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2

074-2

楊廣來時猶若無其事,問我下午做何消遣,又左右看寶寶在何處。

起初我不想立刻發作,我想與他談,心平氣和地問他為什麼?我不想每次都鬧到歇斯底里的程度,激烈的情感其實不適合我,他比我冷靜,所以我會吃虧。

但我被他的平靜激怒。我忍不住,「你怎麼可以這樣——這樣——」

「這樣什麼?」他居然詫異。

「這樣——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他更詫異,「發生了什麼?」

我盯住他,幾乎無法相信,這就是我愛的男人。他根本就沒把這當作一回事,他自己的諾言,他說過不會再有別的女人,也許當時他就當作一句敷衍,只有我相信罷了。

「——蕭玥。」

他輕輕地「啊」了一聲,僅此而已。

我猛地掀翻了案幾。桌上所有的杯碟都摔在榻上地上,茶汁淋淋漓漓地淌,狼藉一片。我發冷,身體顫抖。「你怎麼可以這樣!我相信你,一直相信你!我以為你會信守諾言,結果你什麼也不肯遵守!你對我說的每句話都是假的假的假的!我不會再相信你了!」我沖他大吼,跳腳,像瓊瑤劇女主角,連自己也不敢相信。

「阿婤,你為什麼這樣?!」楊廣既驚且怒。

他有什麼資格生氣?!我更加憤怒,手痙攣地四處摸,想找東西丟他,結果握住的卻是碎瓷片。手割破了,血立刻湧出來,我卻不覺得疼。

楊廣過來捉住我的手臂,想拿出碎瓷片,我掙扎。

他說:「我告訴過你了,你說你明白!我以為你真的明白!」

我怔住,停下來想一下他的話,是,他是說了,至少,他以為他說了,但是我那時並不明白。

他繼續說:「如果你想要兒子,可以!多少個都可以!只要你願意生!阿婤,你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生下我的兒子,我們的兒子!我一定會好好地教養他,讓他成材,只要他有出息,他一樣可以成為太子,繼承大隋的天下!我也一樣答應你!」

這瞬間我清醒了,他不明白,他根本什麼都不明白。

他認為我在爭寵,和所有這個時代的女人一樣,爭兒子,爭自己日後的地位。他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那種男人與女人的單純感情,也許,在他看來微不足道。

我還以為我們是互相理解的,我還以為我在古人遇到了一個真正的愛人。

我像崩潰似的尖叫,尖叫,推他出門。我那時的力氣很大,也可能楊廣怕傷到我,沒使出多少氣力來,總之我推走了他。

我沒哭。我哭不出來。更關鍵的是,哭也沒用。要是哭能解決這一切問題,把眼淚全哭干我也樂意。

秀娘來陪我說話,她是健談的人,比我樂觀得多,當然也許因為她還沒在這個時代真正愛上什麼人。

我問她我該怎麼辦?她說,總而言之一句話,你得知道自己是誰?

我是誰?我是林青還是陳婤?我已經無數次問自己同樣的問題,我始終都不知道答案。我羨慕秀娘,她比我乾脆利落,還有以前的阿雲也是,她們都知道自己的選擇。而我,一直都那麼拖泥帶水,也許我真的應該下決心。

