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名數
第8章名數
寧許清貧郎
晏迎眉為了白世非新娶之事與邵印大發脾氣,以及尚墜曾憤而離府的消息,很快就在白府里私下傳開,原本瞞著主僕二人隱蔽進行的籌備婚宴的動作,也因事情已經敗露且隨著婚期臨近而浮出水面。
開始有各式各樣的人往府里頻繁走動,每日間總會有新置的物件送到,浣珠閣和飲綠居兩處的廳堂門閣全都找來工匠新髹一番,光澤煥然新亮,庭院里也已打掃得纖塵不染,被各種奇花異卉的盆植裝點得富貴高雅。
如此盛事,少不得會讓那些與白府做交易的大店商們全都賺上一筆,便連商雪娥也趁機給丁善名謀了一門報酬豐厚的短期美差。
「府里有個帳房因急事回了鄉下,偏巧這段時間裡外都忙,二管家需要人手幫頂一下,可這做帳房的又不好從外頭請些雜七雜八的人,總得知根知底才行,這臨急臨忙的,牙婆子手裡也沒有合適人選,後來我想,你念過書認得字,以前也曾替南斜街梁家藥鋪管過賬,可不是正適用么?和二管家一說,嘿,還倒給我成事了。」
商雪娥笑吟吟地領著丁善名往管事房走去。
「甥兒謝謝大姨。」丁善名應聲,有些心不在焉地跟在商雪娥身後,一雙秀氣的眼睛悄然四處掠視,明知不可能也還是心存一絲祈盼,希望能見到那道朝思暮想的倩影。
「待會你見到二管家——」商雪娥不經意回頭,見到他神不守舍的樣子,當即斂起了笑容,斥聲罵道,「你這猴崽子昏心懵腦了不是?」
丁善名窘紅了臉,囁嚅著不敢做聲。
商雪娥又冷笑兩聲:「你和那丫頭倒也好算一對兒,一個不自量力,一個異想天開。」
「大姨你說什麼呢?」丁善名低聲分辯。
「我說什麼?你好些時日沒來所以不曉得,那丫頭痴心妄想還以為公子真箇對她情根深種,卻不想咱公子幾曾是等閑之人,哪是她這種下人般配得起的,便把她吃干抹凈之後撇在府里,另一邊兒卻暗中交代邵印籌辦迎娶張家小姐作三夫人,可笑那下婢枝頭沒飛上,鐵板卻撞得不輕,這陣子府里哪一處角落不在傳她的笑話?」商雪娥不無幸災樂禍地刻薄譏諷。
丁善名聽得異常難受,才要阻止她繼續說下去,走廊的雲紋窗欞內已傳來一聲輕咳,似提醒外頭屋裡有人,商雪娥警醒地馬上噤聲。
兩步外已是門口,跨過門檻時商雪娥方在臉上堆起笑意,一抬首已看見房裡站著一道纖細背影,繼而迎上鄧達園投過來的不贊同的責備目光,她的臉剎時便變了一變。
臉色難堪得如同失血一樣蒼白的尚墜從鄧達園手裡接過月餉,轉過身來,低垂著首,也不喚人,就那樣從商雪娥和僵住的丁善名身邊行過,徑直走出了門外,直到緊攥成拳的掌心傳來尖銳痛覺,才懂得將之攤開。
她站定在長廊里,低首看著勒痕明顯通紅一片的手心,上面躺著幾兩碎銀,這點零星銀子是她辛苦勞作一個月的糧餉,卻只怕還不夠買一根織於白世非所穿衣物襟袖紋案的上等綉線。
商雪娥說得一點沒錯,是她痴心妄想,雖然嘴裡不肯承認,但她知道自己的內心,確實曾經隱隱約約地渴望過,希望有朝一日會如他所說,是她,成為他枝頭上惟一的鳳凰。
怨他欺騙?可說到底最可笑的還是她自己,人不自重,必自取其辱,她怎麼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怎地就會一次次輕信他而忘了他的身份。
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怯生生叫道:「墜——墜姑娘。」
尚墜沒有回頭,合上掌心,一聲不發往前走。
丁善名急了,跑到她前面擋住去路:「我——我代大姨向你道歉。」
尚墜皺了皺眉:「我還有事兒要辦,你請讓一讓好么?」
「我——我——」丁善名惶急得要死,可又不知如何是好,血氣直衝腦門,面對著她已經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尚墜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不如——你——我——」眼看她就要走遠,丁善名心急如焚,只怕她這一離開自己此生便再無機會,終於忍不住沖著她的背影脫口而出:「我能向你提親么?!」
微細的叮叮聲響,尚墜驚得手裡的銀子全掉在了地上。
她不能置信地回過頭來,定定望著丁善名。
「我……」丁善名鼓足最大的勇氣,「我喜歡你好久了。」
看著他手足無措的樣子,尚墜原本抑憤莫名的心裡覺著一絲新奇,不知為何,又還覺得有絲想笑,清冷的語調不自覺微微軟了下來:「你才剛也聽到三管家說什麼了。」
雖說貴族富戶把一些曾收進房裡的侍婢攆出去許配一門尋常人家這種事早已司空見慣,但以商雪娥對她的反感,怎麼可能會同意?
