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生死廣元(一)
廣元是川北大鎮,而且還是武則天的老家。從火車站出來沒有多遠便是為紀念她而建的皇澤寺,裡面供奉的彌勒佛據說還是根據女皇的模樣複製雕刻的,不過這些都已經成為過去了。
早在五四年修建寶成鐵路的時候,隆隆的火車便碾碎了皇澤寺大片的建築群。現在留在石穿眼前的,不過只是一間殘破的大殿而已。殘破到紅衛兵對它都沒有了興趣的地步。
廣元的生活水平比起成都來更要差上不止一個檔次,雖然已經通了鐵路但是物資供應和糧食生產上都不能徹底的保障。城市裡的人們大多骨瘦嶙峋,身上的衣服也多有破爛,除了那些精力過剩的年輕人還在大街上叫囂著大革命外,普通人多是目光獃滯的看著身前,視線掃到的地方,卻又全都是他們自己。
石穿身上的糧票全都留給了老中醫,如今可謂是身無分文。不過這些倒是難不倒他,隨手抓幾個倒霉的紅衛兵也就有了。但是現在他面臨的問題是:有了糧票卻也沒有糧食。人滿為患的糧站前斗大的簡化字分明寫著「今日無糧」,讓他忍不住狠狠攥了攥口袋裡的糧票,而後又狠狠的攥了攥。
不得不說,石穿到來的時機也正當其時,又遇到他初到廣元境內時看見的兩支「鬥爭」主角。只不過,現在的「鬥爭」已經告一段落了。
經過一個月的激烈對抗,廣元境內的兩大紅衛兵隊伍終於決出了勝負。市區的紅衛兵隊伍聯合周圍八個鄉鎮的紅衛兵一同將一個縣城的紅衛兵隊伍擊潰。追擊隊伍從四川開始追,一直追到陝西境內,通過一場慘烈的包圍戰將所有逃竄的「敵人」全都抓了回來。恰好,他們就準備在今天將被俘虜的「敵人」公開處決。
「嘩啦啦啦……」似乎預感到危險的麻雀們成群的飛離城市的上空,在遠處的天際不斷地盤旋久久不停,似是在不斷催促著石穿也趕快離開。於是乎,石穿就嘆了口氣,轉身離去。所謂的「處決」意味著麻煩、意味著殺戮、意味著生命的消逝、意味著血……石穿並不厭惡這些東西,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喜歡忍受這些東西。
可是似乎命運和他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緊趕慢趕最後仍舊讓他趕上了這項「盛舉」,因為處決這些犯人的地點,竟然就在他出城不遠的空地上。
站在圍觀的人群中,石穿很有些無奈的向四周看了看。被捉回來的「逆賊」「叛徒」「走資派」「帝國主義的走狗」大概有五百多,大多衣衫襤褸神情獃滯的跪在廣場正中央,有男有女甚至還有幾個半大的孩子。
而在他們的四周,手裡提著長槍的勝利者卻有足足一千餘人,光是這兩隊主角便把整個空地和通道塞得滿滿當當,可趕來看熱鬧的普通人還在不停的向前擠著。到現在石穿也弄不明白,為什麼中國人這麼喜歡湊熱鬧,尤其還是這麼危險的熱鬧。可是他明白了一點,那就是想要不聲不響的從人群中穿過去,實在是太難了。
勝利者的「領袖」開始宣讀失敗者們的罪行,唾沫橫飛眉飛色舞。他從逆賊們隨地大小便的醜事開始說起,一直說到了他們意圖「破壞世界」「意圖顛覆解放人類正義的事業」上去。其實,現場估計壓根就沒有幾個人在聽他說什麼,在貓即將玩死老鼠的時候,觀看老鼠臨死前表情的,一定會遠遠多於觀察貓的。就連石穿也不例外。
他的視線先是落在幾個被打斷了手腳的男人身上,那些人的骨架不錯,看樣子沒受傷之前應該是隊伍中的領軍人物,所以也被著意特殊對待了一番。雙手雙腳都被折斷,此刻竟是反折著被綁在了身後,咿咿呀呀的低聲痛呼,似乎一直都沒有停過。
成者王侯敗者賊,這句話在如今竟然是這麼的貼切。
隨之落在石穿視野里的,是幾個年輕的女孩兒。女孩兒們的目光都顯得有些獃滯,所有人的臉上都是灰泥和著眼淚好似花貓一樣,但是仍舊能夠看得出她們的樣子都是不錯,一個個正是花一樣燦爛的年紀。
只是,她們凌亂的衣衫和被撕破的褲管很能讓周圍圍觀的人產生聯想,聯想到她們在被捉住之後的夜裡,都發生了什麼事情。
其實不需要聯想。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卻不是所有人都會痛心疾首。
石穿收回了視線,顫抖著雙唇長長的出了口氣。「砰」就在這時,槍聲響了。一名身材頎長的紅衛兵第一個開了槍,此刻還保持著射擊時優雅的姿勢。被擊中的是一個缺了胳膊的男人,可是他卻沒有死,因為子彈打斷了他另一條胳膊。
