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西北茂陵,祁連大墓
一九六七年的天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要比往年更為陰暗。當石穿踏上京廣線的火車,在車窗中最後一眼眺望都城的時候,這種感覺尤為強烈。還記得那一年,海棠樹下落英繽紛。她放佛就站在不遠處,沖著自己甜甜一笑。而如今,卻天人永隔只留下腦海中灰濛濛的圖畫……
呼嘯的汽笛帶走了滾滾而動的火車,將車窗外的京城拉得飛快倒卷,不一會兒天地間就再也沒有留下這座共和國心臟的點滴影子。偉大之地,不外如是。石穿收起視線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花了五毛錢和乘務員要了一份不需要糧票的長筒餅乾,自己閉上眼睛慢慢的咀嚼起來。
胸口處,那塊得自老人的玉佩正溫溫涼涼的,讓他感到一種別樣的舒服。雖然這種舒服並不能代替心中的失落,但是仍舊讓石穿極為享受。
「這塊玉佩與那份檔案是一起呈交的,但是我看不懂它。而且自從它到了我的手裡之後,總是發生一些怪怪的事情……」腦海中,老人對他說過的話一點點的重新浮現出來,石穿的記憶力不錯,尤其重要的事情,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其實,那份檔案我也看不懂,它表面上是關於081基地建設過程中發生的一起離奇事故的調查報告,但是撰寫者卻在裡面附加了一個極為重要的科學猜想和大篇幅的猜想推論。可該死的是這個推論居然能夠說得通!雖然我還不能完全的看明白,但是它確實說得通!於是我知道,這份檔案決不能被旁人看到,尤其不能被那個人看到。」
老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是罕見的肅然,與接下來的一句話反差實在太過強烈,以至於石穿將這句無關緊要的話也記在了腦子裡。「永興巷巷子口有個算命的老頭,算得挺準的,你去的話可以找他試試。」
「老東西……」石穿突然一笑,又想了想老人最後一句不著調的話后打了個哈欠。再次閉上眼睛,靜靜的感受著胸口處不斷出來的溫涼和坐下列車轉運的震動。
天昏地暗,不知怎麼石穿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給他留下太多回憶的三里屯。
那裡,她還在,他也還在。東五街上滿樹銀杏飄落,金燦燦的好似一個童話中的世界。她一身火紅的呢子大衣,白皙的臉上淚痕晶瑩雙眼通紅也不知哭了多久。兩人靜靜的對視在自己的世界之中,良久,良久。
終於,似是汽笛聲,又似是催促聲響了起來。她最後轉身前沖著他凄然一笑,身影沒入無盡的天地之中,就像橘黃天地間一抹刺目的鮮血……
啊?是個夢么?
眼睛還沒睜開,石穿便下意識的摸向腰間的三棱軍刺。直到當視野中出現了狹窄的車廂和擁擠的過道手指也觸碰到了那熟悉的刀柄,他這才鬆了口氣也放開了手,順勢伸了個懶腰將剛剛的小動作掩飾了過去。
連年的前線生活中,他極少有機會睡得這麼沉,而且也極少有機會去做這麼美的夢。以至於當他真的做夢時,差點就誤認為那是眼前的真實……
醒來時,他用手搓了搓臉。天似乎還是微亮的,好像石穿並沒有睡多久。可是等那個奇怪的聲音再響起時,他才知道,原來這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
他看了看那聲音傳來的地方,那是他對面座位上一個有些老實的中年人,一身皺皺巴巴的中山裝卻被他洗的極為乾淨。此刻,那個中年人正焦急的在自己的背包和地上來回的翻找著。
昨天上車的時候,石穿對面的並不是這個人。石穿有些懊惱的晃了晃頭,自己居然真的睡了一整天?連對面的人換過了居然都沒有察覺,這在他以往看來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看起來自己是有些累了。
「誒?奇怪了,我的主席胸章哪裡去了?誒?這不可能啊?昨天上車的時候我一定帶出來的,去哪兒了呢?」中年人越來越焦急,看樣子那個像章對他來說很是重要。
