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人生長恨水長東
原來,在得知李朝被抓后,醒來的公孫青溪不顧傷痛,拖著羸弱的身子與李驍李綿一同鬧上金鑾殿。
三聲鳴冤鼓,半命擊鼓人。
紅色的大鼓的巨響接連三下,硃紅色的宮城城門緩緩拉來,一小隊羽林衛抬著一塊巨大的釘板一路小跑而來。釘板被放在地上,鋒利的鐵釘看上去銹跡斑斑,上面還沾染不少乾涸的血跡。
「請吧。」羽林衛面無表情的指指釘板說道。
「驍兒,退下。」公孫青溪阻止想要上前的李驍,將披在身上的披風脫下,遞給一旁的李綿。「為人父母,斷然沒有眼睜睜看著兒女受苦而無動於衷的道理,這釘板,還是讓娘來過。」
自古以來,凡是告御狀者,必當鳴響宮城門口鳴冤鼓,滾過十尺鐵釘板方可面見聖上。公孫青溪無官職在身,若是告狀,定當前去東都府尹,這般去告御狀,一頓苦刑定然無法避免。
扎在娘身,痛在兒心。「娘——!」李驍李綿淚眼汪汪的看著公孫青溪咬著牙,滾過十尺釘板,下來的時候渾身汗涔涔。原本羸弱的身體看上去搖搖欲墜,兩人急忙上前攙扶。公孫青溪臉上維持的表情即虛弱又勉強。「我,沒事。走,咱們今天為李家討個公道!」
公孫青溪不告人,只告事,她告這蒼天不仁,待李家不公,連她幼子都不放過。然而公孫青溪沒料到,李家落得今日悲慘的下場,端木皇室「功不可沒」!老皇帝兩日不見,蒼老的幾乎不成人形,公孫青溪以為他思念兒子過度,才會憂鬱成疾,將心比心,端木知一定會看在同為父母的份上,放李朝歸家。
端木知的下一句話,將李家母子三人打入萬丈深淵。端木知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瞬間,公孫青溪恍然大悟,也心如死灰。原來……原來……她真傻。
公孫青溪嚯地從地上站起來,冷厲的雙眼在金鑾殿內與皇座上的端木知遙遙相對,對方毫無愧色。一剎那,公孫青溪柳眉倒豎,衝天的怒火再也無法遏制。「好一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李氏先祖真是瞎了眼,才會護你這狼心狗肺的皇室。昏君,我公孫青溪在此以血起誓,詛咒你端木皇室斷子絕孫,詛咒你萬世仙朝,存不過百年!」
「快拿下,快拿下!」端木知被氣得渾身發抖,表情猙獰,旁邊的太監總管一邊安撫他,一邊命人將公孫青溪拿下。
公孫青溪的神色已趨癲狂,她慘然一笑,揮袖用真氣掃開圍上來的羽林衛,一頭撞上大殿之內的金柱,血濺三尺!
「娘!!!」
公孫青溪昏迷不醒,靖武帝震怒,下令將人關進慈心庵,命其修身養性,靜思己過,並且三年內不許任何人探望。也不知道是不是公孫青溪的詛咒應驗,還是血光衝撞神鳳,是夜,端木知高燒不止,胡聲囈語,太醫趕來的時候,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回天乏術,不到第二天天明,端木知撒手西去。
太過突然的結局令所有人始料不及,縱然有人覺察出其中蹊蹺,這會兒多半也沒人去一探究竟。三日國喪,三日登基,等到端木瑜想起刑部大牢里的李朝,已經是七日之後。誰也沒想到,短短不到十天的時間,物是人非,所有人周圍都變換成另一種陌生的光景。
得知公孫青溪被關押在慈心庵之後,李朝並沒有著急去接人出來。誰也無法料到,他們將要面臨的又會是什麼,變數如此之多,李朝完全不敢奢望美好的結局。公孫青溪在慈心庵養傷,未必不是最安全的方式。
新皇對他李家已無甚顧忌,卻也不代表李家無恙,經歷此番變故,他更應該小心駛得萬年船,韜光養晦的同時還不能讓新皇猜忌。該如何做呢,李朝手指輕叩桌面,心裡隱隱有了想法。只是這件事,還需要其他人幫忙。想到那個人,李朝心中閃過微不可察的心痛,隨即又被他快速抹去。
滿室月光旖旎,李朝坐在李道安曾經坐過的位置,前門大敞,望著空無一人的庭院,微不可察的將嘆息嵌入風中,華髮輕垂,一室孤寂。
