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 二三零 活埋
進財正躺在炕上逗著苦根叫爺爺，當他聽到劉良楷得到應有的下場時，儘管他有著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悸動了一下。他曾千萬次地盼著劉良楷去死，他氣得忍不住時還想著要親手結果了他。當劉良楷真得死了，他才明白這個兒子在他心中的份量。他想起了這娃第一次開口叫他爹，尷尬叫不出口的情景，那時的劉良楷是多麼可愛。越虎夫婦遭遇橫禍，他也曾想過要把這個兒子認回來，礙於村人的閑言碎語他才沒這麼做。要是當初狠著心把他認回來，這個兒子也許走不上邪道。無論怎麼說劉良楷都是他的兒子，即使他是一個人人痛恨的漢奸。這麼多年，他在心底一直把劉良楷當兒子看的。他給他娶媳婦，借錢給他蓋房子，他盡到了一個做父親的應該盡到的責任。儘管他面子上沒承認過，儘管這個兒子姓著劉姓，劉良楷在他心中的位置和其他三個兒子一樣重。進財心中猶如萬把尖刀攪動樣地難受，他從炕上坐起來神色凄然地對垂手站在炕邊的敢為說：「死了好！人嘛，遲早都是要死的。他早點死，別人就好活了……」
苦根坐在炕上瞪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問道：「爺，誰死了？」
進財兩眼無神地看著窯頂，手摸著苦根毛絨絨的頭，說：「該死的人死了……」
敢為知道爹心裡難受，他說：「他死前的衣裳全是我新置下的，棺材也是請最好的匠人打出來的……」
進財走到窯后抱出那壇毒酒默默倒在了院子的水道里，當他把空酒罈子摔碎在院門外的石頭上時，竟然有了一絲如釋重負般的快感。他一輩子養下四個兒子，出了一個烈士也出了一個漢奸。兩個兒子沒了，還有兩個兒子好端端地活著……
敢為要離去時，進財紅著眼睛把羊皮襖裹在身上說：「我跟你到他墳上去添杴土吧……」
苦根還不到四歲，別看他人小，比起幾個叔伯小時候來不知要靈秀多少。他看到爺穿上了羊皮襖，就知道他要出門。他依依不捨地拉著爺的袖子說：「爺是去給該死的人添土嗎？慢點走，早點回來，外頭雪下得大……」
進財在苦根臉上親了親，跟著敢為出了門。他一離開，家中就出了事……
鬼子的報復是不擇手段的，本來死上幾個漢奸在池田眼裡也算不了什麼。中國人願意當漢奸的多了去了，死上幾個漢奸跟死上幾隻臭蟲沒啥區別，但池田偏偏和啟智較上了勁。當他收到消息得知啟智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得了手時，他咽不下這口氣，親自帶隊來到劉王坡找他家人的麻煩來了。池田明白中國人把家看得比啥都重要。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啟智他是奈何不得，他的家人總不能整天跟著他跑吧！進財早晌出門，池田後晌就帶著鬼子趕來了。
池田一進村就帶著鬼子把進財的院子給圍了起來。家中就秀秀母子倆在，原本她是要打算回娘家的。年根了她想割點肉給娘家送去，肉已經割好了，無奈她卻無法出門。爹臨時有事出去了，谷氏前些天帶著兩個兒子回了娘家還沒回來。苦娃媳婦也回了娘家，她要是再回去，這個家就沒人照看了。院子里還有雞、豬要喂，她不得不留在家中等著谷氏回來。
池田圍住院子的時候，秀秀正在窯里給豬剁食沒聽到外面的動靜。倒是苦根耳朵尖，他走到窯門口看到一夥穿著黃呢大衣的外鄉人闖進了院里，他趕緊跑到窯后對娘喊道：「娘，你快藏起來，壞人來了……」
秀秀走到窯門口看到院子里突然來了一夥鬼子，她立時僵在了那裡，反應過來后她一把把苦根抱在了懷裡。池田找遍了整座院子發現家中只有這母子倆時，他氣得齜牙咧嘴地揮著刀把秀秀趕回到了窯里。就在他準備對她做下禽獸之事時，突然發現了進財放在窯后的那具柏木棺材。這具結實的柏木棺材是進財在幾年前就給自個兒準備好的，沒想到今日個卻讓池田派上了用場。池田圍著棺材轉了兩圈頓時有了主意，他壞笑著命幾個鬼子打開棺材蓋子，把秀秀母子倆拉到過來比劃著讓她睡進去。秀秀明白了池田的意思，也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她死了倒沒什麼，可憐苦根了他只有四歲還不醒人事。面對著一群如狼似虎不通人性的鬼子，秀秀一個弱女子無奈地流著淚希望他們能放過苦根。她往外推了苦根一把，希望他能跑出去。不料池田連一個娃娃也不放過，他手中的刀一橫擋住了苦根的去路，苦根只好又轉身撲進了娘懷裡。秀秀徹底死了心，啟勇死得堂堂正正，她不會再給他丟臉去給鬼子求情了。秀秀把苦根抱進棺材，心平氣和地在他身邊躺下來說：「我娃不怕，娘跟你講故事聽……」