「你不用管大姨說什麼。」丁善名一臉堅持,彷彿已鐵了心:「我只想知道墜姑娘你……你的心意如何?」
她輕輕笑了笑,還當真側首想了想。
待白世非回來,再過些時候他的二夫人三夫人就會進門,這府里她總歸是再待不下去的,她已經錯過許多次,不能再那般自己蒙著自己的眼繼續錯下去,與其等他的兩位夫人進門后給她甩臉子吆喝她做事,卻還不如趁早揀一戶普通人家早早出府。
微顫的長睫再度抬了起來,蘊含著一絲孤獨和絕望的清色水眸凝定在丁善名臉上,銀牙微微暗咬的瞬間,面容上乍然閃過一抹深切哀傷,彷彿該剎那她已費盡全身力氣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內把婚約辦好請媒婆子送來——」她轉過身去,蒼茫地直視前方,嗓音中帶著絲無法隱藏的哭腔,以至連聲調都已微微沙啞,「我便——許了你。」
原本已開始後悔自己魯莽的丁善名一聽這話,整個呆了,意料之外的歡喜鋪天蓋地湧上心頭,只覺一股熱潮直衝眼眶:「你說的可、可是當真?」
尚墜自顧自笑了笑:「難道你不當真?便這府里的傳言已無法讓我繼續容身,不是么?」
丁善名漲紅了臉,急切解釋:「你誤會了,我絕無乘人之危的意思。」
「我知道。」尚墜輕輕嘆氣,他之會如此唐突,一來大概因為商雪娥的那番說話而心生愧疚,二來或是看她處境可憐由此動了惻隱之心,衝動之下起了想照顧她的念頭。
「你放心,我以後定會好好待你。」丁善名低道,心裡暗暗續上一句,此生他絕不會像白府公子那樣對她始亂終棄。
尚墜點點頭,倘若真能成事,其實那是委屈了他,內心不是不覺得對他不住,只是既然上天在這種時候讓他來做她的救命稻草,已憋得窒息的她說不得要攀上去喘一口氣。
幸而這些年下來,她也攢了點銀子寶貨,身邊多少有些節蓄,勉強也能撐得起尋常人家買幾十畝田地,又或開幾間店鋪,帶過去也算是彌補於他。
回到疏月庭,把這事和晏迎眉一說。
晏迎眉當場從椅里跳起來,怒聲罵道:「你瘋了不成?!」
尚墜淡淡地道:「你生在富貴家,嫁在富貴家,有生以來無一日不是錦衣玉食,榮華享盡,到頭來可曾快樂?」
大房又如何,正妻又如何,曾經備受寵愛又如何,到最後也不過是坐在這房中一日,已能盡知往後三十年寂寞歲月,如同當初她的母親。
晏迎眉被她簡單幾句堵得啞口無言。
尚墜冷靜驚人:
「與其在這種大戶富府里仰仗他人鼻息過日,何如索性嫁個清貧郎,我帶份豐厚的嫁妝過去,做一個說話擲地有聲的當家主母,或許還能圖一雙人白頭終老。」
歸暮恨成傷
竟然真讓丁善名辦成了事。
本來憑他一人之力,便磨破了嘴皮子也說不動商雪娥分毫,她不但不同意,反而厲聲把他罵將出來,鬱鬱不樂地回到管事房來,像根蔫了的秧苗似的,極其萎頓地趴在桌兒上。
鄧達園是何等精目明敏之人,看他這樣兒,只稍稍拿話一套,便使得丁善名一五一十把苦水全盤托出,鄧二管家聽罷,眼底飛快閃過一抹譎光,聲色不露地說可以幫他一把,讓他去把商雪娥找來。
由是兩位管家便避著丁善名密談了一番:
「你那外甥兒一門心思只想結成這頭親事,既然尚墜那丫頭都已應允,你既不是他爹又不是他娘,如此費工夫阻攔,只怕日後他不但不認你的好,弄不好還懷恨在心,你這又是何苦來哉?」
商雪娥長長嘆息一聲:
「話是這麼說,可二管家你也想想,便疏月庭那房大的,已經娶回來這麼久了,可底下哪個不知她只是處閑放的擺設?咱府公子幾曾收過侍婢進屋,他雖然始終沒有給那丫頭一個明確的身份,而今更瞞著她另作他娶,但也不能肯定他對她就真的沒了半點兒情份,善名那孩子年紀還小,也不知怎地就被那丫頭片子迷了心竅,他是不懂人情世故,可我這個做大姨的卻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往公子的刀口上撞不是?」
鄧達園對她大搖其頭:
「我說商嬸兒,你精明的時候確實精明,可糊塗的時候也真夠糊塗的,又不是一時半會就讓那兩小的成親,而今不過是要下帖子訂一紙婚書罷了。你便想想,疏月庭那兩人交情非比尋常,若然墜丫頭出閣,夫人少不免會送上一份豐厚房奩,倘若公子也真箇疊定心思放她出府,以他一貫為人也斷不能虧待了她。且話說回來,假使公子回來后不樂見這事,他便要你毀約斷了你家甥兒的念想,說不得也會費些銀錢貼補你們。無論結果如何,你妹子家也不會損失分毫,反而平白無故撿了個天上掉下來的大金元寶。」
商雪娥遲疑了下,多少被鄧達園一番話說活了心思,想她妹子家只是戶平民,雖然也有幾分田地,但一家幾口全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境實不寬裕,想討門好一點的媳婦著實也不容易。
反觀尚墜雖然是個丫頭,可憑良心說,她不但模樣兒出落得標緻,更兼是跟著晏迎眉這種大戶人家的小姐出身,比起府里那些斗大字也不識一個的婢女來要知書達禮得多,撇開白世非愛逗她不談,便日常里也不曾見她像其他婢女那般和府里的家僕打俏嬉鬧,品行也算十分端莊,這般人兒配丁善名倒是綽綽有餘了。
最令她心動的自然還是鄧達園話里的那層意思,要知道白世非便動一動尾指,已抵得過普通人家幾輩子的衣食。
商雪娥想來想去,總覺得應可一試,但心裡又多少還是有些顧慮,不太確定地問道:「這辦法真行得通么?」
鄧達園見她嘴風已有所鬆動,眼底光芒乍閃即沒,無比篤定道:「公子的性情你又不是不清楚,就算他回來后當真不悅了,頂多不過想法子把事情擱下來而已,還不至於會和我們這些下人計較。」
府里除了白世非就數鄧達園的才幹最為出色,既然一向事情看得十分精準透徹的他都已經這般說了,那應該是不會出什麼差錯,商雪娥終究放下心來,這心思一定,轉念便怕錯失良機,趕緊與他作別。
在她離開之後,鄧達園的神色卻變得有些憂心忡忡。
商雪娥找到丁善名,也不多話兒,只囑咐他馬上回去讓娘親請個嫂兒,她這邊會再找來常在白府走動賣珠飾翠花的劉嫂兒,使兩人同做保山去為他說此親事。
丁善名大喜過望,又生怕商雪娥轉瞬會反悔,也無心多問她是怎麼被鄧達園說服的,只急急腳一溜兒跑出門,回家央娘親辦事去了。
翌日一早,媒婆子便已把東西備齊了來到疏月庭,晏迎眉心裡縱有千般不願,也還是攔不下已打定主意的尚墜,她與丁善名兩人的婚約就這麼倉倉促促地訂了下來。
還沒到日中,府里已像煮沸的粥一樣傳開了這事。
後知後覺的邵印對著鄧達園頓足:「你不阻攔也就罷了,怎地還存心瞞著我慫恿大妹子行事,你倒是說說,等公子回來可如何向他交代?!」
鄧達園臉上也有著同樣的憂慮,但更多的還是無奈,微哂道:「我自然也曉得事情過頭了,可除此以外已別無他法,我若不這麼辦,等公子回來才真的不知怎麼向他交代。」
邵印一怔,這話卻是什麼意思?
