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七十五章
常言道,修真無歲月。
睜眼閉眼之間,百年滄桑,人世變幻。
花了百年去做一個夢,或者是說在另一個不知是否真實的世界里過完了一遭,真的是很難不生出莊周夢蝶的感悟來。蕭曉睜著眼,靜靜地看著頭頂上方華麗的帳頂,思緒在他的腦海里漫無目的的發散開來,心卻還遲遲鈍鈍的沉浸在那場才剛醒來的夢裡面。
那場夢,流程太長,情節也過於完美,——除了總像是缺了點什麼。
雋秀的眉毛輕輕的攏了起來,缺了點什麼呢?有磨難有振奮的人生,失敗與成功相融,年輕的時候努力拚搏,事業有成,家庭和睦,妻子溫婉賢淑,孩子乖巧懂事,六十歲退居,閑雲野鶴,自在清凈,清晨迎著朝陽擺弄花草一輪太極,傍晚閑坐庭院看晚霞舒捲耳聞室內窸窣……拼過斗過,痛過笑過,前面波瀾起伏,換得晚年清平安樂,男人的擔當他承得起來,家庭的責任他也負擔得了,親朋好友不缺,妻賢子慧,那是多麼圓滿的一生啊,好像真的沒有什麼缺失的。
……那內心裡,那絲淺淡卻也綿長的缺憾與挂念是什麼呢?
想不明白的心情,讓蕭曉情不自禁的嘆息了一聲。那是極為悠遠的一聲輕嘆,像是看透了歲月紅塵的方外之士,也像是脫離了俗世與本心太久太久的清修之人。
雖然,單就時間上而言,他也的確是與外界脫開了很久了。
他在那個太過於真實的夢裡起伏了幾十年,從年輕時候到古稀之後,算不上長壽,卻也是足夠,作為一個正常人,或者是說人生稍微平坦一點的人的人而言,那一生,從幼年記事到生命到了最後一刻時意識的真正剝離,都是那般真實的發生著的。
單就遵從本心而言,他會如此評說:那樣的一生,是無憾的。
這,是一種極為客觀的評說標準,就像是一個安靜的坐在屏幕前看電影故事的觀眾。
——所以,它始終都沒有那種真正的代入感,更勿論說身臨其境。
思緒繼續發散中,蕭曉想,在那花費了相對而言絕對不算短的時間去完成的夢裡,他之所以能站在評說者的角度上,最為核心的原因也許就是他始終沒有將自己當做那個太過於真實的故事裡的主角吧!
主角,主角……黑潤的眸子微微動了動,記憶里的兩種截然相對的場景,在蕭曉腦海里開始一幕幕的回放,現代社會的高樓大廈,玄妙奇幻的大陸上的宗殿道場,摩登的都市男女,仙風道骨的修者們,光怪陸離,虛虛實實,分不清那一樣該稱為夢境,哪一樣該稱為記憶。
屬於夢的場景遮蔽了現實的經歷。
然而,他卻沒有辦法去將它們清晰無比的分割開來……
思想的沉浸,與沉寂了百年的軀體,在這個時候像是完全的分離開來的。
太多太多的思緒,在陷入莊周夢蝶這一矛盾的腦海里盤桓,他想著「夢」里所經歷的那些走馬觀花一般的場景,在靜靜的靜靜的回想之後,遲鈍而緩慢的挪著手,停在了心臟的位置,為那安穩平和的跳動地更深之處的隱隱如蛛絲一般的缺憾與失落。
這一絲極為特別的感受,曾那幾十年裡的無數個日夜裡,提醒著他自己:醒來……
那道低沉而迷人的嗓音帶著一種雲山霧海之外而來的遊離,強勢而又溫柔,讓人在眷戀之餘又忌憚不已。而更為詭異的是,是那麼的熟悉,他提醒著自己要醒來,要醒來,不要沉迷。
那現在他這算是醒來了吧?蕭曉鈍鈍的抬了抬頭,視線的上移,使得抬起的眼裡頃刻便印入了一個線條堪稱完美的下顎,堪堪的擦著他的額角。黑潤得幾乎顯出幾分懵懂的眼睛眨了眨,濃長的眼睫抬起斂下,劃出的弧度利索而果斷,沒有絲毫的纏|綿。
啊,他這是真的醒來了吧!
