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麒麟吐玉盛陽春>
春江水暖遠山吐翠幾痕堤帶橫陳。
楚堰江上輕舟畫舫穿梭如織江水東西往來南北既有商賈俠客亦有名士鴻儒。這幾日正是三年一度的春闈都試各州士子齊聚天都登科應試一時風華雲集。
楚江杏林是天都里一大勝景時逢春至繁花錦繡如雲似雪連綿西山三十里直至江畔。春闈收試之後江上舟舫不斷遊人比肩錦衣雕鞍笑語倜儻幾乎比金科放榜還要熱鬧。臨江一艘巨大的石舫依山帶水迎風乃是登舟飲酒遙看花林的好去處此時聚集著來自各地的士子船上寒喧之聲此起彼伏。
都是同年參試應考士子們呼朋引伴落座品酒不免便要說起今年都試。這個話題一開頓時高談闊論沸沸揚揚細聽之下其中竟有不少非議之辭。
今春都試一反常例重時策而輕經史燮州士子盧綸以一篇平實無華的《南滇茶稅考述》竟得以金榜題名御筆欽點為金科狀元同榜探花梅羽先的《平江水治說》更有誹經謗道之辭十分惹人爭議。這次都試因與歷年的慣例大相徑庭令不少人措手不及以至名落孫山難免頗有微詞。
應試的士子大都是些年輕人自負詩書滿腹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己見越說越是喧鬧再加上推杯換盞酒助談興漸漸竟要指責起朝政來。
隔著幾轉屏風這石舫往裡面便是分隔開來的清閣雅室其中一間幾面花窗正對著那些士子們聚集的地方。窗前青簾半卷點點篩進些陽光。素席清酒落花片片室內幾人也都是普通文士的打扮但卻顯然不是今年應試的士子。坐在一張梨木低案之後的人身著水天色素錦長衫結銀絲青玉帶身形頎長神色清峻正透過花窗遙看著那邊人聲鼎沸的場面。他只是坐在那裡閑握杯酒渾身上下卻透著叫人不敢逼視的尊嚴氣度目光淡定間彷彿盡覽一切沉穩深邃有種掌控全局的力量。
外面喧嘩的聲音傳到這裡已經弱了不少但依舊聽得清楚。坐在他身旁的人一邊聽著這紛紛的議論一邊抬手輕捻了落在席前的落蕊腕上那道幽光冥亮的墨色串珠一晃而過沉靜奪目。
這人聽了會兒突然笑道:「都說文人的嘴最為刻薄果然如此讓他們這麼一說如今這朝政混亂不堪恐怕不出三年便要天下大亂了。」
那青衫人笑了笑隨意說了一句:「年少氣盛難免自以為是也是人之常情。」
那邊士子中有個白衣黃衫的年輕人一直是眾人間最活躍的一個。這時仰飲盡杯中酒酒壯膽色在大家的擁簇中鋪紙蘸墨牽袖揮毫片刻間將一篇指責都試政策的文章一揮而就眾人傳看之下紛紛叫好。
那人將筆一擲揚聲道:「諸位同年今年都試廢經取仕摒棄禮制小弟實不敢苟同。你我寒窗苦讀十年一試卻遭逢這樣不公平的待遇諸位若覺得小弟今天這一篇告文寫得有理大家一同去都試放榜的宸文門前張貼起來請朝廷給個公論必使之上達天聽以陳諫言。」
眾士子聞言而起頗有一呼百應之勢。雅閣中坐在下的6遷有些忍耐不住:「主上不能任他們這麼鬧下去讓我過去約束一下吧。」
眼前兩人正是為了解仕情微服出宮的昊帝和皇后都試這番調整必然在朝野引起震動夜天凌早已有所預料唇角淡淡一挑:「你可壓得住他們?」
6遷俊秀的面龐上一派自信洒脫笑道:「這點兒把握還是有的。」
「不急在此時。」夜天凌一抬頭「冥執去想法子將他們寫的那篇告文抄一份來看看。」
冥執領命去了遠遠見他和那群士子們周旋一陣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過不多會兒拿著一張墨漬簇新的告文回來。
夜天凌著眼看去先見其字龍飛鳳舞瀟洒遒勁再看文章辭藻並茂通篇錦繡。內容雖誹謗朝政但一氣讀下酣暢淋漓倒似乎句句切中人心極具煽動性。他將告文遞給卿塵笑贊道:「好文章可問了那人是誰?」
冥執道:「此人是雲州士子秋子易今年都試也榜上有名點了二甲進士出身。」
夜天凌對6遷道:「雲州果然出才子先有你6遷名冠江東現在又出一個秋子易想要轟動京華。」
6遷道:「先前倒也聽說過他似乎是個極放浪的人物平時恃才自傲在士林中頗有些名聲。」
「的確好文才。」卿塵看完了告文想了會兒「越州巡使秋翟和他可有關係?」
經她一提6遷記起來:「雲州秋家是當地名門望族秋翟是這秋子易的嫡親叔父。」
「哦。」卿塵眉梢略緊後面的話便沒再說。越州巡使秋翟那是殷監正的門生。
夜天凌若有所思徐徐淺酌杯中酒。此時忽聞馬蹄聲緊遙見江邊堤岸上一騎飛馬快奔而來。馬上也是個年輕男子尋到石舫這裡下馬快步踏上石橋遠遠便道:「子易兄諸位諸位!國子監那邊出大事了!三千太學士因今年都試題制廢經典輕禮制偏頗取仕聯名上書以示不滿現在全都在麟台靜坐請求聖上重新裁奪!」
這消息傳來頓如烈火添柴眾皆嘩然一時群情激昂。6遷眼見那群士子便要趁勢起鬧忙道:「主上讓他們再推波助瀾怕會釀成大亂。」
