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三季一生,夢醒
感冒,發燒,渾身酸疼,吃藥,發汗,病去山倒。
陳默覺得自己很虛弱,他好幾天沒上閣樓了。有些擔心硬藤是否死掉了。他拖著病後初癒的身體,爬上了梯子,捅開了天花板上的門,聞到了瀰漫在閣樓的奇妙氣息。
他又特意的嗅了一下,卻又發現好像沒有啥特殊的氣味。由此可以確定,這種氣息並不是來自嗅覺。然而,卻很神奇的讓身在其中的人煥然一新、神清氣爽。
他馬上就意識到了這奇妙是從何而來。他抬頭一看,果不其然,硬藤開花了。
硬藤螺旋的枝頭上,兩片葉子之間,頂上了三片花瓣,淡黃色的,花蕊纖細的,向外探著,晶瑩得像是玻璃絲。
陳默甚至怕他的眼神,就會把它碰斷。他有些不知所措在站在閣樓里,忘了記錄所有的一切,也忘了拿起他的單反。只是站在那兒,腿有些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從恍惚中醒來。他趕緊去拿記錄本,將今天的變化如實地記錄下來。花瓣有三片,不是暗黃色而是淡黃色。他有些猶豫地往本上寫著。
忽然門一響,是「莎莎」回來了。
他馬上收斂了喜悅,把本子往書桌上丟去。
硬藤花開,這意味著秋天正悄然地步入生活。天氣依舊悶熱難耐,但萬物像是都做好了零落的準備。
他回到沙發上,望著天花板。吊燈上方被燈泡烤得黑黢黢一片一片的。
一陣沮喪不期而至。
他精心照料的硬藤,似乎從未與他商量過,只是因為夏天過去了,它便獨自開了花,毫無徵兆,或者說它從來就沒打算預先告訴他。
而同時,大半年的時間,在文獻方面他也毫無進展。無論如何努力地在故紙堆中查閱,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中了鬼打牆般永遠在原先的路上打轉。
他甚至開始懷疑,是否真的存在著什麼東西在暗中阻撓他去探知它的真身。他證明不了想要的關係,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偽。一切都只是暖昧地顯現在他面前,讓人看得見卻摸不著。
「我買了外賣,趕緊吃吧。我還有活得干,不像你那麼閑。」
「莎莎」冷冷地在廚房門口叫他。
「莎莎」用這樣的態度對他已經有段日子了。但這不怪她,他承認是他的錯,只是當時他以為都會過去,現在他只有默默地忍受著。
事情道去了兩個星期,他起身往廚房走,心裡仍舊想著那天——他們的結婚紀念曰。
那天清晨,和往常一樣,他只是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半醒地看著她起來、穿衣、洗漱、離開。而後閉上眼,等待著屬於自己的鬧鐘把他叫醒。
他記得之後又「夢」見了硬藤,它告訴他,它就是迴旋草,而且那些傳說中儘是不曾記載的秘密,想探知只有親身經歷。在夢裡,他理智得很,嚴肅地跟自己說「這全然沒有證據」,說完便醒了。
醒來后,他卻大吃一驚。「莎莎」竟然沒去上班,餐桌上還擺著她一早準備的早餐。不是頭天買好的麵包,也不是速凍餛飩。一盤淡黃色的雞蛋花,上面均勻地撤著薄薄一層椒鹽剛剛煎熟閃著油滋滋亮光的培根,自然地微微捲起。一杯他每天早上都特別想喝到的冰牛奶,以及幾片烤得恰到好處顏色微焦的麵包片。
他嘆了口氣,拿過來拆開。裡面是一個水晶相片,水晶面上倒不是真正的照片,而是一株手繪的泛著淡淡夕陽餘暉的開了花的硬藤。那時硬藤還沒有開花,他看著畫,笑了,默默地閉上了眼。
時間只是這樣,貌似按部就班地一天一天過去,秋天的景色也多少浮現。然而他和「莎莎」之間所說的話,每天都多不過十句。他非常了解她的脾氣,可是卻無從尋找解決的辦法,看來只有靠時間慢慢再把她拉回到他身邊了。面今晚,恐怕仍無希望。「莎莎」從廚房出來,拿著自己的那份外賣快餐住客廳走去,或許沒有看他。
硬藤花依舊開著,散發著已然令人熟知的淡淡的說不清的氣息。而文獻方面……說實話,以他的經驗而言,遇見這樣的研究對象,假若是其他人,早就會將它歸檔到「相關文獻不足無法考證」一類,然後交差了事,又何苦白白用掉了大半年的時間。
