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萬樹桃花月滿天>
車馬行行不疾不徐地沿著江岸離開杏林石舫。卿塵鬆手將車簾放下轉頭問道:「四哥鬧出這樣的事靳觀這個國子監祭酒難辭其咎你卻一再用他不知他會怎麼想?」
夜天凌淡聲道:「他怎麼想不重要關鍵不在他。」
卿塵同夜天凌目光一觸迎面深不見底的雙眸似一泓寒潭斂著冰墨樣的顏色春光也難入其中她話到嘴邊復又無言。這漫天明槍暗箭夜天凌因勢利導反為己用自始至終都還留著一分餘地。這裡面是他對她的一言承諾也是他高瞻遠矚於國於民之期望。但是這僅有的忍讓在接踵而來的衝擊之下還能維持多久?還有什麼理由要維持?就這麼一步步走下去她已經可以預見結果但卻無法可施。
其實從一開始便無比清楚這是無法平衡的局面。就像是一個瀕危的病人只能靠針葯延緩著衰弱最後終究還是要面對死亡。此時此刻她似乎是提前觸摸到了結局的氣息冰冷的滋味從指尖悄然而上漸漸蔓延成悵然與失落。她不由自主地將手籠在唇邊呵了口暖氣似是自言自語:「是啊關鍵不在他。但我也無能為力了。」
夜天凌聞言突然一笑握住她的手:「還有我。」
卿塵抬頭只見他臉上近乎自負的驕傲淡淡地帶著一抹瀟洒。他俯視她薄唇微挑。如果有什麼事做不到還有他;如果有什麼得不到還有他;如果覺得倦了累了失望了還有他。
無論何時都有他。
卿塵仰頭看著他自從那次意外之後她總覺得他和以前有些不同但是到底哪裡不同又說不上來。
昨天在清華台她倚在他身邊閑翻書無意問道「古時烽火戲諸侯也不知是個什麼場面你說有什麼好笑的呢?」他擱下手中的事低頭答了句:「你若是哪天不笑了我也戲給你看看你笑不笑。」卿塵便道:「四方侯國都被你撤了哪裡還有得戲?你先叫人撕些綢帛來聽聽說不定我便笑了呢?」誰知夜天凌揚聲便命晏奚去取綢帛來卿塵又氣又笑「你真當我是亡國的褒姒啊!」夜天凌道:「你非要做那樣的王后又有什麼辦法?朕只好陪你當昏君了。」
雖是玩笑話卿塵過後卻想了好久換作以前這樣的話他會說嗎?
她幾乎是在他的寵溺下隨心所欲就在他身邊她放縱自己的喜怒哀樂就在她面前他也才是那個誰也看不到的他。她喜歡那種感覺他就是他無關其他任何的身份她也就是她是他的清兒他的女人。
她一時間有些走神突然面前一隻修長的手將她的頭抬起來夜天凌目帶研判與深思看了她一會兒:「在想什麼?」
卿塵見他深邃的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輕微地漾過亮光。她便也這般看著他在他的注視下淡淡轉出一笑:「其實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要你。無論怎樣我都只要你。」
捏在下頜的手略微一緊夜天凌唇邊卻勾起抹笑他細起眼眸:「你不要行嗎?」
卿塵嘆息一聲順從地伏向他的懷中將退縮和厭倦都藏在他的溫暖之下如一隻逃避寒冷的小獸。過了一會兒她說道:「四哥我們去武英園好嗎?」
武英園一直保持著原來的樣子一石一泉一草一木和十一在的時候並沒有區別。尋徑而入遙見桃色點點碧枝萬樹雲霞鋪展猶勝當年。
亭台樓閣朗聲笑語猶在耳夜天凌陪著卿塵緩步往園子深處走去心中不免生出絲感慨。不過幾年而已物是人非這世間還有幾個人能兄弟相稱把酒言歡暢談天下事?曾經桃李瓊筵羽觴醉月群季在座談笑賦詩如今也只剩這一園寂寥了。他輕嘆一聲無意一抬頭突然停下了腳步。
卿塵扭頭沿著他的目光看去意外地現前面半山之側八角亭中竟是夜天湛獨自一人坐在那裡。
一棵老樹虯枝勁道自山岩縫隙紮根而生樹榦斜伸如傘如蓋半遮亭上。落花在山側在亭中在衣袂飄飄間轉瞬而去一天花雨下亭中白衣素服的人遙望遠處滿身竟是難言的孤單與蕭索。
