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宿霧

再逢宿霧

暗香時不時點了點頭,在沉思中將文稿謄寫整齊,親自交於席若虹去看。裴嵐遲的婚期已經定了下來,每日都忙著去籌備婚禮的瑣事,忙得終日不見人影。暗香只得覷見席若虹有了些許空兒,才敢去叨擾她。

席若虹原本還擔心暗香會因為裴嵐遲的婚事而就此消沉。見她來訪,忙不迭拉了暗香的手落座,仔細打量了她周身的氣色,除了有稍許的倦怠之外,倒還算精神。尤其是她居然拿來了一疊新寫好的文稿,這讓席若虹非常安慰。暗香畢竟是個識大體的姑娘,知道什麼是應當做的,什麼是不應當做的。這短短的幾日,便新寫了一部完稿,席若虹寬慰了許多,柔聲道:「不用太急,等忙完這幾日,我仔細研讀。」她在暗香的書稿上拍了一拍,卻暗香的心向外推了一推。

暗香只得陪笑道:「有勞夫人了。若是沒有事,不打攪夫人了。」

席若虹點了點頭,見她離去,又忍不住喚她回來:「今日是元夕佳節,不如讓釀泉陪同你出去走走,外面張燈結綵的,十分熱鬧。」

暗香道:「是了,這幾日一直悶在家中,也該出去走走了。我準備準備就去。」她的腳步有些匆忙,似乎迫不及待想離開這個到處張結著彩燈紅稠的流沁坊。

不過是吩咐釀泉隨身帶了袋,暗香便隻身走出了府門外。還未暗透下來的街道上,早早的便掛起了各式各樣花燈。尤其以走馬燈頗奪人眼球。幾位圍觀的美貌女子的影子被倒映在走馬燈上,隨著轉軸的不斷搖動,彷彿無數個美貌的女子就要從那燈中脫穎而出。圍觀的人都拍手笑了起來,齊贊這燈藝師傅的手藝了得。

暗香與釀泉隨意逛著,卻絲毫沒有閑適的情趣。

依然是這一條放鶴州城中最熱鬧的街道,前一次的記憶卻深深烙印在腦海中。

那時候的身邊,緊握著她的手的,是裴嵐遲。

那時候的顏瑾,是路人眼中的焦點,是璀璨群星中那顆最亮眼的。她似乎無時無刻不受眾人的關注。而相比之下,暗香只是這場熱鬧喧囂背後的襯景。她是無數鼓掌叫好的路人中的一個。她永遠都只合適在光芒的背後,做一個默默讚頌的角色。

「姑娘,看這個面具!」釀泉不知在那一戶人家那裡買來了兩隻面具,張著獠牙猙獰地笑著——一臉可怖的樣子。她自己戴了一隻,遞與暗香一隻,搖頭晃腦,好不開心。

暗香隨波逐流地戴上了那頂面具,看著釀泉的面孔變成一個猙獰的笑面鬼,想必自己的面上,也籠罩著一層這樣的笑意。深深的,咧開嘴唇的放肆的笑意。面具就是這樣,不管人的心裡究竟是什麼表情,它永遠會用一張笑臉去對待任何人。想到這裡,她的眼淚又隨著往事的勾動而落了下來。

擁堵在熱鬧的人群中,她與釀泉被擠散,心下不由得慌張了起來,摘去面具,拭去面上的淚水,她逆著人群孤寂地尋找著面具人的形狀。

剎那之間一輛失控的馬車朝奔涌的人流沖了過來,暗香獃獃地立在當場,忘記了躲避。終於有個人及時拉住她,寬大的衣擺籠住了她的身體,將她攬入懷中,不斷在旋轉中求得平衡。那個人也如同暗香一樣,戴著一頂時興的面具。猙獰的面孔上露出一個奇特的笑容,面具的主人在他們站定之後發出柔柔的憫然之聲:「好端端的,哭什麼?」

暗香伸手掀開了對方的面具,卻見一張無比嬌媚的面孔展現了出來,那人的嘴角籠著淡淡的笑意,眼神中蕩漾著慵懶無比的風情,他俯下身去用手指在她的面頰上拭了一把淚,將咸濕的手指吮入唇間,這才皺眉道了一聲:「好苦。」

那人竟然是容宿霧!

暗香一時間怔住了,不知道應當說些什麼。

她總是在心情低落的時候遇見容宿霧。說不清為什麼,這個怪腔怪調的軒主,總是有種奇特的魅力讓人無法徹底地恨他。

「在流沁坊受了什麼委屈嗎?」容宿霧依舊是笑容滿面,倒像是在嘲笑她的眼淚落得不合時宜。「你若是想來抱鶴軒,我隨時恭候。」他低下頭,在暗香的耳畔喃喃地說了一句。不曾料想蹭著了她的眼淚在自己的面孔上,彷彿將喜慶的元宵節沾染上了一層哀怨。容宿霧不由得從袖中掏出了一方男用的絲帕,將面孔上的濕氣拭盡了,又看了看暗香,將帕子遞了過去。

暗香獃獃地看著他手中的帕子,又想起了那夜裴嵐遲也是這樣遞過來一方顏姑娘的綉帕給自己拭淚,忍不住眼淚又嘩嘩直流。

「怎麼又哭了!倒像是我欺負了你似的!」容宿霧皺了皺眉,搖頭道:「罷了罷了,算我們相識一場……總不能丟下你不管,讓你當街垂淚吧!」他小心翼翼捲起衣袖,輕輕將暗香臉上的淚水擦去了。

然後拉了她的衣袖道:「你隨我來。」竟是徑直走進了沿街的若胭齋中,替暗香買了一盒胭脂,為她撲上香粉遮掩滿面的哀思。他彎起白玉般的尾指,順勢扯了一抹莫名的笑容道:「莫不是為了嵐遲的婚事?」

暗香一怔,眼底的哀傷卻泄露了自己的心事。她只好垂下眼帘,單單覷著自己的腳尖。鞋面上仍然是她自己親手繡的那枝疏枝少葉的梅花,在正月里看來,未免太過樸素,與那大紅色的雙喜團花一比,更映襯了自己的失落。

容宿霧將她打扮妥當,用手指輕輕將她的下顎託了起來,仔細端詳了一陣。暗香看著他,無端端又流下淚來,兩人之間仍然是一陣沉默。

容宿霧見狀冷笑一聲道:「遲早有一日,你會發現自己的眼淚是白流的!」

這句話刺得她胸口生疼,忍不住含淚道:「你為何這般針對他!」

「他都要娶別家的姑娘了,你仍是這般維護此人?」容宿霧斂起面孔,一臉寒冰,原本托在她下顎的手用力捏起了她的臉,強迫她正視著自己。

「我愛他!」暗香脫口而出。

容宿霧湊近了她的面孔,一字一頓道:「裴嵐遲並不如你想象中的那般好!他背地裡的勾當,你一樣也不知道!」

「你又能好到哪裡去!」暗香甩開他的手,卻被他牢牢抓住,他那雙彷彿如白玉般脆弱的手,竟有如此大的力氣。暗香只好怒目相對道:「你害死了我的姐姐,又害死了喜雨,還害死了碧如……你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說別人!」她的聲音又急又快,像連發的幾把箭簇,每一箭都直中靶心。

容宿霧的面色慘白,指節用力握得她的手生疼。「你好自為之!」他拋開她的手,拂袖離去。背影是說不出來的寂寥與落寞。

暗香握住自己發紅的手,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這場發泄,卻叫她的心裡痛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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