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076

年過得很熱鬧。因為是新都的第一個年,洛陽城從大業二年臘月末一直喧騰到新年的元月末。

元旦日,楊廣登乾陽殿,受群臣朝賀。

自元宵日起,洛陽陳百戲。我是在年十六那日,換了便服,跟楊廣同去的。皇帝和貴妃,還有三名身手很好的侍衛,穿著布衣,從偏門偷偷地溜出去。宮門衛不認得我們,狐疑地打量了好幾眼,侍衛瞪了回去,亮出腰牌給他們,我們才得出門。

我大笑,楊廣也大笑。

侍衛幫我們找一輛牛車,從承福門繞出來,離洛水還很遠,已經聽見喧鬧聲,還有明滅五彩變幻的天色,時而銀紅,時而淡紫,時而水綠,時而湖藍。像焰火,但這時代,應該還沒有這樣的焰火吧。

我忍不住探出身去看。

「怎麼弄出來的?」

「往火里灑藥粉。」楊廣給我解釋,「本來是道士的玩意兒。」

看來是焰火的雛形。

到了洛水邊,下車沿河走去。前面已經很熱鬧了,路邊儘是百官起棚,衣香鬢影,東都貴戚佳麗們低語淺笑地坐於棚中觀賞,琅環之聲不絕於耳。

俳優、夏育扛鼎、神龜負山、幻人吐火之類,我從未經歷這麼熱鬧的場面,看什麼都新鮮。所有戲子身上的衣裳都是簇新的,為了這場慶典,楊廣下令太常掏清家底,「既然辦了就要辦得好,破破爛爛算什麼」,不光將散失多年的民間藝人都召回來,為每人都配置錦繡戲服。

楊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攜牢我的手,囑咐:「不要走丟了。」

前面人極多,圍了很大的場子。

「魚龍戲!」楊廣的聲音透出一絲興奮。

他拉著我從人群里擠進去。人太多了,我看不清前方,只能跟著他走。不同人身上的氣息一一從鼻端擦過,最後是他的。

我們終於擠進來,緊緊挨在一起站著。

「我小時候看過,那時還是周天元……」他頓了下,我知道他很討厭他那個姐夫,「二十多年沒看過了!」

從來沒見他這樣孩子氣,我微笑。

大概已經演了一會兒,地上都是水,黿鼉龜鰲,水人蟲魚,舞蹈其中。每新出現一個,周圍觀者便發出雷鳴般的喝彩。

我跟著拍手,極之興奮。又迷糊:「怎麼弄出來的?」他們平空從地里冒出來,一個接著一個。而這條街,總不至於能挖條地道。

楊廣道:「壓箱底的玩意兒,怎麼能隨便告訴你?」

我看看他,「你也不知道吧?」

他笑,用手指著場內,讓我看錶演。

忽然出現一條大鯨魚,如小山般。先前的那些黿鼉龜鰲水人蟲魚故作驚慌地四散逃竄,引得場邊有人驚呼,有人歡叫。

鯨魚揚頭擺尾,在水中游來游去,驀地張開嘴,吐出一陣陣煙霧,甚至遮蔽了周遭的燈光。便在此時,鯨魚倏忽化作一條黃龍,七八丈長,跳踴而出。觀者驚呆了,靜默了片刻,然後才一起喝采。

「哇!太精彩了!」我像看完大衛科波菲穿長城,鼓掌到手紅。

周圍人人都在拍手,人人皆醉。

但楊廣在看著我。我忽然覺察到目光,側過臉,真的是。有什麼在心口撩撥一下,麻癢的感覺如層層波瀾般蔓延到全身,從每個毛孔里透出來。

四下人聲鼎沸,明滅的火光在他眼中閃動。這麼喧鬧的地方,我們旁若無人地對視。這一場魚龍戲終結了,戲子們上來跟觀者致意,人群漸漸鬆動,然後有新的觀者涌過來。我們在人群的推搡中,如浮舟般晃動,卻始終隻字不語。