夜天湛聽到腳步聲回頭忽然見到夜天凌和卿塵瞬間愣愕隨即拂襟而起淡淡躬身:「見過皇上。娘娘。」
飄逸俊雅的姿態從容沉著的話語輕風撲面衣袖微揚帶來他身上一股微苦的葯香夾雜著清冽的酒氣幽州「冽泉」那是十一獨愛的美酒。
亭中桌上落紅點點幾個細泥封口的酒瓶放在那裡已經空了兩瓶。卿塵問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夜天湛輕輕一抬眸回答「明天是十一弟的生辰。」本來是想避開別人卻誰知這般巧合該來的竟避也避不開。
卿塵看向漠然立在身旁的夜天凌又將目光轉回夜天湛身上夜天湛視線和她微微一觸溫玉般的光彩。他臉上因酒的緣故頗有幾分倜儻神采然而那笑卻勉強。
夜天凌坐到桌前拿起那酒來「不想你也知道十一弟喜歡這幽州冽泉。」
夜天湛道:「在北疆時曾和十一弟一起喝過。他嫌天都桃夭太過醇濃失了酒的豪氣說只有這酒烈中纏綿最合他的口味。」
夜天凌指下微挑捏破泥封仰傾酒入喉「清含冰雪之氣濃有風焰之魂是好酒朕還欠著十一弟一醉到現在也不曾還他。」
卿塵眼底驀然一酸眼前桃林盛放胭脂色燦如雲盡成了一片模糊的浮影。
身邊是一陣無聲的沉默亭前風過花落如雨。
百丈原前痛失手足兄弟反目刀劍相見。從那以後再無人提過此事大家好像都在迴避著什麼但即便不願提不想提這卻始終壓在心頭。
恩恩怨怨糾纏得深了反而變得誰也說不清楚是非黑白成敗對錯早已一言難盡。
夜天湛抬手灌了一口酒修長的手指握在瓶頸處略顯得蒼白透著緊窒的力度似乎再用一分力氣那酒瓶便會迸碎在他的指間。「四哥抱歉。」他的聲音極淡說話時好像只是在看那片桃林目光遙遙落在亭子外面唇角微抿。
夜天凌亦沒有看他只是突然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在放下酒瓶的時候他望著前方說出了同樣的兩個字「抱歉。」
卿塵詫異地看向他們兩人稍後她往後退了一步輕聲道:「你們聊我去下面走走。」
夜天凌和夜天湛同時看了她一眼但都沒有開口。
依山連水的武英園半邊青峰奇石疊嶂兩道流瀑如注自岩石間長掛垂瀉一前一後匯入其下深深清潭。潭水碧色翻湧如翠如玉風過間水霧紛紛撲面似微雨漫天。
幽潭深不見底倒映著卿塵白衣緲縵她望著那飛濺而下的瀑布出神耳邊水聲隱隱卻似乎靜得要令人窒息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
男人與男人之間自有他們處理事情的方法她不想在此時介入其中。她盼望著他們能深談一次然而亭中是極漫長的沉默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隱約傳來那兩人的說話聲開始還是語氣平和緊接著越說越快逐漸就變成了激烈的爭吵。
夜天凌的聲音深沉凌厲夜天湛的聲音冷淡犀利兩人都不再見平素那不動聲色的沉穩和耐心各持己見措辭鋒銳。
麟台之前一場天朝開國未有的辯論正在進行武英園裡兩個掌控著天朝興亡的男人亦正針鋒相對。
是君臣是兄弟是對手是朋友。是君子胸懷是王者氣度是放眼蒼生是心懷天下。
曾同窗共讀曾一朝為王曾並肩作戰龍爭虎鬥之下是對彼此至深的了解。人之一生如果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手沒有惺惺相惜的知己男兒英雄亦寂寞雄心壯志也孤單。
卿塵仰閉目任紛飛的水霧灑了滿身點點清涼讓心頭翻滾的焦灼淡下幾分。她修削的指甲直嵌進掌心裡連疼痛都不覺得。日影漸西將眼前瀑布清流漸漸染上琥珀的色澤時光一刻一刻難熬彷彿千萬年也走不完等不到那個盡頭。
