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二小姐詩歌顯文采 大公子析詞動離心
柴大官人和符大小姐正在溫馨的蜜月期間,並不很熱衷於與大夥一塊兒遊戲,往往在聊著玩著的時候就走神。趙大郎瞧在眼裡,心內好笑,就說:「大哥,你身體還沒全康復,早點歇息罷。」
這個時候,符家的人也都彼此心照,附和著勸他們倆早點兒回房歇息。他們往往都是略作猶豫之後,也就早早回房歇息了。
符員外上了年紀,飽餐之後,自是哈欠頻頻,各人也都勸他早點回房休息。
這樣,每天晚上的閑聊、遊戲雖然都玩到很晚,但最後剩下的主角都只是符大公子符彥卿,符二小姐符映霞,趙大郎趙匡胤他們三位了。一夜,閑談中聽得趙大郎擅吹笛子,符公子十分高興,說:「原來趙公子有此愛好,正好小弟也頗諳琵琶,不如把弦管取出來,你我和奏一番,更比清談有趣。」
趙匡胤聽了,正中下懷。十分高興地說:「最好,清談不如自樂。」
符公子聽趙大郎這麼一說,便命丫環往內室取出琵琶、玉笛,二位公子稍調和弦,
便取了彼此都熟悉的《渭城曲》試奏。
一節才奏罷,趙匡胤不由得想起了鳳兒,停笛嘆道:「琵琶玉笛奏陽關曲,那可真是天造地設的配合了,可惜的就缺了一樣。」
符彥卿忙問:「大郎說的是缺了那一樣?」
趙匡胤說:「缺了個唱的。」
符彥卿大笑道:「不缺,不缺。」指著符映霞說:「這裡就有一位。」
趙匡胤聽了,回過來向她笑道:「原來二小姐韜晦藏真,深藏不露。這樣使奸,可是不行的……」
符映霞微笑著說:「趙大哥哥別聽信我哥哥說,我可是不會唱的…」
符彥卿搶著說:「你既會叫趙大哥哥,還敢使奸……」說著,集中了席上的幾壺酒,指著對符映霞說:「該罰!再說不會唱,先罰你喝了這幾壺酒。」
符映霞雙手亂搖,笑著說:「我唱,我唱。唱得不好,趙大哥哥是不許取笑的。」
趙匡胤估計她可能不一定很會唱,便說:「別慌,咱們都不過是鬧著玩的,消閑罷了,唱得好不好誰都不會取笑誰的。」
符映霞又說:「我不唱哥哥要罰我的酒。我唱了呢,兩位哥哥也就要喝酒的。唐人說的: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四聲。兩位哥哥先喝了酒,我才唱的呢。」
趙匡胤聽了,端起一壺塞給符彥卿,自幾端起一壺,一仰脖子喝了,說:「好的,就喝了這壺酒也醉不到那裡去,何況還要求你唱歌呢。我喝了,你唱罷。」
符彥卿也接著喝了,兩位公子重又奏起序曲,符二小姐舒展鶯喉,唱出了:
「渭城朝雨,一霎浥輕塵。
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縷柔條兒弄晴,青青的柔條兒弄晴,千縷柳色新。
更灑遍客舍青青,千縷柳色新。
休煩惱,勸君更進一杯酒。
嘆人生,離多會少多遺恨,富貴功名有定分……
莫為離情空抱恨,莫為離別倍傷神。
休煩惱,莫傷神,勸君更進一杯酒,
只恐怕,西出陽關,舊遊如夢,眼前無故人。
只恐怕,西出陽關,漫漫前路,眼前無故人。」
(174)
符映霞的歌聲,扣動了趙匡胤的全部神經。就他來說:大江南北的歌聲,長城內外的管弦都欣賞過了,都會過了。童年時代隨父親出使江南,也曾聽過南唐宮庭里的江南絲竹,吳儂軟調。近年又有機會接觸到胡地的音樂,但是,他一直堅信,不管誰的聲韻歌曲,都絕不能和鳳兒的相比。唐人說的「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看來說的也應該就是鳳兒唱歌的這類檔次的水平。可是,今夜符二小姐的歌聲,確令他震驚,她的歌聲同樣是穿金裂石,遏雨停雲,與鳳兒並無分毫差異,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武術工夫,如果出自同一師門,往往是會有一些相同的套路,相似的招數。但這是唱歌,憑的是天賦歌喉,為什麼聽起來竟幾乎是共出一腔,如出一轍……
