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洞微
第7章洞微
安得良策在
轉眼到了正月末,遼使蕭從順抵達汴梁城,上朝覲見時他出人意料地提了一個請求,以宋使到契丹都能見到契丹國太後為由,當朝請見垂簾聽政的章獻太后。
乍聞此言,階下百官面面相覷,一時無人做聲。
一簾之隔內,劉娥也是一怔,未及多想已抬手揮退打算上前領旨的周晉,壓低聲音道:「不忙,且看皇上如何處理。」
坐在大殿寶座上的趙禎瞟了眼紋風不動的帘子,內里無聲無息,一抹分不清什麼含義的輕微笑意在他唇邊流轉,輕聲開口,卻是柔弱地將燙手山芋拋將出去:「眾卿家以為如何?」
皇上既已開了金口,臣子們哪個還敢繼續裝聾作啞?
朝廷上剎時像一鍋煮開的粥,東西階兩班列紛紛交頭接耳,你一言我一語竊竊議論,一個個似在認真商議此舉是否恰當,但卻就沒有誰肯輕易站出來做第一個獻策之人。
過了盞茶時間,朝議仍不能決。
趙禎不耐煩了,傾身向前,眼風剛好瞥過兼任館伴使卻沒有參與到議論中的薛奎,隨口問:「薛愛卿怎麼看?」
薛奎出列,揚聲奏道:「啟稟皇上,即使本朝大臣在朝廷上也不能見到太后之面,更何況他國使者?竊以為此舉於禮不合。」簡直是有辱國體。
「薛卿所言甚是。」趙禎似沒主見地附和。
當下便回絕了遼使。
帘子內劉娥對周晉淡聲道:「你使人上書參薛奎一本。」
周晉躬身應了聲是,這機會得來全不費功夫,時與進謁太廟已事隔一月,群臣當無話可說:「那——晏大人呢?」不二人同辦有損她在朝中威信。
劉娥笑笑:「這種事情宜遲不宜急,拖到所有人都不記得不在意之後,可不就好辦多了?」
「太后高才,卑職受教。」
傍晚時分消息傳到白府。
鄧達園道:「果然不出公子所料,竟真有人進讒言,誹謗薛大人『本朝大臣在朝廷上也不能見太後面』一言,是對外朝使臣泄漏了我朝秘密。」
「太后對薛奎如何處置?」
「罷為集賢殿學士,初時欲知井州,後來呂丞相提出薛大人曾經幾次在西邊邊境做過地方官,熟悉玉門關一帶的風土人情,所以請太后將薛大人改知秦州,太后同意了呂丞相的提議。」
「她自然樂得同意,秦州是邊塞要地,雖然常年派駐重兵把守,但是該處土地貧瘠,軍帳糧餉常常入不敷出,不管何時只要太后想進一步打壓薛奎,很容易就能找到借口。過些時候,等薛奎啟程赴任之後,你便知會皇上對趙元歡等人放行。」
「公子此番安排絕妙,若是先貶薛大人去秦州再上奏党項族一事,只怕多少會引起太后疑心,公子偏把這兩件事情顛倒過來,先落實了需嚴加看守党項族人,再引發薛大人被貶謫出京,這一來水到渠成,太后便有些什麼想法,大致也就覺得只是個巧合而已。」
邊關要害改由薛奎鎮守,也就意味著已順利落入趙禎的掌握,若然党項族血氣方剛的新任首領真有叛反侵犯之心,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屆時戰與不戰,已經不是千山萬里之外安坐在皇城內的劉娥說了算了。
「接下去公子作何盤算?」
白世非含笑道:「賣八王爺趙元儼一個大人情。」
既已把呂夷簡牽扯進來,說不得要為他鋪好後路。
門外白鏡高聲道:「公子,庄鋒璿少爺來了。」
白世非一聽喜出望外,當即撇下鄧達園,提起衣擺就往外奔將出去:「他人在哪?!」
可不正在門外候著。
庄鋒璿沒想到白世非對自己的到訪會興奮至此,情意溢於言表,真摯異常的俊顏上完全是一派胸無城府,心裡不由得大為感動,胸臆間一股熱潮翻騰,卻嘴拙不知說些什麼,最後只用力拍了拍這位兄弟的肩膀。
白世非止不住臉上笑容,轉頭吩咐白鏡:「去去去,把晚膳改在第一樓,將夫人和小墜請來,記得開壇好酒,備好之後就讓下人們都撤了吧,不需在旁侍候了,今夜本公子要和大哥一醉方休!」
白鏡應聲去作安排。
白世非與庄鋒璿相偕往第一樓走回去。
「庄大兄台此次到來是有什麼事兒么?還是純粹路過?抑或是——」白世非嘿聲一笑,壞壞地沖庄鋒璿眯了眯眼,抑或是犯相思了?