早就該放棄的,他嘆了口氣坐到沙發上。
看未能將這株硬藤養到開花,已經是對他最大的慰藉了。書房忽然傳來「轟」的一聲。不用看他也知道,肯定是堆在書桌上的書又塌了。以前「莎莎」總抱怨他的書桌,說簡直就是個古羅馬廢墟遺址,只是現在她對這些全都不理不睬了。下班回來后,要麼在卧室里看電視,要麼躺在床上看書。
他有時候相信,硬藤之所以真的開了花,就是在勸告他對它的霸絆應該釋然些了。不需要什麼氣味,也不需要花繁葉茂,只是一株開了花的硬藤和這個忽然冷冰冰的家,便使他頓悟到什麼樣的生活才是他最需要的。
拿起電話,他撥通了一個號碼。
夜色迅速籠罩了城市。站到街頭,這個城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他們卻打不到車回家。「莎莎」再次掛上疲憊的神情,雖然當她發現他看她時,會有意地睜大眼睛對他笑笑。但那笑仍舊只有空洞,他有些心酸。
還是打不到車,「莎莎」挽住他,微微地靠過來。他獃獃地站著,只是目不斜視地緊盯馬路。
「要是我們能有輛車就好了。」「莎莎」微微地在他耳邊說。
他一下愣住,這不是他從春天就有的打算嗎?他恨不得把自己捧在馬路上,為什麼他總是不能把事情做在「莎莎」說出之前?
依舊習慣性地往圖書館走。上午的陽光還算精神,雖然已略顯無力。下了車,通往圖書館的地下通道里多了個彈吉他賣唱的年輕人。小夥子唱得不錯,聲音也有磁性,不過有些故作滄桑,當然這不算什麼,反正他對音樂所能提出的評論僅此而已了。通道里沒什麼人,也沒有人真的為他駐足,一陣陣歌聲像是原本就嵌在這兒的空氣里似的。
好個循環往複、秋日殘暮的旋律。
他也同樣從他身邊走過,沒有駐足,似乎被感染了,但似乎又沒有。從地下通道里出來,圖書館竟是帶著幾分陌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陽光下還算熠熠生輝。然而看見圖書館,他才忽然想起今天不是打算來這裡的。
抹了把臉,甚至笑出聲來,他這個糊塗蛋,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生活的傢伙,就知道傻了吧唧地往圖書館走。
撥通電話,向4s店的售車小姐道了歉,便匆匆趕去。連提車的日子都能稀里糊塗地差點錯過,幸虧一直瞞著「莎莎」,不然她又該嫌棄他了。
想到剛才,又感覺這是必然。就算是他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去研究硬藤,它仍舊在不停地吸引著他,比如今天,還是情不自禁的,或者說是無知無覺地到了圖書館。是他多年養成的求知慾在作怪?想不清楚。
終於把車開回家了,似乎一下子了結了載多年的夙願一樣,做下決定之後,什麼都鬆了口氣。
「莎莎」不在家,迎接他的仍只是硬藤花那特有的氣息。估計她還在加班。他拋了下手中的車鑰匙,攥著,不知不覺笑出了聲。給「莎莎」發了條簡訊,下樓開車便往她單位開去。腦中不停地浮現著她見到他之後的表情。
天漸漸黑了下來。「莎莎」還是沒給他回信息。他想還是給她打個電話比較好。自己駕車技術幾斤幾兩自然清楚得很,雖然在四環上,還是貼到了邊上的緊急隔離帶,才敢撥通電話。看著旁邊車道的汽車一輛接一輛地飛馳而過,挺慶幸自己這個決定。
「怎麼不回我簡訊?」
「哦,手機不在手邊,沒看到呢。怎麼了?」
「呵呵,一會兒我就到你單位了,去接你,想給你個驚喜。」
「去!好了好了,他忙著呢,要來你就來吧,他先掛了。」
他掛了電話,笑了笑。不知道「莎莎」看見這車後有什麼反應。跳得老高,然後衝到他懷裡?是不是還要哭鼻子?回到家裡要好好地講給她聽,這都是那株硬藤所賜呢。
突然,車尾被什麼一下撞到。相當大的衝力,他的頭也撞到了方向盤上。他許久沒能反應過來。只聽到窗外有人罵著什麼「大黑天的怎麼不開車燈就停在快速路邊上」。這時他才意識到他的新車被撞了。
他沖了下去,后保險杠全被撞開。他愣愣地不能相信。不一會兒交警未了,設好隔離路障,把他叫到一邊訓了幾句。到底誰是全責他已然不在乎了,剛剛提回來的新車,幾年的積蓄,忍耐了許久瞞著「莎莎」的驚喜,在他面前面目全非了。
