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
過了沒幾天,席若虹派了小廝喊暗香去前廳回話。暗香料想是自己那本文稿的事情,便匆匆走了過去。這幾日流沁坊熱鬧地很,四處都是抬搬打點的腳夫和奴役,稍不留神就要被他們搬運的巨大的箱櫃或是禮盒給撞了。
暗香甫一進大廳,便聽見一陣笑聲。是個並不認識的嬤嬤,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前廳中,手裡捏著新送進來的上等雲錦,不住讚歎道:「哎呀,夫人真是大手筆。」
席若虹忙得脫不開身,只得胡亂答應了,又看見暗香立在門邊遲疑著未曾進來,忙沖她招了招手道:「快進來吧。」
難得見到席若虹眉宇中有掩藏不去的笑意。暗香走到她的近旁,卻不料被方才那個嬤嬤攜了手,仔細端詳了起來。
「就是這位姑娘?」那嬤嬤掌了自己一嘴巴,佯嗔道:「我做了這半輩子的媒,還沒有見過這樣乾淨水靈的姑娘!」她拍了拍胸脯道:「夫人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
暗香略略不快,眉頭有些微蹙。她並不明白,席若虹嚷她來此的目的,竟是為了與她說媒么?
席若虹見狀,只得打發了媒婆道:「一切還請周嬤嬤多多費心。」
好不容易等她走了,席若虹這才展眉笑道:「別放在心上,這種市井中的嬤嬤們,都是忘事的主兒,沒幾天就把自己說過的話給忘了!」
「是。」暗香問道:「不知夫人找我來有什麼事?」
「哦……是這樣。」席若虹卻不知道怎麼開口,遲疑了半晌道:「嵐兒要娶親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罷?」
暗香點了點頭。
「流沁坊在我的手裡,也算是差強人意了。只是我一直忙著書肆的生意,卻忘記打點了此處。不瞞你說,現在的流沁坊,還是我爺爺輩那會兒傳下來的。屋小人多,也該適時擴建一番了。乘這次嵐兒娶親,我想將流沁坊的西面那片空地上建些廂房,方便打點些事物。不巧,你正好住在西廂……」
暗香心頭立刻明白了席若虹的意思,她面色如常地輕聲言道:「一切全憑夫人做主便是。」
席若虹聽她這麼一說,立即眉開眼笑了起來,她拉了暗香的手道:「我知道委屈你了,前幾日我便打發人去印廠附近為你尋了處乾淨的院落,等這邊的屋子建好了,我再接你回來。」
暗香只是點頭。除此之外,她還能說些什麼呢?
「還有一件事情。」席若虹的語氣仍然是擔憂的,她看了暗香一眼,思忖著是不是應該在這個時候說。「你新寫的那部書,我倒是抽空看完了。」
「哦?」暗香這才抬起頭來,眼神中似乎有了些許亮光。
「雖說是比前一本大有進展,不過審時度勢來看,市面上的那些購書之人,愛的仍是才子佳人的老套路,就像是我們聽戲,聽得慣了,也不過就是那幾齣老戲翻來覆去在唱。我怕這本書印出來,不對別人的口味……」
暗香眼中的光亮逐漸黯淡了下去,她站起身輕輕朝席若虹福了一福道:「暗香明白了。」似乎,流沁坊種種的做法,都在為了一個目的——逼迫她離開。
暗香的神情有些恍惚,那日從抱鶴軒離開的場景仍然歷歷在目。
她覺得那時候心底的一道小小的鴻溝,此刻正無限地擴大,翻江倒海,似乎有什麼她毫無覺察的事情正在悄悄醞釀。她並不想知道這其中的玄妙,此時此刻只想找一處沒有人的地方好好睡一覺,也許這一切都是一個噩夢。也許夢醒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搬家便是篤定的事情了。
暗香回去吩咐釀泉收拾了自己的一些東西。物什並不多,只是成堆的書籍多得夠嗆。席若虹分派小廝們足足來回拉了好幾趟,才將暗香書房裡的那些書悉數搬運去她的新住處。
離流沁坊並不遠,就在印廠的旁邊。一方院落倒也乾淨,另外採買了兩個嬤嬤來服侍暗香的飲食起居。
「你暫且委屈在這兒住下,等西廂蓋好了我自當派人來接你回去。」席若虹寬慰她道。頓了頓又說:「嵐兒的婚事定在下月初八,我到時候派人來接你去湊個熱鬧。」
「多謝夫人費心。」暗香道。
席若虹便上了馬車,施施然而去了。
暗香站在門外目送她離去,這才長長地鬆了口氣。