鄧達園已閉上了嘴,不再多說什麼。
白府里關於尚墜另許的話題在沸沸揚揚數日之後,終於淡了下來。
黃昏時分,晚霞初上,開封府的城內城外炊煙裊裊,不絕如縷,夕陽下有兩匹駿馬一前一後從遠處疾馳而來,最後喝停在壯觀宏偉的白府府邸前,已離家半月的主僕兩人終於歸來。
白世非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上來牽馬的小廝,白衣上風塵僕僕。
邵印和鄧達園早已聞聲一同趕出來迎接。
面有疲色的白世非一邊往前廳走去,一邊側首望了眼跟在身後的邵印,大管家連忙上前,把他離府後發生之事都簡略稟上,當說到尚墜無意中知曉了他要娶張綠漾時,少不免清楚詳細地複述一番。
白世非聽罷,慵怠倦容上露出一抹苦笑:「她人在哪兒?」
邵印與鄧達園對視一眼,後者低頭惶聲道:「公子,還有一件事兒。」
「什麼事這般吞吞吐吐,說。」
「墜姑娘與商管家的外甥兒……訂下了婚約。」
白世非倏然站定,轉過身來,睜大了一雙布著淺細血絲的瞳子,愕然不解地瞪著鄧達園:「你再說一遍?」
鄧達園當即把前袍一撩,跪了下去:「小人實在無計可施,最後不得不出此下策,甘受公子責罰。」
白世非氣急敗壞,心頭焦慮橫生,背著手往前猛走幾步,又走將回來,終於還是忍不住霍然抬手,指著他大聲怒罵:「我便叫你演一場戲,卻沒叫你把她逼出府去!你縱有三分腦子也斷不能把事情辦成這般模樣!」
鄧達園臉色沉靜,也不辯駁,只是叩首伏罪。
旁邊的邵印這時已多少看出了眉目。
想來應是白世非在臨行前暗中有所交代,而鄧達園為著把事情辦得逼真,不但連自己也自始至終被蒙在了鼓裡,他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促成尚墜訂下婚約,而今想來,早前府里那些禁也禁不止的閑言碎語,約莫也是與他有關了。
面對著一臉忠心耿耿長跪不起的下屬,白世非終究再罵不下去,強自按下胸中怒氣,對邵印喝道:「她在哪兒?」
邵印急應:「說是在後花園裡。」
白世非拂袖而去。
直至他走遠了,一旁的白鏡才輕聲嘀咕,埋怨不已:「兩位管家也真是的,公子打從接到信兒便日夜兼程往回趕,這些天里吃也沒吃好,睡也沒睡好,你們好歹也讓他先坐下來喝口茶歇會兒。」
春寒料峭,晚風吹過林苑裡秋水無際湖的湖面,拂起輕浪漣漪。
有一道蕭索纖影獨自坐在湖心的亭子里,投在地上的寂然影子被冬末殘陽漸拉漸長,彷彿整個人已融在風中,如泥塑似一動不動,只靜靜看著遼闊天幕下飛過的離群孤雁,往蒼茫遠方掠去時發出一聲悲鳴。
過去幾日里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幾乎足不出疏月庭,對於外間的蜚短流長全置之不理,惟一令她難受的是,晚晴、晚玉和晚弄等幾個從前要好的手帕交,差點沒與她徹底翻臉。
她們一致認為她擺明了是對不起白世非。
她無心辯解,個中凄苦滋味,不足與外人道說。
耳際傳來幾不可聞的細微聲響,似是底面極柔軟的雲頭錦鞋不經意踩到了細小沙礫,由此打破了原本行走時的悄然無聲。
上一刻猶無言地遠眺天際,下一剎尚墜已從石欄上邊跳起來。
此別半月,相思和擔憂早積聚得苦不堪言,然而她見著他那瞬間黑瞳里浮現的驚悚,以及驟然降溫的冷絕,令白世非心口一陣愴然,那許多體己說話就這樣停滯唇邊,再也說不出來。
尚墜冷冷凝睇著他,極力控制著心底的微微騷動。
分隔了十多個日夜后乍然重遇,在薄暮湖光中他的黑髮兩鬢像是染了一層煙雲塵霜,原本清朗雅絕的俊顏此際倦容畢現,血絲淺淡的星目不復泓水幽淵,薄唇起初動了動,最後卻默然輕抿,眼波里流動著一抹深沉難懂的暗傷,彷彿如斯無奈,又彷彿掩藏著一絲失望,整個人看上去疲憊不堪。
不知為何,這樣的他讓她覺得陌生,內心隱隱約約有些莫名慌張。
「你便不能夠等到我回來么?」他終於開口,說話很輕很輕,帶著些微自責,卻還掩不去語氣中一抹幽怨索然,她何以非得那般絕情,便連解釋的機會也再不肯給他一個?
尚墜垂在身側雲紋袖子里的兩隻小手慢慢又握成了拳,尖細指甲因用力過度而刺得自己疼痛入心,綳著的小臉別向一旁不肯再看他,也不肯說話,君將另娶,妾擬他嫁,事已至此,多說何益?