國喪期間,滿城縞素,怕犯了皇室忌諱,李家人甚至沒能舉辦像樣的葬禮,就將逝者的牌位遷入忠烈祠,與李家為國捐軀的列祖列宗放在一起。作為現任的李家家主,李朝跪在祠堂端端正正的扣下三個響頭,誓言擲地有聲。
「哥,姐,逝者已矣,往事亦不可追,李家,只剩我們。我會傾盡我一生,為李家,肝腦塗地。犯我李家者,雖遠必誅!」那一刻,李朝的表情如同之前的雨夜修羅,冰冷中充滿嗜血,陌生到讓李驍李綿後背發涼。
安葬完李家眾人,李朝命南亭帶上香燭紙錢,驅趕馬車去李府的遺址祭奠。李府上下五十三口,全都埋葬在焦黑的斷壁殘垣之下,無一生還。那夜的大火足足燒了一夜,儘管下了那麼大的雨,也沒能阻止火焰的燃燒。等到大火終於被撲滅,眾人的身體,已經分不清誰是誰的,焦炭般堆在一塊,慘不忍睹,駭人心神!李懷陽的身體,也在其中。李朝沒讓人可以尋找,斯人已逝,何苦再去擾人安息。李朝在忠烈祠旁豎起一塊無名碑,刻上五十三口亡者的性命,以示祭奠。
遺址周圍已經被人圍上一堵矮牆,只留有一道小門,兩個身披喪服的李氏騎兵守在門口,不讓人隨意進出。他們看到李朝之後,默默的行禮,放人進去。
門口的地上放著一方矮几,香爐中的佛香冒著寥寥青煙,火盆中的金元寶尚未燃盡,紙錢隨風飄飛,並未飄出多遠。這一切都說明剛剛有人在這,而且尚未走遠。李朝腳步一頓,扭頭問道兩名守衛:「方才可曾有什麼人來過?」
「是三皇子殿下,前腳剛走,您就來了。」守衛答道。
端木瑾?
李朝垂下眼帘,沒再多說什麼。李朝從南亭手中接過佛香,借著火盆中的火苗點著,迷濛的香煙頓時遮住李朝的視線。他恭恭敬敬的俯首作揖,將佛香插入香爐,面無表情,沒有一絲言語。然而跪在地上燒紙錢的南亭知道,少爺他這是,早把眼淚都流盡了。
來往的行人紛紛注視這個頭髮雪白的少年,猜測他是李家的什麼親戚,除了偶爾有人會掬一把同情淚,其他人更多的是漠視。這樣的慘劇沒有發生在他們身上,除了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唏噓天有不測風雲之外,其餘的,與他們無關。對於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禍事,誰也無法理解其中的悲痛。
人,就是這麼現實。
東風吹起的灰塵迷住自己的眼睛,火盆中未燃盡的元寶碎片散入空中,微弱的火苗在連續的空中翻滾里漸漸熄滅,留下打著卷的焦黑紙片或散入風中,或落到地上。腳步聲漸行漸近,李朝聽到侍衛行禮被阻止的聲音,開頭的一個「三」字讓他知道來人是誰。他沒有回頭,他怕一看到對方那張姓端木的臉,就會忍不住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南亭識趣的退下去,臨走前,順便將門口的侍衛一同帶走。他也沒有朝端木瑾行禮,老實說,他不在乎。李家人,都有這個骨氣。
銀白的頭髮刺痛端木瑾的雙眼,嘴唇翕動,他想要說什麼,最終什麼都沒說,死寂的沉默在兩人間瀰漫,唯有微風與心跳。
最終,還是端木瑾先開口:「對不起……」
「對不起?」李朝冷笑,「你以為,李家所經歷的事情,是你一句對不起就能抹去的嗎?誰都能說這句對不起,唯獨你們端木皇室,沒有這個資格!你該慶幸,我現在沒有找你們報仇的能力,否則……血債當然是血來償!」李朝猛然握緊拳頭,咬牙切齒。
端木瑾沒有辯駁,李朝所說的,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無論是父皇,皇兄還是皇叔做下的事情,甚至連同他自己的所作所為在內,都對李家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若是李朝心中無恨,才該是最奇怪的事情。
「你走吧,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我不需要你的虛情假意,也不需要你的憐憫同情,收起你的惺惺作態,我不稀罕!」