庄鋒璿失笑:「本來是路過,順道兒有些事要辦而已。」
白世非哈哈大笑:「不過士別三日,沒想到大哥也會說笑了。」
「我在杭州已漸漸做得有些起色,這回有事經過開封,所以順道來和你說一聲,再過些時候我就可以把迎眉接走了。」
白世非的笑容窒了窒,扯扯嘴角,最後化成一抹苦笑:「我先恭喜大哥。」
庄鋒璿擔憂道:「我現在就擔心迎眉的父母,如果老人家那裡說不過去,只怕迎眉未必肯就這麼不管不顧地跟我走。」
「大哥儘管放心,事情就交給我來辦吧,總要想個好法子讓你和晏小姐安安穩穩地比翼齊飛。」白世非說著說著想到自己和尚墜還前景未卜,不由得心生悵惘,輕輕嘆了口氣。
庄鋒璿關心地問道:「怎麼了?」
白世非揉揉鬢邊太陽穴,話聲中寵溺夾雜著煩惱:「我降不住那丫頭。」
庄鋒璿先是一愕,然後朗笑出聲。
白世非尷尬萬分,苦著臉道:「好不容易才讓她肯放下心事接受我再娶一門,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張叔父會在這種時候也提出要招我為婿。」
本來么,要推掉張士遜並非難事,許他將來一個宰相之職就成了,真正讓他頭疼的是張綠漾,那刁蠻女非要淌這趟混水,讓張瑋縉捎話給他,威脅說如果他不同意,她就大肆張揚邵印過府一事。
這一招還真打到了他的七寸之上,讓他苦無對策。
千算萬算,偏偏算漏了一個意料之外行事無章法可尋的張綠漾。
「你與尚姑娘說了沒?」
「這種時候哪敢和她說。」除非他想找死,才剛哄得她回心轉意,最慘的莫過於那日他還信誓旦旦地同她許諾此生絕不再娶,而今才一轉身,就說要同時娶回二夫人和三夫人?白世非哀嘆:「頭疼不堪,我真是頭疼不堪!」
庄鋒璿笑道:「難怪才剛我說要將迎眉帶走時你變得一臉憂色。」
「如果讓小墜知道我還得娶張綠漾,再知道晏小姐打算離去的話,以她的性子怎麼還肯繼續留在白府。」想想當年她火燒自家父親房帷的英雄事迹,到時他就算使盡渾身解數,只怕也攔她不住。
庄鋒璿拍拍他肩,安慰道:「我和迎眉也不是說走就能走,這事本還需從長計議,哪怕說她現在就能抽身,都已經分開那麼久了也不急在這一時,你就安心吧,等你把事兒解決了我再把她接走也不遲。」
白世非舒了口氣:「有大哥這句話我還放心了些。」
庄鋒璿瞥他一眼,「難得白公子也會在庄某人跟前裝可憐,我還能不讓你放心么?」
白世非對他的揶揄不以為意,嘿嘿笑著朝他一揖,「小弟也知道耽擱大哥和晏小姐相聚罪該萬死,只是情非得已,還請大哥見諒則個。」
「看你這樣子不像是沒有解決之道么。」
白世非的俊顏上極少見地浮現一絲淡霞之色:
「為今之計,也只有一個法子可行了。」
今夜鳳求凰
晏迎眉偕尚墜來到第一樓,見到庄鋒璿在座,自然是驚喜莫名。
一眾僕人已被早早遣走,只余白鏡在外間聽傳,席間四人在白世非的頻頻舉敬下推杯就盞,閑話家常,歡聲笑語不在話下。
庄鋒璿隨口問及朝中諸事,一旁的晏迎眉聽了,對其父晏書的事情亦頗為關注,不時詳加細問,尚墜雖然極少開口,見白世非娓娓道來,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覺夜色漸深,到了定昏時分,白世非抿酒潤喉時被嗆到,連咳幾下,尚墜看他嗆得有些狼狽,忍不住嘟囔:「就你曉得喝。」
白世非伸手去捉她手指,調笑道:「心疼我了不是?」
她一下子面紅耳赤,抬手欲甩卻怎也甩不開他,旁邊晏迎眉已經掩嘴笑出聲來。
門外白鏡忽然道:「公子,二管家派人來請你去書房一趟,有急事相議。」
「知道了。」白世非漫應了聲,起身時也不放手,把尚墜一同拽了起來,「你就陪我一道去吧,免得一會兒我的酒勁上來,說不定會暈倒在路上。」又對庄鋒璿和晏迎眉笑道,「兩位稍坐片刻,我們去去就來。」
「誰要陪你一道去,你暈了才好。」尚墜被他強扯得微惱,伸手去掰他手指。
「你此話當真?」白世非笑謔,「那我非暈不可了。」說罷身子一軟便往她身上倒去。
尚墜驚呼,不得不以肩膀頂住他靠過來的身體,另一隻手急急將他推向門外,低聲埋怨:「你也不正經點兒。」
白世非吃吃笑著與她掌心貼掌心,五指緊扣,接過白鏡遞來的玉笛和狐裘,飛快撅起噓聲唇形止住尚墜不明的驚叫,不動聲色地對白鏡道:「今兒風大,你且把門帶上,莫讓夫人受了寒。」
白鏡依言而行。
把狐裘披在尚墜身上,白世非俯首在她耳邊低聲道:「你這小傻瓜,也不想想你家小姐已多久沒會情郎了。」說完存心輕輕咬了咬她的耳墜,「也得讓那兩人如我們一般親熱親熱不是?」
尚墜被他逗弄得有些酥軟,又羞澀不已,極力側過頭去想避開他讓人暖暖痒痒的氣息:「你要帶我去哪?怎地還把我的笛子也取了來。」