「他們將你打發到這兒來了?」容宿霧的聲音突兀地在她的身後出現,倒將她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他依舊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慵懶模樣,嘴角噙著一抹笑,倒像是前陣子與她在若胭齋的不快,從來沒有發生過。
「你是來奚落我的么?」暗香語意冰冷,倒學會了他常用的那套成諷之辭。
容宿霧不怒反笑,把玩著腰間的那塊玉佩道:「我家裡有位貴客,一直在開口跟我打聽你的消息。既然是貴客,我總不能怠慢了人家,只好親自出來跑跑腿,看看暗香姑娘的近況,好回去通秉。」
暗香這才想起來前些日子見到的那位喚做方遂墨的公子。
釀泉在屋內等了半日還不見暗香進門,便出來尋她。見到她與容宿霧正在說話,不免打斷他們道:「姑娘,外頭風寒,不如進來說話。」
容宿霧自來熟地走進了門裡去,笑了一聲道:「那麼恭敬不如從命了。」
暗香一臉不快,一面跟上前去,一面想著要如何打發他。
「我們前腳剛搬了進來,廚房連個火都沒有生,想必要喝熱茶是沒有的了。」她冷冷地提醒著容宿霧。
「無妨。」容宿霧自己找了張看起來還算乾淨的椅子,撣了撣上面的灰,又眯縫著眼睛朝著椅面吹了口氣,揚起的灰塵差點弄進他的眼睛里,害著他倒退了三大步,這才站定。
釀泉被他的舉動逗得掩面一笑,不過看見暗香冰冷的表情,忙找了個借口忙活去了。
容宿霧只得站著說話。他輕輕咳了一聲道:「其實容某今日來,還是有一事要與姜姑娘商議。」他恢復了往日的彬彬有禮,也並未直呼暗香的名字。
「什麼事?」暗香背轉過身子,去收拾屋子裡的那幾個大箱子。有好些書需要搬出來重新規整到書架之上。容宿霧上前走了幾步,將一疊書遞與她道:「那篇關於唐家少爺的文稿,不知道流沁坊什麼時候替姑娘出呢?」
她接過他手中的書,擺放妥當,審度了半日才道:「軒主果然神通廣大,我那本書不過前日里剛剛寫完,你便讀了一遍?」想來流沁坊內,必然有他的眼線。
容宿霧道:「倒是比姑娘上一本書寫得有意思。」他依舊擔當了義務小廝的職責,彎腰去箱內拿了書,遞與在書櫃前整理的暗香。
暗香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你讀過了,也不會不知道,夫人將文稿悉數退給了我,說是不合讀書人的口味。他們要看才子佳人式的佳話,花好圓月式的結局,我這本,即使印出來,也是乏人問津。」暗香自嘲地笑笑,「你看,就如這箱子中的好些書,我許久不看,上頭都是一層灰。」
她「噗」的吹了一口氣,將灰塵吹了容宿霧整臉。
想來將自己侍弄得如同白玉一般的容宿霧,大概從未遭遇如此陣仗,忍不住呆立當場,失去了平日里無比精明的模樣。
這下連暗香都忍不住笑了起來,乾脆再將滿手的灰抹了他滿臉。
只見容宿霧那張原本白皙無瑕的面容,此刻彷彿剛從煙囪中爬出來的人一般,只剩下一雙眼睛能辨明黑白。
容宿霧從未見過暗香頑皮的一面,倒也並不生氣,只是掏出了絲帕,裝作要細細擦拭。誰知卻突然上前按住暗香,將手上的灰也摸了她一臉。
二人似一對剛才賭氣卻又和好的孩童,嘻嘻哈哈笑鬧了起來。暗香頓時心頭中那股敵意和仇恨,在打鬧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含著笑意,端詳著容宿霧的那張灰塵密布的面孔。饒是如此,他的眼眸仍是亮得可怕,深邃的瞳孔中似乎蘊藏著一股力量,引人無端端要被那力量吸引。
容宿霧手中捏著方才的那方絲帕,低頭替暗香擦拭面孔。他上次也如此這般地替她擦上了胭脂,這個動作,像是演練了很多遍,如此嫻熟與自然。
他的左手還緊緊攬住了她的腰身,將她欺近自己的身體,一股淡如梅花的香氣就這樣傳入鼻息。暗香抬起頭看他,兩人的視線倏然交匯,容宿霧終於放開手,扭過了頭去。
暗香面色潮紅,嚅囁了嘴唇道了一句「我去喚釀泉打水來」便匆匆奔出了門去,彷彿身後有一頭怪獸在追趕她。
待她洗完臉整理妥當,容宿霧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並不寬敞的客廳內,留了他的一張紙條。
暗香慢慢地打開,只見上面寫著一行字。
「出雲未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