暫且不說趙匡胤想著些什麼,只說這符映霞、不按常譜,取了個商調,唱罷了陽關第一
疊,因見兩位兄長奏得如此傳神,接著便把聲韻轉入了角調唱第二疊。唱完第二疊,又轉入徵
調唱第三疊。當唱至:
「……緩行,緩行。陽關西去鄉關遠,茫茫大漠漫征塵,楊胡林伴著駝鈴音。西出陽關無故人……西出陽關無故人……」
時,這陽關三疊、定調本來就高,今日符二小姐來了興緻,要跟兩位大哥開玩笑,倚仗著自己聲線高亢,故意的不斷變調,越唱越高。這彈琵琶的符公子指位越走越低,全神貫注,不敢怠忽。而吹笛子的趙公子,演奏用的卻是丹田之氣,經由腹腔運送而上口腔,那就更是費勁得多了。原來是安坐著吹的,接著便要站起來吹,繼而音調越來越高,不得不昂首鼓腮,弄到面紅耳赤…
符映霞見了,先自就笑軟了,彎腰躬身,蹲了在地上,吃吃地笑個不止……
符彥卿放下琵琶,向符映霞說:「有本事的,唱上羽調上去,難道還跟你不上……」
趙匡胤也停下笛子,喘著氣說:「二小姐聲腔高亢,裊裊入雲,佩服!佩服。唐人曾說過:這陽關三疊、曲調最高,倚歌伴奏者,往往吹裂笛子。剛才二小姐更是越唱越高,我也鼓著勁兒伴,倒想看看能不能把這根笛子吹裂。」
符映霞笑著拱手向兩位哥哥說:「得罪,得罪。我也是見二位哥哥奏得如此聲韻相融,令我越唱越有趣,欲罷不能,唱狂了,才就越唱越高。趙大哥哥別見怪。」
這時,從屏風後面傳來一陣掌聲,又見柴榮、符映雲拍手笑著踱出堂來,符映雲笑道:「我倒是要看看,是誰竟有這個能耐,讓咱二妹妹唱狂了的。」
三人見了忙起立讓坐。趙匡胤說:「咱們這兒咶咶噪噪的,把你們吵醒起來了……」
柴榮笑著說:「哪兒的話呢?咱們還沒睡著呢,你們這裡仙樂風飄處處聞,大小姐一聽歌聲就說:難得二妹開金口,是她唱歌呢,快出去看。連我這個五音不全的門外漢都聽著出神了。二妹唱得好曲子,大郎彈得一手好琵琶,誰料咱二弟的笛子竟也更是吹得那麼出神入化,咱們躲在屏后聽,還不敢出來打斷你們的演奏呢。」
說著,幾個人重又坐下,趙匡胤笑道:「說哪兒的話,都是二小姐把《渭城曲》唱得如此傳神,這才把二位吸引了出來。」
「二叔別誇獎她。」符映雲說:「其實我們是出來聽二叔的笛子的。」
柴榮對趙匡胤說:「二妹的歌,唱得確也不錯。剛才大妹才說了,二妹曾經到過長安、西蜀,想必是吸取了唐曲三昧,唱來深得唐人神韻……」
符彥卿笑道:「妹夫沒說錯,前兩年,小皇帝(指石重貴)繼位之初,派遣家父入蜀與蜀主孟知祥修好,兼往長安調停文武官員的關係。原來庄宗皇帝與孟知祥有聯襟之誼,家父與孟知祥亦是表親,早年又曾在長安任職,人事較熟,因而受派前往。又由於借重親誼之力,朝庭又明令必須帶同家屬同行。當時家母仍健在,因此,母親與二妹都一同跟隨前往。在長安、成都兩地,待了快一年…」
(175)
趙匡胤聽了,點頭說道:「這樣說來,怪不得這一曲陽關,盡得唐人神韻。難得!難得!」
符映霞笑道:「趙大哥哥休要取笑,小妹不過拾人牙慧,胡亂學唱的,那裡說得上什麼神韻不神韻的。」
符彥卿說:「二妹不但唱出唐人神韻,你不見她的詩,也寫得極有唐人氣度呢,不信你叫她取來看……」
