一截手指。可是此人的運氣沒有李偉好,因為居委會後面跟著一排警察,警察後面站著一輛推土機。那人的手指剛剛掉下來,一隻獵犬就跑上前把它吞進了肚皮。然後警察們一擁而上,把他帶走了。李偉把這一幕看在眼裡,他離開了。過了一個小時他回來,兩間屋子已經被推倒了。
李偉的老婆叫王晶晶,她為了報仇,去把為首的警察宋成東告了個強姦罪。比較有意思的是,法醫果然在王晶晶的身體里找到了宋成東的精液。宋成東被判有罪的第二天,李偉的新屋子又造了起來。
從表面上看李偉是一個勝利者,但是事情並不是這樣簡單,為了一間違章搭建的屋子,李偉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一截手指)和名譽的絕大部分(當了烏龜)。
事情還沒有結束,因為宋成東出獄了。五年的牢獄之災使他變成了和李偉一樣有膽量的人,他找到李偉的第一句話是,我把你老婆殺了。
李偉愣了一下,他用哈哈大笑回答了來者,我一直在等這一天,你把她殺了,除了摘掉了我的綠帽子,別無其他。
宋成東槍斃前給李偉寫來一封信說,我知道你是一個陽痿,所以你的兒子是假的。
後來李偉對我說,其實我哪是什麼陽痿,我那玩意兒利索得很。但是因為那封信,我覺得兒子真是有問題了。
李偉的兒子後來溺水而亡,死因不明。
李偉落魄的臉像秋葉一樣從列車的窗口飄過。我又想起了那個兄弟,他為什麼要去殺一個熟人。我覺得他一定是一個生手,如果他僅僅是要殺人,他為什麼要殺一個熟人。
報紙上寫了一個動機,殺人者是個下崗工人,和被害人是多年不見的同學。街頭偶遇后,如今已事業有成的被害人邀請殺人者到家中敘舊,酒後三巡,被害人昏昏入睡。殺人者環顧四周,被老同學家中奢華的環境所屈服。回想同樣人生一場,兩個人的日子過得如此不同,陰暗心理使他辣手催命,去廚房取來刀子,對著神情安怡的昔日同窗下了手。
這則消息看后不久,我在列車上遇見了一個陌生人。我這樣說似乎有點問題,因為列車上的每個乘客對我而言都是陌生人,可是我說的這個陌生人和我發生了一些關係,使他可以和其他乘客區分開來。他是個顯而易見的粗魯之人,如果讓他拍戲,不用化妝就能演一個屠夫。他一直坐在斜對面的臨窗座位上,和我一樣孤身一人。我之所以關注此人,是因為他和強強很像,下面我就來說說強強這個人,也很有意思。
強強是我的鄰居李家的二女婿,李家有三個女兒,相隔各一歲。老大最漂亮,嫁給了一個歌舞廳里的小歌星。小妹身材最好,尚未出閣。二女兒的特點是性格柔弱,和五大三粗的強強反差很大。強強和大女婿合夥做水果生意,數年下來,賺了不少錢。但因為買賣平時是強強負責,賬目上大女婿總覺得有點吃虧,一開始礙於情面,大女婿也沒有挑破。後來矛盾越來越深,終於撕破麵皮,打完一架後分手。強強單獨經營後生意依舊如故,因為平時就是他自己打理。大女婿卻是經營上的門外漢,根本不可能自己去弄一個店鋪,而且因為年紀已經偏大,歌廳里也漸漸不再讓他登台。這樣一來,大女婿其實就沒有了經濟來源。他當然是對強強懷恨在心,後來就和老婆溝通好,把強強的女兒綁架了。強強沒有報案,用大部分積蓄去贖回了女兒。之後歌星夫婦倆就消失了,強強當然咽不下這口氣,開始了追蹤。兩年以後,強強在外省終於找到了他的兩個仇人,立馬將大女婿手刃於斯。但是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被大女兒美麗的身體征服了,他沒有殺死她,而是在她的勾引下上了床。然後,他們還在一起生活了幾個月,直到東窗事發。
強強被處決后,大女兒回到了自己生活的城市。她已懷上了強強的骨肉,而且她似乎也真的愛上了強強,所以她把孩子生了下來。分娩那天她讓醫院通知了家人,孩子生下來后,她就吞下了預先準備好的劇毒物把自己殺死了。
那個很像強強的男人後來和我有過一次談話,我們是在兩節車廂的中間部分小解的時候碰的頭。他說,你這位朋友很像我的一個同事,剛才我看見你的時候,我還嚇了一跳,我還以為他又活過來了呢。
我說,你的那個同事真的和我這麼像?