石穿看了看他別在胸口處正閃閃發亮的胸章,無奈的咳了咳,手指在那人的眼前一晃最後落在了他自己的胸前。
「誒呀!」那中年人低頭一看,一拍頭,不好意思的的沖著石穿笑了笑道:「謝謝謝謝,嘿嘿,你看看我這個破記性,哈哈,騎驢找驢……」
「你說什嗎?」話音未落,一旁的幾個戴著紅袖章的年輕人突然站起了身子,氣勢洶洶的沖著那個中年人走來道:「你剛剛說什麼是驢?」
其中一個年紀最小的紅衛兵突然沖他一指罵道:「你敢反對主席?!」
「不……我不……」還沒等驚慌失措的中年人說出什麼,一旁的另一個紅衛兵已經狠狠的摑了他一巴掌罵道:「誰敢反對主席我們就打倒誰!」雨點般的拳頭隨即砸在了那個中年人的身上,肉體撞擊聲和紅衛兵的咒罵聲將求饒聲全都淹沒了下去,直到最後那聲音已經變得微弱不堪。
石穿默默的看著這一切,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做,只是仍舊默默的嚼著干硬的餅乾,探頭看向窗外。身旁拳打腳踢仍舊繼續著,直到最後幾個紅衛兵喊完了口號,自己也覺得無趣方才罵罵咧咧的回到座位上,討論著踢開黨委鬧革命的事情。一臉青紫的中年人掙扎了半天,也才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過卻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窗外的冰封山巒漸漸被白雪皚皚的千里農田取代,列車呼嘯著馳過中原大地,在鐵路兩旁人民公社社員慵懶的眼神里一路南下,直到鄭州。
那群串聯的紅衛兵包括中年人都在鄭州站下了火車,石穿也一樣。他現在要到西安轉車到寶雞,經過寶成線再到成都。只是,他並沒有立刻去尋找那輛即將啟動的列車,而是徑直綴在剛剛那群紅衛兵的身後,直到一處無人的街道拐角。
慘叫聲響起的很突然,結束的也很突然。
片刻后,石穿甩了甩拳頭上的鮮血走了出來,將一大把糧票揣進了自己的懷裡反身走回車站。在他的背後,六名紅衛兵各自捂著身上的痛處躺了一地哀嚎不止。其實他們應該感到慶幸,畢竟石穿沒有殺人。
年初「一月風暴」之後,全國的公檢法機構破壞殆盡,無從指望。石穿便在那時起形成了自己的內心法條。內容很簡單:殺人者死,傷人者刑。前提是他遇得上,管的了。這群紅衛兵剛好符合條件,也很幸運的沒有讓石穿動用背後的三棱軍刺。
「看起來,到成都的盤纏綽綽有餘了呢。」石穿摸著鼓囊囊的口袋嘀咕了一句,隨後踏上了前往西安的火車。兩天後,他就站在了西安的土地上。只是,這座比共和國都城更要古老的城池,卻並沒有展現出任何特別的色彩。
出了車站后,放眼望去仍舊是滿城花花綠綠的標語、橫幅,街道上滿是戴著紅袖標頤指氣使的紅衛兵。時不時還有一群趕羊人在車站前走過,而後留下滿地黑黑的小團塊。
石穿在車站看了一會兒,隨即走入了城市裡。他需要在西安補充一些食物和裝備,進入成都之後,他恐怕沒有多餘的時間了。
憑藉著大把的糧票,石穿先是購入了一些粗糧乾糧和少量的白面饅頭,又到居民家裡去用糧票換了一件黑色布料的單衣。東西並不難找只是排隊花去了他太多的時間。買下這些東西后石穿兜里仍舊很有些富裕,他在路邊休息了一下,盤算著如何把剩下的糧票花掉。
突然,從他身旁傳來的一句話吸引住了他的耳朵。
「聽說了么?山東省的紅衛兵小將們把蒲松齡的墓扒開了!聽說他們還把蒲松齡的屍體拉出來鞭屍呢!」兩個紅衛兵正一邊走一邊議論著,挖墳掘屍之類的話題對他們而言似乎僅僅是新奇而已,並沒有任何的恐懼或厭惡。
「蒲松齡是誰啊?」
「寫《聊齋》的,牛鬼蛇神,封建殘餘!」
「嘿,山東省的小將們倒是真不賴啊,大快人心啊!」
「最高指示:領袖教育我們要善於學習其他同志們的先進經驗,怎麼樣,我們也行動起來吧!」
「去哪兒啊?挖誰的墳?」
「挖誰的不行?西安就是墳多,都是封建殘餘,我們要把這些舊思想舊習俗都給破掉!」
「對了,茂陵那裡好像有個雕像,聽說是什麼霍去病的,不過今天早晨好像已經有人去了……」
兩人漸漸走遠,但是他們所說的話卻一字不差的進了石穿的耳朵里。沒人注意到這個蹲在街邊背著一包乾糧的漢子;沒人發現他正在用牙狠狠的咬著自己的下唇;沒人知道,這個漢子也曾經年少過;更沒人知道他少年時,心中的偶像叫做霍去病!