白世非輕笑:「我倆好久沒在園中相會了,且去溜一圈兒。」
這些日子以來,不是她與他鬧彆扭,就是他被瑣事纏身,已很長時間沒再聽過她吹曲子,多少有絲想念,舊時那些月下湖邊的夜晚。
尚墜不再作聲,在黑暗中輕緩地跟隨他的步履,由他牽著穿花拂葉,走過曲徑橋欄,他的掌心溫熱熾人,說不出的暖麻愉悅從手臂一直傳遞到心尖上,惹起一抹極其異樣的情意。
他回過首來,迎上她不自覺凝視他側面的仰臉,眸如星閃微光,輕聲道:「有沒有種一生一世的感覺?」
「沒有。」她心慌,矢口否認。
他微微一笑:「我有。」
牽著她走進遼闊夜空下清寂的湖心水閣,以長袖拂開石上的微薄積雪,他為她解開狐裘,率先倚欄而坐,拍了拍腿,示意她坐上來。
她微有些遲疑。
他耐心解釋:「石凳子冷冰冰的,我怕你受涼。」話聲未落已捉住她的手腕一扯,她呀地一聲倒在了他懷內。
把狐裘披覆在她身上,他的雙臂纏上她的腰肢,將她纖細的脊背全然貼入自己溫熱的胸膛內,然後在她耳邊低低道:「冷么?」
她還未能適應此等逾越常軌的親熱,既不敢掙扎,也不敢應聲,只是飛快搖了搖頭,被他禁錮在臂彎里的小身子如同置身於暖爐,確然一點也不覺得冷,反倒臉上滾燙得像要燒了起來,蚊聲問道:「才剛在屋子裡頭,你說荊王的兒子被太后長期養在宮中,是怎麼回事?」
白世非一笑:「事情還得從先帝時說起,據說在先帝臨終前一刻,大臣們叩榻問疾,先帝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對大臣們先伸出五指,然後再展三指,似乎想示意什麼。」
尚墜側首想了想:「我朝建立之初曾有兄終弟及的先例,荊王是先帝的親弟弟,且排行第八,素有八大王之稱,莫非先帝的意思是想讓荊王繼位么?」
「也曾有大臣如你般猜想,但如此重大的事情誰也不敢妄測聖意。」
尚墜好奇問道:「以你看來,覺得先帝會是何種意思?」
「先帝中年得子,對皇上從小十分疼愛,斷無把皇位外傳的可能,他的意思無非兩種,要麼想讓荊王攝政輔佐年幼的皇上,要麼就是提醒諸臣提防,擔心荊王有篡位之心。」
尚墜輕輕呀了一聲。
「其時太后已當權,自然不希望趙元儼成為輔臣,聽聞大臣們的議論后她派人向他們解釋,說先帝所示只是指三五日病情可退,並沒有別的意思。」
尚墜略有所悟:「這就難怪了。」
「難怪什麼?」
「我以前在晏府時曾無意中聽晏大人提及,說八王爺在先帝病逝后馬上閉門謝客。」
「嗯,他自然是知道了太后對群臣解釋一事,加上先帝在遺詔中提到,皇上成年前太後有權處理軍國大事,荊王恐怕是不想招她忌諱,所以對外謬稱自己有陽狂病,不能上朝議事,近十年來一直深思沉晦,幾乎閉門不出。」
「那他的兒子又是怎麼回事?」
「皇上繼位之後,太后就把荊王最疼愛的第三子趙祺接進了宮裡,說是很喜歡那孩子,而今早已長大了,也還不肯放他出宮,大臣們曾多次請求,她始終推說讓他給皇上伴讀。」
「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我估計起初約莫還是擔心荊王有變。」所以將其子扣為人質,至於近幾年,只怕暗地裡已起了心思,必要時不惜以其他皇室子嗣取代趙禎,白世非以唇瓣輕蹭慢吮她耳墜下方的嫩膚,「而今太后已策謀自己身披帝服進謁太廟,想來趙祺再養在宮中也始終只是一個閑人罷了,我打算讓呂丞相再去向太后求個情,索性放他回家。」
尚墜身子微僵,往他懷裡縮了縮,想避開他的吻。
他昵昵低喚她的名兒,柔唇再度落在她雪白的頸子,由下而上一點點吻至她的耳根,輕輕含住她的耳墜。
她的思緒被熨得混沌飄散,不自覺微微逸出咦唔,臉龐被一隻手掌扳向里,尖尖的下巴被勾了起來,他的唇覆住她緋嫩的小嘴,溫柔勾纏,記憶中的絲甜和眼下的滋味重疊,那抹妙不可言在心間來來回回。
慢慢地,藏在狐裘下擱在她腰際的手掌情難自禁,悄然往上撫去,她迷糊中驚恐欲動,卻被他柔情的啞吟悄然瓦解,「我發誓,往後不管發生什麼,只你一個是我的人……」
他扳起她的小臉,俯首吻住她唇,盈軟摩挲的動作充滿了愛憐,如同指腹下她是他在世僅剩的瑰寶,因之無比珍視,而迷情昏熱的她只覺身輕如羽,魂散魄亂中湧起一股陌生的難耐之意。
彷彿僅僅只是想讓她熟悉一下情人之間的親昵,他沒有更進一步,最後克制地從她身上將唇手抽離,斯條慢理地為猶自輕喘的她整理好胸前衣襟。
神志清醒過來,她有些不能接受,粉頰燒透,掙扎著要從他身上起來,低低叫道:「你快放開!」
他低笑著仍然從背後抱緊她,下巴擱在她細緻的肩窩,向她耳邊呵氣:「別動,我給你吹首曲子。」
