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自知

第6章 自知

第6章自知

爭如不相見

白府里誰也想不到,平時都很隨和的兩個人,吵起架來竟完全沒有一點和好的跡象。

為了避開熱心的眾人不時暗中使力撮合,尚墜甚至不再陪晏迎眉出來用膳,由晚晴替了去,而白世非看到這光景,乾脆也不出來吃了,只叫人把東西端到寢居,後來索性連辦事的人也全去了第一樓商議。

一個住在疏月庭,一個住在第一樓,兩人都變得大門不出,讓一心希望他們和好的仆婢們徒呼奈何,而連累大家被一同處罰的白鏡則成了穀倉里的老鼠,不管去到哪都會被婢女們又掐又打,呼痛不得,只好灰溜溜地抱頭鼠躥。

白府里靜謐謐地,失去了往日的笑聲。

眨眼到了初七,家家戶戶一早設果品香供,祭完祖放過爆竹,收起各間廂房裡晝夜燃點的燈燭,撤下彩緞紅綢,過了這日便是出了年。

由於庄鋒璿早定好在年初八離開,所以入夜後白世非差人把他和晏迎眉請了來,在第一樓設下酒席為他踐行。

邊飲邊談,免不了提及近日朝中之事。

庄鋒璿道:「聽說太后雖然聽從了呂大人的勸諫,以大禮為李宸妃公開殮葬,卻終究心裡不是很情願,令其出喪不得由宮門出而使拆宮牆,後來是在呂大人的堅持下才由西華門出喪。」

白世非嘆了口氣:「還是呂丞相背著太後去與她的親信羅崇勛說明厲害關係,那宸妃才得以皇后禮入殮。」

庄鋒璿看了晏迎眉一眼,見她臉有慮色,兩人心意相通,他不無擔憂地代她開口:「太后既已動手,接下去那薛奎薛大人以及晏大人,前景可也堪虞?」

白世非搖搖頭:「這點你們倒可以放心,太后垂簾多年,最在意的無非是手中權位,斷不肯輕易放手,是故一心想親政的皇上才是她的心腹大患,她最著緊的是如何控制他,而不是對付薛大人、晏大人和我,這招殺雞儆猴不過是做給我等看,她已盡滅皇上威風,讓我等明白他是逃不出她手心,以此警告我等好自為之。」

晏迎眉輕舒口氣,「這樣我還放心些。」

「她既然已開了頭,事情還是會辦下去,如果我的估計沒錯,那麼薛大人被罷相謫貶應已為期不遠,至於晏大人,你們則儘管放心,他倒一定會平安無事。」

庄鋒璿奇道:「為何你會如此肯定?」

白世非苦笑不已:「你想一想,皇上生母無緣無故病逝,他最倚重的三朝元老薛奎也將被逐出京城,惟獨我白世非的岳父大人得保周全,而我不但時時被太后召進宮裡閑談,更蒙賜婚與她的親信兵部尚書夏竦結成姻親,縱然我對皇上之心可昭日月,然而一樣樣擺在他眼前,誰又知道他心裡怎麼看待於我?」

這無聲無息的挑撥離間,招招殺人於無形。

情勢已經十分明朗,就算白世非再如何忠心耿耿圖謀輔助趙禎,日後在他面前也討不著半點好處,而一旦哪天趙禎對他的信任起了動搖,他反而極易招來殺身之禍,由此,最明智之舉自然還是轉身投靠劉娥。

劉娥如此相逼,無非就是想迫使他俯首聽令。

「長久下去你和皇上之間必起罅隙,你可有打算?」庄鋒璿問道。

白世非笑了笑,端起酒杯:「不急,慢慢來。」

本念及父輩與劉娥多少有些淵源,所以只要她不是太過分,他也就受下來,笑笑過了,而今看來她勢必要堵死他的後路,非挑得趙禎與他反目不肯罷休,既然如此,為求自保,他也就不客氣了。

疏月庭里夜靜無聲,雪花點點,緩慢飄舞墜地。

黑夜裡,尚墜獨自坐在廊前石階上,看著手中碧綠通透的玉笛,已好些日子,再也沒有去過林苑裡頭。

把笛子輕輕湊到唇邊。

多日來始終表現得若無其事,那被壓在心底最孤獨一角的心事,在此刻無人靜夜裡,終於還是漫上了心頭。

回想起,自打進入白府以來,他總是時時故意惹她,讓她惱得不行,雖然如此,後來卻不得不承認一個慢慢領悟的事實,就是他早潛移默化地使她有所改變。

從在膳廳里他一次次逼著她抬眼與他對視之後,她開始試著抬頭和人說話,而這一試,意外地為她帶來了朋友。

熟絡之後晚晴才告訴她,原來自己在別人眼裡,冷傲,清高,臉色總是淡淡的,從不正眼看人,像是把誰都拒於門外。晚晴說那時她們都不敢和她親近,後來熟了才知道她原來很隨和,對人有求必應。

慢慢地,和晚玉晚弄晚霞晚若等人也漸漸熟了,她的日子開始有所改變,變得有意思起來,她們好像永遠有說不完的話兒,知道府里府外許多趣事,有什麼好吃的不忘留一份與她,看到她的綉帕漂亮都圍著要搶,還一個個爭相告訴她公子爺喜歡什麼。

他喜歡什麼?似乎沒什麼東西,是他真正喜歡的吧。

衣裳,他幾乎只穿白衣,鋪子里辛辛苦苦搬來幾十匹五彩繽紛的綾羅綢緞,盼在他挑揀時得幾句誇獎,他卻只指指那匹白錦,說了句隨便做幾套,腳下一步沒停,偕二管家邊走邊議走了出去。

吃,就更挑了,旁人眼裡的珍饌異餚他從不入口,說那些只適合招待賓客,每頓用膳未曾見他動過三碟以上的菜式,喝茶則只喝龍鳳團和北苑私焙,茶團兒放多了一點或放少了一點,水溫高了一點或低了一點,只要口味稍有一絲不合,淺抿之後便再也不碰。

她看不出有何種東西是他不絕頂挑剔的……大概,只除了她吧。

晏迎眉勸她把心放開一些,說即便尋常男子,自古以來娶三妻四妾也是等閑之事,更別說他還只不過是逢場作戲,虛衍酬應而已。

便連晚晴晚若等人,也不時對她耳提面命,說他相中她不知是她前幾世修來的福分,責怪她不但不好好惜福,反而竟還鬧得他如此不開心,一個個對她的舉動都極不以為然。

其實個中道理,她又怎會不明白?

