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誘餌(五)
為了防止鼻血再一次噴涌而出,裴清只好避過臉,輕咳了幾聲,問道:「你能自己起來嗎?」剛問完就覺得自己在說廢話啊,他那雙腿肯定是從沒使用過啊。
這孩子大概一直在深海里長大,從未上岸過,結果浮上來一次吧,就碰到自己這麼坑爹的,然後被自己拖到岸邊,漂亮的大魚尾轉變成大長腿,估計這孩子自己都受了挺大刺激吧。
裴清突然覺得心情很複雜,雖然這條魚的確是把他當做獵物,總是兇猛地撲上來又啃又咬的,但是對方似乎又不僅是把他當做獵物。而且,說到底也是自己把他引上來的,才讓他被軍部盯上了。而且軍部那種氣勢洶洶的仗勢,怎麼看都覺得非常不妙啊。
無論如何,這件事情他得負責到底了。
裴清在人魚旁邊小心翼翼地蹲了下來,保持了一定距離,因為怕對方太過警惕又撲上來攻擊。他極力地不讓自己的視線亂瞄,問道:「那個……你得回海里吧?」
裴清原本是看著人魚的眼睛,但是那雙詭異的獸瞳真的不能長期盯著,時間稍稍一長,裴清就覺得眼冒金星,於是他就把視線轉到對方的嘴唇,淡粉色的嘴唇潤澤又飽滿,像花朵一樣嬌艷欲滴,裴清只好又把視線轉移了,可是再往下移的話,就是……白/皙赤/裸的胸膛了啊!
簡直無法直視了啊!
裴清嘆了口氣,站了起來,捂著眼睛轉過身去,問道:「你真的聽不懂人話嗎?」
對方好半天都沒有任何回應,一點動靜都沒有,裴清等得有點焦慮了,他在原地跺跺腳,想轉身又克制住了那種衝動,餘光還是忍不住往那邊瞟啊瞟的,一瞅到對方光滑的肌膚,裴清就猛然轉回視線,然後又忍不住回頭了……
最後,裴清都被自己弄煩了。對方就是一條魚而已,又沒有什麼非禮勿視的羞恥觀,他自己還彆扭羞澀個什麼勁兒啊!
於是,裴清乾脆轉過身來,可是才低下頭,他就嚇了一跳。
對方半張著嘴,艱難地呼吸著,似乎就快要窒息了,就連威懾力很強的獸瞳都半眯著,毫無攻擊力的樣子。
裴清暗道糟糕!這魚肯定得呆在水裡才行,長時間沒有水的話,他們的生命力肯定會枯竭的。
可是裴清才向他伸出手,對方吼間就發出低沉的嘶吼聲,瞬間睜開眼睛,那道兇悍的視線又把裴清攥得緊緊的。
「我保證不會傷害你好不好?」裴清脫下自己濕漉漉的外套,蓋住了對方腰以下的部位,然後果斷地拽住了他的胳膊,那條暴躁的魚很快就轉過頭來,狠狠地咬住了裴清的手腕。
裴清痛得嘶了一聲,但還是硬撐著把那條魚從大石頭背後拖了出來。
這條魚呼吸得異常困難,胸膛起伏著,甚至會給人一種虛弱的感覺,但他的嘴還是死死地咬住不放,瞳仁都變成了細細的豎形。
裴清知道,越是掙扎對方就會咬得越厲害,他不去反抗,人魚就放鬆了警惕,終於慢慢鬆開了嘴,瞳仁也恢復了正常樣子。
地面上都是大砂礫,堅硬又粗糙。而人魚估計是第一次上岸,那兩條腿也很有可能是第一次轉化出來的,肌膚非常細嫩光滑,簡直和初生的嬰兒無異。硌人的石子兒在他白皙的腿上劃出了好幾道血痕。
裴清趕緊停下了動作,沒有再繼續拖著走。
全身赤/裸的「少年」,僅僅腰間被蓋了一件外套,他就這麼直視著裴清。
裴清用手捂住眼睛,暗嘆:這也太愁人了啊!