她果然不動了,頗為驚訝:「你會吹笛子?!」
他笑而不語,鬆開環在她腰上的雙臂,直起身子,拿過擱在一旁的玉笛,舉而就唇,十指按在笛眼上,指尖輕動,撅唇吹去,一縷清婉悠揚的笛音綿綿地飄向夜空。
她側耳凝聽,唇邊不自覺露出一絲甜蜜笑意,他吹的是一曲鳳求凰。
酒薰鴛枕暖
未幾日,早朝時果有大臣再度請求放荊王之子出宮,劉娥還是以留其在宮中做趙禎的伴讀為由推搪,呂夷簡出列奏稟:「其實皇上更應該多花時間親近朝中儒臣,這樣才能便於聖德的養成。」
不少人站出來附議,眾皆紛道呂丞相此言有理。
劉娥見奏請者眾,一時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想想近十年來荊王始終深居簡出,既不上朝問政,也不與官員來往,對她已經完全構不成威脅,再者繼續把趙祺留在宮中也確沒有什麼實在用處,還不如順應群臣之意以顯大度,於是准奏。
因為庄鋒璿的到來,原本要出門的白世非推遲了行程,日日與庄鋒璿、晏迎眉及尚墜四人在府里出雙入對,一眾僕人對這種情形也早習以為常。
在庄鋒璿離去的前一夜,白世非依然是在第一樓為他設宴餞行。
席間庄鋒璿問:「世非你把交子鋪戶從成都府路的益州開設到了陝西路和河東路的并州太原城?」
白世非應道:「雖然朝廷在益州設立了交子務,由京、朝官一二人擔任監官,置抄紙院發行官交子,這種做法不錯能杜絕偽造之弊,但官交子每事必向上呈報,怎也比不上我們這些私人的交子鋪調錢來得快。」
庄鋒璿點頭:「白氏所印交子用的都是上等楮紙,圖案十分講究,黑紅相間,紙卷上還暗隱記號,且有親筆押字,他人難以偽造。」
「沒錯,而且我的交子鋪恪守信用,隨到隨取,秦晉商人之間的大額交易都不願把銅錢鐵錢搬來運去,為了避免麻煩,他們慢慢已習慣使用交子票來付貨物款子。」
「有一點我想不通,交子雖然便利,也為官府允許,但始終只是在成都府、陝西路和河東路等地廣為使用,在京城及附近各大州府和南邊並不通用,你在北邊大張旗鼓地擴張交子鋪,用意何在?」
白世非笑道:「還不就為了它是一盤賺錢的生意么。」要知道行商坐賈們拿交子票到鋪戶提現時,每貫需付給鋪戶三十文錢的利息,這筆費用不能不說相當可觀。
「你開設交子鋪戶僅是為了贏利?」庄鋒璿懷疑地皺眉。
「倒不盡然,我的目的是想在這個行當里做出廣為流傳的好信譽。」
「這個行當?」庄鋒璿沉思了一下,除了交子票這種紙鈔,在京城乃至全國都流通的還有一種是——鹽鈔,目光閃過,他大為驚悚,「難道你想截流——」國庫銀餉?!
白世非笑了笑,若無其事地端起酒杯,見一旁尚墜聽得似懂非懂,晏迎眉更因離別在即而有些悶悶不樂,便刻意扯開話題,聊起奇聞逸事來:
「給你們說件好笑兒的,有個兗州來的張山人,在勾欄里靠說諢話為生,他之所以出名是因為擅作十七字詩諷刺達官貴人們,開封府不少有錢人為了免遭他的口誹,時不時會差人送他些酒食銀子。卻說有一次,某個朝廷大臣死在任上,有人作了首十七字詩嘲弄,這事傳了開去,官府知道后懸賞緝捕作詩之人,當時不免懷疑是張山人作的,就把他拘來審問。」
尚墜聽得入迷:「後來怎樣了?是他作的么?」
「那張山人倒也不怕,在公堂上道,『我在京城謀生幾十年,作十七字詩是為了掙錢糊口,怎能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去嘲弄朝廷大臣呢?況且這個題目讓我寫,也不至於寫得那麼糟糕啊。』府尹聽了哈哈大笑,當堂就把他放了。」
話聲未落在座三人已笑出聲來。
白世非見狀忙趁熱打鐵,叫道:「我們輪著一人說一回,說不出的罰酒!說得不好笑的也得罰酒!大哥你先來。」
庄鋒璿緊想了想,道:「在勾欄里說話兒的還有個談佛道的戴忻安,他曾說過一個笑話段子,有個和尚犯了罪,官府派一位衙差押解他,兩人夜宿旅店,和尚沽酒勸飲,衙差喝得爛醉,和尚就把他的頭髮剃了而後逃走。衙差醒來之後遍尋和尚不著,摸摸自己的頭,發現是光禿禿的,失聲驚呼道:『和尚倒在這裡,我卻到什麼地方去了?』」
餘人聽罷捧腹不已。
白世非博聞識廣,庄鋒璿學問淵玄,晏迎眉和尚墜都是憑看過的書籍強記現說,而在這點上晏迎眉又比尚墜略勝一籌,一輪滔滔不絕之後尚墜開始搜腸刮肚,把些從丫頭們那聽來的好笑話兒也說完之後開始詞窮。
幾輪下來,一張嬌俏小臉已被白世非灌得嫣紅。
腦袋微暈的她連連擺手,直叫:「不來了!不來了!」
白世非大笑:「不來就再罰三杯!」一手拿過酒杯,一手抬起她下巴,作勢要把酒直接倒進她嘴裡。
尚墜趕緊掙開,跳離座位逃出他的抓捕範圍:「前頭沒說過有這規矩!」