只是,卻只是她們都不是她,沒有人是她,所以也就沒人能體會得到,當她在一旁悄悄聽見,那些僕從們眉飛色舞地談論他的風流韻事時,她的心,是怎麼樣失控,內里五臟六腑都蔓延起一種冰涼徹骨的痛。

如果與他在一起,是意味著以後的每一日都需聽聞這些,甚或不定哪天就會親眼見著……她覺得自己無法承受,只要一想到他有可能與那個歌姬或是別的女子一朝共度良宵,她的心就彌滿無法言喻的悲傷。

那種此生未曾經歷過的痛,在那刻揪得她喘不過氣,恨不能死掉。

她想,與其如此,不如,不如與他分開……

如果不是他來尋她的那日早上,在他拂袖轉身的剎那,她看見了他深深受傷的神色,大概此刻,她就不會那般心亂如麻了吧……

連續吹錯幾處,笛聲已不成調,最後余裊緩止。

漫天雪片,在擦過梅枝時折損了方向,晃晃悠悠地飄落在一身白色衣袂上。

白世非靜靜站在疏月庭的拱門外。

遠在第一樓隱隱聽聞笛聲,無法控制心頭那抹思念,他撇下被邀的兩人,踏雪尋來,抬首望向夜空,正是深冬雪花飛舞,卻從何來那麼孤寂的一曲嫦娥奔月,似有意獨守終老。

明明一堵花牆之隔,她就在咫尺,他卻不能與之相見。

他怕,怕再一次在她臉上看見那種異樣的決絕,即使會將他置於死地,她也鐵了心毫不憐惜。

從未試過,如同那一刻那樣傷心欲絕,宛如刀割。

輕輕伸出手掌,盛住雪片,良久,看著它在掌心融化。

這一生貴絕天下,事無不得意,哪想得到,他的情路會走得如此艱苦。

把未化的雪片拂下,他抬步離去,就這樣吧,原是兩條道里的人,還是回到各自的道上吧。

過了年他已二十一,白家三代單傳,這時候他需要一位真正的妻子。

對他痴心一片的夏閑娉,雖然是假太后之手指婚,然而不論從哪方面看,對他而言,也是個門當戶對的合適人選罷。

燈影映高樓

初八一大早,夜雪初霽,白府里銀妝素裹,霾色微明的鴿青天空看上去似乎仍未能放晴,尚墜陪著晏迎眉出現在前庭,小廝為庄鋒璿牽來馬匹之後退了下去,白世非抱拳道,「大哥,後會有期。」

庄鋒璿沖他還了禮,然後看向晏迎眉,她眼內已隱見薄霧。

白世非輕輕拉了拉尚墜的衣袖。

尚墜朝庄鋒璿祝過平安,轉身跟隨白世非離開,通往前廳的積雪一早已被掃走,然水痕石的路面終歸有些地方結了薄冰,任是她已小心翼翼,也仍然腳下一滑打了個趔趄。

白世非慌忙挽住她,「小心些。」

「我沒事。」她低低道,輕輕掙開了他的手。

白世非站定,看著她的背影,心底酸澀難忍,惆悵而無奈。

兩人一前一後踏上台階,走進前廳,尚墜倚在門邊等待晏迎眉,白世非本已從她身邊走過,然而沒幾步后終究還是停下了腳步,轉回身來,凝視著她沉靜的側面,他輕喚:「小墜。」

她微微向後側了側首,半垂的睫毛和臉龐映入門外斜打進來的晨曦光線,有種說不出楚楚動人的柔憐。

心口柔情與苦澀一同瀰漫,白世非已到嘴邊的話兒再也說不出來。

然而過了這回,可能就再也沒有合適的機會。

他抑鬱長嘆,沉默良久,才極低極低地道:「我需要再娶親。」嗓音喑啞歉疚,無能為力中還帶有一絲對自己的懊惱,彷彿不用她表態,他也知道自己萬死不辭。

似乎不堪晨光過亮,尚墜合了合眼眸,回過首去,有些怔怔地望著門外積雪,回憶在茫然若失中模模糊糊地掠起,依稀某時某日,某人溫柔無比地和她耳語,他會安排三禮六聘娶她進門……

迎著光的小臉慢慢地顏如白雪,到最後唇邊浮現一絲淺笑。

白世非不忍再看,輕輕別開目光,抿成線的唇內牙關緊咬。

她迴轉身,深深地朝他作了一個萬福,無言無語,輕挽起裙子,有些腳步踉蹌地往裡走去。

留下神色慘然的他獨自呆立原地,久久無法動彈。

連續幾日,開封大雪,府內白茫茫一片。

白世非已恢復了在膳廳用膳以及在偏廳書房辦事等從前的習慣。

雪停后,元月十五也已到來。

元宵節這日,他把府里的管家管事們全部召齊在偏廳,告訴大家他將於三月上旬以平妻之禮迎娶兵部尚書夏竦的女兒夏閑娉,吩咐邵印去安排下聘和籌辦筵席等事宜。

喜訊來得如此突然,眾皆愕然,邵印和鄧達園面面相覷,兩人俱作聲不得,倒是商雪娥臉有寬色,似心懷大慰,大約覺得白世非到底沒有令她失望,終能明禮義、分輕重,白家一向府第矜貴,娶妻當娶夏閑娉這種家世尊榮的小姐才不至辱沒白府門風,若真把個丫頭扶上來,不過是憑空讓外人笑話。