稍稍猶豫片刻,裴清就彎下腰想把那條魚橫抱起來,這一次再靠近他,對方沒有表現得特別暴躁,但依舊是防備的姿態。
裴清小心翼翼地把手探到對方脖子下面和腿下面,少年的肌膚異常冰涼,顯然不是人的溫度,又十分滑膩,不大好使力。
好不容易調整到一個最佳的姿勢,裴清用力地抱起了他,竟然比想象中還要沉得多,根本抱不起來啊!裴清站起來的時候就沒穩住,於是他們一起,慘烈地摔在了地上。
被人魚壓在身上,裴清艱難地把手抽出來,將人魚推開了才站起身,撲哧撲哧地喘著粗氣。
在海里極為兇猛的人魚,到了岸上攻擊力就相對減弱了太多,光是如何走動這一個問題,就足以成為他們的致命弱點了。
人魚的呼吸越來越艱難,極為鋒利的指甲抓著地面,似乎是想往前移動。
裴清只好用外套裹住了他的下/半/身,然後抱著人魚的上/半/身往海邊拖去,有了軍裝的保護,細緻的肌膚避免了被堅硬的石頭划傷,但露出來的雙腳還是被硌得厲害,尤其是柔嫩的腳踝處。
裴清停了下來,把人魚小心翼翼地放倒在地上,又去查看他腳踝的傷口。那雙從未沾過地的腳被抬了起來,原本還算安分的人魚就猛烈地掙紮起來,差點把裴清整個人都踹翻了。
腳似乎是人魚敏感的地方,容不得別人碰。裴清才稍稍靠近一點,對方就兇狠得不得了,作勢要撲上來。
最後裴清無計可施,就這麼把那條警惕心極強的人魚拖回了海里,一接觸到水了,對方就立刻掙開了裴清的手,撲通一聲躍入水裡,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
逃得可真是快啊,裴清鬆了口氣,心裡卻莫名其妙地有些失落。抬頭又看到對岸的軍隊在陸陸續續地往回撤,裴清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得趕快回去才行。
今天晚上,他真是流了太多血,方才是因為心思都放在那條魚身上了,他沒大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現在才感覺到濕漉漉的衣服像一層寒霜,緊緊裹在自己身上,而傷口還在隱隱作痛,腦袋昏沉沉的,走路的腳步都有點虛浮了。
裴清混進往回撤的軍隊裡面,把軍帽拉得低低的,擋住自己的臉。因為人很多,他越發感到頭暈目眩,腳步有些踉蹌,好幾次差點被自己絆倒了,幸好旁邊的人及時扶了他一下。
終於踏上甲板的那一刻,裴清已經徹底透支了,他從隊伍里脫離出來,一路扶著欄杆或是其他東西,才走到了隱蔽處,然後虛脫般地坐在了地上。
脖子上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了,裴清隨手一摸,粘滑的液體就漫過了指縫,那傷口很深,如果不是咬得位置偏了點,估計當時就交代在那裡了。
果然,人魚只是具有人的外型而已,在性情上完完全全是獸類啊。
裴清慘淡地笑了笑,手撐著欄板,從地上站起來,他必須得給自己止血了,再這麼下去,鐵打的身體都撐不住了。
搖搖晃晃的視線中走來了一個身影,裴清警惕地抬起頭,對方只是走過來扶住了他,裴清卻又把他推開了一點。
雲宸隨和地笑了笑,「上尉,你的警惕心也太強了吧,好歹你也是軍部的上層人物,難不成還怕我把你怎麼樣了?」
對方的神情中似乎並沒有惡意,而且他說的對,在這艘軍艦上,只有軍部的人才是最高的統治者,普普通通的咖啡店老闆並不能對自己做出什麼。
裴清點點頭,「那麻煩你把我送到軍醫那裡就行了。」
雲宸回答道:「去軍醫那裡的話,他們肯定會問這傷口從哪來的,那麼上尉,你今晚的行蹤就暴露了。」
裴清苦笑了起來,這個簡單的問題他居然沒有想到。
雲宸把裴清的手臂架在了自己肩膀上,「上尉相信我的話,就交給我處理吧。」
裴清盯著他看了半晌,對方臉色掛著淡淡的笑,目光也很平靜,此刻的裴清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他沖雲宸點了點頭。
—
雲宸把裴清帶去了他的咖啡店裡,繞過前台的一眾人,直接去了後面。
處理傷口的時候,雲宸的動作非常嫻熟,就像是專門練過一樣。他甚至用鑷子夾出了一小塊被咬壞的肉。
裴清詫異地問:「你之前應該也是軍人吧?」
雲宸一邊熟練地上藥,一邊回答道:「我以前也是上尉,能搬上軍艦的可都是軍人出身。」
「那為什麼你現在……」裴清突然頓住,因為怕不小心觸及了對方不願提及的往事。
雲宸倒是頗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放棄這個職位是因為我自己不想做了,總是要跟那群老頭子折騰。」
裴清調侃道:「是你自己不聽從上級的指派,所以高層把你開除了吧?」
