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巴羅不記得哪裡傷著了,隨著她的關注,他看向那隻落在姑娘柔荑里的大手。他定定看著,眼神太平淡,彷彿那隻手不是自己的。
「穴里很暗,伸手不見五指,那頭鹿受到驚嚇,我聽聲辨位去抓,不小心被它咬中……口子很淺,不礙事。」鹿齒方且大,沒有食肉野獸尖利的牙,他又極快就擺脫了,僅被兩排齒擦劃過去。
絲毫不在乎那算不上傷的紅痕,他目光靜移,盯著姑娘白裡透紅的額,和盪在那白額前的柔軟青絲。
喉結微動,他低聲又道:「穴底氣味相當不好,你給的青丸很好,一人二畜三張口,我把小瓶里僅剩的三粒青丸全用了,塞進入和鹿只嘴裡。」
他以為她會怪他嗎?
陸丹華心裡輕嘆,瞄他一眼,邊從袖底取出手巾,道:「那些青丸能派上用場,我很歡喜的。大姑娘曾給過我配製的方子,幾味藥材要取得並不難,待諸事定下,得了空,我再多配製一些。」
此一時分,對這男人所生的怨念和不滿全都消散。
她不怪他了。
在漸漸接觸到他的本心后,已很能釋懷他那時抓扣著她、兇狠又無禮的對待。
同病相憐……她深深覺得,她與他很有可能成為極知心的摯友呢!
「雖是小傷,仍得處理才行啊!」她揚睫道,神色堅定不容拒絕,邊取出手巾輕柔地壓在他手背上。「等會兒再跟這裡的島民討些清水,把傷處清洗一下再上藥。」
巴羅動也沒動,由著姑娘擺布。
胸中,那種無以為名的波盪又起,既是來得莫名其妙,依他性情,乾脆就放任著不多想,只是對於女子凈秀的素巾折作四方、平貼在自己古銅泛金手背的畫面感到稀奇,看得有些目不轉睛。
唔,有人來了!
來者的腳步聲未經掩藏,大大方方邁開。
他舉目望去,幾是站在他懷裡的陸丹華稍怔了怔,亦循著他的視線側轉過身。
「原來你們兩個躲在這兒!」雷薩朗爽朗笑了聲。
跟著雷薩朗身後而來的兩名西漠兄弟,也沖著他們倆咧開寬嘴嘿嘿笑,黝臉發亮,亮得真灼目,像從沒見過自家寡言到百拳都揍不出半個悶屁的兄弟,會和人家姑娘站得如此靠近。
雷薩朗笑道:「我適才聽到消息了,說你跳進深穴內救人又救鹿,還說丹華給的青丸靈得很,保大伙兒性命。老島主明達海一知曉這事,咱們所需的鹿茸和麝迷液價錢立馬對砍,瞧你們倆乾的『好事』,這筆生意得給你們二位分花紅了。」
巴羅依舊看不出什麼表情,倒是陸丹華回過神后,小臉略現靦眺,尤其當她意會到雷薩朗和其它二位漢子的眼珠子都溜啊溜,朝她握住男人單掌的小手上溜轉時,熱氣陡地染遍她綉面。
她避嫌般匆匆放開巴羅的手,動作太急,巾子都掉到沙地上了。
「我們沒有……我、我和他沒幹什麼好事……」訥聲辯著。
臉紅。結巴。急欲撇清。
唔,原來這姑娘在意起頭兒的看法嗎?
突然遭到「拋棄」的大手略略收攏,巴羅微惑地看看從他身旁退開一大步的姑娘,發覺她眸光正湛湛地放在頭兒身上,仍有些心慌意亂的模樣。
有什麼把他的心重重往下壓,沉悶沉悶的,讓他莫名想使勁兒往左胸揉搓,將那團無形的糾結揉開。
然,莫名其妙的事,無須多想。
多思無益。這是他生存之道。
他深深地呼息、吐氣,彎身把那方沾了沙的素巾拾起……
兩年後
南洋大島的月夜,風如搖籃曲調,椰樹與棕櫚在晚風中沙沙輕響。
島上居民入夜都會點上神檀香祈福,那香氣深濃,檀味隨風紛揚到天雲外,每晚都虔誠且無聲地向上天祈安。
入境隨俗地,她也在夜中燃起一缽濃香。
捧著煙絲裊裊的香缽,陸丹華走過東大宅的迴廊。
這座樸實無華的宅第甚是寬敞,是雷薩朗底下那票兄弟居民的所在,宅子建於大島地勢較高之處,外頭接連著一大片起伏有致的草坡,另一邊則是陡峻崖壁,能眺望碧海遠天。
她熟門熟路地在迴廊里繞啊繞,宅中格局她早瞭然於心,即便閉著眼,她也能自在行走。
片刻不到,她經過那群西漠漢子們每日用來比試武藝和練習摔角的幾處小武場和大武場,再經過漢子們常聚在一塊兒斗酒痛飲、論事鬥嘴的青石園,月光落髮不落腮,看不清她臉容,只見那足尖踩得輕且快,一下子人已來到門口。
斂裙單膝跪落,她按禮俗把香缽擺在宅門前,秀指再捻捻裡邊的粉末,通常缽中的檀味燃盡時,天也快亮了。
她雙手合十默禱,髮絲垂在兩邊柔頰,密睫在眼下投落兩彎麗致陰影,睜開眸時,夜歸的馬蹄聲已近。
回來了呢!