符映霞不待他說完,就嚷了起來:「趙大哥哥取笑我倒也罷了,怎麼你這個做哥哥的也拿妹妹取笑,那不分明是欺負人么。我告訴老爸去!」
趙匡胤笑道:「二小姐言重了。您唱的這陽關三疊,可稱只應天上有,為兄這裡只有佩服的分兒,怎麼反倒說成是取笑呢?能唱出這麼好的唐曲又能寫詩,肯定又是唐人神韻的佳作。剛才你哥邀你唱,你說不會,可一唱出來就那麼好。如今你哥說你寫了好詩,你又說咱們欺負你……二小姐,甭管您咋說我都不相信的了。」回頭對符彥卿說:「大公子,剛才二小姐的歌
是罰出來的。如今你作個判官,如今再要請她把詩取出來大家拜讀,看該是如何處置。」
符彥卿大笑道:「大郎此言差矣,你被小妹使奸、弄胡塗了,說她唱的歌是罰出來的。剛才誰罰過了她?倒是她罰了咱們倆的酒呢…」
趙匡胤一想,也哈哈大笑,說:「是啊,不是大公子說出,我倒真弄矇了呢……不過,既往不咎,也就罷了。但是,如今要看她的詩,該如何處置,也請判官速判一詞。」
符彥卿點著頭向符映霞說:「如何?剛才為了聽你唱歌,我們兄弟都喝了一壺酒。如今,為了看你的詩,哪倒是先請教二小姐了……請問該如何處置?」
符映霞笑著悄聲說:「虧你還是自家親哥,還幫著外人來處置自己妹妹……」
符彥卿不待她說完就嚷了開來:「該打嘴巴!該打嘴巴!你先說清,咱們這兒這幾個人,誰是里人?那一個是外人?」
符映霞一聽,知到自己一時失言,忙笑向趙公子連連作揖,說:「該打,該打,小妹子失言了,請趙大哥哥念在年少無知,有怪莫怪。」
都是笑談間的事,趙匡胤那裡會計較她說什麼外人不外人的。何況又正要看她的詩,聽她這樣一說,便借風駛舵,笑對她說:「二小姐若把趙某看作外人,當然不便看香閨文筆。如果二小姐不見外,那就請把您的大作拿出來,讓愚兄拜讀拜讀。」
符映霞聽了,沒話好說了,只好笑著回身進內取詩,一邊走、一邊說:「別說甚麼大作不大作的,不過是亂塗亂畫的罷了,哥哥們既是要看,小妹只得獻醜好了。不過,看了可是不許取笑的。」說著、便回房取詩稿去了。
符彥卿與趙匡胤相視而笑,符彥卿說:「小妹常隨隨家父外游,寫了不少詩,只是大妹看過,還說她寫得挺好的,我還沒得見呢。這次能拿出來給你看,也算是難得的了……」
符映雲說:「二妹的詩,寫的確是蠻不錯的。那時教我們家塾的老師是位老秀才,聽我說她在蜀中回來寫了詩,叫她取來看。過後好久、說了好多次她才肯拿出來。老師看了,激動的仰天長嘆說:天才!天才!可惜是生於亂世,若使生逢漢、晉,又豈讓蔡姬謝女乎。當時羞得二妹忙的收了起來,再也不讓人看了。」
趙匡胤說:「女孩子家的文筆,是羞於露於人前的,如今不是大兄弟你逼她,興許還不容易拿出來看呢……」
正說著,符映霞手中拿著詩稿,姍姍重出前堂,交給趙大哥哥。口裡說:「看是看得,就是不許取笑人家的。」
趙匡胤一面接過詩稿、一面說:「二小姐別太謙虛,想必是絕妙好詞,只想藏之名山,不願流入俗世罷了。」
三位兄長湊前展開看時,原來是兩頁粉紅色的薛濤箋,每頁各寫著一首七言絕句,而且還配上樂譜。第一頁寫的是一首:
(176)
《馬嵬坡懷古》
蕭蕭秋草馬嵬坡,墮履遺簪恨如何?風流雲散《霓裳舞》,人間空賸《長恨歌》。
第二頁寫的是一首:
《萬里橋懷古》
萬里橋邊鎖夕煙,憑爐賣酒話當年。千金買得《長門賦》,花落誰矜《白頭吟》。
三位兄長看后,同聲贊好。
柴榮嘆道:「愚兄雖然不懂詩文,但也能領略詩中確是含有唐人神韻。就這『墮履遺簪』四字,已把當年的馬嵬遺恨刻劃得淋漓盡致,一覽無遺。三、四兩句,霓裳舞風流雲散,長恨歌空留人間。令人讀來不勝惆悵…」
符彥卿聽了,點點頭說:「看了二妹寫的這首詩,倒使我想起唐人寫的一首《馬嵬坡》」