我曾經有過錯覺,眼前的這個男人,我真的可以和他天荒地老,真的。

「要不要再看一遍?」他忽然說。

這才留意,下一場魚龍戲又已開始。

「好。」也不過這麼回答,其實沒看進去什麼。

等我們離開這一堆人群,卻發現跟侍衛們失散了。

我看一下楊廣的臉色,如果他生氣,那三個人立時三刻就沒命了。還好,還算平靜。

「要不要回去?」

「你累了嗎?」

「不累。」

「那就再逛逛。」楊廣興緻很好,「好不容易才出來一趟。」

我們走到真的累,也餓了,於是坐到路邊的攤上。攤上一對中年夫妻,老闆娘過來招呼:「郎君娘子,要不要來盤玉尖面?連如今聖上都愛這個呢。」

我看著楊廣笑。楊廣道:「好,就來盤玉尖面。」

等包子的時候,楊廣問:「你們怎麼知道聖上愛這個?」

「那誰不知道?人人都知道。這名字還是聖上取得呢。」

包子上來了,還行,皮薄陷大,我們都餓了,一口一口吃得很快。老闆娘看我們吃得香,越發高興。招呼了別的客人,又到我們案邊來。

「郎君,還要什麼?」

「面不錯,」楊廣說,「加點什露就好了。」什露是江都特產的調味品。

老闆娘笑逐顏開,「郎君真在行,我們這兒備得有什露。」

楊廣詫異:「你們是江南人?」

「可不是。江都人士。」

「那怎麼到東都來?」

「去年聖上遷人到東都。都說東都的錢好掙,我家老頭子動心了,就過來了。想這幾年多掙點錢,夠買幾畝地了,就回去。」

楊廣問出興緻來了,「東都的錢真好賺?」回頭又裝模作樣跟我說:「這兩天看著這兒是不錯,要好賺,咱也來開個鋪子。」

「好賺!」老闆娘索性坐下來了,「人多啊,人多錢就好賺。你看這人多得——哎,那還有鬍子呢!綠眼睛的,多稀罕!也就是在這能見了,回去我跟人說,人還未必信呢。我平常在南市上擺攤,碼頭上人更多,還有那些個大船,我在江都都沒見過那麼多。」

別的客人在叫,老闆娘走開去,很快又回來。

「郎君娘子從哪裡來?」

「大興。」我脫口而出。

「晉陽。」楊廣同時說。

我們對視一眼,楊廣笑,「我們從晉陽出來,到大興住了兩個月,又到洛陽來。」

「還是洛陽好。」老闆娘斬釘截鐵地說。

「為什麼?」

「大興人眼裡瞧不起人,管我們南方人叫阿儂。洛陽這裡,哪裡來的人都有。你們瞧著好了,只要聖上在這裡多住幾年,往後洛陽的人更多,錢也更好掙。」

我看一眼楊廣,笑,「當今聖上還不錯,哦?」

老闆娘沒什麼心眼,直通通地回答:「不錯是不錯,要是差役再少點就好了。去年我們家老大老二都應了渠差,那日子就不好過了。」

楊廣說:「應渠差誤了農時的,不是補了絹嗎?」

「那能有多少!」

我好歹顧著楊廣的面子忍著沒笑。楊廣的臉早端不住了,辯解似的說:「挖了渠,沿渠兩邊的都方便。不挖渠,洛陽能有這麼多人來嗎?」

老闆娘想了想,「這倒也是。」

楊廣看看我,丟了個微笑的眼色。

回去的路上,楊廣揪著我的胳膊,惡狠狠地說:「阿婤,你剛才問那話是何用意?」

我笑,「我勾著人家誇你呀。」

他明知道我說謊,無可奈何地瞪我。

我忍了半天的笑,終於憋不住爆發出來。

他看著我笑,沉默。

「你覺得呢?」等我笑止住,他忽然問。

「哎?」我沒有反應過來。

「河渠的事。你覺得呢?」

「你忘了?」我微笑,「這件事還是我提出來的呢。」

「哦,對。」他好像真的才想起來,露出釋然的笑。然後他伸出手來,我也就自然而然地將手交給他。

而後那一縷陰霾才慢慢地籠上心頭。

「阿婤,你看——」楊廣向天上指。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一輪皛皛的月懸在透青的夜空,映著四下里未融的雪,如同一個白玉雕鑿的神話世界。