「莎莎」沒過多久也匆匆趕到。她哭笑不得地看著他。他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說些什麼,只是不久她便恢復了那副疲憊不堪的樣子。看著她迷迷糊糊的表情,他心裡酸楚到了極點。
「我去把那個輪胎的鋼圈撿回來,別影響了正常交通。」她回頭勉強地做著幸福的笑容。
「小心!安全線!車——」他突然尖叫起來。
一聲悶響,隨後是撕破長空的急剎聲。他不顧一切地衝出了隔離區。一把抱住躺在地上的「莎莎」,可是他什麼都聽不到了。他的嗓子徹底地啞掉。怎麼可能是這樣!身上滿是鮮血……
這些天,他無知無覺如行屍走肉一樣。每日回冢全像是被召喚回來的似的。可是這還是他的家嗎?桌上的書開著,沙發上還散亂著衣服,甚至連床上的被子還都亂糟糟卷在一起。拿起手機,他總以為會響起。不一會,屋門會被打開,然後聽見些抱怨聲。只是,這屋裡突然間空得令人心寒。
硬藤花瓣只有三片。他跪在花盆前,看著它開始一片一片地凋零。怎麼就連你也要當著他的面離他而去?三季太短暫了,你才長了這麼一點點,不惋惜嗎?他早就該放你走的。再給它添了點水,可是仍舊於事無補。唯有那束白玫瑰仍舊綻放,毫不傷感。它們才是永不凋零的花,只是上面終將是一層塵土。
瀰漫的硬藤花的氣息也跟隨著他的心改變了。秋季的天空越來越高遠,他卻看見它在顫抖。
他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人走得太突然了,太突然了……越想記起「莎莎」的笑容,在眼前浮現的越是她疲憊的樣子。她是厭倦了他所以才走的?
最後一片花瓣也飄落了。落到濕黏的土上,化了。再見了,硬藤。他的手上還滿是「莎莎」的味道。
看著已經又光禿禿的硬藤,他頭暈得厲害。往窗外樓下看了看,或許自己也該好好地躺下休息了。
突然——
「那是什麼東西?長得怪裡怪氣的。」
這聲音把他一下擊醒。他猛地回頭向客廳看去。真的是「莎莎」站在那兒,正不耐煩地看著他。
他一躍沖了過去,把「莎莎」紫緊地抱到懷裡。有溫度有感覺。
「幹嗎呀,趕緊吃飯吧,他下午還要出去辦事呢。」
他愣住了。看著「莎莎」到廚房裡端菜。
不對這到底怎麼回事?這不是幻象。他的理智忽然清醒過來。在腦中不停地搜索著各種自己不敢相信的可能性。
不由地回頭看了看陽台的那株硬藤,光禿禿地立在花盆裡。
它的花全部落光了。卻沒有迅速死掉,也沒有消失。窗外陰沉沉的,天壓得很低,像是就要下雪。
是它?
什麼東西在他的腦中不停地滑過。就像天上的一群小飛蟲,看得見卻怎麼也抓不到。是什麼?他覺得有什麼秘密,一直都在拚命地要解開的什麼秘密。
它……只停留在三季之間……不,是循環。
他終於明白了,不用再去考證,這硬藤就是迴旋草。想起許多關於迴旋草的文獻細節。那些都不是古人臆造。迴旋草的秘密他也解開了。而且正是它,一直以來牽引著他走入了這樣一個結局,或者說是重新的開始,就在他徹底放棄它的今天。他看看窗外,看看活生生站在那裡的「莎莎」。想起了「莎莎」在那天夜晚,滿身是血躺在他懷裡時的眼睛,緊緊盯著他,只是在最後一刻生怕失去地緊緊地盯著他的臉,而後瞬間無光了。
那麼,他真的被它帶入了一個永無止境的三季循環?它是永遠活在這三季循環之中的植物?花謝則歸……
這就是宿命,他卻甘慝墮入,無論這是對他的獎賞還是無休止的煎熬。
「莎莎」站在餐桌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在接下來的這個夏天,或者還有再接下來的夏天,以及接下來一次又一次的夏天,還要再忙於什麼?送「莎莎」一次又一次平安地度過秋天,然後離開他,好好活下去,已足夠了。
他走到「莎莎」身邊,想再次緊緊抱住她,怕她會在這一時刻便從他身邊溜走。他緊緊地盯著她的眼睛,也想要她這樣緊緊地盯著他。
然而他忍住了,只是笑了笑說:「大周末的又要加班?你看你的臉色,別太累著。」
陳默夢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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