趙匡胤大叫道:「是的、是的,我也想起來了。也是一首馬嵬坡,是……怎麼怎麼的,一
下子來到唇邊說不出來了……還是啟蒙時候讀過的……你快唸出來。」
符彥卿笑著說:「我也就是來到唇邊啦,也就是說不出來。」
柴榮說:「是不是那首什麼唐玄宗、楊貴妃什麼的那首?」
趙匡胤忙說:「是的,是的。繼續唸下去,繼續唸下去…」
柴榮笑道:「也完了。我能記得的也就這麼些,你一追、我就更說不出了。」
符映雲笑道:「你們越是瞎忙乎、就越是記不起。人家寫文章的,說是:『執筆忘字』,你們這叫『開口忘詩』。越急越忙就越是想不出,怎麼就不叫那不忙乎的人給你們唸出來?」
三位公子一想:那倒是。『解鈴還是系鈴人』。那寫詩的人自然記得。便一齊轉向符映霞,說:「二妹,你肯定是記得的,你快唸出來。」
符映霞抿嘴笑道:「三位哥哥說的,不知是不是說鄭畋寫的:『玄宗回馬楊妃死,**難忘日月新。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那首?」
三位公子不待說完,都連連鼓掌說道:「就是這首!就是這首!」
符彥卿說:「說起來倒又是自家人誇自家人,按就詩論詩來說,時人雖然對鄭畋這首《馬嵬坡》推崇備至,但說來說去,也不過說它溫柔敦厚罷了。但依我之見,拿陳後主以喻玄宗明皇帝,本來就不匹配。那陳後主不過是偏安一隅的一個小國之君罷了。而唐明皇乃掌管一統江山,泱泱大國之君。在國家傾危之際,陳後主拉著兩個美人躲到胭脂井內,結果並沒躲過國亡家破厄運。而唐明皇在危亡之際能忍痛割愛而保社稷,使大唐統緒得以延續。所以,在情在理,按史按實,根本就比不到一塊。再說、拿景陽宮影射馬嵬坡,大有譴責明皇不該賜死楊妃之意,哪有溫柔敦厚?直是愚昧之見。試想、當時不處死她,又能保得住她嗎?我看不但保她不了,就連大唐江山也都要完了。破巢之下,豈有完卵。保住了這個巢不破,楊妃之死,雖不敢說重比泰山,但大概也可以比華山、嵩山、至少也可比驪山……」
柴榮擊掌大笑道:「高論、高論,大兄弟對馬嵬坡悲劇給以合情合義的評價,楊玉環如今在瓊宮玉宇有知,也當無憾了。」
符映雲向符彥卿說:「大哥、你光顧著評論那個什麼鄭畋的《馬嵬坡》,忘了咱們二妹的《馬嵬坡》了。我正急著聽你評她的呢。」
符彥卿說:「要依我說,不是偏心,咱們二妹的《馬嵬坡》更優於鄭畋的《馬嵬坡》。二妹前二句寫馬嵬遺恨,纏綿悱惻,令人腸斷。后二句表達綿延不盡懷古之思,更是顯得溫柔敦厚,豈是鄭畋之作可比……」
趙匡胤嘆道:「二小姐的詩才自是絕好的了,經你這位符氏論壇主持人這麼一評,更是畫龍點睛,道出精髓。不過,評詩論詞我是外行,還是二小姐令人難忘的歌聲更令我入迷。」回
(177)
身轉向柴榮說:「大哥,你說句公道話,你看二小姐的兩首詩,都是已經寫上曲譜的,那就是
說……」
柴榮笑著說:「那就是說,二妹已經按聲填譜,度好了曲子的了。如今俺二弟既是那麼愛聽二妹的歌聲,那我就非得替二弟說公道話不可了。」向眾人說:「就請二妹為俺二弟把兩首詩各唱一遍,讓大家欣賞同樂,大家說好不好?」
眾人聽了,一齊鼓掌說好。
一時間,趙匡胤按著譜子吹笛子,符彥卿彈琵琶,符映月也不再作謙讓,徑自啟朱唇,展鶯喉,唱了起來:
「…蕭蕭秋草馬嵬坡,墮履遺簪恨如何……」
各人剛才讀詩,已感到纏綿悱惻,不勝惆悵。如今經歌聲唱來,更是凄涼委婉,令人腸斷。莫不齊聲贊好。
正是:笙簧已是天籟音,歌喉婉如出谷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