不消一柱香的時間,這消息便傳遍了全府。

當從晚晴嘴中聽到時,尚墜的神色並無異樣,只是默不作聲。

夜幕降臨之後,儘管白府里也燈色耀眼,僕從婢女們還是三五成群,結伴往城裡賞燈,尚墜亦如約隨了晚晴晚若一道出門。

開封府里街巷路橋兩邊大大小小的樓棚店鋪,無不高高掛起了造型各異的花燈,沿街只見有徑達四尺用五色琉璃製成的蘇燈,有從南邊進貢而來由白玉作成的福燈,還有珠子燈,菩提葉燈,羊皮燈以及各種各樣的走馬燈。

元宵夜出來賞燈的遊人摩肩接踵,孩童們提著式樣百出的小燈籠嬉笑歡鬧,在行人中穿插奔跑,整座府城裡亮如白晝,到處寶光花影,簫管陣陣,鐘鼓齊鳴。

額頭上描著金色梅花的一隊隊舞伎穿街過市,戴著狐狸皮做的花帽,穿著窄襖披著輕紗,不時儀態萬千地隨著簫管樂聲翩翩起舞,為在州街兩邊高樓上賞燈的貴族富戶們助興。

人潮熙熙攘攘,三個丫頭進了宋門之後,沿著南門大街一路西行,晚晴和晚若不時左顧右盼,十分興高采烈。

「哇!你們快看!」快到高陽正店時,晚晴遠遠叫了起來。

只見酒店二樓的兩邊雕檐上掛著一對用竹絲拼起來的燈籠,精緻工藝加上竹絲極細,做得十分玲瓏剔透,出奇地好看。

晚晴驚讚不已:「今夜裡當數這盞燈做得最奇巧了!」

「這盞是頂別緻,不過說到奇巧,還是比不上先前那盞無骨燈呢。」晚若笑嘻嘻地說。

晚晴這一聽不服氣了,拽過尚墜:「墜子你來評評,哪盞更好看些?」

尚墜抬眼看了看,輕笑道:「兩盞一樣好看。」

「真討厭,你敷衍我們兩個呢。」晚晴佯惱打她手臂。

晚若扯扯晚晴:「你好收手了,是你自個沒留心,她今兒夜裡一直失魂落魄的。」

「你不提倒好,提到這事我就來氣!也不知她心裡想什麼!好好一個天上掉下來落她手裡的公子爺,而今被她搞得人財兩失,也算她有本事!」

「哪來那麼多閑話兒,快走吧,前面好看的燈還多著呢!」尚墜別過話題,一手一個推著她們往前去,就在那一剎,似有什麼在無形之中奇異地觸及念覺,她驀然抬首。

迎上兩道居高臨下無聲凝視的目光。

在高陽正店二樓臨街的閣子間外,白世非手握酒杯倚欄而立,高檐燈影映得一身白衣如水,他靜靜地俯視著她,神色出塵而落寞,彷彿這夜冠蓋滿京華,唯此間斯人獨憔悴。

她還來不及收回目光已看到一男一女兩道身影出現在他身邊,同樣一身白裳的絕色女子搖曳的長裙外披金色絲紗,頭戴精巧的玉梅雪柳,抬起貂禪袖子輕輕掩唇,意態親昵地笑問,「白公子看什麼呢?」

一旁任飄然心細,循著白世非的目光往下看去,不禁張了張眼,回首望向他,唇邊輕含一絲旁人不察的笑意,待得夏閑娉也好奇地調過視線,樓下人影早已沒入擾攘人潮。

「舞伎鼓隊早過去了,你們還在外頭看什麼呢?」張瑋縉高聲叫道,與張綠漾一同也走了出來。

張綠漾行至白世非身邊,朝他擠眉弄眼:「世非哥哥,一會我們賞完燈再去歌館?」

張瑋縉一把扯開她:「姐!你少搗亂。」再讓小天仙知道可不得了。

張綠漾甩開他的手:「去去去,我怎麼搗亂了,上回你不也沒看到么?」

夏閑娉被一推一搡的姐弟倆擠到了邊上,心頭暗暗惱火,好不容易打探到白世非和幾位官家子弟今夜在此間賞燈,她領了昭緹過來,只裝作與這群人偶遇,終如所願被邀請一道。

不料他始終被一幫公子哥兒圍著,眾人不是叫嚷笑鬧,就是猜枚罰酒,她始終近不得他身,最可恨便是這個張綠漾,不管他人在哪她都明目張胆地跟著,整晚霸佔在他身側,與那些哥兒們瘋瘋癲癲,簡直丟人現眼。

張綠漾並沒察覺背後有人正對她惱氣橫生,拉著白世非還待再閑話幾句,而一旁的任飄然觀顏察色,注意到夏閑娉已明顯沉下了臉,心裡暗覺好笑,一不小心笑意浮上唇邊,他輕咳了聲,為白世非解圍。

「你們幾個都先進去吧,我和世非有些事情要談。」

張綠漾撇撇嘴,拉了張瑋縉進去。

夏閑娉遲疑了下,看向白世非,只見他背手而立,一動不動地遙望遠處街邊華燈,神色帶著三分空茫,彷彿魂魄飄離了世外不知停在何方,完全不曉誰在身邊說著什麼。

心頭一陣失落,她咬咬牙,低頭走了進去。

「趙元歡已經到了開封。」任飄然輕聲道。

白世非朝他微微偏了偏臉,好一會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麼,漫不經心地嗯了聲,目光再度投向遠處燈色樓影外無邊的暗夜蒼穹,惆悵地想,是天註定么,竟讓她見到這一幕,她再也不能原諒他了吧……