我們攜手並肩站在月下,靜靜望著薄薄的浮雲掠過,蟾光開了合,合了開。

「阿婤……」

「阿摩……」

我們幾乎同時開口。靜默片刻,他示意我先說。我沒有推讓。因為如果他先說了,也許我就不會說,那麼事情又會周而復始地重演下去。

「我想……出了正月我就搬出宮去住。」

沉默。

我的心就在沉默里一點點抽緊、抽緊,緊得好像連呼吸也不能夠。弦要崩斷的瞬間,我幾乎想放棄。我幹嘛這樣?我幹嘛非得跟自己,也跟他過不去?我在宮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個受寵的貴妃不是也很好?我所有想要堅持的理由在窒息的時刻都變得不值一提似的。

然後聽見他說:「可以,我會讓人替你安排住處。」

我忙說:「不必,我……」

「必須。」楊廣面無表情,又恢復了不容爭辯的語氣,「你可以出宮住,除了節慶大典你可以不回宮。但你必須住在我安排的地方。」

我張了張嘴,反駁的話在喉嚨里,卻無力到發不出一個音。

「容你出宮住,你想上街就可以上街,從此宮裡的事你眼不見為凈……你是受過冊封的貴妃,這樣你還不夠嗎?」

不夠嗎?我別開臉,低聲回答:「夠了。」

楊廣替我安排的住處就在皇城東門外的立德坊北,臨斷潭。那一池水,因為中間一道天然的橫堤一隔為二,恍若潭水斷開,所以得名。

依山傍水,當然是極好的地方。離宮城也近,幾乎就在眼皮底下,楊廣出宮來看我也容易。自我出宮,他大約三五天就來一趟,樂此不疲,將我這裡當作休閑別墅。好像我的出宮,倒為他添一個出宮的理由。

但他說得的對,這樣也已夠了。

風自斷潭來,帶著水邊特有的寒意和淡淡的腥味,呼吸之間,總覺得比宮中更舒暢。紫微宮地勢甚高,從我的住處某個角度,穿過櫻桃樹的縫隙,甚至能望見乾陽殿如橫亘天際般的瓴頂。

那樣遠。

九尺基,一百七十尺高,十三間寬的大殿,完全沒有了壓迫感。

於是,楊廣到我這裡來,也不是皇帝的身份,但也不是純然丈夫的身份。我們的關係既不似宮中的皇帝與貴妃,也不似尋常的夫妻,我也說不清。有時格外輕快,有時又叫人黯然。

他不在時,我大多數時間撲在寶寶身上。小傢伙開始懂得說話,發出一兩個位元組來表達自己的意願。我樂於逗著她玩,抱她,牽著她走路,教她說話。

我寵她,因此她可為所欲為。下過雨後快樂地衝進小水窪里通通踩水,將鞋襪濺得一團糟。乳娘在旁邊大呼小叫,我笑著說,隨她去吧。

乳娘不以為然,直到有一天看見寶寶蹲在地上挖泥巴,小臉上沾了泥漿,終於忍不住跟我說:「公主總歸是公主。」

我說:「孩子總歸是孩子,隨她吧。」

乳娘說:「可是公主這樣子,下回進了宮,人家會笑她沒規矩。」

我淺笑,「誰會?」也許真的有人會,但我不在意。

我不要她像宮中女子那樣循規蹈矩地長大,我希望她有自在的天性,像一隻活潑的小兔子學會奔跑和蹦跳,也許她會顯得另類,但那又怎樣?好過長成一隻木偶。

偶爾,我帶寶寶出門逛。

她喜歡出門,外面有太多讓她新奇的東西,因而能讓她一整路都一動不動地坐在我膝上專心地看。幾次下來,她變得更野,時常伏在門上,對我央求:「街……街……」

她的小臉掛滿期待的時候叫我難以拒絕,但我不能太過分。我終歸是大隋的貴妃,不是尋常女子,寶寶亦是大隋的公主。

從古至今,大約也沒有過像我這樣住在宮外的貴妃。這種事,若換一個循規蹈矩的帝王,一定不可想象。也只因楊廣是楊廣,我才得到這樣的寬容。在他的眼裡,並無成規可言,一切皆可變通,只要他認為必要,他就可以改變所謂的規矩。想來也真是諷刺。

