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宮裡的太監都是傳聲筒,沒個好東西,他想。先前京師貴族間還在打賭,徐直與公孫玲杠上時,陛下到底是偏向在京師橫行無阻的徐直,還是鐵面無私的廷尉……或許,這一天,會遇上的。
只要他能活下去。
徐直的第一個身邊人就叫公孫玲。
姜玖猛地張開俊目。
這樣的認知,讓他神智瞬間清醒起來。「公孫玲!是了,是叫公孫玲啊!」他想起來了,徐直的第一個身邊人離開徐直后,承陛下的恩德在朝任職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一開始還有人把身邊人這事當眾提一提,公孫玲因此與同事鬧翻,久了也就沒人自討沒趣的去主動提起;當時他尚年少,聽過就忘,後來公孫玲身職廷尉,鐵血的辦了幾件京師大案子,人人看著他只想著公正無私的廷尉,壓根少有人想起他的本名或者跟徐直的身邊人連接在一起。
徐直的第一個身邊人……他又想起那日公孫玲代周文晟前來傳口諭時,那眼神冷冰冰的看著他……廷尉恨他,因為他舉刀向徐直,害的徐直差點枉死!
突然之間,有什麼解開了。
在黑暗裡,他掙扎的坐起來,全身疼的冷汗直流。
「我懂了……今天大姑娘不是寫腦中當下記得的思考,她是寫給我看的。」他已有習慣閱讀徐直的書寫記錄,反覆思考,希望能夠跟上她的腦里思想,但每每挫敗,有時入魔到連夢裡都在思索著。
阿玖,我找到你了。
今日徐直所寫,謎解就是這句。
他怔忪半天,而後失笑。找到又如何?對於徐直,身邊人是死是活,從來就沒有意義,她只是喜歡破解謎題,甚至,會為了這個謎團而前來確認他的生死。
僅此而已。
她根本沒有心,所以,她的身邊人最好也不要留心,誰先留了心,誰就是自取滅亡。看看季再臨,留了心,連季姓都不要了,他不能也不會……何況,他……的心早就不見了。
姜家只他一個人,曾經最親的也成了陌路,哪怕現在雲卿有軟化的跡象,但是……他一點也不想去把自己的心找回來。再過三年,他就要回到朝堂重掙回姜姓的榮耀,至他死,他都不需要他的心。沒有心就不會痛,他會跟公孫玲一樣用盡心血來光宗耀祖…………公孫玲?
他頓了下,面露疑色。「為什麼那日在殿外,她會喚一聲公孫玲?依她補寄姓的個性,應該叫聲啊玲含糊過去才對。」再臨、同墨、阿玖……她從不主動喊他們的姓,她不記西玄貴族的姓,又怎會騰出自己的腦量去記公孫兩字?
她滿腦子學術研究,要塞個人在她腦里簡直不可能,叫他們名字也只是方便喊人而已……·要徐直有心,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就算哪天周家皇室不出產瘋子……門被推開了。
果然是徐直的作風,從不偷偷摸摸,要解開謎題就光明正大。這讓他想起他剛來的頭一年,徐直看中人家質子自它國帶來的護身符,因為在她腦里沒有這種記錄,想直接討來研究,他與再臨為了不讓西玄徐直有個惡名,丟西玄人的臉,絞盡腦汁去親近那名質子,最後換來那個護身符……這種身邊人還真不是一般人做的了。在黑暗裡,他不自覺地笑了。
燭火亮了。
她背對自己正低頭看著白日她的書寫,身上穿著斗篷,身姿跟往常那樣直挺,可見開顱后她如九行所言一樣修養的極好。
極好。
他暗鬆口氣,眼見為憑,總是安心些。
也是,如果身子不夠好,怎會花心思來解謎。
他只能在她身邊再做三年,那,他就陪她解解謎吧。
他微微一笑,輕聲說道:「大姑娘,我就想,你是發現了。那上頭寫著,我找到你了,阿玖。總算也有這麼一回,我終於看懂了。」
在桌前的身形一如往昔的果斷轉過來,完全沒有疑惑、做夢、震驚等情緒。
姜玖保持笑容,看著這穿著斗篷的女子往床邊走來,她背著桌上的燭台,是以他看不清她的臉色,她卻能清楚的看見他的細微的表情。
他神色自然,輕鬆笑道:「大姑娘,你真是聰明,是怎麼看穿我跟同墨還活著。」
「……同墨,也活著嗎?」
姜玖思緒一滯,目光停留在她臉上,看不清,但,語氣似乎有點古怪?「是的,她也活著,只是我們幾度跨進鬼門關,所以……」
徐直哦了一聲,坐在床沿。「現在呢?已經都穩定了嗎?」
「是……這幾日我正想下床,只要能走,我就會到大姑娘面前……那日,是我不好,我不該舉刀向大姑娘……」說起來,他也懊悔。