雲宸把紗布細緻地封好,然後回答:「隨你怎麼說吧,反正辭了這個職位我也樂得輕鬆,就是錢少了很多,都不夠我花了。」
裴清笑了笑道了聲謝,就在一旁看著雲宸收拾藥箱子,他忽然說:「其實像你這樣也挺好的。」
雲宸抬起頭,「上尉不是還有心愿未完成么,怎麼能那麼快就隱退呢?而且,軍部也不會輕易放過……呃……」他突然頓住了,在想應該用什麼詞比較合適。
裴清倒是瞭然地接過話頭,嘲諷地笑了笑,「誘餌。」
—
有了雲宸的幫助,裴清的違規舉動似乎被瞞過去了,就像一顆小石子投進大海里,只盪出微小的漣漪,很快就消失不見了,也沒有人有這個心思細細追查。
軍部的試探計劃算是失敗了,沒有把人魚引出來,所以他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活誘餌身上,大概是為了討好裴清,再加上裴清一直表現出相當配合樣子,所以這幾天對他的監視都鬆了很多,甚至允許裴上尉繼續參與人魚的研究計劃了。
裴清不敢太明目張胆,自然不能每晚都去海面溜達。他只能間或地在半夜出去一趟,悄無聲息地,盡量不讓任何人察覺。
裴清能感覺到那條魚已經對他稍稍放鬆了警惕,每次都靠得越來越近,停留在他身邊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但是每次裴清主動去接近他時,對方就撲通鑽進水裡匿了,非常警覺。
今晚的大半夜裡,裴清又偷偷溜了下來。他坐在海邊安安靜靜地等著,過了很長時間,人魚出現了,而且是突然出現在裴清面前,把他嚇得往後一仰,然後那條魚又翻騰了起來,濺了裴清一臉的水珠子,暗藍色的魚尾在水面上一閃而過。
根據裴清的經驗,願意露出魚尾,表明這條魚心情還不錯。
前一段時間,裴清還在大魚尾的末端發現了好幾道很深的划痕,估計就是那天晚上變成人形在腳踝上留下的傷口。
但是人魚的恢復力很驚人,幾乎是隔天而已,那些斑駁的傷口就消失不見了。
人魚容易被發光的、亮閃閃的東西吸引,就像螢火蟲會義無反顧地撲向光源。
那條越來越肆意妄為的魚,直接把裴清肩上閃亮的徽章給扯下來了,裴清被那股巨大的力道帶得往前一撲,一頭栽進水裡,全身上下又濕了個透,脖子上還未痊癒的傷口浸了海水,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而那條人魚卻毫不自知,抓著那枚亮閃閃的肩章就沉到海里去了,更不用妄想愧疚、知錯這種情緒會在一隻獸類身上出現。
裴清慢慢直起身體,無奈又好笑地搖搖頭,停留片刻后,他就轉身往回走。
拖著濕漉漉的靴子走到岸邊時,腳又被拽住了,不過這一次,人魚只是拽一下就鬆開了。裴清低下頭,發現腳邊多了一塊暗藍色的鱗片。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來他小瞧了這條魚,人家還知道物物交換的道理呢!
就算人魚聽不懂,裴清還是執著地和他對話,此刻他就說了一句,「我已經有了你的鱗片呢,你忘了么?」正說著,裴清就往自己的口袋裡摸去。
本該安放著一瓣鱗片的位置,現在已經空無一物了。
裴清心裡驟然一沉,他原本以為自己的行徑隱藏得非常完美,結果還是有人發現了,而且趁他不注意的時候,直接取走了人魚的鱗片。
裴清攥緊了拳頭,除了謝銘會這麼做,他實在想不到第二個人了。
裴清擔心軍部發現了他私會的行徑,就急著想回去,可是才走一步,人魚卻又抓著他不放。裴清低下頭,對方黑漆漆的眼睛盯著他。儘管很難從那雙獸瞳里看出一絲一毫的情緒,但是裴清認定對方是毫無惡意的。
他彎下腰,把那瓣鱗片撿了起來,人魚就立刻鬆開了手,魚尾用力地一擺,立馬遊走了。
裴清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去,軍艦的門艙關閉時,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廣闊無邊的大海,人魚靜靜地浮在水面上,看著他的方向。大概是敏銳地察覺到了裴清的視線,那條魚很快又沉了下去。
軍艦里很安靜,經過咖啡店和酒吧的時候,還能零碎地聽到裡面悠揚的音樂聲。裴清終於稍稍安心下來,軍方高層或許只是覺得海洋、海生物、人魚都有研究的價值,但也並不是只盯著海洋,他們手頭還有很多其他研究項目,所以,大概沒必要盯著自己不放吧。
裴清是這麼想的,但是他低估了人類的貪婪,尤其是在如此惡劣的生存環境下,任何有利用價值的東西,都得被徹底榨乾才肯放過。
第二次誘捕人魚的計劃就要來了,如何讓它看似合理地失敗掉,這是裴清目前最需要考慮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