前塵如水逝

繁華從來不會長久,如同曾經看過開了謝了的煙花,無論如何璀璨和使人懷念,都只在那一瞬間,燃燒過後了無痕。

而今方曉,原來情份也如煙花一樣短暫,開時彷彿繁花盛放,謝時,只覺還來不及抽身它已乍然消逝,那萬千寵愛原來也只是如同煙火一般的假象,他的俊俏風流從來無變,變的不過是被他寵愛的人。

早應知道,這漫長黑夜的路走到最後,只會剩下她獨自一人。

心口一陣一陣地痛,很鈍,很悶,像被誰捏在了拳頭裡,不住收縮,喘息艱難,又彷彿那顆心已被誰生生扯斷了去,只剩下無心的自己茫然地簌簌發冷,不曉該如何將之討回。

只能任由出殼的靈魂在旁凄涼看著,自己的肉身備受折磨。

原來這就是,肝腸一寸一寸地斷。

尚墜垂下笛子,掩著嘴,卻怎麼也掩不住眼裡連續滴落的淚,最後在深夜無人的水閣中,失聲低哭起來。

隱匿在湖邊亭子里的身影,聽聞哀絕的啜泣聲,慢慢紅了眼眶。

見過她之後再無心觀燈,回府後直接踱到這亭子來,一個人在黑夜寒風中呆坐良久,最後竟把她等了來,他意外而歡喜,心裡又十分酸楚,只哪想到她會如此悲傷,殘笛斷腸,吹得斷斷續續,曲不成曲,泣不成泣。

良久,痛徹他五臟六腑的低泣聲漸漸收起,轉成微細的抽噎,在風中隱約飄至,雙手的手肘支在石桌上,他以掌心掩臉,滿含痛楚的嗓音從指縫間泄露出去:「這開封府里——」

握成拳的小手被緊緊咬住食指關節,她倏然剎住抽噎,淚眼望向聲音來處,慢慢鬆了牙齒,垂下手來。

那微帶哽咽的嘶啞,以兩個人都能聽見的聲量,繼續低低傳來。

「不管宮內宮外,無不以為我是太後身邊的紅人,總看到她對我賞賜不盡,其實外人又哪裡知道,爾虞我詐的皇宮裡怎麼會有真心真情……從前她之樂於表現得對我疼愛有加,不過是一種籠絡手段,畢竟我白府的財帛金銀還時時有用於她……從我父親還在世時一直到而今,哪次水澇、哪處蝗災,真正從國庫里撥出來賑災的官銀糧食有多少?還不是靠像我家這樣的富紳們大力捐贈。」

他垂下雙手,十指交握,低垂的眸光落定在面前的石桌上:

「三年前我父母接連過世,半年內雙親全失,對我的打擊很大,我當時什麼念頭也沒有,只一心想把父親留下來的營生打理得穩妥出色,以慰他老人家在天之靈。」

這三年來無論白天黑夜,他幾乎把所有閑暇都投入到行商坐賈之上,等他終於從父母過世的懵懂傷心中走出來,醒覺大事不好時,太后對他已起了戒心。

「我因在傷心中只顧著埋頭做事,毫不遮掩,從而疏忽了朝廷上的事。」三年下來白府在各行各業的商號已遍布天下,其間自然免不了需和各地官府打好關係,以白府而今的財勢,哪天跺一跺腳,只怕對朝廷內外也不無影響。

「致使太后覺得,我的存在對她以及整個大宋朝已隱隱形成潛在的威脅,她早就想對我有所牽制。」只不過是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會真正和他撕破臉皮,一則為了她一貫重視的名聲,二來那樣對她只有百害而無一利。

劉娥所掌權位本奪自於今上,非出正統,雖然多年來她悉心培植了不少親信,但朝中前後幾任正副宰相多少還是忠心為主,在她意圖進行的不少事情上力諫阻止,對她諸多牽制,所以她一貫行事也極其小心謹慎,不願落下話柄,讓那些想扳倒她扶正趙禎的老臣們有機可乘。

「待我娶了晏迎眉后,太后好不容易尋了個機會可以把晏大人入罪,只等著我去求她,這樣她便可以逼我娶夏竦之女。」不外是想在他身邊安插一枚棋子,如同當朝的郭皇后,也是當年她指定給皇上為妻。

白府雖然財大勢大,眼下也還遠不足以與她抗衡,「我今日若不從她,只需宮裡降下一道懿旨,我家辛苦了整整兩代人才創下的這番事業就會毀諸一旦,斷送在我這個不肖子孫的手裡。」那樣他就成了家族的罪人。

望向湖中,那半明半暗的身影一動不動,平生第一次,他幾乎是出語央求。

「至多一年半載,我一定會把老太婆拉下馬來,把所有事情擺平,小墜,我可以發誓,到時定只你一人是我白世非的妻子,今生今世,絕不食言。」他越說越低。

黑暗裡分隔兩邊的二人,良久,誰也不做聲。

像是又過了一更漏那麼久,終於,從湖中傳來尚墜平靜的說話聲,淡淡的微沙嗓音飄散在夜空下,有種說不出來的幽然和憂傷。

「那時我父親也是這樣對我娘說……他說他要娶姨娘是迫不得已,因為姨娘幫他在官場謀得了一席之地……他說他對姨娘沒有感情,娶她不過是因為她能助他前程。」

她娘只不過是一個無家無勢的弱女子,除了啞忍還能怎麼辦呢?做夫君的和她說一聲,已經給了她三分面子,即便他不和她說,她又能如何?到最後還不是也只能看著他風風光光地納了妾侍,再帶著小女兒隨同新婚的倆人一起去赴任。

