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人吃五穀雜糧,就要排泄。渣滓不去,清虛不來。家庭也是一樣,有了開門七件事,就要產生垃圾。看一堆垃圾的體積之大小,品質之精粗,就可以約略看出其階級門第,是縉紳人家還是暴發戶,是書香人家還是買賣人,是忠厚人家還是假洋鬼子。吞納什麼樣的東西,不免即有什麼樣的排泄物。
如何處理垃圾,是一個問題。最簡便的方法是把大門打開,四顧無人,把一筐垃圾往街上一丟,然後把大門關起,眼不見心不煩。垃圾在黃塵滾滾之中隨風而去,不干我事。真有人把燒過的帶窟窿的煤球平平正正的擺在路上,他的理由是等車過來就會輾碎,正好填上路面的坑窪,像這樣好心腸的人到處皆有。事實上每一個牆角,每一塊空地,都有人善加利用傾倒垃圾。多少人在此隨意便溺,難道不可以丟些垃圾?行路人等有時也幫著生產垃圾,一堆堆的甘蔗渣,一條條的西瓜皮,一塊塊的橘子皮,隨手拋來,瀟洒自如。可憐老牛拉車,路上遺矢,尚有人隨後產除,而這些路上行人食用水果反倒沒有人跟著打掃!
我的住處附近有一條小河,也可以說是臭水溝,據說是什麼圳的一個支流,當年小橋流水,清可見底,可以游泳其中,年久失修,漸漸壅淤,水流愈來愈窄而且表面上常漂著五彩的浮渣。這是一個大好的傾倒垃圾之處,鄰近人家焉有不知之理。於是穿著條紋睡衣的主婦清早端著便壺往河裡傾注,蓬頭跣足的下女提著畚箕往河裡倒土,還有儀錶堂堂的先生往裡面倒字紙簍,多少信箋信封都緩緩的漂流而去,那位先生顧而樂之。手面最大的要算是修繕房屋的人家把大批的灰泥磚瓦向河邊倒,形成了河埔新生地。有時還從上流漂來一隻木板鞋,半個爛文旦,死貓死狗死豬漲得鼓溜溜的!不知是受了哪一位大人先生的恩典,這一條臭水溝被改為地下水道,上面鋪了柏油路,從此這條水溝不複發生承受垃圾的作用,使得附近居民多麼不便!
在較為高度開發的區域,家門口多置垃圾箱。在應該有兩個石獅子或上馬磴的地方站立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烏灰色的水泥箱子,那樣子也夠腌臢的。這箱子有門有蓋,設想周到,可是不久就會門蓋全飛,裡面的寶藏全部公開展覽。不設垃圾箱的左右高鄰大抵也都不分彼此惠然肯來,把一個垃圾箱經常弄得腦滿腸肥。結果是誰安設垃圾箱,誰家門口臭氣四溢。箱子雖說是鋼骨水泥做的,經汽車三撞五撞,也就由酥而裂而破而碎而垮。
有人獨出心裁,在牆根上留上一竇穴,裝以鐵門,門上加鎖,牆裡面砌垃圾箱,獨家專用,謝絕來賓。但是亦不可樂觀,不久那鎖先被人取走,隨後門上的扣環也不見了,終於是門戶洞開,左右高鄰仍然是以鄰為壑。
對垃圾最感興趣的是拾爛貨的人。這一行夙興夜寐,滿辛苦的,每一堆垃圾都要加上一番爬梳的功夫,看有沒有可以搶救出來的物資。人棄我取,而且取不傷廉。但是在那一爬一梳之下,原狀不可恢復,堆變成了攤,狼藉滿地,慘不忍睹。家門以內儘管保持清潔,家門以外不堪聞問。
世界上有許多問題永久無法解決,垃圾可能是其中之一,聞說有些國家有火化垃圾的設備,或使用化學品蝕化垃圾於無形,聽來都像是天方夜譚的故事。我看了門口的垃圾,常常想到朝野上下異口同聲的所謂起飛,所謂進步,天下物無全美,留下一點缺陷,以為異日起飛進步的張本不亦甚善?同時我又想,難以處理的豈只是門前的垃圾、社會上各階層的垃圾滔滔皆是,又當如何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