他說,要不我怎麼會嚇一跳呢。
他就把他那同事的故事也講了一遍:
我那同事叫程培龍,是我們廠的電焊工。他看中了廠花楊芯,發動了追求攻勢,後來還真追到了手。可是楊芯和他結婚後,一直沒有孩子。程培龍陪她上醫院去查,醫生診斷後說楊芯過去打過胎,卵巢受過損傷,可能很難有孩子了。程培龍就問楊芯那個人是誰,楊芯抵擋不住,只好供出了她過去的那個情人。程培龍就去找到那個人,揍了他一頓后,把他的那個割掉了。那個人變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東西,一時想不開就自殺了。這件事完全是在民間發生的,也就是說沒有驚動官方,本來也可以說是結束了。可是那個人自殺以後,經常託夢給楊芯,把自己遭遇的不幸說給楊芯聽。後來楊芯就相信了,去報了案,但是警察不能用什麼託夢去判斷一個人有罪,而且因為死者已經火化,已經沒有證據說明程培龍與那個人的死一定有關。楊芯就不停地上告,別人就開始把她視作瘋子,在這個過程中她和程培龍的婚姻關係也解除了。奇怪的是,不久以後,我們看見楊芯的肚子慢慢大了起來,程培龍認為楊芯肚子里肯定是自己的孩子,他就提出了復婚,可是楊芯卻說她懷的是那個人的孩子,是那個人在夢中使她懷了孕。這樣一來,大家都對楊芯的發瘋不再懷疑。時間一天天過去,楊芯終於生產了,她生了一個兒子,長得和死去的那個人一模一樣,大家都覺得不可理喻,看見楊芯都躲得遠遠的,覺得她是一個鬼魂附體的人。後來楊培龍就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車間里,當時他正在幹活,沒有任何先兆,他就慘叫了一聲,兩隻手護住褲襠,然後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身上一點傷都沒有,但是那兒卻空掉了。你說這個故事是不是很玄?
這個長得很像屠夫一樣的男人說完這個故事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列車駛入黑夜,乘客們在不能抵擋的倦意中昏昏入睡。我也不例外,瞌睡蟲爬在我的臉上、我的胸前和肚臍上,讓我全身麻痹。我睡在夢鄉之中,頭歪在肩膀上,口水開始流下來。
一隻手在我的雙腿之間輕輕地摸了一摸,然後一個身影悄然退離。他的這個舉動出乎我的意料,但是我沒有睜開眼睛。
對此次西行,我對自己說,我將一去不返。從此以後,我將作為一個人的影子活著,無影無蹤直至虛無。
一路上,我認識了一些陌生人,聽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傳聞和流言。我把我知道的故事和他們交換,然後那些人(包括列車上那個摸過我褲襠的人),都在某一個瞬間從世界上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誰殺死了他們。
這裡還有一個故事,發生在我離家不久前的夏天。
有一個叫單真的人,殺死了一個叫單小真的人。從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他們之間有著親密的關係。不錯,後者是前者的女兒,單小真死的時候肚子里還有一個已成形的女嬰。事情同樣有它的前因後果,單真年輕的時候強姦了一個女人,後來生下了單小真。女人死於難產,單真就把單小真抱了回來,此後沒有再結婚。女兒長大成人以後與她死去的母親長得一模一樣,有一天單真酒醉后昏了頭,就回到了若干年前的那個夜晚,重演了那齣戲。但是這次罪孽就更加深重了。單小真因為是被擊昏后遭到強暴的,所以一直不知道襲擊她的是親生父親。她這時已有了一個即將結婚的戀人,而且已經委身於他,所以她並不清楚自己的懷孕是由誰而起。她和她的戀人如期結婚,搬出了自己的家。單真自從幹了那件事,一直十分內疚,因為他強姦的畢竟是自己的女兒。他決定殺死單小真然後自殺,後來他找了一個機會真的這樣做了,他手起刀落解決了女兒的性命。但在自殺的時候,他對自己卻下不了手了。於是他去找他的女婿,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希望女婿可以殺死他。但是女婿殺不了他,這個懦弱的男人聽完他的敘述後腳都發軟了,單真一怒之下就把女婿也一併殺了。可是他自己還是沒有死成,他就成了一個城市裡的遊戲殺人者,解決了許多路人,直到最後在一個自衛的小夥子面前失手,被對方奪了刀子,反手一刀,變成了一具屍體。
好了,故事先說到這裡,經過長途旅行之後,我現在已經下了火車,來到了人群的中間。
寫於2000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