那年她五歲。

原以為過去這許多年後,她早已把從前全都忘記,誰知一旦拂開銹鎖上的塵埃,記憶中的往事每一件都仍然清晰,原來早在她的心裡烙下了傷痕:

「姨娘很是懂得男子的心理,父親在家事上漸漸對她言聽計從,打從她生下兒子以後,父親對我娘這箇舊人再也不聞不問,如棄蔽履。後來,大概因為父親擅於交際,在幾年內平步青雲,很快就升了京官,我們搬到開封府來,後來他又轉升朝官,當時朝里派系林立,宮中之事本已令他煩不勝煩,姨娘偏又死心不息,使盡陰謀詭計挑撥他和我娘的關係,他開始呵責我娘,這一來更是壯了姨娘的膽子,背著他時老是對我娘冷嘲熱諷,指桑罵槐,以至那段日子裡我娘夜夜以淚洗面。」

尚墜抬手,抹去臉上的淚,「我娘的身子原本就已經很弱,這一來更是百病纏身,最後……終於抑鬱而終……她才三十歲不到……就這樣死了……」破碎的哭聲從她的指縫間飄出。

那年她十歲。

早上醒來,去母親房中尋她時,才發現她已經與世長辭。

當時她一點也沒有哭,順手扯下搭在木架子上的母親的衣物,將幾間廂房的燈盞都取了來,把燈油全部倒在衣服上,拿到父親與姨娘的廂房前點燃,踢開門進去將火團直接扔往床上。

若然當時不是冬天,他們都躺在厚厚的被窩裡,非給燒個半死。

在父親愕然的怒吼和姨娘恐懼的尖叫聲中,她走了出去,拿著火把將所有廳堂窗欞上的糊紙全部點燃,一路往門口燒去,只恨不能把這府里的所有東西通通燒光。

不多會盛怒不已的父親披衣出來,喝令驚慌失措的家僕們上來抓人,她被他們抓住手腕奪走了火把,好不容易連咬帶踢才掙脫了飛跑離家。

「我娘在臨死前幾天曾和我說,如果丈夫要娶別人,不管他是出於什麼原因,還是發下天大誓願,做妻子的都要為自己早作打算,自謀生路,不要同她一般,最後只落得凄涼等死。」

鷗鷺與鴛鴦同戲一池,兩者的羽翼怎能相宜?

無聲抹乾眼角最後的淚痕,尚墜站了起來。

白世非看著她彎腰把笛子輕輕放在石欄上然後轉身離去,他垂首,麻木地以額抵著桌上交握的手。

只覺心如止水。

問君幾多愁

子夜時分,第一樓的主寢房內仍隱隱晃動著光亮。

黑沉沉的天空中不知不覺飄起零星雪花,悄無聲息地潛夜而來。

被火盆薰得暖融的房內,白世非半倚床屏,就著床頭處銀燭台上燃點著的五支紅燭讀著手中書卷,一頁一頁翻過,彷彿看得入神,然而目光卻偶爾不自覺從書頁上方飄離,虛凝無所落處,過了會兒回過神來,復又低頭看書。

遠處隱約傳來更鼓之聲。

篤篤篤,敲門聲響,門外白鏡輕聲道:「公子,鄧管家有急事請見。」

「進來。」白世非擱下書卷。

鄧達園推門而入:「小的接到快信,契丹準備派人出使我朝。」

白世非下床來,走到鑲翡嵌翠的桌邊,斟了兩盞茶,示意他坐下:「宮裡還沒有動靜么?」

「已經過了好些時日,也不知太后是抹過了前事,還是始終沒有抓到薛丞相的把柄,一直按兵不動,沒有對他作出任何處置。」

白世非輕笑:「無非是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罷了。」沉思了一下,抬首道:「趙元歡還住在都亭驛舍吧?」

「是,密報說他們打算在本月末離開。」

「明日你送個信兒進宮,讓皇上找個借口,譬如說左藏庫里的絹帛糧棉有某些物品剛好短缺之類,吩咐三司使暫時先別發放,將趙元歡一行拖延些時日,然後你再拿我的飛帖去拜會瑋縉的父親。」又想了想,「還是讓邵大哥去吧,你的身份會惹人注意。」

「小的會讓大管家備好禮品以及帶上南方送來的時果。」

白世非點點頭:「嗯,就說我送些珍奇玩意兒給叔父嘗嘗鮮。」

「小的方才思索再三,還是沒想通公子此番安排用意何在?」

白世非含笑道:「薛大人在朝廷上暫時也起不了什麼作用,與其讓他留在此地惹太后心煩,不知何時就會招來災禍,還不如索性給太后製造一個機會將他貶出開封。」

「原來如此。」鄧達園起身,「對了,珠寶鋪子差人送來的錦盒,下人們可交到公子手上了?」

「在這了呢。」

鄧達園告辭離去。

房內再度變得寂靜,白世非在原位坐著沒有動,只獨自把手裡的茶盞慢慢喝完,良久,擱下杯子時喚道:「白鏡。」

白鏡應聲而入,見主子的目光停在書案的錦盒上,忙取來放在他面前。

白世非打開盒子,從中掂出一根精緻的翡翠手鏈。

小月牙一樣橫向細長的水滴狀翡珠,用極細緻的手法雕成一粒粒空心鏤花的玲瓏,鏈子的扣口處吊著一枚極為惹眼的翡翠墜子,以花下壓花的技法,分層鏤雕成似是一朵千瓣盛開且瓣姿各異的牡丹,然而墜子中心精緻的鏤空,又使得這碧綠欲滴的絕美花形像是一個閃著幽幽綠澤的「白」字。