即使如此,楊廣已極盡寬容,我總要適可而止。

每次出門,我們都換尋常的衣裳,乘坐滿街皆是牛車,我與寶寶都遮了面,全副武裝,紋絲不亂。

但即使如此仍出岔子。

初春時分梅嶺花開,洛陽城中士人都出城賞梅,我選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也出門。寶寶已有一陣未出門,極之興奮,一路指東指西,呀呀地喊叫。她的聲音那般脆,落地可碎作幾片,自是回頭率不衰。

我抱她在我膝上,她的發頂貼著我的下巴。歲半的寶寶還帶著一股**,混在初春的陽光里,可以叫人融化。我全副心思都放在寶寶身上,叫她看這看那,未注意其他。

事後想來,那幾個人大約半路就跟上了我們。惹事的或許是風,這時節的風總是頑皮些,雖不大,卻難知從哪裡來,偶然間掀起了面上的垂帷,而我又一時不覺察,也是極可能的。

梅嶺上三三兩兩的遊人,多為士人結伴出遊。看見有人在林間設了席,飲酒談笑。亦有衣著艷麗的歌伎相隨。梅花漫山,紅白粉相間,層層疊疊,如錦緞如雲霞,風過處,自有一股沁入肺腑又難以捕捉的清香。疏影橫斜、暗香浮動這些佳句,還未到年代,不好意思剽竊,只好在心裡默念罷了。

寶寶一下車就再不肯讓人抱,掙著下了地,顛顛地向前跑。我怕她摔,更怕她跑丟、失足,只得提了裙追,當母親的就是勞心勞力。

後來寶寶被樹下的蟲子吸引,停下來,我才能夠靠著梅樹喘息。

風過處,花瓣如雪片飛落。

曾經的旖旎,便這般失了精神。

看,各人眼中的世界都不同。那些士人在觀賞滿樹繁花,我在對著殘紅髮小資情懷,而寶寶,她眼裡只一條和她手指一樣胖乎乎圓滾滾的蟲子。

那幾個人便在此時過來攪擾。

身上衣裳穿得太尋常,固然不引人注目,然而一旦引人注目,又叫他們誤以為我們果真是尋常人家,可以欺擾。

我後悔沒有帶侍衛,他們本來要緊跟,是我覺得礙事,不許。現下只有一個車夫過來擋駕。他也有身手,無奈若對手是尋常人還能應付,對手偏也是練家子。這一動上手,車夫單拳難抵眾,一時落在下風。

車夫喊:「貴……快跑!」

我抱起寶寶就跑。

寶寶不明所以,立時嚇哭。

陳婤這身子本來就不擅長運動,何況又抱了個快有三十斤的寶寶?幸好車夫拼了命抵擋,兩個乳娘也衝上去幫忙,才隔出個空檔來讓我逃走。

我一路跌跌撞撞地沖,一路喊「救命!」

很快有人過來,兩個年輕人,問我怎麼回事。我喘息,字不成句,只管向後指。後面已經有人追過來,他們倆立時明白。

其中的一個變了臉色,咬牙:「又是這幾個混蛋!」

另一個笑道:「三郎,歸你了!」

前面的那個挽了挽袖子便上去。

我好不容易稍稍平定喘息,哄著寶寶,擔心地望定上前的那人,「他一個人,不要緊?」

他的同伴胸有成竹地笑,「不要緊。」

又轉過來看我,眼裡露出毫不掩飾的驚異,「這位娘子,何方人士?」

他很年輕,一定不超過二十五歲,有張俊朗的面孔,很濃的眉,向上斜挑入鬢髮,像鷹的翅膀。

我回答:「家住立德坊。」

他似乎為我的話狐疑著什麼,但沒有追問,轉開了臉去。我的帷帽早在跑的時候掉了,他盡可以看我,不過他沒有,是個守禮好義的年輕人,我因此對他很有好感。

他的同伴並沒有和那幾個人開打。那些混混似乎很畏懼他,只是說了幾句話,便慌張離去。

那人順手揀回我的帷帽,遞過來。

他更加年輕,有與同伴酷似的容貌,和一雙漆黑的瞳仁,如寶石般在初春的陽光下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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