誰也不知道結果會是怎樣她唯有相信這兩個男人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突然間上面的說話聲中斷卿塵不由自主地抬頭。過了會兒才聽幾聲低低的咳嗽后夜天湛的聲音重新響起:「的確各州究竟有些什麼手段應付清查我清楚得很。四哥若想知道我也不怕據實相告。但知道歸知道要讓他們把吞進去的銀子吐出來哪裡那麼容易?」
夜天凌沉聲道:「要說容易繼續放任他們侵吞國庫盤剝百姓倒容易可惜別人能容我容不得。」
夜天湛道:「負國營私法理難容其心可誅任誰也容不得!四哥要清查虧空我倒先要問查到什麼地步?若只是解決一時之困像以前那樣點到為止不如趁早。」
夜天凌道:「查到什麼地步?查到天下無官不清查到國庫充盈還民以富足一天不達目的我一天不會放手!」
夜天湛停頓片刻緩緩說道:「清查天下百官必招眾怒卻不知四哥你是否當得這苛刻寡恩。涼薄無情的罵名?」
夜天凌冷笑一聲:「刻薄寡恩又如何?我豈用姑息養奸去博這明君聖主的虛名?今天我便把話說在前面你若怕得罪天下官吏可以置身事外我沒有太多耐性和你周旋!」
夜天湛聲音略提:「笑話!我會怕得罪他們?四哥若想看看我們不妨較量一下你查中樞我查地方三年之後看誰辦得乾淨徹底!」
「好!」夜天凌也一揚聲「三年為期分個高下又如何?就怕你做不到。」
夜天湛情緒緩下來:「做到做不到屆時便知但我有個條件在先。」
「說。」
「四哥可敢答應我各州各府清查之中罷什麼人用什麼人都由我說了算?」
這句話要的是天下三十六州的官吏任免之權。卿塵渾身的血液凝滯於一瞬不愧是湛王他不是一時意氣更不是就此向對手妥協。帝都城外他可以兵息干戈以退為進;朝堂之上他可以摒棄前嫌顧全大局。這一場較量他是深思熟慮甘冒奇險決定放手一搏。
那麼皇上他是否也願赴此豪賭給這場死局以生機?
他會答應嗎?
四周恢復了漫長的沉寂卿塵沒有再聽下去緩步往桃林中走去笑容相映了桃花。
金烏西墜明月東升。
武英園外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布滿了玄甲禁衛漸深的夜幕下十步一哨肅然而立。
夜天凌和夜天湛一起走下山亭身上都已帶了幾分酒意。月朗天清微風拂面兩人心間竟不約而同有股舒暢的感覺油然而生。夜天凌負手緩步目光遙遙望向墨玉般的天際忽然淡淡一笑轉頭道:「不知今年閑玉湖上的荷花怎樣似乎好些年沒再見了。」
一抹月華落在夜天湛文雅的面容上清晰明亮他似是輕嘆了一聲說道:「這麼多年荷花倒是年年盛放皇兄若有興緻臣弟備下美酒恭迎聖駕。」
夜天凌點頭:「朕記得你府中那荷葉酒似乎也不錯不妨叫上大哥和十二弟再去嘗嘗。」
夜天湛俊眸輕抬頓了一頓「臣弟遵旨。」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他看到了卿塵。
桃林前月湖旁一抹清麗的身影獨對明月合十身前默默禱祝。
萬樹桃花清輝滿天。夜風吹皺湖中波光淺影吹起她衣帶當風袖袂飄舉她半仰的秀顏沐浴在月色之下絲輕揚似將乘風歸去。
月中輕花落林空人靜。那一刻時間緩緩停佇他眼底心中唯有她的影子。
相逢相知只是紅塵一夢。
情絲萬丈幾世芳華一身愛恨一生風月都做浮雲飛煙。
他聽到夜天凌叫她的名字她回眸的一刻月華流轉湖光如夢彷彿隔了千年她的目光終於越過了夜天凌的肩頭穿過漫天紛揚的花雨看向他。
那一瞬對視他向她展開淡然的笑在看到她的淚水前瀟洒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