一隻手,環過李朝的半身,將他摟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頭頂一重,是下巴壓在上面的觸感,李朝聽到依舊溫柔如昔的聲音在輕輕嘆息:「想哭就哭吧。」
「滾開!別碰我!」李朝大力甩開端木瑾的手臂,掙脫他的懷抱,後者踉蹌著險些摔倒。李朝這才回過頭,對端木瑾怒目而視。然而下一秒,他微微皺眉,緊盯著端木瑾空蕩蕩的左袖。
「你的左手……」
端木瑾低頭,掃一眼左袖,不在意的輕輕搖頭:「沒了。」
李朝死死盯著端木瑾的臉,突然面上一涼,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
「我該恨你!恨你什麼都不說,恨你什麼都沒做!你明明洞悉一切,卻聽之任之,讓這一切都發生。你不是罪魁禍首,卻比他可恨千百倍!」面對李朝憤怒的控訴,端木瑾沉默以對,因為李朝所說的,盡數屬實。
「可我又什麼資格恨你?你什麼都沒做,你只是,什麼都沒做。大伯一家因叛軍而死,父親戰死邊疆,娘親為國捐軀,你什麼都沒做,皇室什麼都沒做,而我李家,卻莫名其妙的家破人亡,你說,我有什麼資格恨你?我該恨我自己才對,恨我自己無能,不能保護家人,恨我有眼無珠,認識一位什麼都沒做的皇子。呵,呵呵,說起來,我該謝謝你才對,謝謝你讓夫子救我一命,不然,我哪裡有命在這裡想著去恨誰呢?」
「朝兒……」
「我不恨你。你沒了手臂,也沒了皇兄,連你父皇都撒手西去,我怎麼能去恨一個比我還慘的人呢。看,這就是報應,老天是公平的,你會為你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沒有人,能夠逃過這個規則,沒有人!」
「朝兒……」
「三公子或者李少爺。」李朝糾正端木瑾的稱呼,「朝兒已死,三皇子還是以此相稱吧。」李朝的冷漠疏離讓端木瑾眼神一黯。他沒有告訴李朝,在他向端木瑜請求此生再不動李家一絲一毫的時候,世間再無端木皇室的三皇子,只有端木瑾,忘歸谷的端木瑾。
他望著李朝淚流滿面的哀傷,壓抑住想要擁他入懷的衝動,順從的叫了一聲「三公子」。他知道,他認識的那個李朝,已經徹底消失。他的心中失落落的,好像丟掉最珍貴的東西,窮極一生,再也無法找到。他閉上眼,將想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咽回去,再睜開時,又恢復謙和的皇家風度。
「後會有期,三公子。」
再見。李朝在心中默念,只是他比誰都清楚,再見面時,可能會是不死不休的結局。
「等等。」
端木瑾頓下腳步,側過頭等待李朝繼續。他聽到李朝悵然的聲音:「阿瑾哥哥,再幫我最後一個忙吧。」
「……好。」
李朝回府取東西,沒等他進房,滿城猶疑的等在他門口,眼圈紅紅的,臉上的淚珠還沒擦乾。李朝知道十里的死對他打擊很大,也知道他這是來辭行。他能說什麼呢,他什麼都說不出口。
果然,一見面,滿城開門見山的說明他的意圖,平時木訥的少年渾身上下充滿悲傷,一向穩重的聲音也在微微顫抖,幾度哽咽。
「少爺,我想帶三兒回家。他臨死之前,躺在我懷裡,對我說,他想回去看看,哪怕知道小山村不在了,那裡,也是生他養他他的地方。」三兒是十里原來的名字,小山村裡取名沒按么講究,隨意取個能被人叫上來也就罷了。南亭,十里,滿城,都是後來進府之後才取的名字。
「少爺,感謝您這幾年的照顧,若不是您,我們幾個恐怕早就餓死了。您的大恩大德沒齒難忘,這輩子,滿城沒辦法報答您的大恩,若有來世,滿城一定做牛做馬,結草銜環。」
「少爺,滿城走了,您好好保重。」
滿城跪在地上連叩三個響頭,帶著十里的骨灰,頭也不回的離開。南亭站在李朝的身後,小聲的抽泣。李朝回過頭,本想拍拍他的腦袋以示安慰,奈何身高不夠,只能改為拍肩膀。「你若是想一起離開,現在跟著走,還來得及。」
南亭悲傷的大眼睛瞪得溜圓,嘴巴一撇,哭的更厲害了。他委屈的直跺腳,最後頭也不回的跑開。「唉!」李朝長長的嘆了口氣。