白世非端起酒杯繞著桌子追她,大叫道:「現在有了!別跑!快喝!」
「哪能說有就有!」她氣得直叫,腳下卻不敢停。
「這府里我最大!我什麼時候說有就有!」
「我只道這府里豬最大!卻原來那就是你哪!」
「喔!還罵我!你死定了!」
兩人滿屋子裡你追我趕,互相駁斥,把晏迎眉樂得直不起腰。
尚墜被白世非逼至角落,已無處可逃,眼看就要被逮到,她慌不擇路尖叫著擰身竄進了旁邊的一道門裡,剛跑進去就覺得不對,轉身想衝出來時卻被已追進門內的白世非一把抱個正著,他扯高喉嚨得意地狂笑。
她紅著臉低叫:「快讓我出去!」
白世非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原來他們跑進了他的寢房。
他臉上那抹帶點惡劣的居心叵測的邪笑,讓她不期然想起第一次在疏月庭拱門外遇見他的那個早上,微微恐慌地以手抵著他的胸膛,奔跑過後的她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你想幹嗎……」
他不答話,只是收緊摟在她腰上的左手,把懷內春色圈至眼底,已然微酣的小臉艷若桃花,黑玉的眼此時變得迷濛氤氳,更因帶上一絲不敢直視他熾烈眼神的嬌羞而份外嫵媚動人。
手中酒杯輕輕抵在她唇,白瓷杯沿微碾過她胭色慾滴的唇瓣,連帶著他握杯的指尖也挑逗撫過,他緩緩地把杯里的酒一點點喂進她微開一線的唇縫,有一滴不經意墜落,在她衣襟上聳立的地方染出濕漉的圓點,把他的目光也往下帶去。
視線再一動不動,他喃喃呢噥:「心肝兒……」
當最後一滴酒被喂進時他封住了她的小嘴,舌尖掃蕩吮去她丁香舌上殘餘的酒液而後與她勾弄戲纏,腳後跟無聲無息地把房門扣成虛掩。
杯子掉在地上,他的手掌迅速加入慾念蔓延的行列。
情深似火,燎原焚燒。
迷迷糊糊地,她被他半抱半拖著壓入鴛鴦衾枕的床上,混沌中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在他唇舌的封緘下激喘著推擋無力,惟微弱抗爭,「小……小姐……」
他碾唇至她耳畔,低低咭笑:「他們已經走了。」
聞言人約略清醒,她用力推開他,他卻順勢直起身子把燭火吹滅,手一拂放下錦帳,纏捉住欲翻身坐起的她,黑暗中他輕哄:「過了今夜,你在這府中的地位便定了。」
她聽得一怔,轉瞬便明白過來,他是要在娶親之前確立她的身份,心底酸甜難辨,一陣傾倒的暈眩,整個身子已被他覆擁在溫熱體下,她想躲開,卻被他壓緊而動彈不得,酒意復湧上來,螓首無助地左搖右擺。
他的心頭微有所歉,可今夜若不把這事兒完成,卻恐再難有良機,用力擁緊她,再度附唇在她敏感耳沿,密密綿綿地低聲慰憐。
前路恐蒼茫
在庄鋒璿離去后,初嘗雲雨的白世非整日里笑眯眯地,眉宇間盡見意氣風發,接下來幾天,他都想方設法把尚墜徹夜留在第一樓。
一輪激情歡愛,酣暢過後她總不免癱如雪泥,連眼睛也睜不開,軟慵無力地枕在他臂彎里,嘴裡喃聲道:「我以前不明白,為何新娘子要在出嫁三天後回門,而今終於懂了。」
「哦?」掌心在她嫩滑的背上流連忘返,他愛極了兩人之間的肌膚相親。
「若然每個夫君都同你一般……」她止住小貓一樣的低噥,不好意思再說下去,言下之意,若然男子初娶時都如他似的夜夜求歡,倘不幸遇上性情粗暴些的,那新婚婦人如何吃得消。
他唇邊泛起笑痕,趁這時機,有意無意挑起舊事:「我娶你可好?」
她整個人一僵,退出他懷抱,裹著被子翻過身去。
無聲輕嘆,只得再度按下不談,展臂將她的身子勾回懷內,在她耳邊逗趣道:「我也想明白了一樣。」
「什麼?」
「難怪趙三他們經常說,女子在餐桌上侍候男子吃好,男子在床榻上把女子餵飽。」
「你……別、別來了……唔……」細微悶聲被他以唇堵住,俄頃,她的掙扎漸軟。
「我再喂喂你……」他與她挑情戲語。
寒夜漫漫,莫過於紅綃帳暖,鴛被翻浪最是相宜。
如此春宵頻渡,仿似沾了蜜的夜裡凈是兩人的調笑私語,交頸同眠,白世非饜足了閨房之樂。
過了數日,鄧達園接到急信,太原知州有意對交子鋪戶進行整治,打算效仿益州從前的做法,剔除不法之徒,專由官府指定十六戶富商來進行經營。
所謂力不到不為財,儘管白氏交子鋪在太原佔一席之地毫無問題,但也還是宜去打點一下以表誠意。
白世非終於吩咐白鏡收拾行囊,依依不捨地作別佳人。
邵印直把他送出府門外才低聲道:「照公子的吩咐,聘禮已私下備好了。」
白世非沉默了一會:「擇個吉日給張家送過去罷。」
「可需知會夫人?」
「不用,你且把這事悄悄兒辦了。」
晏迎眉與尚墜情同姐妹,讓她知曉了不過是徒然令她為難,到時她是告訴尚墜好還是不告訴的好?
