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2
太醫花費了兩個月的時間,才讓我能夠下床活動。我最終也沒法子從他們的玄乎間搞懂我得的究竟是什麼病。
那時節,紫微宮已被大雪覆蓋,銀裝素裹。
太醫不讓我走出瑤光殿,我只能偶爾坐在窗邊往外望一望,看著宦官們用竹竿將屋檐下垂落的冰凌打下來。有手巧的宦官將冰塊雕成各種各樣的小人兒,放在石階上讓我觀賞。
楊廣的聲音自我身後揚起。「在看什麼?」他問。
我回頭,給他微笑,「幾時來的?」他從殿門進來,我的角度看不到。
宮女們替他換下被雪打濕的蓑衣,他坐到我身邊,我想去握他的手,他避了開去,先接了宮女送來的熱茶暖手。
「在看什麼?」他重複。
我指給他看石階上的冰人兒。
他笑。我知他不喜歡這類孩子氣的玩意兒,他喜歡恢弘的東西。但他仍叫來那個巧手的宦官,問了他幾句,賞給他一條金帶。
「以後,人人都要學冰雕了。」我笑,婉轉地諷他賞賜得太貴重。
他無所謂,開玩笑地說:「只要能博貴妃一笑。」
「妾可不是褒姒。難道至尊想做周幽王?」
楊廣怔一下,重新打量我:「也許我真的該封你淑妃、德妃。」
御膳房將蒸好的點心送來,小巧的竹絲蒸籠,啟開蓋,玉米面做的小包,橙黃如金,間中點綴了玫瑰花瓣。小包帶豆泥餡,拌蜂蜜。
其實只是很普通的小食,但我知道如何引誘他的胃口。果然楊廣食指大動,吃了很多。
「好。」他贊,「好。」
如今我待他,像待昔日的楊俊。心裡偶爾悲哀一刻,很快過去。他是皇帝,我的智慧只能用在這種地方。
這陣子他不再提出宮的事,我也不提。
只有一次,我問他:「你說過放我出宮,算數嗎?」我需要確認。
他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但仍回答:「算數。」沒有多餘的廢話。他不會死乞白賴地留我,他不是那種人。
然後楊廣依舊每天到我這裡來,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我盡一切的努力,好好與他相處。
楊廣常帶公事到瑤光殿來,他是個事必躬親的人,幾乎所有稍重要些的事,都要自己過問。他看臣下的上疏,有時候看到深夜。我命小廚房換著花樣替他熬湯,留人留胃,這道理我懂。我要出宮,不等於從此能擺脫了他,這是他的天下,我能躲到哪裡去?他是晉王的時候我就躲不開,更何況如今。我討好他,替自己留一條後路。我不肯承認我是因為愛他,那樣顯得太悲涼。
他笑問:「你用什麼法子?這麼好喝。」
我也笑,「看家的本事,怎麼能隨便告訴你?」其實有什麼神秘?紅樓夢的法子,十幾隻雞做一頓茄子,還能不鮮?
他放下湯碗接著看上疏。
我聽到他笑。
「在笑什麼?」我湊過去看他手裡的奏疏。
「薛道衡的好文章。」
他讓一半位置給我,讓我與他同看:「……至於憲章重典,刑名大辟,申法而屈情,決斷於俄頃,故能彝倫攸敘,上下齊肅。左右絕諂諛之路,縉紳無勢力之門。小心翼翼,敬事於天地……」
「是稱頌先帝?」
「可不是。」
楊廣似笑非笑,一直看完,好像還津津有味。
「薛玄卿一向自負才高八斗,罵人都是轉彎的。你懂嗎?這就是《魚藻》。」
《魚藻》我知道,「魚在在藻,有頒其首。王在在鎬,豈樂飲酒。」《詩經》里借稱頌周武王諷周幽王之作。
「你覺得這是《魚藻》嗎?」
「怎麼不是?我也在下頭待過那麼多年,這些人的心思,我明白。這算什麼呢?『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這話我都聽見過了。」
「啊?」我吃驚,「誰說的?」
楊廣無所謂地笑笑,「理他們的呢!」
「那你準備怎麼處置他?」
「處置誰?」楊廣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指指他手裡的奏疏,「——《魚藻》。」
「薛老夫子?」他笑,「我處置他幹什麼?看他的文章也就是一笑。他說錯什麼了?再說,我這裡忙得團團轉,哪有那個工夫跟他較勁!」
他忙是真的。
繼位之後的種種人事變動一完,緊跟著修訂禮制,然後又修改官制。他是恨不得一下把事情都辦完的人,可發下去的話,總要一條一條地辦起來。每條都要議過,就是一個小小的調整,也指不定誰跳出來反對。其實稍微想想就明白,動了誰碗里的肥肉誰都不樂意。當皇帝的或許覺得是小事,到了下面就變成大事,哪怕只是一個尚食局從門下省換到了殿內省,尚食局的木鐘立刻敲到了宮裡——從前在門下是一套班底,用慣了的預算,到殿內又換了套班底,花錢的來路徹底成了皇帝的內庫,怎不叫他們犯嘀咕?
這條還好些,前頭還有「罷諸總管」一說。風聲剛傳出來,外頭頓時鬧哄哄一片。其實各總管自己倒還好,都是各有爵位的人,不指著多這一個名銜吃飯,但罷了諸總管,自然意味著原本各總管底下的各職位也要跟著撤掉,撤到哪裡去?這幫小蝦米們頓時惶惶然。有想法設法打聽此事是否會成真的,有哭著喊著求人進言不可的,也有早早鑽營給自己找個好去處的。他們都在官場也打混多少年,職位不高,人脈不少,各尋門路,宮裡也是紛紛擾擾,連我跟前都有人轉彎抹角地說話,求托。
問起楊廣,他說:「州縣有州縣的官員,十四府有十四府的將軍,那幫人不管民不帶兵,白吃白喝,憑什麼每年大把的錢糧養著他們?」
我默然,他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其實楊堅那時候,也想做這事來著,楊堅一生節儉,他省吃省用,攢了一世的家當,他何嘗不想省人力?但舊周一批官員,舊齊一批官員,舊陳又是一批官員。偏偏這三撥都是爛攤子,官疊著官,有些免了,卻又不得不留一些。有的有用,有的不過是擺擺樣子,安撫人心。楊堅也想裁人,陸陸續續也裁了不少,但裁了,也不能全裁完了,有時候為了安置,還要設立新的部門。就這麼著,進一步退半步。
楊廣的脾氣,卻是三步要並作兩步走的。
「我就不信了,簡不下他們這些人來,省下的錢幹什麼不好?我想乾的事還多著呢。這才是開頭——阿婤,你聽聽就算了,別攪和裡面。」
「我才懶得攪和。」我笑,「我只是好奇,以為你幹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呢。」
「驚天動地?也許真的會。」他吻我一下,「阿婤,看著我做。」
我聽懂他的言外之意。
忽然之間心一墜,說不上來是難過還是失落。
我微笑,避而不答。
他很明白,也不再說,回過頭去繼續看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