這獨特的奇異紋案,正是白府的府徽。

白世非輕輕嘆了口氣,把鏈子放回盒子里,道:「明日你把這個與那管笛子一同給她送去。」

「公子放心,小的一定會親眼看著墜姑娘戴上。」白鏡信誓旦旦。

白世非莞爾,不再做聲,只是眉宇間有抹淡淡的惆悵。

不管他如何解釋,而今的她始終不肯信他分毫,他的婚期已然在即,此時不宜再去觸皺她的心湖,莫如先放她靜一靜,且等他完婚之後再說,來日方長,既然她不信言語上的承諾,那就讓他慢慢做給她看吧。

翌日一早,白鏡便拿著物件去疏月庭。

那麼巧他剛走到垂花門時,尚墜和晚晴正好從里出來。

晚晴一眼看到他手中的笛子,不禁掩嘴,用肩頭撞了撞尚墜,揶揄道:「公子可真長情。」

尚墜被她撞得身子晃了一晃,收回停在笛子上的目光,側首望向別處,不過些許時日而已,面容似乎已清減了幾分。

「可不是么。」白鏡訕訕搭話,把笛子搭在錦盒上方遞過去,添油加醋道,「墜姑娘,這是公子精心為你準備的禮物,前些時候他特地吩咐珠寶鋪掌柜取了十幾塊最上等的翡翠到府里來,讓他親自挑選,不但如此,他還親自動手把式樣一筆筆描在紙上,便是以前陪皇上作畫也沒見他如此盡心,最後掌柜找來全城最好的玉匠,花了半旬功夫才雕琢而成。」

尚墜微微扯了扯嘴角,若有若無地流露出一絲譏誚之意,也不回頭看白鏡手上東西一眼,伸手攥了晚晴便要離開。

白鏡急了,慌忙向晚晴連打眼色。

晚晴嘿嘿一笑。「我倒有些好奇,不知這盒子里裝的什麼?」自白鏡手中把笛子和盒子一同接過,「行了,我替墜子收下,你趕緊走吧,別在這礙姑娘我的眼了。」

「可是——」白鏡本想說讓尚墜戴上,卻被晚晴一眼瞪了回來,他因之前的漫天胡侃而惹出是非,被一眾仆婢痛斥,本來就對尚墜心懷怯意,看她臉色冷冷的,當下也不敢再多說,只得暗暗和晚晴比劃了一下手腕。

晚晴一手拿著東西,一手挽著尚墜離開。

直到走遠了,尚墜才悶聲道:「你收下他的東西幹什麼?」

晚晴不滿地哼了一聲:「你也得見好就收,別公子給點顏色你就開起染坊來了。昨兒個晚玉說她從鄧管家那聽來的,公子最近為了府里還有宮裡的事情已諸多操心,好像是他得罪了太后什麼的,事兒還挺嚴重,我說姑奶奶你就別在這骨節眼上還給他添堵了行不?」

尚墜想起那夜林苑裡白世非的一番說話,遲疑了一下,終不再說什麼。

晚晴打開盒子,一看驚呼出聲:「這鏈子恁是精巧。」

尚墜不禁側首望了眼,晚晴把笛子和盒子塞她懷裡,抓過她的手腕:

「我打小被賣進府里,這些年來幾曾見過公子對哪家閨女動心,我們私下都說,也不知你是不是上輩子踩了狗屎,這輩子才走大運,公子竟然會放著貌美如花的嬌妻獨守空房,卻對你這個死丫頭掏心挖肺,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夫人居然還表現得樂見其成,也不知你們幾個搞什麼,不是我說,墜子你真該好生改改脾氣,別有事沒事就惹公子不開心。」

尚墜怔怔地看著被她扣在腕上的翡翠鏈子,心口一忽兒甜,一忽兒澀,雜陳在一起,分辨不清到底是什麼滋味,那夜還他笛子,多少是因看到了他和夏閑娉在高樓上的身影,縱使回來后他解釋了事出有因,當時也只覺無非是又一次事後託詞罷了,捺不住傷心失望。

而今想來,真的是她不明事理么?

晚晴拽著神情恍惚的她走到梅林園徑的拐角,兩人稍不留神,差點被拐角處低著頭匆匆而來的人迎面撞上,晚晴驚嚇得拍了拍心口,張口斥道:「誰呀,這麼急慌慌的,趕著投胎呢?」

那人窘紅了面孔,幾乎長揖到地:「抱歉衝撞了晴姑娘……」說罷抬起首來,目光一時定在尚墜臉上,見她唇邊微微有絲笑意,站在梅枝下仿如花間仙子,不禁整個呆了呆,迅速垂下頭去,連耳根帶頸脖子全都紅了。

晚晴噗哧一聲笑出來:「丁大哥你怎麼來了?」

丁善名蚊聲應道:「是大姨傳話叫我過來一趟。」

尚墜見他神態窘迫,似手足無措,完全不敢直視己方二人,心內既覺好笑,又有些不忍,暗暗扯了扯晚晴的袖子,原本還想再打趣丁善名幾句的晚晴便住了嘴,揮揮綉帕與他作別。

此間一諾語

丁善名痴痴地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雕廊盡頭,又過了好一會,他才繞過梅林,往東廂一排兩進院落拐進去,白府的管家管事們都宿在這些花木掩映的青磚琉瓦精舍里。

一般管事的房舍自然又比不得邵印、鄧達園和商雪娥的宅子。

廳堂十分闊落,桌椅手工精細,褐漆髹亮,屏風莊重大方,室內所用器具無不講究,就連牆上掛著的捲軸也是出自時下名畫師之手。

「善兒,來吃些果子。」商雪娥招呼外甥坐下,「聽說是南方某地的官府用快馬往宮裡運鮮果,捎帶著給咱公子也私下送了些來,雖然為了避嫌給咱府里的不是貢品,但也是新奇玩意兒,你且嘗一嘗。」