「那——」邵印小心地道,「不知墜姑娘那兒——公子可有——」
白世非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這幾日難得偷來浮生中最甜蜜快樂的時光,他與她纏綿都來不及,哪捨得把這煩心事兒說出來壞了興緻,加之內心也隱隱有些擔憂,怕萬一自己說了出來她會即時翻臉,再也不肯輕言原諒。
這死結根本無從下手去解,且拖一日算一日。拖到她那顆石子似的小心肝什麼時候肯低頭認命,便好處理了:
「瞞著她,等我回來再親自和她解釋。」他翻身上馬,低頭望向邵印,溫眸內掠起一抹毋容置疑的薄冷星芒,「我對她怎樣,想來你們都已清楚不過,在我回來之前府里絕不許泄露一點兒風聲,明白了?」
邵印連忙應聲:「公子請放心,小人一定把事情辦妥貼了。」
白世非點了點頭,眸光飄向大門內,在曠闊前庭的盡頭,一道細緻身影猶倚門而立,即使隔著百丈開外,他也能感覺到她正往自己這邊凝望,勒韁立馬,他柔然一笑,遠遠地朝她揮了揮手。
那邊一隻小手遲疑地舉起,也朝他揮了揮,然後飛快收回袖底。唇邊含著笑意,夾緊座下良駒,白世非一抖韁繩:「駕——」蓄勢已久的矯健馬兒疾竄而出,只見他束緊的黑髮腦後,兩抹綉銀織金的湖藍色冠帶掠出飄動的煙影,一身白衣在晨光下瀟洒飄展,玉指纏韁,修袖迎風而繚繞,足登金鐙,羅襪躡蹀而容與,俊絕之姿惹得路人駐足觀望。
白鏡策騎緊跟在他身後,不消片刻,兩人已縱馬去遠。
邵印返回內堂,叫來幾個口風緊密的年長僕從,如此這般竊語交代一番,眾人便分頭行事,幾日後他請了媒婆子去張士遜家下好聘禮,定下與夏閑娉同天行禮的酒席日子。
在邵印千叮萬囑之下,全部行事異常隱蔽,凡需出府的僕人都會被他嚴詞囑咐一番,是故就算有人曾在外頭聽聞了風聲,回來后也不敢多提隻言片語,由此白府里不曾冒出半點話星子。
尚墜一貫大門不出,打從白世非離家后更是連疏月庭也沒出幾回,對此自然毫不知情,連同晏迎眉在內主僕兩人都被蒙在了鼓裡。
不知不覺,立春過後蜇蟲始振,魚陟負冰,林苑後方的秋水無際湖開始解凍,忽爾一夜東風吹至,破冰湖水寒繞亭榭,半園杏花紛開如雪,新蕊妖嬈占春。
直到白世非捎信回來,說再過些時候便會回府,邵印才算鬆了口氣。
只不料千算萬算,卻算不過天,也是冥冥中合該有事發生。
時刻關注府中動靜輕易不肯出門的大管家,這日卻因事不得不外出,偏生晏府在這骨節眼上派人帶來口信,道是晏夫人染了風寒,卧床不起,病榻上思兒心切,盼女兒歸寧省親。
晏迎眉一聽既驚又急,在邵印聞訊趕回來前她已帶同尚墜回家去了。
匆匆忙忙回到晏府,焦急萬分的晏迎眉下了轎后一路往裡奔去,跑過花廳時卻愕見自家母親端坐廳里,和父親的幾房姨娘正在說著笑兒,臉上氣色溫潤,絲毫不象是有病之人。
人多嘴雜,她強按下心裡疑惑,皺眉喚道:「娘。」
晏夫人滿臉堆笑,暗暗沖她使個眼色令她噤聲,然後將她招至身邊。
眾姨娘見她忽然回來,紛紛圍上來噓寒問暖,七嘴八舌寒暄過後,大都看出來了這母女倆有話要說,便一個接一個找借口離開。
縱是多情枉
晏夫人把侍婢們也摒退,除了母女倆外只留下尚墜,藹聲道:「墜兒,你也坐下來罷。」
尚墜謝過,卻沒有坐下,只是退到稍遠一點的案桌旁侯著。
「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晏迎眉開口問道。
「我找你回來是有事想問你。」晏夫人仔細端詳女兒的眉目,沉吟了一下,似斟詞酌句后試探地問,「你在夫家過得如何?」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晏迎眉閑閑地笑起來,「娘但看女兒的模樣也不像過得差不是?雖然說不上逍遙快活,也算少憂無慮,不但飲食起居十分講究,日常里被照顧周全,便是行動也相當自由自在。」
「這樣啊……」晏夫人眉頭輕鎖,又問,「那——夫君待你可好?」
一旁悄無聲息地立著的尚墜低了低首,十指有些不安地微絞綬帶。
晏迎眉端起茶杯輕抿:「娘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好了。」
「我聽聞外頭有傳言,說你和白公子感情不和,可有此事?」
晏迎眉啐地一聲:「那些坊間巷底的閑話娘也信得?娘也不想想女兒嫁的是何等風流人物,便那瓦子里拿他說字兒的勾欄就不下五六處,每日里也不知瞎編多少他的段子,在茶餘飯後傳來傳去。」
晏夫人嘆了口氣:「不是娘多心,而是你成了親那麼久,肚子里始終沒一點消息,昨兒你爹又和我說,你那位要在下月里同一天迎娶夏張兩家的女兒,你說娘怎能不擔心?」
尚墜倏地抬起首來,看了看晏夫人,驚駭的目光飛快轉向晏迎眉。
晏迎眉與她一樣大為愕然,白世非要娶的不是夏閑娉么?怎的又多出來一個張家的女兒?還在同一天迎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小心地不在母親面前露出破綻,只笑笑道:「夫君也有他的難處,太后明擺著是要把夏家那位塞他屋裡,他縱然萬般不願也是推搪不得,至於張家么……」說到這裡,似微愁地輕唉了一聲。
不明就裡的晏夫人果然接過話頭:「聽說那張綠漾與他是青梅竹馬?」
晏迎眉含糊地嗯了一聲,心想原來是她,眸子微側望去,尚墜的臉已白如金紙,仿似連人也站不穩了,以手輕輕撐在案角,有些搖搖欲墜。