再過些時日,便是兩兩方休。
她抬腿走出亭外,一步步從他身前走過。
白世非獃獃望著微波薄泛的湖面,心口無邊無際的苦澀最終化成微風中的慘淡低語:「你若曾對我有半點信任,我又何須對你諸多隱瞞。」
深宵驚魂亂
回去疏月庭后,尚墜也沒和晏迎眉提起已經見過白世非。
自打白世非離府,晏迎眉便一直留在房中用膳,幾名丫頭侍候她膳罷,尚墜如同前幾日一樣,拖拖拉拉地留在屋裡做些可有可無的雜事,刻意避開不與晚晴等人同往角院的膳房用餐。
她無心為自己說話,也不想聽他人教誨。
此時此刻,她不願與任何人交談。
膳房裡空空如也,只她獨自在座,桌上飯菜都已涼冷,她有一箸沒一箸地揀著些兒下飯,其實完全食不知味。吃到半途,有小廝端來一碟熱騰騰的紅蓼,說是廚房給她加的菜兒。雖沒食慾,也還是夾了幾嘴。
吃過晚飯回去,晏迎眉也沒甚事,吩咐一干下人都回房休息。
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其實一點兒也不想去回想,可腦袋總是不由自主,每憶起他的說話,心尖都像被什麼東西揪扯了一下,悶悶地一陣隔一陣地疼痛著,難受得無法形容。
好不容易終於困意來襲,卻異樣淺眠,便窗外有些風吹草動都會迷迷糊糊地睜一睜眼皮,魂夢在黑暗中找不到落處,茫然俄頃,才醒覺原來自己正躺在床上,復翻身合眼再睡。
如此被驚擾了幾回,逐漸覺得臉上似往外冒著熱氣,身子十分虛弱,連翻身都沒有力氣,而胸腹里似有一團濁氣鬱結不散,脹悶絞滾,悶痛加劇,卻欲吐不出。
又熬了小半會,實在支持不住,唇乾舌燥的她從床上爬起來,攀手往床頭案邊想拿茶壺和杯子,卻在倒水時手一軟,茶壺滑落將杯子碰倒,砰地一聲落地開花。
腹內一陣翻湧,她扶著案邊嘔了起來。
深夜裡萬籟俱寂,杯子碎裂的聲音顯得驚人清晰,把睡在隔壁的晚晴驚醒過來,凝神側耳,聽聞尚墜房中仍然發出聲響,她起身掌燈過來,推開虛掩的房門,睡眼惺忪地問:「墜子你怎麼了?」
正吐得天翻地覆的尚墜只覺喉嚨一滑,噗地咯出一口血來。
晚晴頓時睡意全飛,驚叫一聲,把油燈放下奔過去給她順背。
腳步聲響,晏迎眉也已披衣過來:「怎麼了?大半夜的鬧騰什麼呢?」一眼看見地面穢物上的血塊,嚇了大跳,急聲吩咐開門出來的晚玉,「快!去找邵管家請大夫來!」
尚墜虛弱地靠在晚晴的手臂里,唇角仍沾著一絲血跡,勉強打起精神對著晏迎眉輕輕笑了笑,有氣無力地道:「我沒事,這大半夜的……別去麻煩邵管家了……」
晚玉過來一看,也驚得不輕,趕緊提了燈籠跑出門去。
晏迎眉既急又慌:「都吐血了還說沒事?!晚晴你把她扶到我房裡,多取一床被子給她捂著,把房裡的炭火簇旺些,再去燒點熱水過來。」
全身發軟的尚墜腦袋昏沉沉地,身上綿綿不絕地滲出冷涼的虛汗,人虛弱得連眼皮已也抬不起來,只任憑二人施為。
晏迎眉和晚晴合力把她安置好,擰了溫熱的面巾給她拭去陣陣虛汗,不多會,庭院里終於傳來紛雜的腳步聲,晚玉領著邵印和大夫急匆匆趕了過來。
大夫先號了脈,再看過她吐出來的血,又仔細問了許多情形,最後道:「沒什麼大礙,只是吃錯了東西,加上風寒外束,內郁所致。」
晏迎眉不解:「若只是風寒,怎地會吐血?」
「那血塊色澤紫暗,應已積瘀多時,可能這位姑娘曾被外力傷及內腑,此次病發引得郁而化熱,熱乘於血,迫血妄行,隨氣上逆所致,夫人毋需擔心,老夫開張散寒清熱的方子給她吃兩天便沒事了。」
晏迎眉聽他說得頭頭是道,總算放心一些。
擾攘了半宿,邵印偕大夫走出疏月庭時,遠處天色已微朦。
把大夫送走後邵印悄然進入第一樓。
平日十分寬敞的廳堂此刻全然籠罩在一種靜止的濃墨黑暗中,廳里一點微細火星也沒有,彷彿當空覆下巨大的烏翼,把整個世間都收在了黎明前最深最暗的黑幕下,使得這份黑暗往東南西北哪個方向都蔓延不到盡頭。
便在這樣的烏漆抹黑中,廳堂正中的紫檀案旁無聲地坐著一人,雙手手肘支在桌面,錦袍華袖灑案宕疊,手中酒杯端至唇邊,緩緩仰首一飲而盡,左手執壺慢慢斟滿,端起來,再度以杯倚唇,濃烈酒液頃刻間又次順喉而下。
直至檐廊里傳來細碎腳步聲,白世非手中的酒杯才微微一頓。
一團桔紅的燈籠光亮停在門外,邵印低聲道:「大夫已經看過,有些輕微中毒,因為用量少所以沒大礙,小的已吩咐下去,先熬碗靈芝湯給墜姑娘祛毒,明兒再吃兩劑藥茶調養一下便沒事了。」
在那小圈昏暗紅光的淺淺映照下,白世非的側影如刀雕石刻,便連說話聲也平靜如水:「辛苦了,去歇著吧。」
見他如此反常,表情言談全不似過往,邵印也不敢多言,只躬身退下。
手中酒杯在黑暗裡再度就唇,白世非慢慢飲盡。
那時踏雪尋梅,聞笛聲而前往,彷彿已是上一世的事。
今夜,他若出了這第一樓的門口,鄧達園的一番苦心便算付諸東流。
良久,擱下杯子,雙手按在桌上,起身時衣袂紋彎纈亂,一雙沉色冷眸在無人看見下凝成肅厲寒鋒,怒意與殺氣齊齊騰凌。
日後會悔不當初的人,絕不會是他白世非。
珠淚為誰淌
宣德門內群殿巍峨,慶壽宮中周晉正在回劉娥的話:
「白公子這些天里不曾去過疏月庭。」
「一次也不曾去過?」劉娥細細盤問。
「是的,不過那丫頭自從病了以後便不喜食,他曾吩咐下去讓廚子用魚翅、鹿筋、熊掌等名貴食材給她熬制八珍粥,還叮囑姓邵的管家每頓必得端去百年山參湯。」
劉娥緩聲道,「依你看來,他對那丫頭是有情呢,還是無情?」
若說白世非對那丫頭有情,傳回來的消息卻指他不曾去看過她一眼,而是親力親為專心籌辦即將到來的婚事,可若說他對她無情,從她患病後他卻又特地囑咐下人們要照顧周全。
態度如此撲朔迷離,教人捉摸不定。
周晉神色謹慎地恭應:「卑職只是想,他若真心喜歡那丫頭,按說便不該那麼明目張胆,弄得府里人盡皆知。」
白世非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他要是動了真心,又怎會對太后毫無防備?
