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失意還鄉(中)
長沙國離長安數千里,來的時候在路上晃了將近一個月,其中多半也是因為一路上各郡縣的官員巴結奉承,設宴款待,迎來送往,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虛招上了。此番回長沙國,路程還是一般的遙遠,長沙王的車駕卻只用了二十天出頭就到了臨湘城外百里處。這自然也是因為劉發一路都沒有心情去受那些虛禮,只想早些回到封國。
這一路上,頭幾天,劉發半句話也沒有和那兩個兒子說,看臉色卻又不似憤怒之色,劉平劉庸自然不敢去招惹父王,因此整個儀仗車駕,雖然車馬人口浩浩蕩蕩,氣氛卻壓抑非常,就彷彿他們不是回長沙國,而是被貶去長沙國。車駕一路往南而去,春色逐漸濃郁,天氣已然轉熱,四處繁花似錦,鶯聲燕啼。景色的改變讓劉發父子三人的心情也稍微變好了些,慢慢地有些話了。可是每次劉平想要為那事向父王請罪的時候,劉發都擺手不讓他說下去,因此雖然事發至此已有十來天,但是父子三人還從未就此事深談過。
好容易入了長沙國境,國內郡縣官員大多聽說了那檔子事,因此沿途官員設宴招待的都絕口不提皇帝壽誕之事,只把劉發離開長沙國境之後,國內發生的那些不相干的事情講給劉發聽。
等車駕到了臨湘城外,遠遠便望見長沙國相與長沙郡守率領一眾王宮長史,郡國官員在外郊迎。劉發車駕到了近前,眾人一陣拜見寒暄,都言道王爺辛苦,雖然都心知肚明到底發生了什麼,卻也紛紛笑逐顏開,盡量不體現出任何可能讓劉發不快的神情。
劉發傳令不讓官員擺宴,徑自回了王府,進了含心殿,喝退一干宮女太監,即閉門不出。劉平劉庸遠行剛回,卻不能像劉發一樣也閉門不出,必得先去拜見母妃。劉平心下叫苦,梅妃往日都已經對自己冷言冷語,沒給什麼好臉子,今日自己惹下這麼大的禍,還不知道她要說些什麼出來呢,可是畢竟禮不可廢,再怎麼不想見梅妃的嘴臉,也只有硬著頭皮和劉庸一起去見梅妃了。
到了養儀宮外,太監剛通報,就聽見梅妃讓他們進去。二人跪下拜見,口稱:「兒子遠行,數月未能盡孝,讓母妃牽挂,請恕罪」云云。他們話音剛落,梅妃趕緊說:「庸兒起來吧」,掉頭又對劉平說:「你且跪著,我一會有話問你。」劉庸只得神色局促地站了起來,留下劉平一人跪在那裡。梅妃扯著劉庸問長問短,極盡慈愛之情,也詳細問了壽筵上發生的一切,她本就已經聽了不少傳聞,今日問了劉庸,果然和之前所知道的差不多。此番丈夫和兒子都被底下跪著的這個小子連帶著丟人受累,梅妃這樣護犢的人,自然對劉平就生了滿腔的怒意。
當下也不再和兒子敘話,轉頭對劉平說:「你走之前,我是怎麼跟你說的?」劉平面無表情地答道:「母妃說,兒子自昨日開始,就已經十五歲,要成家立業,此去長安不要傷父王的心。」梅妃冷哼一聲,道:「好,你記得倒挺清楚,只是我的話,你恐怕半句也沒有聽進去吧?」劉平也不知道怎麼回答,說:「兒子有負母妃囑託。」梅妃再哼道:「我可沒有什麼囑託給你,有的就是給你的教訓。我這教訓卻也是多餘,你從來就不曾聽過我的話,我也本不指望你有多大出息,能夠發揚長沙一脈。只是盼你不要闖禍惹事,傷你父王的心,丟你父王的臉,可連這點你也不能辦到。以前整日里飛鷹走狗,和一幫酒肉朋友嬉鬧也就罷了,誰讓你是王子呢,天生就不用愁吃穿,這次倒好,跑到長安城去鬧了,還在皇上太后的面前丟臉現世,若不是皇上太后體恤親情,你此時怕就在大獄里等著大理寺審你了。」梅妃頓了頓,復又怒道:「你自己闖的禍,自己獲罪也是應該,可是你父王和你王兄何辜,我聽人說,他們根本不知道你去那種臟地方逍遙去了,若是因為你而連累他們下獄,你擔當得起嗎?」劉平一來理虧,二來還未緩過神來,沒有以前那般伶牙俐齒,因此只有默然不語,由著梅妃罵。梅妃卻也懶得說了,手一揮道,「去見你母親去,讓她看看自己生的什麼寶貝兒子,別在我這礙眼。以後這養儀宮,你也不必來請安,都是些表面上的虛禮。你若是真孝敬我,就少讓我慪些氣。」