鬼子們放著板凳上現成的木榫不會用，卻找來一把大釘子手忙腳亂地釘起了棺材蓋子。在舜地人們釘棺材並不用釘子，而是用楔榫直接楔進卯眼裡，用釘子釘棺材是對死人的大不敬。在鬼子砸釘子的叮噹聲中，秀秀開始了她的故事。她躺在漆黑的棺材中強忍著心中的悲憤，給苦根軟聲細語地講道：「老早的時候，在咱村后的歷山上住著一位叫舜的能人……」
秀秀想在咽氣前把這個故事完整地講給苦根，讓他帶著這個故事去投胎。無論來世他是窮是富，都會明白做人的道理。秀秀講的是舜遭到繼母陷害，在歷山種麻的故事。舜的繼母把舜和象趕出家門，給他倆一人一袋麻籽到歷山耕種。舜在東溝種，象在西溝種，誰種出來誰回家。繼母給舜的麻籽是炒過的熟籽，交給親兒子的卻是生籽。路上兄弟倆餓了抓著麻籽吃，象聞到哥哥的麻籽比他的好吃，就把籽換了過來。幾天後舜種的麻長出了苗，他順利地回到了家中。繼母大驚，明白這兄弟倆把籽給換了。舜得知繼母的毒計后，並沒怪罪她，他跑到歷山去把弟弟給接了回來。繼母看到害舜不成，氣得瘋掉了。自此以後她經常坐在山坡上唱：千條計，萬條計，害不了人家害自己。
苦根還是第一次聽到有關舜王的故事，他小聲問著娘：「舜後來死了沒有？」
「他後來做了大官，好人會有好報的！」秀秀輕輕拍著苦根的後背說：「我娃，記住，要想干成大事只有忍辱負重才成！拿著刺刀的人只能得逞一時，到頭來害得只是自己！」苦根似乎明白了娘講這個故事的用意，他像一隻兔子樣緊緊偎在娘懷裡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池田把秀秀母子倆釘進棺材后還不甘心，又一把火燒掉了進財累斷脊樑才蓋起來的三間大瓦房。接下來他找到進財盛放糧食的囤子，倒上汽油一把火給點著了。就連進財藏在地窖里的糧食，也被池田給找了出來。池田連根稻草也不想進財留下，他要讓這家人在村裡失去容身之所。接著他命鬼子架起炮筒炸掉了院里所有的窯洞，連那孔圈牛的窯也一併炸掉了。做完這一切，池田帶著鬼子心滿座意足地離去了。
第二天後晌進財回來了，他剛一進村就遇到了背著一捆柴禾回家的四虎。四虎佝僂著腰在他耳邊小聲說道：「族長，你快回去看看吧。昨日個你院里闖進了一夥鬼子……」
進財踉蹌著跑到院門口一下子僵在了那裡，這哪裡還是家呀？房子被燒得只剩下了山牆，沒燃盡的木頭還在冒著黑煙。幾孔窯全塌了下來，土堆遮住了窯門和窗戶。進財心中一急站在院子的土堆中，大聲喊起來：「苦根，苦根……」
村人站在遠處竊竊私語著，在後生們的幫助下進財挖開堆在窯門口的土堆，點著火把鑽進了黑洞洞的窯里。幾孔窯他全都找遍了，並沒看到秀秀母子倆的屍首。接著他又下到地窖里看了看，地窖里也是空無一人。進財抱著一絲僥倖的心理心想，難不成是秀秀回了娘家？憑他對兒媳的了解，她不大可能在這時候回去，況且村人也沒看到這娘倆出門。當進財目光落在放在窯后的那具棺材上時忍不住哆嗦起來，他看到了放在地上的斧子和棺材蓋上的大鐵釘子。在後生們的幫助下，那具沉甸甸的棺材被抬到了院子當中。拔掉所有的鐵釘移開棺材蓋子，進財看到秀秀母子倆像睡著了樣緊緊摟在一起。人捂在嚴絲合縫的棺材里一天一夜，身子都硬了。進財腿一軟坐在了院里的雪窩中，他要強了一輩子，老了老了又遇上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事。進財想起他離去時苦根勸他小心走路的可愛樣子，忍不住老淚縱橫起來。可憐苦根了，一個四歲不到的娃娃還不解人事就這樣走了……
命運在進財的人生軌跡上劃了一個圓，讓他又重新回到了原先的起點上。除了村外被大雪覆蓋著的那十多畝地，他又變得一無所有了。沒有了裹腹的糧食，也沒有了可以遮風擋雨的容身之地……
在村人的張羅下，進財帶著谷氏和苦娃媳婦搬到了王秀才的院子里。這個院子已經荒廢多年，劉玉瓊帶著兒子去了延安再也沒回來過，王秀才已後繼無人了。這個原先幫助過進財的家戶，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再次幫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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