李朝喚來李立,命他打理一下府中的人事,若是還有人想要離開,給上一筆安家費,好生安置吧。李家,怕是恢復不到昔日的光景,若是有好的出路,早早離開也好。果然,府中還有許多人想要離開,李朝沒去管這些事情,他囑咐完李立,揣緊懷中的墨綠色小瓷瓶,朝著他與端木瑾約定的地方前去。
他請端木瑾幫的忙,不是別的,正是偷偷到慈心庵見公孫青溪一面。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不是那麼光明正大,除了求助端木瑾,就只有夜闖慈心庵。作為皇太后與太皇太后禮佛的地方,後者難度太大,一不留神,就會被抓,反倒是跟著端木瑾,以為母后祈福的理由,堂而皇之的進入慈心庵。
李朝套上太監服,跟在端木瑾身後,大搖大擺的進了慈心庵,沒人對他的身份懷疑,縱然他又一頭罕見的白髮,在旁人看來,皇子身邊有一兩個奇人異士不足為奇。他偷溜到公孫青溪房間的時候,公孫青溪正坐在蒲團上默念心經。猛然聽到李朝的聲音,以為自己幻聽,直到李朝又叫了一遍,她才不確定的回頭,只一眼,那一頭白髮就讓公孫青溪落下眼淚。
母子兩人抱頭痛哭,手摸上李朝的髮絲,公孫青溪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要落下來。
「朝兒,你的頭髮……」
沒人告訴她,短短几日而已,她的兒子,還是個尚未弱冠的少年,竟然一夕之間,滿頭白髮。她這個做娘的,情何以堪!
「娘,我沒事。至少,這些白髮,是我活著的證明。」眼見著公孫青溪又要抹淚,李朝忙手忙腳亂安慰她。好不容易將人安撫下來,公孫青溪這才問起李朝來這裡的原因。
李朝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確定沒人之後,他湊到公孫青溪耳邊,小聲的說了一句讓她臉色大變的話:「娘,我要報仇!」
公孫青溪眼神一凜,伸手用靈力在他們娘倆周圍刻下一道禁制。她沉思片刻,對著李朝點點頭,沉聲道:「你要娘怎麼做?」
「怕是要委屈娘一段時間了。」李朝將計劃細細說與公孫青溪聽,後者越聽越心驚,她的兒子,到底經歷怎樣的痛苦,才會想出這樣兩敗俱傷的法子,又是經歷何種苦難,才會從風華正茂變得白髮蒼蒼。
她心疼,她心疼啊!
「別說是這件事,就是讓娘去死,只要能為你爹他們報仇,娘也在所不惜!」接過李朝遞過來的墨綠色瓷瓶,公孫青溪沒想到,當初害她芊妹妹的玄天蛛毒,竟然還有有用的時候。她沒有以德報怨的仁心,修真本是逆天而為,為她家人,墮入萬劫不復又有何難!
公孫青溪仰頭,將毒液一飲而盡。為毀屍滅跡,她把瓷瓶又交到李朝手中,並從袖中取出一塊黑色令牌,也交給李朝。
令牌上的古樸花紋給李朝熟悉的感覺,入手沉甸甸的,質感奇特,李朝竟然猜不出是什麼材質所制。公孫青溪趁著自己還清醒,給李朝說明這東西的來歷。
「這是將軍令,是李家最不為人知的神秘法寶,內有乾坤空間,可容納三千精騎共同修鍊,速度比修真界還要快上一倍。這才是,李家鐵騎橫掃天下的最終原因。朝兒,你要好生利用,其他的我不便多說……」
話到此處,公孫青溪的聲音戛然而止,李朝移開落在將軍令上面的目光,赫然發現公孫青溪的目光渙散,開始口齒不清的胡言亂語。李朝低下頭,將難受的情緒全部收起。等明日一早,朝中上下都會得到公孫青溪怒撞金鑾殿後神志不清,瘋言瘋語的事情,李家,只有三個少不更事的孩子,難當大任,也只有這樣,他才能夠讓新皇放心,李家,是毫無威脅的落魄世家。
李朝把將軍令收入包裹,用他自己都難以察覺的複雜眼神靜靜地看了公孫青溪好一會。他在心底默默的說道:我願化身修羅,只為你們頭頂一片晴天。
他靜悄悄的退出房間,循著來時的方向去尋端木瑾。他知道端木瑾猜得出他在搞鬼,他也知道,端木瑾什麼都不會說,他還知道,端木瑾那份連他自己都搞不明白的難言心思,論起玩弄人心,李朝可不輸於任何人。
李朝抬頭望天,晚霞掛滿天空,濃烈的好似火焰,雖然事情告一段落,李朝更清楚的是,能抬頭悠閑看雲的日子,恐怕為數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