「非你所願,任何人皆是如此。我若中攝魂,便是要我殺了你們我也是毫不遲疑。」
這話還真直白,姜玖內心苦笑。不直白也就不是徐直了,連說點好聽話都不會。不,不是她不會,而是她從不願花心思去學。
忽然間,她往他這裡湊來,姜玖已經習慣她這種動作,也早麻木了,連帽隨著她的傾斜滑落,露出她尚未及肩的青絲。
雖然已經知道開顱有多驚險,發須剃光再長,但親眼目睹了,他仍不由得臉色發白。西玄哪有女子在三十多歲時頭髮這麼短?短到只怕他呆在她身邊都會時時刀劈開她腦子的那一刻吧,他都不知道該不該同情九行了。
她彷彿一時不適應帽子落下,微微側過頭,面向燭火。
瞬間,姜玖停止呼吸。
她又將帽子戴上,說道:「頭還不能受涼,我老忘了。」
「……大姑娘……」
「恩?」
「你……你……怎麼……」他聲音微顫,令徐直往他面上看去,他臉上肌肉無法控制自如。他想說,怎麼變得這麼憔悴。在他中攝魂前徐直跟他初見時沒有什麼兩樣,如今的徐直相貌已跟她的年齡相合……是開顱讓人一夕變老么?再一定睛,她頰腮滿淚,令他心神大震。
他忽而想起,那一年他全家罪證確鑿問斬后,他心靈大受折磨,一日之間已認不出水裡那個擁有滄桑面貌的自己。
「……大姑娘,你從來沒有哭過呢。」話出口的不甚流利。「怎麼……會哭呢?是誰……欺了你?還是……」還是為了他而哭?他以為……以為姜家全滅后,這一世再也不會有人為他落淚了。
「誰會欺我?」徐直想了一下,卻是自己不曾哭過。她抹去頰上濕意,眼底卻又蓄起了淚。「真奇怪,眼淚還沒停,但現在心情卻是輕鬆多了。阿玖你道是因為哭出來的緣故,還是因為親眼看見你活著,我腦袋清空了不少?」
姜玖聞言,一怔,而後哈哈大笑。
這就是徐直啊!這就是徐直啊!不管是何時何地,她總是想解開她內心的疑念,不管何時何地她就是這麼坦然。
明明滿面是淚,她也不遮遮掩掩,彷彿眼淚對她來說,沒有什麼可恥也不是要楚楚可憐博人喜愛,她就只是發泄而已。
就只是……因為他活著而已。
她哭了,因為他活著。
所以……所以……沒有心的,是誰啊?
「大姑娘還記得嗎……我初來的那一年,你看上一個質子身上的護身符,最後是我替你套交情換來了,足足花了好幾個月呢。」
老實說,徐直不記得是他來的第幾年,卻是記得護身符那件事,因為這是近年她唯一沒看過的它國護身符。她委婉道:「其實你不必如此費力,我一樣可以拿到手。」
他自掌中抬起眼,溫柔的笑道:「大姑娘一向不大誑語,我居然信了你呢。也許你不需要,但我還是必須做,這就是身邊人的職責。大姑娘,你養慢些,等我好些,我陪你去一趟塗月班的老窩吧。」
徐直看著他。
他笑到無法停止,哪怕全身被這股笑意折騰到痛不欲生,最後他捂住臉仍然大笑著。
「好。」徐直起了身。「你好好養傷吧。」
姜玖目不轉睛的盯著她,她神色雖是模糊,但較以往柔和些。「大姑娘,你記得公孫玲。」
徐直嗯了一聲。
「為什麼你記得他姓公孫?」
徐直奇怪的看他一眼。「他希望我記得,我便記了,需要為什麼嗎?」
「……」就這樣?因為公孫玲夠主動?只要主動?她不是不喜歡太主動的人嗎?
到底是誰說徐直喜歡守規矩、順從的人?太過私人的事他從不主動提,再臨也是,他們長久守著這條規矩,方能留在徐府,不該是這樣的嗎?
徐直起了身,道:「確認你跟同墨還活著,我就……」她搜尋著此刻情緒的形容。「我就放鬆了。你好好休息,改明兒我再來看你。」
「大姑娘!」
徐直停下。
「你……能不能先把燭火滅了?」
徐直依言吹熄。
烏漆墨黑的屋子裡,姜玖低低的說著:「我姓姜,大姑娘平日叫我阿玖就可以,但,我希望三姑娘能記住我的姓。」
「好,我記下了。」
他微微一笑,又聽的她道:「阿玖,等你好了再陪我練拳吧。九行不擅長。」
「這職責確實該我,請大姑娘再耐心多等些日子。」他柔聲道。
他聽見門被掩上的聲音,突地笑了一聲,而後連連底笑。
臉上一涼,他一抹去,笑聲赫然停止。
黑暗裡,他聲音輕輕地響起:「我也落淚了啊……原來,我還有心嗎……」在徐直身邊的日子是平靜的、沉澱的,哪怕他日日夜夜想著姜家的恨、姜家的榮耀,他也在不知不覺中找回來自己的心嗎?
無論如何,萬幸……
徐直沒有看見。
一個大男人哭了,真真丟臉至極。
此風,不可再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