再往回想深一層,他在得手后悠哉游哉地出門,臨行前讓下人暗中籌辦親事,表面上瞞著那丫頭似乎是怕她鬧意氣,但沒準兒其實是他故意為之?自己從風頭火勢中抽身,把燙手山芋扔給管家去處理。
這一招避而不見極是高明,那丫頭若想不開,麻煩也不會染上他身,反正他吃也吃過了,不出幾天還有兩位新娶的夫人在等著,而他選在那丫頭下火之後才回來,她若能被哄得回心轉意,他盡享齊人之福又何樂不為?
劉娥沉吟了半晌:
「你的意思是——世非對待那丫頭與他平日做事的手法完全無異?」
「正是。」
一個男子若對一個女子動了真情,又怎麼會如此這般充滿了算計?像他們那種世家子弟,說到底有哪個不是喜新厭舊的貨色?就算再寵哪房妻妾,也不過是情動一時,哪有什麼天長地久可言,玩弄個把侍婢,更是尋常之至。
「別看世非年紀輕輕,可城府之深實在難測。」內里越是鐵石心腸,面上越是溫和宜人,劉娥打住話頭,凝眉思索了片刻,「以他骨子裡的那份桀驁不馴,若說他會對一個女子死心塌地,哀家還真不太相信,只不過——你想得到的怕是他也早就想到了,他為了個丫頭如此大張旗鼓,反讓哀家覺得未必只是虛張聲勢。」
「依太后之見——」
「哀家讓人動了那丫頭,此舉是為敲山震虎,讓他知道哀家即便不對付他,要殺他的身邊人也是易如反掌,而他不遮不掩格外護著她,只怕也是故意做給哀家看,有著投石問路之意。」
「太后的意思是,他先把那丫頭捧起來,然後再根據太后對那丫頭的處置來窺測太后之於他的真正態度?」
劉娥頷首:「良禽擇木而棲,哀家到底是真正欣賞他,還是純粹只想利用他?他要是連這點都不曾深思試探一番就向哀家投誠,那哀家反而不得不懷疑他的用心了。」
周晉臉上露出恍然之色:「還是太后想得周全。」
同一時刻,在白府墨寶飄香清雅無塵的書房裡。
議事完畢各房管事陸續退出之後。
鄧達園忍不住問:「公子也不怕太后真箇對墜丫頭下毒手?」
白世非淡淡一笑:「她一貫小心謹慎,沒有理清我的意圖前斷不會貿然行事。」尤其對於尚墜另訂婚約一事,他回來后不但沒有加以阻攔,反而聽之任之,任是劉娥想破頭皮只怕也想不到,尚墜對他的重要程度偏偏正如他所刻意張揚的那般。
他虛虛實實的行事免不了會讓生性多疑的劉娥誤以為,即便他對尚墜有幾分喜愛也不過是把她當棋子使,而當劉娥認定了他斷無可能會受一個微不足道的下婢的生死所影響,她就不得不考慮——他也許並不在意身邊多或少一個侍寢的丫頭,但她卻不能輕易犯下因殺卒而丟車的大錯。
由此,現時把尚墜擺在明處比藏著掖著更安全。
「要不要處置那下毒之人?」鄧達園又問。
白世非的目光寒了寒,冷笑道:「平日里吃用我的,花使我的,一轉首為了些蠅頭小利便可出賣我,也不想想自己有沒消受橫財的命,這種蠢貨不勞你去對付,太后那邊自會滅口,只是我卻不喜這種骯髒事發生在眼皮底下,無端攪和了府里的清凈,你且徹查清楚,都攆了罷。」
「小的明白。」早些時候不好動作,而今事已了,要尋個借口把人棒打出去還不容易?