劉平也不辨駁,轉身就出了養儀殿。他本是吃軟不吃硬的人,梅妃若是好言勸導,沒準他還就承認錯誤了。梅妃對他越是冷言冷語,他越是不肯服輸,也越是不肯真心認錯。他自然知道這次是自己的罪過,可是原先因為連累劉庸而對梅妃有的那點抱歉之意,現在早已煙消雲散。
出了養儀宮,劉平就直奔周妃的元熙宮去了,一來他十分清楚母妃現在的焦急情狀,急於安慰,二來他也確實思念周妃,歷經此番變故,更覺得只有母妃對自己是毫無理由地回護,寵愛。
劉平到了元熙宮外,不待太監傳報,就直接衝進殿內,抬眼卻見周妃此時正跪坐在殿西的矮榻上獨自垂淚,突見劉平進來,趕忙以袖拭淚,歡喜地立起身來,口中喚到:「平兒回來了。」劉平一聽,眼淚差點掉下來,趕忙跪下道:「兒子讓母妃擔憂,萬死。」周妃連忙扶他起來,母子二人跪坐榻上,周妃開口笑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劉平黯然道:「兒子本想藉此機會,作出點事情,也好為母妃爭光,豈料非但沒能填彩,反而讓父王在天下人面前蒙羞,讓母妃蒙羞,兒子真是萬死。」周妃聞言,又笑道:「那些事情,母親也都知道了,不打緊。母妃本不圖那些,只圖你能平平安安過下去,地位低些,俸祿少些,都不打緊。你父王想必也會原諒你的。」劉平聞言頓時哽咽,畢竟年紀還小,因此伏在母妃懷裡哭了起來。未央宮一事之後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劉平情緒低沉,一直不得發泄,今日在生母這裡才真情流露,一時間懊喪,悔恨,慚愧,諸般感情雜陳心間。
劉平自母妃處回來,已是傍晚時分,進得寢宮之後,倒身於床榻上,腦中諸般事情閃電而過,前世的,今生的。劉平這次受的恥辱和打擊,實為幾十年所沒有的,以前他只是個普通人,所受最大的羞辱也無非就是高中班主任把他和另外一個女生之間的曖昧書信給當眾念了出來,所受的最大處罰也就是那回父親把自己打到雞毛撣子斷了兩個。這些和這一次的比較起來,根本就不算事。劉平直到現在,才開始漸漸感覺到政治這件事情的可怕,一旦有事,絕對不會是和風細雨,也不會只是皮肉受苦,可能直接就要雷電交加,重了的話下獄殺頭都有可能。自己此前沒有細想過這些,只知道如能飛黃騰達會有多風光,卻沒有想過如若失敗之後會有什麼樣的下場。而自己的失敗又會牽扯連累到多少人,別的不用說,父王和母妃就首當其衝。而這些人又恰是他最不想要傷害之人。
他前十五年糊塗,近幾個月又頭腦發熱,這次實是他第一次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的走向,對參與朝中之事,也開始有了不同的看法,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具備參與樞機,鼓盪風雲的能力。當然不管他怎麼想,都有一個人是他不能放過的,那就是趙王劉彭祖。不過劉平也不是亡命之徒,不會貿然以性命相搏,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這點耐心還有。
趙王,咱們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