慘叫聲和鬨笑聲同時響了起來,像極了貓在虐殺老鼠時歡快的場景。
這不像是在進行一場政治原因的處決,更像是在進行一場狩獵、一場遊戲、一場屠殺……槍聲響起的愈加急促,一個又一個活著的人死去,一個又一個活著的人想要死去而不能。
槍很快被傳送到了旁觀者的手裡,似乎勝利的一方想要讓更多人都能體會到他們勝利的光榮。於是乎,這場「處決」又多了一種叫做「報復」和「泄憤」的功能。一個個這輩子可能都不曾殺過雞的人舉起了槍,處死了一個個他們平日里和他們一樣行走坐卧的人。
那人或許是瞥過他一眼的鄰居,或許是罵過他打過他的一名壯漢,可能是他曾經想要追求而不得的一個女孩兒也可能是與他素未平生的陌路之人。但他們如今統統該死……總而言之,一切都無所謂,在今天的環境下,只有一場最最單純的殺人狂歡而已。
槍,很快被遞到了石穿的手裡。
送槍的紅衛兵遞給石穿一顆子彈,看著石穿熟練無比的拉開了槍栓,上膛、瞄準。他突然間叫了一聲「慢著!」
石穿果然慢了下來,槍口緩緩低垂,探詢似的看向了他身旁的那個紅衛兵。這個人,正是剛剛第一個開槍的傢伙。
「我怎麼……從來都沒見過你這號人。你是哪兒的?」那紅衛兵有些疑惑的打量著石穿,一雙濃濃的眉毛蹙得緊緊的。石穿笑了笑,用標準的四川話道:「我是從成都串聯來的,正好碰上你們的勝利革命,因此才來湊個熱鬧。」
那紅衛兵似乎並沒有完全相信,不置可否的「哦」了一聲,開始繞著圈打量起石穿來。石穿咳了咳,乾脆把槍交給了旁邊的人,自己低著頭向南面走去。他本就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待哪怕一秒鐘,此時更是急急的往外走著。
「等一下!」紅衛兵在背後叫了一聲,不知是石穿沒有聽見,還是聽見了沒有理會,他行走的腳步反而更快了。「我說,叫你等一下!!!」那個紅衛兵又是一聲叫喚,這一次聲音更大,讓其他幾個紅衛兵也看了過來。
突如其來,一名紅衛兵自旁觀的人群中閃到了石穿的面前。石穿一個立足不穩便撞進了他的懷裡,他腳步一轉,便想側身從旁邊繞過。而剛好此時,背後那紅衛兵的大手已經一把抓向了他的腰間。
想回頭,卻已經來不及了……
「是李要武的槍!」那個紅衛兵突然一聲大叫,整個行刑現場都因此而看了過來,槍聲終於出現了短暫的停歇。
「你怎麼會有李要武的槍?快說!」紅衛兵指著石穿的后腰大聲的喝問道。周圍幾個正在行刑的人聞言,都似有意無意的掉轉了槍口。這一聲大喝,整個現場數千人都霎時變得安靜起來。只有被處決的「犯人」中,那幾個小姑娘似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在不住的哭泣。
嚶嚶的哭聲在寂靜的空地上顯得如此刺耳,石穿沉默著、側耳傾聽著,聽得讓人不由得陣陣心疼。
本是花一樣的年紀啊……本應當是花一樣的人生……
他停下了腳步,身子微微一陣顫抖。似是又想起了當年在銀杏樹下殷紅的背影,那刺目的紅色,豈不是和今日空地上的血一樣?一樣的刺痛人心,一樣的決絕似死。
石穿,你還要再忍下去么?
……
已經忍無可忍了吧?平日里你不是叫囂著殺人者死么?今天怎麼了?怕了?
……
既然已經忍無可忍,那麼——殺吧!
石穿暗嘆一聲,忽然轉過身。那時,刻著「要武」兩字的毛瑟手槍搓開了保險,槍口瞬間便已對準了那個紅衛兵的額頭。他甚至能清晰的看到槍口在對方的瞳孔中不斷地放大,再放大。
「殺人者死……」
「砰!」的一聲,天空中盤旋的麻雀霎時驚散,呼啦啦啦的飛遠。終於,惹來了天大的麻煩……
Ps:在這裡說下四川鬥爭(wudou)的事情,據查到的資料記載,四川的鬥爭在全國開始的最早結束的最晚,從1967年五月開始,到1970年初才結束。四川重慶兩地的鬥爭極為激烈,各個勢力之間除了搶奪一般軍火庫外,甚至還動用了軍艦、搶奪飛機機關炮、攻打縣城、市鎮。鬥爭已經徹底演變成了內戰。川蜀大地兵災連連死傷慘重,乃至周總理親自下令彈壓。在這裡為了行文方便,我摘取了一段重慶地區的真實鬥爭事件冠在了廣元頭上,廣元的童鞋們不要生氣啊。想要了解一下這段歷史的同學們可以自己去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