丁善名有些心不在焉地接過,也沒仔細看是什麼,徑往嘴裡塞去。

商雪娥自己沒有生養,對這個外甥打小視如己出,疼愛異常,此刻見平時乖巧聽話的他眼神漂浮,彷彿有絲失魂落魄,多少覺得出奇和意外,當下關心問道:「善兒你怎麼了?想什麼呢?」

丁善名回過神來,慌忙端正坐姿,應道:「沒想什麼。」

商雪娥狐疑地皺皺眉,看他不願說,便自顧自道:「我找你來是有件事兒要問你,前幾日你娘給我捎話兒,說你今年也滿十八了,爹娘想給你定一門親事,可媒婆子提的幾家姑娘好像你都不滿意?這是怎麼回事?」

面對她的追問丁善名顯得既局促,又還似有絲焦慮不安。

「不是孩兒不滿意……」

商雪娥看他神色,福至心靈,試探道:「莫非你早有了意中人?」

丁善名整個人一震,連連擺手否認:「沒、沒的事。」

商雪娥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就你這張小臉還能藏得住事兒?你對著大姨還有什麼好隱瞞的,說吧,是哪家的姑娘兒?大姨看看能不能幫你一把。」

丁善名啞了啞口,遲疑一下,最後還是鼓足勇氣。

「甥、甥兒前些日子來府里時曾、曾見到一位姑娘……」那麼巧今日又被他遇到一遭。

竟然是白府里的丫頭?!商雪娥大感興趣,那可包在她身上了,傾身問,「叫什麼名兒?」

「甥兒不曉得她的名兒,兩回遇到時她都和晚晴姑娘在一道,臉蛋兒尖尖的,眼珠黑亮黑亮,像、像天上的星星一般——」

商雪娥霍地坐直了身子,臉色已陡然微變。

丁善名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不敢再往下說。

「若是別個,大姨說不得要幫你把事兒給辦了,至於尚墜那丫頭,善兒你還是早早算了,回去讓你娘給你討一門好媳婦兒才是正經。」商雪娥沉著臉,斬釘截鐵地道。

丁善名驚愕地看著她,掩不去一臉失望,最後低低垂下腦袋。

也不知為何,從第一次遇見尚墜后他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就連他娘讓人給他說媒也三番四次找借口推了,這次來見商雪娥原本心裡也是暗懷一絲祈盼,希望以她在白府的特殊身份能夠成全他,沒想滿腔心意還沒說上幾句已被當頭澆滅。

商雪娥看他大受打擊的樣子,心裡多少有些不忍,輕嘆一聲,蹙眉道:「不是大姨不想幫你,而是那丫頭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善兒,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

白世非一回兩回的刻意張揚,晏迎眉擺明了姿態的推波助瀾,府上府下早已心照不宣,全把尚墜當作了公子的人看待,那些家僕小廝年輕管事們,而今哪個見到她不是畢恭畢敬?有誰還敢再對她流露出半點親近之意。

尚墜自己卻渾然不覺。

與晚晴往膳廳走去,沿路三兩經過的僕人小婢見到她倆,都會停下腳步,或恭謹或帶笑或親熱地喊一聲「墜姑娘」,由於府里眾人的這種變化是在悄無聲息中進行,初時她還多少覺得異樣,慢慢也就習慣成自然,只道是自己在府里待的時光長了,大家熟悉之後分外友善起來。

兩人原本是來尋邵印,想支些綉絲紋樣,然在膳廳門口就已看到他的人不在裡頭,晚晴奇道:「以往這時候,大管家肯定早早到來等著侍候公子早食,今兒怎地沒影了?」

正往雕花桌子擺上各種小食糕品的僕人應道:「大管家有事出府去了。」

晚晴只得牽了尚墜往回走,抱怨不已:「這可不白跑一趟。」

「過了午時再來吧……」尚墜的聲音忽然轉低。

晚晴抬首望去,遠處白世非正領著白鏡走來,在剎那也看到了她們,身形微微一頓,繼而神色自若地迎面行來,視線由遠而近始終凝定在尚墜低眉垂睫的臉上。

晚晴暗暗掩嘴,奪過尚墜手中的錦盒玉笛,低聲嘿笑:「這些我幫你拿回去,上天註定今兒個拿不到綉線,你那染坊也好趁早關門大吉,就別再開了啊?」

尚墜耳根微紅,本欲狠狠瞪她一眼,轉念卻又不想在白世非面前表現出明顯的動作和情緒,而這一躊躇停擱,晚晴已趁機撇下她,快步向白世非走去躬身請禮。

白世非笑笑頷首,目光從晚晴手上的錦盒轉向尚墜,她的耳墜下方已漸成粉霞之色,臉色依然清冷,袖口處卻微微攏動,然而儘管她白晰的手腕縮進了雲紋綉袖,底下卻還是露出一小抹兒碧綠的墜子翡色來。

白鏡看這情形,機靈地道:「公子,小的先去膳廳看看早飯備好了沒。」說罷匆匆往前跑著離開。

白世非慢慢行近尚墜身前,她的小臉往左邊別去,一時覺得不自然,又往右邊側了側,長袖相連處十指已暗暗絞在了一起,卻就是不肯抬眸看他。

凝視她良久,他的眼神漸漸柔和下來,伸手過去解開她緊緊交握的兩隻小手,分別牽在自己手中,輕輕搖了搖她,食指指尖不覺壓著鏈珠子滑過她手腕內側的細緻嫩膚。

尚墜只覺整條手臂都麻了麻,有些酥軟無力,慌忙想從他手心抽回,卻反被他握得更緊,她微惱掙扎,他始終不肯放,只俯首對她低低道:「我保證只再娶這一個,也想過了,定會如你家小姐一樣處置她,可好?」