兩匹馬一前一後、由遠而近來到宅門前,馬背上的男人見到她,輪廓深明的俊臉微愣,隨即又回復尋常的平淡。
「今晚比昨夜早歸半個時辰呢,督倫還好嗎?還是喝太多了?」陸丹華盈盈立起,率先打破沉靜,她幽聲笑問著,那抹柔笑盪在夜風裡也若嘆息,為著藉酒澆愁愁更愁的督倫嘆息。
「昨晚八壇才醉,今晚五壇,所以就早點把他帶回來。」巴羅淡淡解釋。
他翻身下馬,走到後頭一路拉回來的那匹駿馬邊,把橫掛在馬背上、醉得不醒人事的一名年輕漢子扛上肩。
此時,負責看顧幾十匹駿馬的長工從打盹兒中醒來,趕緊出來幫忙,長工瞧見巴羅肩上扛人,連瞧三天也瞧慣了,問也沒問,僅對他和丹華打了聲招呼,便將兩匹馬兒拉進建在宅子左翼的馬廄里照料。
「進來吧。」丹華為他大開門扉。「小心別踢倒那缽神檀香。」
「嗯。」扛著人,他繞過那缽郁香,跨入門內。
合上大門,她追上他沉穩的步伐,兩抹一纖秀、一高大的修長影子沉靜相隨。
片刻,在繞過大半圈迴廊后,巴羅佇足在某扇門前。他以腳踢開房門,走進,把肩上醉死的傢伙丟上榻。
此時分,僅有月光灑落的房中突然一明。
他側首,瞥見跟著他後頭進房的管事姑娘已燃起油燈。
他尚不及說些什麼,姑娘已走近,彎身試著要拔掉督倫腳上的草鞋。
不知怎地,巴羅只覺喉頭泛堵。
他搶身過去,搶得不動聲色,霸住督倫的雙腳,「啪、啪」兩響,乾淨利落,把那兩隻草鞋從人家的大腳丫上拔掉,隨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人擺得如同躺棺材般直條條的,開始動手解開督倫的腰綁。
陸丹華沒察覺他怪異的行徑。
反正,這男人所做的怪事,在她眼中已一律稱作尋常。
「你去睡。」他語帶命令,頭抬也沒抬。
身後沒有傳來回應,卻聽到輕盈步出房門的腳步聲,巴羅這時才回頭瞥了眼,發現那姑娘果然離開了。
難得。
他意味深長地挑挑眉。
在這座東大宅里,她是總管事,誰都得聽她安排、任她調度,難得她今晚這般聽話,沒繼續跟他「搶」著照料為情傷心、為愛買醉的傢伙。
重新將思緒抓回來,他動作利落地替醉成爛泥的督倫脫外衣、松褲頭,跟著在牆邊臉盆架那兒打濕巾子,替滿身酒氣的兄弟擦臉、擦胸,最後順手扯來薄被蓋督倫肚皮,防他傷心過度還得傷風著涼。
兄弟當到這般地步,也算仁至義盡。
督倫那張醉紅的臉突然皺得像梅干,嘴裡模糊嘟囔喊著姑娘的名字,巴羅不理會了,將油燈吹熄后,跨出門,走往自己位在迴廊另一頭的寢房。
有誰為他燃起燈火了。
夜中,他寢房的窗子正透出暈淡的光。
他知道是那管事的姑娘,心中不感訝然,嘴角卻不自覺悄揚。
早知她不會乖乖聽話。
別瞧她外表溫溫順順,與誰都相處融洽,藏在那溫婉下的脾性卻倔得很,吃軟不吃硬,而唯一教她乖乖順從的人,八成……也只有頭兒一個吧。
步伐稍頓了頓,巴羅感到內息微窒,胸臆避無可避地刺痛了下。近來,他常有這種謬感,幸得毫無來由之事,荒誕不經,他向來不往心裡去。
甩甩頭,他重新拾步,推開房門。
甫跨入房中,便見面外的那一扇方窗正大刺刺敞開,一抹秀影亭亭玉立。