蕭曉將微微偏過去的腦袋又挪回了原位,然後靜靜的睜著眼,身體的機能似乎在這個時候才恢復了功用,悠遠淡雅的氣息,溫熱的軀體,攏著他的腰的胳膊,觸目能見的修長脖頸……越來越多的知覺的回籠,而在這一刻,他竟是什麼想法也無,似乎這樣親密的動作,這樣親密的距離,是再自然而熟悉不過的。
無數的畫面紛紛的湧入了腦海裡面,蕭曉閉上了眼,像是想要繼續睡一覺一般。那些紛涌而至的畫面,在眨眼之間就驅逐了之前的有關現代高樓大廈的的場景,取而代之的是雲山霧海,是風景如畫的連雲峰,是廣袖飄飛的與現代然人穿著打扮迥異的修真弟子。
屬於這個世界的記憶悉數回籠,如同雨過後的草原上萌芽的青草一般,眨眼之間就綠了一方世界,佔據了所有角落。闊別了許久許久的安寧與祥和,在這個時候也沒有一絲間隙的回來了,那種圓滿的寧和,填補了一切缺憾,軟化了所有應有的與不應有的堅持與堅強。
若是他真的要對自己的心承認什麼,那此時,就是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他重新安睡了過去,腦海里原先的紛亂,也慢慢的平和了下來,廣闊無垠的靈海之中,醇厚精純的靈氣一層層的縈繞,如傳言中的仙境一般美好。紫府之處,收納歸元,靈嬰不再,質體如丹,瑩白之餘淡金隱若,細細一看,一絲微不可見的紫色紋絡在金丹上盤踞。
相依而眠的兩人的世界,重新歸於一片寧靜。
攏著少年的男人還未醒來,已經醒來的少年重歸於靜。華麗舒適的房間,燈火靜靜的亮著,四處纖塵不染,潔凈一如百年之前。
而在這獨特到詭異的房間外面,卻是一眼能見百年來的巨變。
從前雄偉大氣的客棧,如今已經帶上了歲月給予的烙印,廊柱上剝落的朱漆,以及牆面上隱約交錯的痕迹,無不在說明著這一點。荒蕪的后苑,在寂靜的闡述著這裡最大的改變,是在於人跡罕至,是在於從前的繁華的逝去,曾經滄海,如今桑田。
而這一切,源頭在於百年之外,開始卻是是在六十年前。畢竟,在最開始修真大陸尚且安穩的前三十年裡,還有一些正道弟子前來圍觀查探一番的,雖然絕大多數都沒能討著好,但是至少還有人對它的存在只是抱著好奇和試探,而不是如今只要是聽聞,便如同遇見了魔頭一般的退避三舍。
只是,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當一個將近分神期的高手都在這一層結界上沒有討到便宜,它的威名就只能是變為惡名了,並且能就此遠播大陸各處,震懾八方,然後靠著這被傳揚出來的聲名來獨霸一方天地。
不用問這麼一出詭異的事件如何在在四宗八門的眼皮子底下安然生存,因為在動蕩開始之後,這個世界上最不希望這個詭異的地方出現變動的就是四宗八門的人了。他們已經為宗門之間的恩怨糾葛苦惱不已,為著魔修與妖修的復甦而大傷腦筋,真的是再不需要多一個估量不出深度的、是敵非友的防備對象了。
誰能知道,選擇在這般詭異的環境下進行閉關、還能結出這般強橫狠絕的結界的修者,到底是什麼一種人,或者說是怎樣一個怪才?!
——他們賭不起。
熱烈的陽光,灼烤著大地,也在對比之下讓事物的陰影更加突出了。
雙鬢添上了斑白的掌柜,從花牆外走了進來,尚還清透平和的雙眼,掃過入目所見的荒蕪之景,卻已然是再沒有什麼感嘆或者是其它的感情了。任誰在眼睜睜的見證著這裡百年之內的滄桑巨變,都不會再有更多的感慨了,它曾經門庭若市又何如,如今荒草橫生又如何,都不過是一個片段。唯一的區別就是,有些人認為這個片段很短,而有些人卻要費上無數光陰去銘記這一點。
數十年如一日的順著日益老舊的樓梯走了上去,隔著數米的距離,他看著那與周遭環境嚴重不合的一處,自言自語的嘆道:「這什麼時候能出來咯!」說完,像是完成了一筆賬一般,搭著手轉身又順著原路返回了。
這是他在客棧被迫關門后的六十八年裡說過的最多的一句話。不同的是,最開始是夾雜著痛恨與憤慨的,而現在,卻完全的平和了下來。對於他付諸了一百多年的心血構築起來的客棧,在短短的幾十年裡便被塌毀如敗堤,說不傷心那也絕對是騙人的,只是人生在世,大道之途,意外重重,漸漸流逝的生命,又如何經得住那般單方面的自我折磨。
——他再怎麼傷心憤恨,裡面的人恐怕是都不會知道的吧?!
掌柜搖了搖頭,順著花牆的身影越走越遠了。這個地方,他還能再來的次數估計也不多了,百年的情勢醞釀,恐怕也就在這段時間裡爆發了,若有幸,他還有幾年活頭,若不幸,那就是和那些無辜的百姓一般了。
人間帝王霸業,塗炭生靈,修真界里,又能好到哪裡去呢?狠起來的時候,只會是比人間更為冷血。
在他走後不久,那鶴立雞群一般存在著的房間,陡然一亮,光暈橫向散發,鋪開如水面,只是在眨眼之間就歸於了平常。
安眠的男人睜開了雙眼,深邃暗沉的紫色雙眸,在肉眼可見的速度下化為了黑曜石一般的墨黑。感受著脖子邊舒緩輕勻的微熱呼吸,華蓮垂下了眼,完美的薄唇卻是情不自禁的彎出了一個淺淺的弧度,是一種從心底里湧現出來的愉悅。微微緊了緊還攏著懷中人腰身的胳膊,他湊近了一點,聽著那微微重了一點的呼吸,笑容越擴越大,能在醒來之時,還擁著這人在懷,感覺果然是不差的,尤其是這人還好好的。
華蓮心情愉悅,垂眼細細的看了看懷中尚還閉著眼的少年,對於那熟悉了的清雋俊秀的眉眼,重新的在心裡刻畫了一遍,眼裡流露出的是勢在必得的溫柔。他不想去說在進入修鍊前的種種是怎麼回事了,只是知道,懷裡這人,在接下來的漫長得也許不會看到頭的生命里,是只能為他所有的。
這是他認準的第二件事,仙擋殺仙,佛阻屠佛……至於說神?呵,弒神之事,學一學總是能學會的。
早先醒來的蕭曉,對於枕邊人這種安靜而熾熱的注視下的種種暴戾心思一無所知,他在早先的那場過於完整而現實的夢中徜徉了太久太久了,久到在醒來之後,在認清了真正的現實之後,真正的落入了安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