她呆了呆,終於抬首看他,黑瞳深處顯見一絲不可思議之色。

晏迎眉與他雖有夫妻之名,卻從無夫妻之實。

他輕輕嘆息:「會讓你不開心的事兒我都盡量不做,好么?」

原本似無憂無慮的嬉笑玩鬧不知何時已從他身上消失,不過只是有些時日沒再留意他,那絕美無暇的清朗俊容已然添上三分沉靜和憂傷,她的心口一緊,眼眶已然微紅。

他便在青天白日下把她攬入懷內,唇瓣貼在她的眉心,合上眼輕輕吟喚:「小墜。」

乘風去悠悠

集賢殿大學士張士遜的府內,收集有各式字畫名玩的金石齋門窗緊掩,門外還有兩名小廝在看守著,不讓來往僕人靠近屋子三尺之內。

「公子的意思是希望大人上一道摺子,指出党項族官吏每次到京師運取撥予的物資時,回去都在出關前私下購買我朝邊界上禁止買賣的兵器馬匹等重要物品,每每還隱瞞榷稅。」

張士遜聽完邵印壓低聲音的一番說話,略為沉吟,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反而開口問道:「老夫聽說世非與夏尚書之女的親事是太后的意思?」

「正是太后親自指婚,按公子的吩咐,婚期已定在三月初十。」

張士遜的目光閃了閃。

對於皇上與太后之間已經漸露端倪的角力,朝中大臣或明或暗地都已牽涉其中,有當機立斷站出班列表明態度的心急者,有原地不動觀望風向的謹慎者,有明哲保身兩不參與的中立者。

張士遜就是屬於最後一種,手腕圓滑,為人面面俱到,從不曾牽涉進派系紛爭,在朝廷上地位相對超然,也正因此,白世非才會認為他是出面進言的最佳人選。

白世非本乃一介商賈,儘管家財富敵天下,卻始終不是朝廷命官,但特殊的家世和身份卻微妙地使得此刻的他已成了敏感時局的風向標,然而最讓朝中眾臣捉摸不定的,不是皇上的進退,也不是太后的喜怒,偏偏正是這位白家公子含糊不清的態度。

若說他是太后的人,他卻好像隱隱約約地在替皇上辦事,若說他是皇上的人,他卻又時時出入太后居住的慶壽宮,盡顯榮寵,而今更蒙太后親自賜婚,彷彿關係又更深一層。

按說太后的勢力盤踞朝上,統治著軍國大事,然而她自當權以來始終還是被幾位輔政重臣所牽制,並非件件事兒都能隨心所欲,加上最近京畿各處換了不少官員,表面看去全是在她的授意之下,但是從近日私下聽聞的一些秘密風聲看來,卻似有些事情正悄無聲息地進行著。

免不了有一批在官場上打滾多年,深諳為官之道,早修鍊成精的大臣們,此際只怕無不是謹小慎微地行事,都等著想看看清楚,處在風尖浪口上那位具有絕世奇才的白公子會作何選擇。

如果連白世非也降伏於太后,眾人盡可長鬆一口氣,自此相安無事。

但,如果白世非鐵了心扶持今上,則諸臣可就不得不三思了。

看張士遜彷彿陷入沉思,邵印也就謹慎地不多加言語,他今日僅是要把白世非的話傳到此間,至於張士遜最終如何決定,就不在他可商議的範圍了,又寒暄幾句后,適時地起身告辭。

甫出門便撞見怒氣沖沖地領著丫頭急步而來的張綠漾。

她手裡拿著一朵花枝,正狠狠地撕扯著枝上的殘瓣和葉片子,嘴中喃喃罵道:「死蠻子!臭蠻子!總有一天姑奶奶會讓你後悔得想死!」抬首見到邵印,大為驚訝,看看他,再看看站在房門口的父親,「邵管家你怎麼來了?好久沒見世非哥哥了,他最近還好么?」

邵印連忙作揖:「托小姐的洪福,公子安康如常。」

在他走後,張綠漾的眼珠骨碌碌地轉了轉,把侍女莫言摒退,對父親道:「他來找爹幹什麼?難不成是世非哥哥有什麼事兒要拜託你老人家?」

張士遜斥道:「女孩兒家莫多管閑事。」

「爹——」張綠漾拽著父親的手臂撒嬌,「女兒心裡好奇得很,你就告訴女兒嘛,爹要是真箇不肯說,女兒回頭可去問世非哥哥了。」

張士遜笑起來:「你這孩子,威脅起爹來了。」頓了頓,嚴肅道,「你世非哥哥很快就要娶新夫人了,你以後還是避嫌一點兒的好,別總是跟著瑋縉在那群子弟中出出入入,小心以後名聲壞了嫁不出去。」

張綠漾不屑地道:「怕什麼嫁不出去,大不了以後我也嫁給世非哥哥——」彷彿這時才意識到什麼,她倏地睜圓妙目,興奮不已地扯著父親的袖子,「爹!世非哥哥什麼時候再成親?」

「快了,說是三月初十。」

「爹你去和世非哥哥說,讓他來我們家提親,我也要嫁給他!」

張士遜大為愕然,長袖一拂:「胡鬧!」撇下她大踏步離去。

張綠漾緊跟上前:「爹,我是認真的!」

張士遜對她徑不理睬:「瑋縉在哪兒?把他找來見我。」

「爹——」張綠漾頓足。

卻說邵印回來白府復命,把張士遜的反應如此這般複述了一回。

白世非聽罷,臉容上露出淺笑,對鄧達園道:「成事了。」

未幾日,張士遜果然擬了一道奏疏上去,請求下旨命党項族人把物資由四川運入秦州,經秦州本朝官員查核后再放行出關,以杜絕其私下購買馬匹兵器以及逃避榷稅的弊病。

劉娥閱罷見無特別之處,便令趙禎批複准奏。

這事辦好后,張士遜修書一封命人秘密送至白府,白世非看完臉色大變,在書房中呆坐良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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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不散眉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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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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