晏迎眉不禁有些擔心,當下對母親道:「娘大可放心,不管是夏家也好,張家也罷,想爬到女兒頭上也不見得那麼容易。」又閑話幾句,便借口府里還有事,站起來準備離去。
一動不動僵立原地的尚墜象是魂魄離了體,神情獃滯茫然,直到晏迎眉出聲叫喚,她渙散的眸光聞聲移去,定定看了晏迎眉好一會,才慢慢回過神來,抬腿邁出時足底虛浮,身子一軟腹部便磕撞在了尖棱的案角上。
晏迎眉大驚,再顧不得母親就在一旁,慌忙過去扶住已痛得捂住心口彎下腰去的她,兩人的行止自然惹起了晏夫人的狐疑,正想問晏迎眉是怎麼回事,她已拖著尚墜急急告辭。
出了門之後,尚墜的神色已逐漸回復平靜,輕輕執著晏迎眉的手腕讓她放開自己,扯了扯嘴角,彷彿想笑卻始終笑不出來,啞聲道:「我沒事。」
晏迎眉無奈地看著她:「你也別動氣,先回去弄個明白。」
尚墜一聲不發。
不多會回到白府,晏迎眉一踏進偏廳便把小廝喚至跟前:「怎地不見邵管家?」
「今兒來了一批新的箱奩案椅,大管家正讓人收拾浣珠閣和飲綠居呢。」
若是平時晏迎眉聽了這話也不會覺得異常,而今既已知曉邵印有事相瞞,一聽小廝這麼說,不難想到邵印已著手準備那兩房的住處,由此可知他私下裡不知已做了多少事情,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當下便命人去尋他。
俄頃,邵印匆忙趕來。
晏迎眉盯著他:「大管家最近忙什麼呢?」
邵印一聽她口氣不善,站在她身後的那位更是臉色蒼白,氣氛明顯有異,不由得心頭一緊,恭聲應道:「回夫人話,老奴也沒什麼忙的,都只是一些拉雜小事。」
「是么?沒什麼忙的?那可就奇了,我怎地聽說大管家私下叫人新打了一批案椅用具?對了,浣珠閣和飲綠居可收拾停當了?白府是汴梁城裡數一數二的富貴人家,大管家給那兩房置辦的物件,一樣樣可千萬不能低了檔次,就算比不得公子日常里的用度,好歹也得比疏月庭的要貴重幾分才行,不然傳出去只怕會讓夏張兩家誤以為,是我有意欺負那新入門的。」
邵印額上滲出冷汗,慌忙跪倒在地:「老奴該死!」
晏迎眉也不叫他起來,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喲,大管家你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你怎的就該死了?」
「都是老奴的錯,老奴千不該萬不該把事情瞞著夫人。」
「你現在倒是知道不該了。」晏迎眉冷笑,本待還要再損他幾句,好為尚墜出一口惡氣,不料尚墜卻在身後輕輕碰了碰她,似示意她算了,她自然也知道事情不能全怪在邵印頭上,唇一抿:「你起來吧。」
邵印應聲站了起來,眼角餘光掠過她身後的尚墜,躬身道:「夫人容老奴斗膽說一句,公子——其實也是一番好意,不想讓此事壞了——墜姑娘的心情,他臨出門前曾交代過,回來後會親自向墜姑娘解釋清楚。」
一直沉默不語的尚墜終於開口:「大管家何時知道這事的?」頓了頓,忽然淡淡道,「是不是在大管家上張府拜會那時?」
邵印心頭一凜,遲疑了下,卻不得不如實相告:「也不是那時——是過後不久。」
果然,是那人與她同房之前。
「什麼時候給張家下的聘?」
「七天前。」
七天前,是在他走了之後,這麼說來他在出門前已經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只獨獨瞞著她。
尚墜唇邊露出一絲慘淡飄忽的笑意,那人哪裡是怕她不開心,只怕是不想他自己不開心,明知她難以接受所以索性一瞞到底,只想法子先奪了她的身子,讓她無路可退。
他的聲聲誓願言猶在耳,沒想到才一轉身,背後的真相原來如此不堪。
一次又一次,已痛得麻木。
「小姐,我想出府去走走。」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晏迎眉與邵印暗暗對視一眼,卻都不敢攔這小祖宗,兩人跟著她走出偏廳門口,邵印對站在近處的僕人使了個眼色。
沒走出幾步,尚墜倏然螓首微側,啞聲含寒:「別跟著來。」
故園已塵荒
小甜水巷裡與南食店和李家姜鋪相鄰不遠處坐落著一戶人家,門庭的角檐斗拱因長年累月的風吹雨打已顯破敗頹形,兩扇殘舊斑駁的木門幾乎已看不大出來曾經漆烏,門扉緊掩著,庭院深深的裡間靜悄悄地不聞一絲聲響。
尚墜站在街對面,靜靜地看著一路之隔外的屋子,對偶爾經過的路人投來的訝異目光茫然不覺。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她慢慢走過去,一步步踏上台階,門環上扣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銅鎖,明知道不可能把門打開也還是抬起手來,貼著門扉往裡輕輕推去,喀地一聲響,巴掌寬的門縫現於眼前。
院落里青磚地面雪土積塵,圍牆牆體上有蜿蜒的細小裂縫,廊柱蛛網結灰,到處苔蘚遍生,一派荒蕪蒼涼景象,不知已人跡罕至多少年。
她把額頭抵在蝕痕斑斑的舊時門上,終於無聲地流下淚來。
合上眼,耳際彷彿依稀仍能聽見母親溫柔的叮囑聲。
「墜兒,別跑那麼快,小心一會摔倒……墜兒,慢點兒吃,別噎著了……墜兒,來試試這身衣裳,娘給你新做的……乖,聽娘的話別這樣對你爹……傻孩子,別哭,娘的身子沒大礙,聽話去睡覺,等明早醒來娘就能起床陪你了……」
她以手掩臉,洶湧的淚水不斷地從指縫間滲出,蔓延了整個手背。
已經過去那麼多年,為什麼還沒有忘記?