石穿霍然起身,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目光漸漸銳利起來。一股淡淡的殺氣自身周瀰漫,讓幾隻湊近的野貓嚇得急竄而去。
石穿心裡清楚,這個時候不應當節外生枝,最為正確的選擇應當是對剛剛的話充耳不聞,繼續向成都出發去完成他的承諾。但是,石穿卻仍舊壓制不住心中的那股衝動。那座墳墓中埋葬的,是他的偶像啊!
他忽然自嘲的一笑,心中不期然想著:人啊,有的時候總要放任一下自己的衝動,總要做出一些違背理性的事。有衝冠一怒,有心血來潮,這樣的人生才有味道。
如果一個人永遠都按照絕對理性和最佳選擇去做事做人的話,他就不是一個正常人,而只是一具冰冷冷的機器罷了。
石穿扭了扭脖子,轉身走向城外。城外西北四十公里的興平縣,茂陵就在那裡!
四十公里並不是個短距離,相反它長的很。以石穿的速度,也要走上五個多小時。不過他很幸運,遇到了一輛前往興平縣的驢車,付出五兩地方糧票后,這個時間被縮短到了四小時。可是,仍舊有些晚了。
當石穿一路狂奔到茂陵村霍去病墓前時,看到的只有四十幾名手握鐵鍬、鋼釺的紅衛兵在哈哈大笑著。地面上,到處都是散落的石人石馬的碎塊,整座形如祁連山的巨大墓體竟然已經被這些紅衛兵們鏟成了平地……
石穿一把便握住了背後軍刺的刀把,可是稍後卻又鬆開了手指,只是狠狠的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他此刻心中殺意盈天,但是他卻最終忍了下來。他有著容易衝動的缺點,卻更有著能夠在關鍵時刻壓制衝動的忍耐力,這也正是石穿可貴的一點。他再如何厲害,也不可能一人殺死四十個身強力壯的紅衛兵。
畢竟,他手中握著的只是五六式軍刺,而不是五六式步槍。
取得「勝利」的紅衛兵們在原地又發表了一通勝利感言,無非是些響應領袖號召,再接再厲不驕不躁的話而已。可是他們卻不知道,在說這段話時,站在一旁的石穿是廢了多大力氣方才忍住自己心中的躁動,沒有出手殺人。
只是他的齒唇之間已滿是鮮血……
到了傍晚時分,整個茂陵之內唯有石穿一人立在殘破的墓前,痴痴的望著地上碎裂的雕像發獃。
天邊,橙紅的光芒落下,紅雲萬里,殘陽如血。「呼」的一陣冷風吹過,卻讓人遍體生寒。
石穿嘆了口氣,默默的走近這座已被毀壞的英雄冢。北擊匈奴,弱冠封侯,馬踏祁連山刻石記功而還。少年時那一段段激動人心,讓石穿欲罷不能的故事此刻在心頭卻變得如此的悲愴壯烈。他伸手按了按胸口,此時胸前好像有一團火焰在燃燒似的,燒的石穿心口生疼。
腳步慢慢走近,天邊的顏色卻在極速轉換。就好像冥冥之中的神祗正看著人間的慘象而憤怒的咆哮。
「咔嚓!」
陰暗的烏雲陡然凝聚,沒有絲毫的預兆,更沒有絲毫的過渡示警,霎時便是一聲霹靂。
一道紫色閃電突然從天際斜劈而下,「轟」的一聲打在石穿身前五步遠的地方炸得碎石紛飛,電流激蕩讓他的頭髮根根直立!轉瞬間的強光險些讓他的雙目失明。而就在這時,石穿胸口處也忽的一痛,一股燒焦的味道自衣衫處傳來,終於讓石穿警醒,那剛剛從胸口處傳來的痛感竟然不是錯覺!
他顧不得剛剛閃電劈下時的震撼,一把扯開胸口處的衣服。
那裡,被紅繩墜著的雙魚玉佩正緩緩變成赤紅色,此時正如烙鐵一般在「嗤嗤」的發出聲響,白煙絲絲,竟然在他胸口處的皮膚上燙出了一塊紫褐色的傷痕!而且那玉佩的溫度還在越來越高!
這是怎麼回事?
還不等石穿想明白,頭頂的閃電突然如暴雨般傾瀉而下,連綴成幕。噼噼啪啪的閃電砸落在石穿身周,將滿地碎裂的雕像炸得變成齏粉。白光大盛,天地間一片詭異的光亮,映得石穿的臉色飄忽不定。
四下里陰風鼓盪,轉眼就將剛剛地面上紛亂的痕迹吹得一乾二淨。好像天神的清道夫正在收走殘破的垃圾……
向來百無禁忌的石穿,在這天地發威的一刻也終於開始有些懼怕了。未知,永遠是懼怕的重要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