白世非轉頭看他一眼:「她怎樣了?」
「墜姑娘身子已經大好,只是還有些虛弱。」鄧達園頓了頓,放低聲音,「商管家的外甥來過幾趟,不過都被擋在了疏月庭外。」
白世非不悅地輕哼一聲:「看你乾的好事。」
鄧達園不敢應聲,只是躬身長揖。
白世非起身往外走,經過他身邊時彷彿想起什麼,側首對他道:「去叫邵大辦兩樁事情,一在疏月庭里給我布置一間寢房,此外請一名道行高深的風水先生來府里看看。」
出了門口,走過膳廳時看到裡頭有僕人正在擺放蠟櫻桃,他心裡一動,吩咐小廝揀了幾樣時新果子端好,隨他一同前往疏月庭。
在邵印特地安排的精心調養下,尚墜已大體康復,不需再卧床休息,然而因為連日的厭食,這一場病下來她的小臉兒也還是消瘦了一圈。
晏迎眉見白世非始終沒來疏月庭看一眼,心裡也曾暗暗覺得不對,私下把邵印叫來一問,他只推說公子這段時日份外忙碌,不得要領的她回頭再對尚墜旁敲側擊,卻還是什麼也問不出,想來這小兩口兒大抵鬧上了彆扭。
看著尚墜的身子一天天好轉,形容卻一天天憔悴,晏迎眉心裡暗嘆,白世非迎親之日愈來愈近,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
「不是我想說你,那白公子娶一個與娶兩個,娶兩個與娶三個,又有甚分別?你何必如此在意。」
尚墜低著頭不做聲。
「我等身為女子,只要能守著心愛的人過日辰便已心滿意足,可總有些男子是龍蟠虎踞於世,譬如白公子,那般才智風華,原註定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你若勉強他終日只沉迷鶯鶯燕燕,陪你兒女情長,豈不是委屈了他?」
尚墜張了張嘴,最後仍是默然。
「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他是不該欺瞞你,更不該這幾日都不曾踏進疏月庭半步,只是大凡男子行事,自有他們那一套規矩,我爹做事就從不曾和我娘交代什麼,但即便他不說,你卻也不會問么?」
門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兩人的談話被打斷。
尚墜才抬起首,便見白世非領著小廝踏進門來。
四目相交的剎那,他的眼底彷彿揉進了萬千情緒,一抹眼波似盡涌深深歉意,乍閃之後又似蘊含無限愛憐。
晏迎眉與白世非請過安后使眼色把下人通通遣走,自己也借故離開,偌大廳堂里靜謐謐地,只餘下一個定睛凝視、另一個避而不望的兩人。
縱有千言萬語,此刻也無法分說,要如何告訴她,他早來不得。
再晚來,只怕也不得。
白世非走過去,慢慢在她身邊坐下,揀了只柑橘剝好,一瓣瓣剔凈囊絮,遞將過去,柔聲道:「管家說你始終不開胃,這橘子是福州新進的,我嘗過了,清冽甘甜,甚是爽口消渴,你吃些可好?」
尚墜心頭酸澀如浪滔天,一股熱汽直衝入眼底,幾乎強忍不住,她飛快背過身去,不肯讓他看見她在瞬間紅透的眼眶,她何德何能,竟得白家公子殷勤侍候……只怕他這般屈尊動手,也是生平第一遭罷?
「小墜。」他輕輕嘆息。
心底某絲綳得死緊的弦被他微傷微痛的叫聲喚斷,大滴大滴的淚珠從她的睫底無聲滾落,濺在襟上如雨濕衣:
「小姐說的道理——」她哽不能語,淚水沿著臉頰滑至唇邊,滲入舌苔下的味道比葯汁還苦更澀,右手按在胸上喘了口氣,她竭力令自己在泣淚中平靜,「她說的我都明白,又或許你確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換作別個胸懷大度的女子,也許便已諒解你,無怨無悔地支持你,可我……做不到便是做不到……小姐說得對,我不該勉強你,可是,我也不想勉強我自己。」
白世非呆住,好一會,才懂得伸出手去,輕輕抓住她的衣袖,人已難受得說不出話。
尚墜站了起來,一襲雲袖從他指間拉起,最終抽離了他的掌握,背對著他,淚水在臉上肆意橫流,她並不知自己望著何處,只是定定睜著雙眸:
「那天你和我說,我若曾對你有半點信任,你又何須對我諸多隱瞞……可你又何曾想過,在男子與女子之間,誓言本應是用來遵守的,而不是……用來打破的。」
她抬手拭凈腮邊淚水,嘶啞難辨的話聲落地成塵:「我明日便回晏府。」
不期而眾遇
到二月底,離尚墜回晏府已過半旬。
晏迎眉嫌一個人在疏月庭待著悶,前不久也回了娘家小住。
白府里一切如常,白世非仍舊是每日清早便已起來,梳洗過後神清氣爽地踏進書房與管事們早議,眾人也俱是有條不紊地各行其事,而府內喜慶熱鬧的氣象則越來越明顯。
漸漸沒人再提起尚墜的名字,彷彿當中什麼都不曾發生。
只除了一向顏容清朗溫和的白世非,再也不與仆婢們嬉鬧逗趣。
不知何時起他整個人已變得沉靜如水,行言坐議間仍與平日無異,白衣縈玉,安之若素,唇邊慣常地含一抹若現若隱的笑,然而每到人盡散去,兩泓眸波在映入曠闊的天青之色時往往深不見底,彷彿有些世間無人明了的心事,正隨浮雲飄遠,一抹頎修身影立於微風拂過的窗邊,寂寞如斯。
三月朔日,大相國寺行齋供,請得聖旨開門外放。
晏迎眉閑來無事,攜了尚墜前去燒香。