為什麼別家女孩兒的娘親都健在,惟獨她小小年紀就再也沒有人疼愛……為什麼那個人已經有了娘還不滿足,還要再娶姨娘……
幾個少年哥兒高聲說笑著從南食店裡出來,張瑋縉夾在人群當中,不經意間看見了不遠處那道伏在門上雙肩微微抽動的細緻身影,凝目細看了下:「咦?怎麼那麼像小天仙?」
他三步並兩步跑過去,走近時看清了確然是尚墜的側面,不禁喜出望外,一掌拍在她的肩膀:「小天仙你怎麼會在這裡?」
受驚的人兒倏然抬起頭來,一張淚水縱橫說不出悲傷哀切的小臉映入張瑋縉的眼帘,幾乎沒把他嚇傻在當場,急急問道:「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醒覺失態的尚墜飛快背過身去拭淚。
張瑋縉跑回去,和那些個好奇地翹首往這邊張望的少爺們交代幾句,推搡著把人都送走之後,趕緊再回到尚墜身邊。
已收拾好情緒的尚墜仍不肯看他,始終低著頭,紅腫雙目避不見人:「我沒事,你走吧。」說罷自顧自快步離去。
張瑋縉急忙跟上前去:「你別這樣啊,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你告訴我,我定幫你出氣。」
「沒的事,你走吧,別跟著我了。」
「不可能!沒事你剛才為什麼會哭——完了,欺負你的人不會是世非吧?」張瑋縉迭聲叫道,伸手去抓她手臂,想讓她停下來好好說話,「難不成是為了我姐和他的婚事?」
尚墜慌忙躲開他的手,一時被逼急了,滿含怒氣地低斥:「不關你的事,你別再跟著我!」避過迎面而來的一頂四人轎子,腳底下越走越快,就差沒小跑起來。
張瑋縉嘻嘻一笑:「今兒個你不說清楚我可就跟定你了。」
與兩人擦身而過的轎子里忽然傳出一聲急促的喝令:「快停!」
腳夫們連忙把轎子停下,帘子被人從裡頭一掀,一道身形刻不容緩地鑽了出來,大步跨出轎子的抬桿外,轉過身來望向已走過幾家鋪面的張瑋縉和尚墜。
一個急匆匆地非要撇下對方獨自離去,另一個始終緊隨其後寸步不離,十足像是一對在鬧彆扭的小情侶,看在路人眼裡雖然對他們的出格舉止驚訝不已,同時又不自覺彎起唇角,只覺這年少情懷十分逗趣。
轎中人看著兩人的背影漸行漸遠,回首召來隨轎的家僕:「去查一查那哥兒,看是哪府的少爺。」
從小甜水巷一直到南門大街,再過得勝橋,經由東十字大街走到舊曹門街,無論尚墜是怒容滿面還是出言驅趕,始終撇不掉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後的張瑋縉,在州街上來來回迴繞了一圈兒,已是晚膳時分。
被他一番糾纏下來,她原本感懷身世一腔無家可歸的心酸凄涼,不知不覺中慢慢淡化,看看天色已然漸暮,自己孤身一人,離開了晏迎眉實也無處可去,無奈之下只得拐過東榆林巷,出了宋門。
張瑋縉見她終於往白府回去,也就放下心來,安慰道:「你也別想太多了,看看古往今來,有哪個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即便不是娶進門,少不得也會在外頭安置一兩處銷金窩。」
尚墜冷哼出聲:「白老爺生前就不曾做過這種齷齪事。」
張瑋縉張了張嘴,一時語塞,隨後辯解道:「哪能拿白伯父做準繩,他那是百年難得一遇的聖人,可你看這街上,這邊店子里的,那邊鋪戶里的,那些與我一樣的男子哪個不都只是常人?」
尚墜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只因為你們是常人,就可以大言不慚地朝秦暮楚喜新厭舊了么?古語云,命由天定,事在人為,說白了不過是你們不肯為,不願意為。」
張瑋縉呆住。
尚墜低首:「謝謝你今兒陪我,你回去吧。」
張瑋縉目送她走進白府大門,輕輕甩了甩腦袋,笑笑離去。
一道人影躡手躡腳地從藏身的樹木後走出來,遠遠地尾隨著他。
與此同時,另有一道作武師打扮的身影在尚墜進去之後也閃入了白府大門,匆匆奔往管事房,尋著邵印,俯首如此這般說了一番,邵印聽罷,在屋裡來回踱了幾步,仔細思量下,最後還是提筆修書一封:
「你拿著這封銀子去左掖門,把信交給急腳遞里一個姓王的鋪兵,叫他快馬加鞭給公子送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