夜天凌輕叩酒盞信手放下:「你去吧壓住那個秋子易傳朕口諭准他們自聖儀門入麟台參議此事。」
6遷聽到這樣的安排十分吃驚但隨即拱手一鞠低聲道:「臣領旨。」便快步離去。
6遷離開后夜天凌站起身來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三千太學士聯名奏表聖武年間也有過一次。」
卿塵手指籠在袖中不由略微收緊——聖武二十六年天帝詔眾臣舉薦太子國子監三千太學士曾聯名上書具湛王賢請立儲君。
春盛日暖風輕。麟台之內氣氛卻凝重。
正午的陽光在魚鱗般層層鋪疊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目的色澤連帶著殿前的瓊階玉壁也似映著光彩然而透到靳觀心底下卻深涼一片。
面對著眼前人頭攢動靳觀怎也沒想到昊帝敢讓國子監太學士與今年新科進士們同台辯論並准天都士子麟台參議。
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士子新貴這要是控制不下場面可是要生大亂的。更令他心驚的是剛才進來的時候見到麟台四周已經遍布玄甲禁衛重兵環伺為的是上軍大將軍南宮競。
金釘朱漆的巨大宮門緩緩閉合靳觀臉上鎮靜背心已是一片冷汗眼前儘是昊帝那張峻冷無情的臉彷彿那深不可測的眸光就在身後刺得人如坐針氈。
若是麟台中真鬧出事來……他沒敢往下深想。原本默許太學士聯名上書他自認是進是退總有把握控制局面可眼前伸來只手輕輕一翻棋盤顛覆下棋的人反成了棋子那強有力的手就這麼扼在關處頓時叫人進退兩難。
好在場面目前還算穩定靳觀環目四視除了深衣高冠的太學士們麟台之東是今年金榜題名的新科進士一律冠服綠袍循階而立引領他們的是銀青光祿大夫杜君述。麟台之西是服色各異的天都士子原本這應是最混亂的一面此時倒也秩序井然。靳觀一眼便看到在他們之中正與秋子易相談甚歡的6遷眼角不自覺地牽了牽。
江左6遷少時素有才名尚在弱冠之年便因不滿當時雲州科場營私舞弊。貪墨昏暗曾放肆行事在雲州貢院外牆之上潑墨揮毫草書狂詩一百二十句直刺考場弊端。隨後糾集江左士子近千人棄書罷考以至於那年雲州巡使。江左布政使相繼遭貶甚至牽扯到數名中樞要員。6遷自己也因此被革去功名險些廢除士籍但在士林之中卻從此聲名鵲起。
一晃十年有餘現在的6遷也尚不到而立之年站在那些士子當中仍是意氣飛揚。以他的經歷與名聲自然極易鎮撫這些士子的情緒效果如何只看眼前秋子易的態度便知。
以前只知昊帝手下精兵猛將所向披靡卻不料如今出一個斯惟雲就敢清查百官;出一個莫不平可以牽引朝堂;出一個6遷又領袖士林。再看看身旁坐著的灝王這是前太子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按理說新皇即位是最容不得這樣的人但灝王卻頻受重用甚至連春闈都由他主試。還有一個漓王平時看上去不務正業偏偏就能掌控京畿司協理帝都兩城八十一坊大小事宜。
志在雲霄心如瀚海縱橫棋盤落子不多卻每一步都在關鍵處啊!
「王爺。」靳觀正了下心神側身對灝王道「麟台辯論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也無先例可循不知皇上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坐在他身邊的灝王微微一笑:「為水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這便是皇上的意思。他們既然有話要說就讓他們說至於說得對不對不妨公論。今天在麟台皇上就是給他們暢所欲言的機會等到說完了結果也就出來了。」
靳觀道:「皇上開天下士子之言路實為聖明之舉。不知王爺對這場辯論的結果可有預料?」
陽光下一身金綉蟠龍的親王常服穩穩襯著灝王高華的氣度他始終溫文含笑「靳大人該對我們選出來的新科進士們有些信心本王相信他們哪一個也不是徒博功名之人若他們輸了那就是你我有負聖望了。」
靳觀心中突地一跳作為今年都試的兩名主試之一這些新科進士可都是他和灝王共同遴選的若他們名不副實那豈不是主試官員嚴重失職?靳觀苦不能言捏了一手冷汗只點頭說道:「王爺言之有理。無論結果如何這都是天朝士林一大盛事。」
灝王側過頭來一笑「的確如此時間已到也可以開始了。本王只是奉旨監場有勞靳大人費心主持該怎麼控制場面大人多多斟酌吧。」
報時金鼓隆隆響起這綿里藏針的話聽在耳中卻異常地清晰靳觀心底長嘆一聲躬身應命便整束衣襟往台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