進了寺,資聖門內殿宇雄峻,赭色紅泥宮牆高聳,大門兩側建著琉璃寶塔,沿塔有金銅鑄就栩栩如生的羅漢像以及佛牙等聖物,往裡是筆直的川紋甬道,四方滿砌白石,正殿上金碧輝煌,左壁畫有熾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戲圖,右壁則畫佛降鬼子母揭盂,兩廊下檐阿峻峭,廊內滿陳當朝有名的王公貴族和文人名士的墨寶。
最繁華熱鬧處還數寺里的瓦市,中庭兩廡可容下萬人,一間挨一間搭起了彩幕帳子和各式店鋪,供各地往來的商人旅客進行交易,或買賣古玩字畫,珍禽異獸,或貨售日常物件,諸般雜賣,或看相卜卦,歇腳吃食,無不薈萃其中,一早已是人潮熙攘摩肩接踵。
大殿內香火鼎盛,煙氣繚繞,晏迎眉和尚墜燒好香,捐了燈油后也不多留,拂凈裙擺便往外走,跨出殿門時卻愣住了,只見前方邵印正拎著香燭供品跟在白世非身後。
踏上台階的白世非抬首看見她們,一時也意外站定,然後目光便落在了尚墜臉上,靜默地也不作聲,只是瞳色深處似有千言萬語,那樣的凝視悄然而專註,彷彿直入她心底,對四周的人來人往恍如未見,然而神色間卻彷彿又還有些飄離於世的陌生遙遠。
尚墜從未見過他這種眼神,那瞬間怔住,有些莫名驚悸。
「小天仙!」
「世非哥哥!」
同時響起的一男一女兩道驚喜叫聲將在場的目光全吸引了過去,回過神的尚墜飛快低首,切斷了與他的對視,藏在袖底的掌心不自覺輕輕按上胸口,只覺內里十分凄涼,無個盡頭。
白世非微微垂下長睫,眼底浮現一絲悵然若失,在抬首剎那已轉化為料峭春風中的溫然笑意,面對已飛奔至跟前的嬌俏麗人,柔美唇內似不堪擾攘地含笑吐出:「你們也來了?」
張綠漾毫不避諱地搖了搖他背剪的衣袖,高興不已:「沒成想會遇到你呢。」然後才巧笑倩嫣地朝晏迎眉福了福:「姐姐!」
晏迎眉笑笑還禮,拿眼看向白世非,他一臉無奈。
那邊張瑋縉與白世非招呼過後,笑嘻嘻地挨至尚墜身邊:「小天仙,這寺里有三寶,趙筆與潘墨,孟道蜜煎果,那孟家道院王道人做的蜜煎可比上回我們在得勝橋買的好吃多了,要不要我帶你去嘗嘗?」
正陪著張綠漾說笑的白世非不經意地把目光投了過來。
尚墜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離張瑋縉稍遠一點,低低道:「我要和小姐回去了。」
張瑋縉叫道:「朔望謁告歸省乃是常事,難得今日在此相遇,這寺中好玩的地兒可多了,你便拿半日假遊玩一趟不好?」又轉頭向晏迎眉央道,「嫂子,你便許了她罷。」
晏迎眉以袖掩嘴,方待回他說話,忽聞一聲清如黃鶯的嬌笑:
「白公子,這麼巧也來燒香?」
白世非聞聲回首,身穿襦裙披帛的夏閑娉正領著丫鬟優雅行來,華服銷金刺繡,玉環綬佩聲叮咚,襯得她艷奪百花的容顏更為絕代,上得前來獨與白世非問過安,對晏迎眉和張綠漾則只是笑盈盈地對頷了頷首。
仿似謙遜的姿態里暗含驕倨,一時氣勢凌於二女之上。
晏迎眉回以淡笑,張綠漾則別過身去,不屑地撇撇嘴。
侍立在旁的邵印看到這般情景,不由得抬袖印了印額上虛汗。
白世非心裡暗嘆了聲,神情無辜還無奈,卻只能看著尚墜悄無聲息地避到了晏迎眉身後,連望也不曾再望他一眼,最後他眸內所見只余她一抹輕動裙角。
此舉看在夏閑娉眼內,卻以為他含情凝視的是晏迎眉,再看晏迎眉眼角眉梢似笑非笑,心裡不免暗暗一驚,難道他和原配感情不和的消息並不屬實?看兩人的樣子,竟似是情投意合。
心口按捺不下一絲驟酸醋意,夏閑娉面上卻不露聲色,輕笑著喚回白世非的注意:「不知公子可曾聽過這大相國寺的一段逸事?」
「小可願聞其詳。」
「相傳太祖稱帝之後,也曾來這赫赫有名的大相國寺拜佛。」
白世非溫然笑應:「夏小姐指的是太祖在佛前燃香時,曾問陪在身側的寺內主事僧『皇帝該不該拜佛?』」
夏閑娉拍手激賞:「公子果然學富五車。」
當其時主事僧回說不拜,趙匡胤問為什麼,主事僧應道,哪有現在佛拜過去佛的道理?這馬屁拍得恰到好處,趙匡胤聽了十分受用,當場表示讚許,自此以後,皇帝就成了現在佛,入寺不拜乃成定製。
白世非本絕頂聰明之人,只眸光一閃,便已了悟夏閑娉何出此言,再看向她時瞳子中多了一絲驚訝和趣味,微微彎了唇,彷彿帶著三分欣賞,目往神授的兩人猶如意會心謀,偏巧此時晏迎眉回過頭去想與尚墜說話,他的表情來不及收起,就那樣全然落入尚墜眼裡。
「走了吧?」尚墜垂首微聲催促晏迎眉,心口彷彿在毫無防備之下突然被擊穿了一個洞,黑沉沉地,空蕩無依,還有一團寒煞人心的冰氣在其中徘徊,似乎一整顆心從裡向外被寒氣冰刃拉出無數口子,血絲一線線滲出來,那份痛楚無法形容。
晏迎眉看她臉色驟然蒼白,慌忙應了聲。
夏閑娉從白世非表情上的微妙變化明白到自己的目的已達成,眼角餘光掠向晏迎眉,見她與張綠漾一樣其實是完全不知就裡,不由燦然低笑,深深看了白世非一眼,聰明地不再糾纏,告辭而去。
張綠漾沖她背後輕啐一口,嗤聲道:「都囂張成什麼樣兒了。」
白世非仿如未聞,只是目送尚墜和晏迎眉離開,那張瑋縉尤一步不離地跟在她身旁,不時指著各處與她說話兒,她似傾耳聆聽,偶爾側過首去,微微笑著應他一兩句。
白世非只覺心裡十分不是滋味,對著他時看也不肯看一眼,一轉身卻與別個男子言笑晏晏,也不嫌太過親近了些。
「白公子?」身後傳來叫喚。
這下又是誰?!白世非微惱回頭,一看之下慌忙轉身,抱拳施禮,笑道:「不知今兒寺里燒的什麼高香,竟令丞相大人也聞香而來了。」