翌日我想再找秀娘說話,和她聊心情總能輕快些,但我愕然發覺,她已不是「那個」秀娘了。

現在又只剩我一個人。我覺得孤單。不,我還有寶寶,寶寶用小胖手纏著我的脖子,親我,給我臉上塗口水。寶寶能讓我快樂,卻解決不了我的問題。

我知道我的問題,其實我比誰都清楚。我太天真。一個像我這樣歲數的女人還妄談天真,就是矯情,就是背。

也許是時候改變。

我打扮好,讓人備好菜肴,滿案都是江南菜式,用一套精巧雅緻的碟子盛放。蔬菜汁染了面,做花,點綴在盤子中間。賞心悅目。

宮女去請楊廣,他立刻就來。

看見案幾,又看見案旁的我,什麼多餘的話也沒有說。

他坐下來,我敬他酒,他一飲而盡。我們和好。

然後他長久地凝視我,眼神里滿滿的愛意,還有歉疚。他畢竟還是感覺歉疚。我覺得心酸,為什麼忽然間就變成這樣子。

「寶寶呢?」他問。

他當然選這個話題,我們倆都喜歡。寶寶就像個糖人兒,永遠是甜的。

我喚乳娘,將寶寶抱來,她已滿周歲,漸漸懂得大家都寵她,十分有自己的主意。她爬在楊廣的膝頭,抱著他的胳膊,要他遞好吃的給自己。楊廣作勢將她最喜歡的乾果放進自己嘴裡,寶寶大急,聳起身子去掰他的嘴。

楊廣大笑。我也笑了。

這笑容並不是完全虛偽,但也不是完全真實。

整頓飯我都討好他,說能讓他愉悅的話,像一個嬪妃侍奉君王那樣讓他明白,我對自己昨天的失態感到歉疚。即使我心裡並不真的那麼覺得,我只消做這樣的姿態。

我們談得很開心,笑語融融。楊廣對我說他未來一年的種種打算,他已在籌劃元旦的慶典,**厥的啟民可汗已經來到洛陽,他想讓可汗見到一個夢幻般的強大帝國,這樣,可汗就會明白,對中原的侵犯是不可能成功的,也就會永遠臣服於中原。

他對我描繪為慶典準備的種種節目,如何別緻,如何絢爛,如何恢弘。我不失時機地應和,並不說多餘的話。

他一直說到他自己覺得倦。

「阿婤。」他叫了我一聲,停下來,靜默很久。

他很少這樣欲言又止。但我不想追問,我替他斟酒。

「你變了。」他說,「為什麼你不再跟我發脾氣?」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臉上笑,「至尊難道喜歡看我發脾氣?」

他嘆了口氣,「至少我知道你生氣了。你應該生氣。」

是的,我應該生氣,但奇怪,我不生氣,甚至也不如以前傷心。

楊廣繼續說:「但願你跟我這麼說是慪氣,你不會以後都不跟我說實話了吧?」

他望著我的眼神幾乎帶一點懇求的意味。

我心軟一下。但這又有什麼不同?我微笑,「當然不——只要你想聽。」

「我想聽。」他平靜地說,聲音非常溫柔,「我喜歡聽你說實話。你以前從來不為討好我而不說實話。我喜歡你那樣。別人說實話常常為了沽名釣譽,但你不是。所以你說任何話我都願意聽。」

我低下頭,強忍了一忍,但還是有一滴淚落下來。

楊廣的聲音更加溫柔,「阿婤,我想過了,這件事是我沒有跟你說清楚。只要你能回原來的樣子,我可以用任何方法彌補——」

多熟悉的話,我的心沉下去,沉入既暗又冷的地方。

「任何方法。」他強調。

我茫然地笑,「可以嗎?」

「可以。」他無比確定。

我抬起頭看他,他正凝視著我,眼神里有種令人生寒的決絕。我大致明白他想的是什麼,留子去母在古代是常有的事。他一定依舊認為,我容不下的是蕭玥。這更加讓我悲哀莫名。

無疑在他眼裡,蕭玥只是一個棋子,去留只取決於他一時的好惡。那麼我又算得上什麼呢?一個眼下他還眷顧的棋子?

「阿婤,只要你點下頭,我真的可以——」

「她懷著你的骨肉。」

楊廣黯然,「但我更不希望失去你。」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她留下來吧。」

楊廣了解我,他沒有顯露任何愉悅,只是望著我,等我說下去。

我說:「你剛才說,可以用任何方法彌補?」

「是。」

「那麼,」我說,「我要出宮。」

楊廣的臉在剎那間扭曲得可怖,他死死地盯住我,良久,忽然起身而去。動作過猛,帶翻了案几上了盤碟,「噹噹」一片破碎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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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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