呂夷簡哈哈一笑,收回原本循著白世非所看方向投去的目光,吩咐家人仆婢先去拜佛,自己與白世非閑話起來。
那廂夏閑娉進了大殿,她的侍女昭緹好奇問道:「小姐,你剛才說的那個什麼太祖,相國寺,到底是什麼意思?」
夏閑娉輕聲哼笑:「現在佛不拜過去佛,那意思就是,我這個即將進門的新人,也斷不會輕易委服於那位舊人。」
「小姐果然好才情,難怪才剛白公子一臉心折。」昭緹忙不迭討好。
「世間良朋易得,惟獨知音難求,白公子才冠天下,而最能讓這等男子動心的女子,莫過於紅顏知己。」夏閑娉不無得意地道。
未允芳容忘
白世非將要再娶的消息,在被勾欄里的說話人編成情節百轉千回的傳奇段子后終於廣為人知,三位名門貴胄之女將共侍一夫,逐漸成為開封府百姓萬口爭傳的佳話。
晏迎眉在自己家裡待得樂不思蜀,尚墜彷彿也已接受了兩人分開的事實,形容情緒皆似已恢復如常,主僕二人都刻意避了話題,閑來賞賞花,綉綉帕子,翻翻書籍,倒也清凈得宜。
直到一日,晏夫人把兩人喚進房中。
「墜兒,我問你個事。」
「是。」
晏夫人仔細端詳她:「你是不是認識張士遜大人家的二少爺?」
尚墜見她臉容上似有三分笑意,黑瞳微微斂了斂,謹慎低應道:「曾在街上遇過幾回,只是也並不相熟。」
「今兒早上退朝時老爺遇著張大人,兩人閑聊起來,張大人說他那頑劣小兒整日價只會淘氣,而今也到了年紀,該討門親事安定下來了。」
晏迎眉忍不住笑:「難道他想跟咱們家尚墜提親不成?」
「可不正有此意。」
尚墜大急,上前便要跪倒:「夫人,那等人家尚墜萬萬高攀不起。」
晏迎眉一把拽住她:「這房裡又沒外人,你便站著好好說話。」
晏夫人皺眉:「你怎麼就高攀不起了,說起來這事只怕……也還不止是張大人的意思。」
尚墜的臉即時白了白。
晏迎眉看她樣子,怕再說下去不好收拾,慌忙搶著道:「娘,這事且不忙,張大人那你讓爹先推了吧,尚墜的親事慢慢再做打算。」
晏夫人盯著兩人:「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兒瞞著我了?」
「女兒還能有什麼事能瞞得過您老人家的法眼?」晏迎眉陪笑道,眼角微瞥向尚墜,和晏夫人打了個眼色:「只是攸關這丫頭的終身,也不能急在一時不是?」
晏夫人看了看尚墜,她雖然站在一側沉默不語,然而神色間掩不住的三分冷漠已能說明一切,她搖了搖頭,輕嘆口氣,最後還是忍不住勸了一句:「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
「行了,回頭我會好好說她。」晏迎眉把話茬攔了下來。
「你說她?我還沒好好說你呢。」晏夫人把茅頭轉向自己的女兒,嚴肅道,「世非方傳出要再娶,你便揀包袱跑了回來,外頭那些閑話不知已說得多離譜,你再這般不著不緊下去,那妒婦之名便要背實了。」
「那就背唄。」晏迎眉不以為意。
晏夫人端起容色,厲聲斥道:「你便不在乎,卻不想你爹還有張老臉得在朝廷上擱著呢。」
看母親當真動了氣,晏迎眉也不敢再耍嘴皮子,好聲安撫道:「你老人家也別惱壞了身子,我明兒便收拾收拾回去還不成么?」
尚墜在一旁看著母女倆人你一句來我一句,一個雖罵猶榮,一個恃愛生嬌,不由得聯想到自己,這許多年來始終寄人籬下,梳著兩環烏髮雲鬢的腦袋輕輕垂了下去。
便在此時,忽然有丫頭來報,說大門外有位姓劉的嫂兒找尚墜。
尚墜一愣,她幾時認識什麼姓劉的嫂兒?卻還是匆匆告退,隨那丫頭一同出來,沒走幾步,讓那丫頭先去了,自己孤身站在廊柱子的陰影下,慢慢紅了眼眶,雖天下之大,卻哪裡有她的家?茫茫將來,未知歸宿何處。
刻漏隨更箭,不知不覺荏苒日落,鬱紆暮昏。
白世非獨自在膳廳里用晚膳,舉箸調羹之間,有些百無聊賴。
才吃得四五分飽,便已沒了食興,放下牙箸,接過小廝遞來的溫熱白巾,抹了嘴拭凈了手,方待起身,卻見商雪娥走了進來。
他淡淡笑了笑:「雪姨用過膳沒?」
商雪娥連忙請安,回道:「還不曾,這不,有事找公子商量來著。」說話間神色有些忐忑。
從白世非出門回來之後,對於尚墜已許給了丁善名一事便不曾提過隻字,彷彿他並不知道似的,又彷彿他知道了,卻沒有放在心上,他平日里對她的態度也與往常無異,惟是如此,反而讓商雪娥心裡始終不太踏實。
「嗯?什麼事?」白世非笑了笑。
「是——是這樣的。」面對著他彷彿微感興趣的淺笑,商雪娥不知為何便覺得心裡一突,有些誠惶誠恐:「老身的妹夫前不久得了病,請郎中看了幾回也不見好轉,左鄰右舍都說不如就讓老身甥兒把婚事提前辦了,給沖沖喜,看能不能使他爹轉危為安,後來請人翻了黃曆,這月里卻沒幾個吉日,也不好和公子撞了不是?幸而便在公子成親之日的隔天也還宜嫁娶,所以老身特地先來與公子告個假,屆時想去那邊幫襯一下。」
「這事和小墜談過了么?」白世非漫不經心地問。
商雪娥忙道:「今兒午後媒婆子已上夫人娘家詢過她的意思。」
微星乍閃的目光向商雪娥瞥來:「她怎麼說?」
「墜姑娘允了。」
雖然這答案本在意料之中,白世非唇邊的笑意也還是一滯,從位子里站起,斯條慢理地整了整衣裳,向門口走去,經過商雪娥身邊時輕柔地拍了拍她的肩頭,臉上掛著一抹不深不淺有些寒涼的笑:
「她便允了,我卻沒允,讓邵印給你妹夫找個好點的大夫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